“這幾只燈泡該換了?!备赣H說。窗外已經(jīng)完全黑下去,倒扣在天花板的玻璃罩虛弱地亮著,將父親照成切開很久的蘋果片的顏色,背后的掛畫則隱入一片傾斜的陰影。這時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不出那些掛畫的顏色,無論它們是黑白還是棕褐,現(xiàn)在看起來都沒有什么不同。過去的二十幾年我們住在這里,每天早晨與夜晚擠進(jìn)狹窄的衛(wèi)生間,不是剛逃離隔音很一般的臥室就是即將去忍受;熱水器裝在房子的另一邊,接了一根長長的、幾乎沿著半邊房子爬行的水管,導(dǎo)致這一邊的水龍頭要打開很久才能等來熱水。夏天尚且可以接受,冬天面對源源不斷的冷水,總會讓人忍不住思考這是否是一種資源與金錢上的雙重浪費(fèi),于是我們將手伸到底下,假裝它們確實有被使用過,唯一確信的結(jié)果是指頭被淋得冰涼。這時我們會抬起頭,在那面幾乎從不起霧的鏡子里看見自己訕訕的昏暗面容。我也忘記鏡子上的燈泡本就瓦數(shù)很低,還是它真的這樣殘喘了很多年。描述這種情境時我會想到巨大的機(jī)械齒輪與操縱工人,唯一的指標(biāo)是能成功運(yùn)作,是純粹的功能性的,即使銹蝕總有一天會將其損壞,也不需要每天都確保它光亮如新。我想我的父親同樣不會記得掛畫是什么顏色的,或許他甚至需要想一想家里是否真的有這些東西。唯一能回答上來的應(yīng)該是我的母親,我們家的東西幾乎都由她一手置辦。
小時候母親很少帶我去買東西,因為我不如父親那樣有力氣,還需要人時刻提防會不會走丟。我對購物的印象其實也不太好,父母臨行前往往叮囑我千萬不要給任何人開門,然后從外面用鑰匙把門鎖上,等他們回來已經(jīng)過了晚飯時間,大包小包的東西被提進(jìn)來放在門邊,母親一邊脫鞋,一邊問我餓不餓,催促父親快去做飯。關(guān)上門后她就會立刻把塑料袋全部解開,掏出里面的發(fā)票,麻利地拿起她一直放在鞋柜上的圓珠筆,坐在板凳上,眉頭緊皺著一項一項地清點。那些散在地上的物品是不能隨便碰的,母親已經(jīng)為它們分好類,就算拿起來又放回原位,也有擾亂她思緒的可能。如果遇上貨價不對的情況,她會“咦”一聲,眉頭繼而皺得更緊,沉思后去廚房大聲抱怨父親買的某某東西太貴,根本不是貨架上的價格。從他們的爭執(zhí)中就能明白這次購物絕對不是什么愉快的經(jīng)歷,公交車上人太多,出租車又太貴,買的東西還不如上一次劃算,白跑這么遠(yuǎn)。有時候爭吵會延續(xù)到接下來的晚飯,無論是倉促做出來的食物,還是加熱的剩飯剩菜,都不會讓人覺得很好吃,更何況父母坐在身旁面無表情地咀嚼,還要不時地互相冷嘲熱諷,哪怕我當(dāng)時還小,也覺得對著兩張臭臉實在太倒胃口,他們實在太累,這一整天誰都過得太不開心。
那一次父親有事,母親別無選擇,而我第一次參與這樣家庭性的決策,以為自己真的能給出有分量的建議。事實上我并沒有幫上任何忙,好在母親對我也沒有指望,她忙著和老板討價還價,不停地像摸衣服料子那樣去摸掛畫的表面。最后老板終于愿意放下他一直端在手里的飯碗,“砰”的一聲,吊扇晃得更明顯了,我擔(dān)憂地站在貨架后往外看,母親的臉上正掛著勝利的微笑。她讓我抱一幅,自己提三幅,帶我穿過批發(fā)市場去趕二十分鐘一班的公交車,隔夜的積水濺在她的棕色皮鞋上,母親卻從容地似乎有意想聽鞋底踩碎水面的聲音。直到我仰面說:“好劃算啊。”她的微笑才變?yōu)橐环N嗤笑,說:“人家至少賺了我們一百塊,不過也確實不貴,和我們家的歐式風(fēng)格很搭?!蔽乙娺^太多次這樣的微笑,最后一次是在她的新家,她貼心地選了一個吳叔叔不在的時間,足夠她仔仔細(xì)細(xì)地將父親的現(xiàn)狀問個遍。我說:“父親心情很不好,上次回家我看見了很多個空的酒瓶子?!蹦赣H捧著水杯,嘴角上揚(yáng)說:“你放心,他做樣子給你看的呢?!蹦菚r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感到某種輕微的可怕,更可怕的是我并沒有見到空的酒瓶,我撒謊了——我同樣不知道我為什么撒謊。
我們家是她和父親共同敲定的裝修,他們雖然沒有足夠的錢再買一套,但可以把現(xiàn)在的房子弄得更漂亮些——“生活總該越過越好”,母親時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她從裝修師傅那里學(xué)到了“歐式”這個詞,每天下班后就會跑到房間,用那臺舊電腦檢索大量圖片,即使隔著墻,也經(jīng)常能夠聽到主機(jī)里的風(fēng)扇在轟鳴,而她大叫:“又死機(jī)了!又死機(jī)了!”我時常擔(dān)憂母親會把已經(jīng)足夠遲鈍的電腦徹底搞壞,搞壞就意味著需要維修,無論是父親親自動手,還是搬到電腦城,都會讓她煩躁地指責(zé)家里的插線為什么接得這么亂、網(wǎng)速為什么這么慢、為什么父親在家從來不做衛(wèi)生、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在操心家里的所有事,她說她一向懷疑電腦城的小子賣給父親的是假貨,騙走了父親的錢,因為父親就是一個會輕易相信別人的傻瓜。那段時間我們盡量做到不去惹她,以免她將怒火轉(zhuǎn)移到我們身上,但父親仍然成了倒霉的那一個。有時候飯吃到一半,母親摔下筷子,說“一點胃口也沒有”,起身后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聲音,這時我與父親只能選擇不去看對方,各自沉默地夾菜、扒飯、咀嚼,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如果有誰開口了,就意味著承認(rèn)這頓飯并不那么純粹愉快,父親輕聲說:“你媽媽——她就是太強(qiáng)勢太計較了,你千萬不要學(xué)她?!蔽铱偸呛芘潞透赣H兩個人單獨吃飯,因為他一開口,哪怕只是說一些閑話,那種語氣也讓我覺得他是在講道理。后來我又覺得,他為什么要覺得母親太強(qiáng)勢太計較呢?比起千篇一律的白墻壁和防盜窗,這土不土洋不洋的歐式風(fēng)格至少看起來花了心思,好比飯局上有人站起來吟詩一首,在座的人聽不懂,也
無所謂韻腳平仄,只要是保持字?jǐn)?shù)相同(甚至不一定相同),都能博得滿堂喝彩,會被稱贊有品位有才華。父親就是這種佯裝自己有品位的人,他從母親那里學(xué)到些在他看來是窮講究的習(xí)慣,讓自己在朋友間的形象定位于“雖然普通,但更加有內(nèi)涵”。這是普通人社交中極具迷惑力的一招,如果不是這樣,我相信陳阿姨也許不會這么快搬到這里,愿意和他共度后半生。母親搬出去,陳阿姨搬進(jìn)來后,我與他們倆吃過幾頓飯。有時父親和陳阿姨會說起幾十年前在工廠的日子,那時煙囪還往天空吐著黑色的霧團(tuán),路面沒有修繕,大家都知道不能穿著白色的衣服走在那條通往城區(qū)的泥巴路上,否則走到一半衣服就會變成黃色。陳阿姨說工廠特別偏,除了生產(chǎn)車間就是菜地,所以一有空閑大家就會步行近一個鐘頭去舞廳跳舞。她還記得那家舞廳叫小河,那里總是一曲快三、一曲慢三這樣輪流放。一到晚上,附近的年輕人都下班了,小河舞廳就熱鬧得不得了。這時父親會非常興奮,如果再喝點酒,整張臉就漲得通紅,和陳阿姨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起當(dāng)時誰舞跳得最好、誰最不講衛(wèi)生、誰總是畏畏縮縮的?;蛟S那時候父親也和陳阿姨跳舞,他會拿出平時總墊在衣柜最底下的藍(lán)色襯衣,給并不結(jié)實的廉價皮鞋上鞋油。陳阿姨的肩膀上落滿當(dāng)時最流行的蜷曲發(fā)梢,裙子下擺的褶皺怎么也熨燙不平——我想,這都不是最要緊的,跳的是快三還是慢三一點也不重要,而是在那些不斷變換的彩色燈光下,是否真的只能從眼睛里看見擰不完的螺絲和焊不盡的工件。現(xiàn)在我面前是兩張再普通不過的中年人面龐,意味著養(yǎng)老保險、退休金以及需要提前盤算的疾病與看護(hù)。這些都是父親希望我能夠理解的,但我依然忍不住懷疑這是否只是一個騙局,掩蓋二十世紀(jì)的舞步與歌曲,騙了我,也騙了母親。
那幾只燈泡確實需要換了,它們把雞骨、辣椒和冷卻的油滴照得陰冷,好像擱置了很多天,蒙著一層起了灰的膜。父親試圖喝完酒杯里的最后一點酒,他仰頭晃了許久,那一圈酒液仍頑固地懸掛在杯底,怎么也流不出來。他便放下杯子,往里困惑地看一眼,又招呼我去客廳吃點水果。我看見他往廚房里望了望,就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話想對我說,而且必須得避開陳阿姨。他不如把客廳的燈泡也換了,我想,那些水果也讓我想到殘羹,不同的是底部水汪汪的,像融化了很久的混濁的蜜糖,總之是叫人提不起半點胃口的。我沒有吃,父親也沒有吃,他問我最近工作怎么樣,又說工作還是穩(wěn)定的好,穩(wěn)定的工作才踏實,即使賺了很多錢又有什么用呢?何況賺錢也并不是那么輕松的事。就像年年——陳阿姨的女兒,一直在加班,都沒有空和大家一起坐下來吃個飯?!懊魈焱砩希昴暾糜锌??!备赣H看著我,他的眼角耷拉下去,那是一雙不怎么好看的眼睛,鼓鼓的,眼皮也很腫,可怕的是我知道我也遺傳到了這雙眼睛,它們長在女人的臉上會顯得更加難看。以前母親總說我像父親,我非常難過,她又笑我像父親有什么不好,女兒像父親是有福,以后會不愁吃不愁穿的。我不想去看那雙眼睛了,父親在這時說:“你會來的吧?”
我很想對他說不會,永遠(yuǎn)不會。這個“永遠(yuǎn)”的意義大概類似于那天晚上他叫住我,我撐著傘逆風(fēng)走到他們身邊,完全淋濕的鞋子“呱唧”作響,父親大聲吼著“上車”,陳阿姨念叨個不停,要我和年年一起回去,兩個人順路又安全。出租車司機(jī)不耐煩地催促,用方言抱怨這里是不能停車的,后面的車前燈蒼白,鳴笛聲震耳欲聾。我拼命說“不要”,于是父親捉住我的胳膊,像塞一只羔羊一樣把我塞了進(jìn)去?!班亍钡囊宦?,車門關(guān)上,我絕望地?fù)u下窗戶回頭看,海浪似的聲音灌進(jìn)來,雷鳴滾動,雨幕濃稠,他們倆共同撐著一把傘,遠(yuǎn)遠(yuǎn)地朝著這輛車揮手再見。我好像哭得很傷心,頭發(fā)都在滴水,車?yán)餂]有人安慰我,也沒有人和我說話,只有司機(jī)忍了很久,讓我把窗戶搖上去,否則座位會遭殃。那時我才感覺到手臂被抓過的地方很痛,它會永遠(yuǎn)這樣痛下去。我只是一個客人,一個乘客,不會永遠(yuǎn)是什么人,只有車會永遠(yuǎn)這樣沉默地向前行駛,我永遠(yuǎn)也沒有辦法從這輛車上走下去。
我遲遲不回答,父親又重復(fù)一遍:“你會來的吧?”那種語氣真的非常令人討厭,就像以前吃飯的時候他對我說話一樣。于是我說:“不會,我要去媽媽那里吃飯,我們已經(jīng)說好了?!备赣H收回目光,坐直身體,摸了摸后腦勺,轉(zhuǎn)頭看向窗外,似乎希望尋求到誰的幫助,可惜只能在玻璃上看到我與他的影子,或是對面建筑中同樣亮燈的窗口。他又如夢初醒般招呼我吃水果,怎么不吃水果。我用牙簽戳起西瓜,一邊緩慢咀嚼,一邊偷偷瞟他,他正盯著電視里播放的偶像劇,機(jī)械地摸著肚子,眉頭緊鎖,好像不明白主人公為什么要大哭和大笑,如同看待難解的命理。我曾見過他在刮彩票的時候露出這種表情,每次和同事喝完酒,他就會走進(jìn)街邊的彩票店買一張最便宜的刮刮樂。兩塊錢換來一張彩色的卡片,父親借著彩票店的墻壁用指甲摳下灰色涂層,眉頭緊鎖,摳完一行就搓一下手。那些粉末沒法被他粗糲的手指抹干凈,指甲蓋里往往有殘留,他注意不到,一門心思希望自己能夠時來運(yùn)轉(zhuǎn),如果母親愿意檢查,一定會發(fā)現(xiàn)端倪??上У氖?,結(jié)果大多數(shù)是零,偶爾才會有兩塊錢或者五塊錢的回饋。他也不氣餒,對我說:“不要告訴媽媽,這是我們的秘密?!彼故钦娴南嘈盼?,小孩子哪能明白父母之間也有很多隱秘的禁忌,那時我的隱瞞只是一種規(guī)避危險的直覺,現(xiàn)在似乎也參與進(jìn)他們,維系雙方都需要的體面與理想結(jié)果。西瓜在口腔里融成一攤水,順著喉管流進(jìn)胃,我感到非常痛快。
電視里開始播廣告,父親突然開口說:“其實下次去也行吧,她不忙的?!闭Z氣非常溫和,更像是某種帶有鼓勵色彩的自言自語。他沒有看我,而是從茶幾上拿起煙盒,抽出一支,又從褲口袋里掏出打火機(jī)點上。老花眼使他慣于皺著眉把物品拿在三十厘米開外,手也有些哆嗦,點燃后夾到嘴邊吸了一口,煙霧輕飄飄地在面前散開。他將煙灰抖到煙灰缸,有些落在地毯上,我猜母親離開后他便再也沒有做過打掃,好在地毯是深色,未必看得出來。“能不能和你媽媽商量一下呢?”我倒是不意外他會這么說,他的呼吸聲同樣令人煩躁,絲絲縷縷的,綿長得近乎靜止,讓我不免想到某部電影中主角想要在沉睡的父親鼻下伸出一根手指。陳阿姨仍然在洗碗,能聽見廚房里嘩啦啦的水聲,還有碗碟、桌椅碰撞的聲音,既然我不屬于父親這一陣營,也不屬于她的陣營,那我還待在這里做什么呢?惱火的尾巴如同父親吐出的最后一口煙霧,我說:“好吧?!彼磺宀怀貞?yīng)了一聲,我又立刻為自己的妥協(xié)感到后悔。這時陳阿姨洗完碗出來,她抱怨父親為什么又在家里抽煙,說了好多次要抽煙就去外面,現(xiàn)在大家都跟著你一起吸二手煙。父親訕笑著解釋:“我和楚楚商量明天吃什么菜呢?!彼谖覀兣赃呑?,手上的水漬就這么擦在大腿,沙發(fā)又陷進(jìn)去一截,說:“要有魚,要有肉,做個紅燒的吧,把臘魚臘肉也蒸了,再做點小孩想吃的,楚楚喜歡吃什么菜???”我們?nèi)齻€坐在沙發(fā)上看起電視,還時不時對演員和劇情發(fā)表看法,但我知道一定是誰也沒有看進(jìn)去的,父親一定還想抽煙,而陳阿姨已經(jīng)瞟了很多次掛鐘。又過了一會兒,我說:“我要回去了?!备赣H起身說:“這么晚了打個車吧。”陳阿姨已經(jīng)把那盒沒有食欲可言的水果吃得見底。
第二天,陳阿姨對我客氣得不得了,那種熱情是實打?qū)嵉?,甚至在她臉上能看出些喜氣,如同茶幾上的紅色糖盒一般滿當(dāng),于是我猜一定是有什么好事發(fā)生。我也有些擔(dān)心年年來的時候氣氛會很尷尬,畢竟我在她面前出過丑。結(jié)果確實是我多慮了,一開門陳阿姨就迎上去,又是找拖鞋又是問她路上辛不辛苦,幾乎圍著她轉(zhuǎn),我還沒怎么看清她的臉,匆匆打了一聲招呼就被叫過去吃晚飯。果然,席間陳阿姨替她不斷布菜,一會兒說這個營養(yǎng),一會兒說那個也是,她起了個大早去買最新鮮的肉和蔬菜,一直冰在冰箱,特意讓父親做些滋補(bǔ)的菜肴。年年馬上要做新娘,多吃這些氣色才會好,結(jié)婚后就得備孕,身體更不能差,爭取年前懷上,明年生下來,她找人算過,產(chǎn)期最好在八月份,可惜精準(zhǔn)到具體的日期有些困難。說完她就開始笑,好像被自己講的笑話逗樂,那笑聲讓我起一身雞皮疙瘩,只能和父親也連忙陪著咧了咧嘴,年年惱怒地喊了一聲“媽”,她因此笑得更喜慶了,一個勁地說:“楚楚也吃,吃菜呀?!边@時我說:“婚禮是什么時候,我和父親能不能也參加?”那喜慶的笑還結(jié)在她的臉上,也沒垮,倒像是凝固住了,從裂開的縫隙里生出些錯愕來,陳阿姨手里的筷子一松,夾起的粉條就從其間溜走,“啪”地一聲抽回碗里,濺出棕褐色的湯汁。年年叫了一聲,拉著領(lǐng)子低頭去看胸口的油點,陳阿姨立刻站起,俯身手忙腳亂地去抽面巾紙,一邊抽一邊遞給年年,衣袖又碰到了父親的酒杯,他堪堪扶住,右手被潑出來的液體澆得半濕,滴滴答答地順著指頭往下流。紙巾飛快地摩擦過包裝,一張兩張三張四張,在陳阿姨手里攥成一團(tuán),重重地在桌墊上來回擦著,我突然覺得這幾只燈泡確實該換了,光線太暗,把所有人照得心懷鬼胎,面目不清。
晚飯后,我說我還得去辦點事,陳阿姨看起來有些失望,一直咕噥著“這么晚了早點回去休息多好”,臨出門又問:“楚楚,你現(xiàn)在真不回去???”她顯然是希望我能繼續(xù)和年年一起回去,那樣才能讓她不擔(dān)心女兒的出行安全。陳阿姨給她裝了很多牛奶和水果,塑料袋塞得鼓囊囊的,后來干脆趿上拖鞋,要送她去搭車。年年對我和爸爸說了再見,我也朝她揮揮手,不湊巧的是感應(yīng)燈在那一刻熄滅,再亮起時,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和陳阿姨一起離開。我覺得很悶,走到陽臺打開窗戶,溫?zé)岬娘L(fēng)撲在臉上,路燈下樹影婆娑,千百種沙沙的聲音如同下雨。父親見我開著窗,手就伸到口袋里去摸煙,他說自己是不愿意去的,理由是那天年年的生父一定會到場,他不能坐在上賓席,而且并不認(rèn)識什么人,重組家庭的身份也非常尷尬,去那里做什么呢?我實在無法喜歡上香煙的氣味,他以為自己正對著外面抽,其實風(fēng)把煙全部吹到我這里,又嗆人又難聞,但我耐心勸他:“這沒什么大不了,沒有人會特地去問陌生人的身份,況且以后年年總會回來,也會帶著伴侶,等有了孩子還會帶著孩子,難道每次都要避開嗎?更何況——我會陪你去的?!逼嚨那盁舨粩嗷蝿幼兓械鸟R上就開動,有的再無動靜,夜間的公交車都變得很敷衍。我在行人中看見了陳阿姨和年年,一個瘦瘦高高,另一個提著袋子,她們站在路邊,很快就有一輛出租車停下。瘦瘦高高的那個拉開車門坐進(jìn)去,另一個也彎著腰探進(jìn)去半個身體,剩下一截滑稽地立在門外。沒過多久,她又退出來,關(guān)上車門,朝汽車揮手,目送它遠(yuǎn)去。父親說:“好吧。”前端蓄起的一截?zé)熁冶伙L(fēng)吹散在空中,他在欄桿上摁滅了煙頭,揚(yáng)手拋在樓下的花盆里。
婚禮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陽光充沛,我在窗邊晾曬洗過的鞋,看見一輛公交車晃晃悠悠地在樓下的公交站停住,玻璃被照得閃閃發(fā)光。一個穿著淺色上衣的男人走下來,腰間掛的鑰匙串也反射著光,先是被樹遮住,后又出現(xiàn)在樓下,愣頭愣腦地左顧右盼,右手在褲口袋里摸著什么。果然,我的手機(jī)立刻響鈴,我看了那個男人一會兒,再不緊不慢地關(guān)上窗,放好抹布和刷子,才走到房里接電話。父親剛“喂”了一聲,我發(fā)出些懶洋洋的鼻音,他停頓住,問我:“還沒起床嗎?”我說:“這才九點,誰起這么早,我又不是新娘?!庇謫柛赣H大概幾點來,知不知道我住哪兒。那頭沉默了,接著他說:“我十點出門吧,她們早就去酒店了,等下我來你這邊,我們再一起過去,你把哪一棟、哪一樓發(fā)給我?!比缓笪铱匆娝持终驹谄呵?,陽光把他曬得像個無所事事的退休老人,那副模樣會讓人想起衣柜里的厚衣服或是被子什么的還沒有晾曬,也許已經(jīng)起霉長蟲,是時候拿出來見見太陽了。沒過多久父親就朝另一邊下象棋的老人們走去,一腳在前一腳在后地站定,我這才發(fā)現(xiàn)他的皮鞋跟上黏著一塊皺巴巴的衛(wèi)生紙。父親的頭發(fā)越理越短,頂上早就稀疏得能看見頭皮,現(xiàn)在也反著光,使人忍不住擔(dān)心他夏天會不會太熱,冬天又會不會太冷。他看了一會兒就背著手離開了,依然掃視著這幾乎沒怎么來過的住宅區(qū),最后他的目光停在街對面,我望著他從斑馬線走過去,這時車不多,他依然不遵守交通規(guī)則,不會等到綠燈才橫穿,走到對面超市旁的一家彩票店,沒有猶豫地推門進(jìn)去。不到五分鐘,他又推門出來,隨手把什么東西扔進(jìn)旁邊套著黑色塑料袋的碩大的綠色垃圾桶,穿著橙色馬甲的環(huán)衛(wèi)工人與他擦肩而過,推著車和潔具離開。小時候我這樣趴在窗戶上看他過馬路,那時我非常擔(dān)心,尤其是晚上,路燈把一切照得昏黃模糊,行道樹又很多,他一會兒出現(xiàn)一會兒消失,有時候我都不知道自己盯著的人到底是不是我的父親,他這樣不看交通燈,只看來往車輛的人,車又開得那樣快,渣土車的聲音那樣兇猛,我是真的怕他會被車撞。
我有些后悔讓他在下面等了。后來我們坐出租車去酒店,車?yán)锲臀逗苤?,父親一直在和我說新郎是個一窮二白的外地人,即使有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但家在北方農(nóng)村,還有哥哥和妹妹,根本幫不上忙。陳阿姨之所以滿意,無非是看中他孤身一人,覺得自己憑空添了個兒子,年年還在猶豫,她就催促他們趕緊定下來,于是讓年年的生父出一些錢,自己也湊一些,為他們付了首付,沒有什么禁錮會比還房貸更讓人覺得長久和牢靠。我被汽油味熏得想吐,開窗后風(fēng)聲又很大,得分出注意力才能聽清父親說的話,更覺得頭暈犯惡心,只能隨便敷衍他幾句。“她指望這個‘兒子給她養(yǎng)老,那一大家子離得遠(yuǎn),婚禮的事項都由她負(fù)責(zé)?!备赣H的語氣有點輕蔑,可是說完又沉默。我想我明白他在擔(dān)心什么,不管從哪個角度來說,那個家庭都要比他和陳阿姨可靠得多,也許過不了幾年后者就會發(fā)現(xiàn)投靠他們才是更明智的選擇。我本應(yīng)該說些什么來安慰他,譬如年輕人怎么會愿意一直和家長住在一起;老年人需要的是照應(yīng)而不是靠山,是一日三餐和病床前數(shù)年如一日的照拂;俗話說少來夫妻老來伴……但這些話難道不會更讓他感到傷心與落寞嗎?我強(qiáng)打起精神,這時他又說,總之他是不看好的,陳阿姨離婚那么多年,單親家庭長出來的小孩都有點……司機(jī)猛地剎車,這一次我實在覺得胃里的東西馬上就要到喉嚨,汽油仿佛流進(jìn)鼻腔,我說:“你能不能別說這個,我現(xiàn)在真的很難受?!备赣H果然不再說話,兩只手的拇指不斷摩擦,也和我一樣望向車窗外。
下車后我扶著墻緩了很久,父親對著酒店外面的深綠色玻璃整理衣領(lǐng),那種玻璃把人照得很蒼白,像老照片里一個起霉的故影。這時我發(fā)現(xiàn)他穿的外套是母親很喜歡的那件,她說父親這樣既不魁梧還很駝背的男人,只有穿最古板簡單的衣服才會顯得合身,當(dāng)時父親聽了很不同意,他非覺得自己能搭配好其他的衣服,認(rèn)為母親不過是慣于對所有人發(fā)表評論,甚至經(jīng)常照鏡子——他也是我見過最常照鏡子的男人。但一到重要場合,或是過年過節(jié)回家探親,他就會在前夜問好母親明天他應(yīng)該穿什么衣服,尋求她的幫助,并在第二天早上打量我,對我說你去讓你媽看看。我和父親走進(jìn)去,他被我在出租車上拒絕一回,變得有些拘謹(jǐn),曲折的走廊倒是很安靜,飄著若有若無的音樂,服務(wù)員穿著深紫色的套裝,鞋底踩在暗紅色的地毯上,一切碰撞的聲音都很輕。但走到底,再拐進(jìn)去,立刻就會聽到嘈雜的人聲,嬉笑與談話像一把不斷揚(yáng)起并不斷灑下的顆粒,又密又雜,收禮金的地方人格外多,我們沒看見新郎和新娘,甚至沒看見陳阿姨,父親似乎也忘記這回事,就徑直往宴會廳去。我們在角落一桌的空余位置坐下,和已經(jīng)落座的客人彼此尷尬地笑笑,互道你好,有個襯衣顏色非常古怪的男人問我們是哪家的親友,父親回答是女方的朋友。我有點緊張,但男人沒有再問,目光似乎有些心照不宣,又讓我忍不住懷疑是不是碰上了蹭吃酒席的人——聽說是會有這樣的人。沒過多久婚禮就開始了,燈光暗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司儀吸引,父親一直擺弄著他桌上的餐具,輕聲對我說:“怎么會有人穿一件這樣的衣服?如果你媽媽在,肯定會說這太難看了。”我很想告訴他,母親從來不會在現(xiàn)場說,只會對我們使個似笑非笑的眼色,只不過他往往在喝酒或是做些別的什么事,從來沒注意到。
酒店的飯菜味道不算好,我沒怎么吃,父親也是,那個和我們搭話的男人倒是很有胃口,整盤大蝦至少有一半進(jìn)了他的嘴巴。婚禮進(jìn)行曲響起時,新娘挽著她的父親,在紅毯上慢慢走過,那個時刻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動作看著她,臉上的微笑相似而專注,就連剝蝦的男人都張著兩只油膩膩的手掌,手腕靠在桌布上,粉橘色的蝦殼堆在碟子里搖搖欲墜。我也是第一次這樣看見年年的臉,比起雨夜和即將報廢的燈泡,充足的光線將她的臉照得清晰又美麗,也很陌生,婚紗蓬松潔白,手上的鮮花與皮膚都是香檳的顏色。她挽著的男人和她差不多高,穿著一身不太合體的西服,但是沒打領(lǐng)帶,沒有化妝的五官被照得非常寡淡,和父親有著同樣顏色的皮膚,仿佛一塊捏成型的泥人,更顯得像個陪襯。那種陌生的美讓我感覺像在看一出體驗非常真實的電影或戲劇,總之是與我沒有太大關(guān)系的,我們坐在離舞臺很遠(yuǎn)的地方,這里是宴會的邊緣,背后是墻壁、窗簾與玻璃,從風(fēng)吹起的窗簾縫隙中能瞥見酒店對面褐色的商鋪招牌、灰色的高樓以及細(xì)長的黑色電線,父親的半邊身體就這樣被一條窄窄的光一下一下地打上烙印,能清楚地看見灰塵與衣服和臉龐的皺紋。他看起來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新娘與她的父親走過時,后來不知怎么有人開始議論,大概是仗著離當(dāng)事人很遠(yuǎn),話題無非是陳阿姨與原配早早分開,一說是有人外遇,另一說是為了錢,總之都在惋惜如果當(dāng)時沒有離婚,現(xiàn)在也是非常幸福的三口之家。有個中年女人說:“陳好像又找了一個?!彼赃叺哪贻p母親一邊給孩子喂飯一邊說:“年紀(jì)大了還是得有個伴,就是這后來的總不如原來的好,到時候說不定會鬧出什么紛爭?!备赣H夾了些牛肉,又舀了湯,盛了一碗米飯,似乎突然來了胃口,要像其他人那樣把交出去的禮金吃回來?;槎Y進(jìn)行到司儀請雙方家長上臺,陳阿姨沒有上去,我看見她一直在臺下靈活地穿來穿去,笑得滿足而辛勞,一會兒站在最后,一會兒站在前列,舉著手機(jī)拍攝下婚禮上的一切。那件深紅色的套裝把她襯得非常喜慶,唯一的遺憾是和服務(wù)員的工作服有些類似,于是能看到很多個深紫色的服務(wù)員在旁邊或是酒席間工作,深紅色的陳阿姨嘴里不斷念著什么,擠開套著白色椅套的椅子,像他們的領(lǐng)班。我的母親和她非常類似,遇到大事總想讓男人去面對,好像自己一上場就會掉鏈子,即使她們的男人并不見得有多么優(yōu)秀。等到新郎新娘來敬酒,我們?nèi)榔鹆?,父親拘謹(jǐn)?shù)厮坪踹B酒杯都不知道該怎么拿,還是我一直在說“新婚快樂”。樣貌樸實的新郎掃視一圈,輪到父親時眼神停頓了一下,然后我看見年年的手在背后扯了一下他的衣服,他立刻說:“謝謝叔叔阿姨們來參加我們的婚宴,我先干了,你們隨意?!?/p>
后來我想去洗手間,父親很警惕地問我去做什么,又說我們差不多可以走了,眼睛一直往上賓席看。那里坐著新郎從北方趕來的父母、陳阿姨和她那面目模糊的原配,還有些其他重要的親戚,每個人都穿得很隆重,那樣的衣服套在父親身上一定不好看。在洗手間的隔間里,我聽到高跟鞋的聲音來來往往,水聲此起彼伏,接著是一個女人沙啞的聲音,她問:“今晚的酒席在哪兒擺?”有什么東西的拉鏈被打開,陳阿姨的聲音傳進(jìn)我的耳朵,口齒有些含混不清,似乎在涂口紅或者含著什么別的東西,她說:“得換一家,這地方太貴,晚上去家常一點的,反正客人走了,就這么些人?!绷硪粋€女聲又說:“那個誰,他會來嗎?”陳阿姨也問了一聲誰,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哎喲”一聲,說:“他怎么會來?老周還在這兒,他來算怎么回事?我本來就沒想叫他的。今晚就我們兩家的親戚吃個飯,小許的父母明天就回去,趕緊結(jié)束吧,我到現(xiàn)在一口飯也沒吃,累死了!”等高跟鞋的聲音消失,我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宴會廳,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父親還是坐在角落的那個位置,有人不停地從他面前穿過,大家說著話或點著煙,有人笑著合影,還有人拉著其他人的手哭泣,高腳杯與酒瓶東倒西歪,父親一會兒被遮住,一會兒又出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這樣憑空消失。我走過去,他看見我,立刻眼巴巴望著,我?guī)缀醪蝗炭此哪恿?。我說:“我們回去吧?!彼B聲答應(yīng),一邊向外走一邊還去瞟那些人,新人在那兒送行,我們就這樣離開這里,沒有在禮簿上留下姓名,也沒有吃掉什么食物,只記得紅桌布上白盤子里半透明的搖搖欲墜的粉橘色的蝦殼堆,那個男人到底是不是冒牌的賓客,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走在灰色的街道上,陽光也被云遮住了,一只原本掛在垃圾桶邊緣的塑料袋被風(fēng)吹起,從我們眼前飄過。父親問我要怎么回去,我說我坐公交,他說他打算走路,反正也沒多遠(yuǎn),我又改口和他一起回去,家里也沒飯吃,他那里也沒人,不如再一起吃個晚飯。父親很高興,我們隨著車流往前走,路過一家大型菜市場,他買了些食材,又在我的提醒下到旁邊的五金店買幾只燈泡。
父親一回家就開始備菜,我想給他打下手,幫著洗菜、切絲,或者剝點大蒜什么的,他也不讓,支使我離開廚房的時候把門關(guān)上,抽油煙機(jī)也老了,油煙排不出去,不關(guān)上的話整個房子都是那股味道。我搬了張椅子,踩上去換掉餐廳的燈泡,燈罩上全是灰,換完后十個指頭黑乎乎的,弄干凈手指和餐桌后再開燈,便覺得非常明亮,也非常整潔。那天晚上父親做了很多我愛吃的菜,菜色像迎合孩子的口味,什么炸雞腿、香腸土豆泥,根本不是慣常的油鹽與辣椒的翻炒。他應(yīng)當(dāng)是不喜歡吃這類東西的,我其實也過了愛吃這些的年紀(jì),但我依然努力地吃了很多,甚至還喝了一些酒。最后剩下的食物都被父親用飯盒打包好,他叮囑我放在冰箱里了,明天記得拿,今晚就在這里睡下,否則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放心我這樣一個人回去的。我在自己原來的那間臥室睡下,被子是父親從柜子里搬出來的,那是一床冬被,這時候蓋有些不合時宜,但我沒有說出來,躺在里面能聞見酒味和樟腦丸的香氣,讓人想到陳年的木頭或是即將腐壞的什么東西。關(guān)上房門后,月光與路燈的光灑在墻壁上,樹影婆娑,能聽見風(fēng)過時葉片沙沙的響聲,以及樓下電動車的警報聲,可能是流浪貓,也可能是人;有時汽車經(jīng)過,那一束光就會從左邊的墻壁掃到右邊的墻壁,然后消失,剩下越來越遠(yuǎn)的輪胎碾過地面的聲音。樓上使用插座的聲音也能聽見,也可能是隔壁,還有水流聲,能想象到他們放下手機(jī)脫掉衣服在衛(wèi)生間沐浴,香波的泡沫打著旋流進(jìn)地漏。這是一棟隔音很差的樓,我想,連父親的腳步聲和鼾聲都能聽見,還能夠從這里指望些什么呢?
醒來時已經(jīng)六點多,手機(jī)的電量還剩最后一點,我慢慢從床上坐起來,頭痛不說,還覺得口腔里有股干燥的異味。晨光熹微,天氣很差,灰藍(lán)的霧霾讓人看不清窗外的景象,只能聽見掃帚一下一下刮過地面,垃圾車的輪子遲緩滾動。我沒有開燈,等那陣暈眩過去,摸索著穿好外套,輕輕打開房門。銹了的合頁發(fā)出吱呀聲,在靜謐中顯得非常殘忍,我不知道陳阿姨是否在家,更怕吵醒他們,干脆赤腳走出去。瓷磚很涼,我走到燒水壺邊,拆了個一次性紙杯,當(dāng)我喝完水轉(zhuǎn)過身,陳阿姨正站在玄關(guān)盡頭的陰影中,一言不發(fā)地看著我。她蓬頭垢面,穿著質(zhì)地柔軟但明顯洗褪色的睡衣,背也有些垮了,昨天被套裝包裹,僵硬地?fù)沃?,現(xiàn)在一切都瀉出來,像大多數(shù)中年女人一樣用堆積的脂肪保護(hù)自己,還是能夠明顯看出來她們當(dāng)年并不臃腫。男人則不同,他們的肚子膨脹到恐怖,仿佛藏有東西,或是某種器質(zhì)性病變,讓人懷疑走路的時候會不會摔倒。很多個早晨,我曾這樣在母親的注視下,拿上五元錢,或是吃她準(zhǔn)備好的只需要加熱的早餐。她睡眼惺忪地替我裝好水壺,檢查我有沒有穿上足夠的衣服,然后打著呵欠站在門邊目送我出門,叮囑我一定要注意安全。
陳阿姨像看小偷一樣看著我,如同某種對峙——這不怪她,無論是誰在這個時候聽見家里有窸窸窣窣的動靜,都會警覺,會擔(dān)心是否有外來者。她看起來非常疲憊,也許昨晚收拾殘局直到凌晨。她輕聲說:“楚楚,你醒了???”我說:“我要回去了。”她“啊”了一聲,讓我等父親醒來,他可以送我回去。我搖搖頭,顱內(nèi)的疼痛像一只不斷晃動的撥浪鼓,在她的注視下,我走進(jìn)廚房,打開冰箱,拿出父親準(zhǔn)備好的飯盒,她依然站在原地,目光跟隨我。我說:“阿姨再見。”然后提著那一大袋食物,穿好鞋子,打開門。老實說,我對那目光是感到有些抱歉的,但我同樣覺得我并不需要為此感到抱歉,我只是在做大家都在做的事情,每個人都如此。用不了多久她就會發(fā)現(xiàn)餐廳的燈泡已經(jīng)更換,它們瓦數(shù)充足,功率強(qiáng)勁,能夠把一切照得敞亮,食物會是本來的顏色,能夠看見玻璃杯燒制時留下的氣泡、餐桌布上類似煙疤的破洞、父親已經(jīng)衰老渾濁的眼睛。我對父親說:“其實母親和吳叔叔已經(jīng)辦過酒席,我也去了現(xiàn)場?!毖鐣希腋杏X全世界都離我很遙遠(yuǎn),我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什么人,也從來不屬于什么地方,那時候我不知道別人會怎樣看待我。父親垂下眼皮,遮住他的目光和濕漉漉的眼睛,似乎沒有聽懂,也沒有對此做出回應(yīng)。我等待著,等他終于愿意看向我,他說:“沒關(guān)系,以后還有機(jī)會,等你結(jié)婚,我們?nèi)ジ玫木频??!蔽椰F(xiàn)在并沒有可供走完余生的對象,兩雙平庸普通的眼睛四目相對,我想,他的心情一定與我沒什么不同——這幾只燈泡實在太亮了——我說:“好?!?/p>
作者簡介
王雨珂,華東師范大學(xué)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
責(zé)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