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郁
魯迅是人們最熟悉的名字,又是最陌生的人。我們幾代人,都不太容易理解他,那原因是在不同的語境里?,F(xiàn)在研究魯迅的,主要是中文專業(yè)的老師,魯迅形象,也多是大學教育和中學教育里面的話語塑造的。這有很大的問題,因為呈現(xiàn)不出其知識結構,面目就不太清楚。
如果看魯迅的藏書,就會發(fā)現(xiàn),他的知識很駁雜,興趣亦廣。除了文學之外,金石學、考古學、科學史、文字學、哲學、美學、民俗學、心理學、歷史學的著作都有,這構成他知識譜系的全面。魯迅的藏書被完整保留下來,有14000多冊。我們翻看這些遺著,內(nèi)容豐富,好像一個學者的書單一般。但我們讀魯迅的書,不太易發(fā)現(xiàn)這些書籍的影子,這些東西都是藏在文本的背后。我的朋友劉思源說,魯迅的偉大在于有暗功夫,確是不凡之論。暗功夫是摸不到的,是虛的存在,但爆發(fā)起來,卻有大的內(nèi)力。他同時代的一些學者和作家讀過什么書,我們?nèi)菀字?,比如胡適和周作人讀的書非常多,從其學術隨筆都能夠看到。魯迅不是這樣,他的文字很漂亮,表面似乎沒有什么,但背后有一個東西支撐著。這文本背后的東西是模糊的,幾乎看不見,而且作者又不愿意表白。但我們能夠感受到那些文字是在深水里浸泡過的,藏有諸多的信息。當代的小說家,語言過關的沒有幾個,因為語言文字的那種溫潤、古樸,拖著歷史長影的句式基本上都消失了。所謂暗功夫,即詞語背后的存在,它不顯現(xiàn),但在無形里存在著,而且一定程度決定了詞語厚度的有無。
魯迅一輩子翻譯了近百個作家的作品,他翻譯的作品比他自己寫的東西還多。他翻譯小說,又整理中國古代小說,自己又在寫小說,在多個維度下的中國古代小說史,就獲得了一種獨特的審美力量。這個跟陳師曾是一樣的。對照一下《中國繪畫史》和《中國小說史略》,驚人的相似。比如談到六朝,他們對六朝的感悟連邏輯都是一樣的,談到唐代和宋代藝術,觀點非常接近。為什么呢?因為那個時候他們在研究域外藝術,懂得西學的人才能夠真正地了解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這些年來國學熱,很多工作就是不懂西學的人在做的,局限顯而易見。
魯迅藏書里德文和日文的考古報告有好多,看得出他非常關注這些東西。但是他在寫文章的時候從來不談??墒沁@些思想暗化在他的文化精神里面。他意識到用現(xiàn)代人的眼光重新來看地下出土的文物,可以改變我們的歷史觀。他的老師章太炎不太相信地下出土文物,一開始對王國維、羅振玉的東西都不以為然。魯迅看了南陽的漢代造像以后,給蔡元培先生寫信說,其實日本的浮世繪是模仿了我們中國的漢代造像。大家知道江戶時代的藝術很偉大,特別是浮世繪,我每次去東京都要去那個國立博物館看浮世繪,覺得那個真的是有創(chuàng)造性的藝術。中國的漢代造像從哪來?北京大學的李零先生考證說這個是從古波斯來的,這是文明的互動。魯迅在那時候就意識到古文明好的存在都是互動的結果。他對古的東西與外來的東西很感興趣,可能就是期待其間的一種互動。
魯迅是懂德文和日文的,英文能讀一點點,俄文他學過,但是基本不行。他看了大量的德文和日文考古報告以后就發(fā)現(xiàn),文明是流動的,假使僅僅以漢文明為中心、以儒家為中心,對世界進行解釋是有問題的。
從所藏的漢代畫像里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從此獲得的靈感很多。生前搜購歷代拓本5100余種,6000余張,品類豐富,多為罕見之作。拓片主要為兩類:一為河南南陽的畫像,一系山東的畫像。這些拓片風格不同,漢代社會種種風貌以神異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觀看這些藏品,氣象高遠而豐潤,線條朗健,構圖靈動,毫無說教的呆氣。許多作品多神來之筆,心靈與上蒼的交流,思想與遠古的對話,宏闊而大氣,有無量的雄渾之美流溢其間。魯迅生前曾贊嘆漢唐氣魄,不是沒有原因。這些藏品有的為魯迅自己購置,有的系朋友所贈。他搜求它們,有一個夢想,就是回溯歷史,打撈失去的文明,給中國現(xiàn)代藝術一種參照。在致青年畫家李樺的信中,先生說:“至于怎樣的是中國精神,我實在不知道。就繪畫而論,六朝以來,就大受印度美術的影響,無所謂國畫了;元人的水墨山水,或者可以說是國粹,但這是不必復興,而且即使復興起來,也不會發(fā)展的。所以我的意思,是以為倘參酌漢代的石刻畫像,明清的書籍插畫,并且留心民間所欣賞的所謂‘年畫,和歐洲的新法融合起來,也許能創(chuàng)出一種更好的版畫。”閱讀這些遺物,深覺其暗功夫的不凡,這些內(nèi)化在其文字里的美質(zhì),不細細體察,是難以知道的。
魯迅這番感嘆,有自己的理由。他收藏過羅振玉、王國維的著作多部,金石方面的、考古方面的都有。他看那些文獻,思路大變,佩服新的學者的眼光。1914年,羅振玉編《云窗叢刊》十二種,內(nèi)收魏齊石刻、唐人寫本、宋元資料,其中包括王國維《簡牘檢署考》等。對理解歷史有相當?shù)臎_擊力。后來魯迅還收集過羅振玉的《敦煌拾零》七種,俚曲、云謠、經(jīng)文種種,折射出一段宏放的歷史書寫空間。此前,魯迅還收藏了1909年出版的《晨風閣叢書》,均為文化史中被遺漏的一頁,看得出漢文明的另一種風景。羅振玉《昭陵碑錄》,王國維《曲錄》《戲曲考源》,都有妙文于斯。舊時的士大夫者流,斷沒有這樣的視野。
在魯迅的藏品里,可以發(fā)現(xiàn)魯迅對民俗、地域文化的偏愛,野史、不得志文人的筆記也有相當?shù)谋壤?。他對于傳統(tǒng)的判斷,和儒生不同的地方就是,撇開正史的思路,從士大夫遺忘的鄉(xiāng)邦文獻里找資料,那思路就與常人完全不同。他自己抄錄了許多罕見的古文獻資料。有《嶺表錄異》《蜂衙小記》《晏子春秋》《南方草木狀》《桂海虞衡志》《釋蟲小記》《云谷雜記》等。這些書使他對于社會風貌、習俗漸生感覺,以為在此可以嗅出人間的真氣。比如《嶺表錄異》,專記廣東風土物產(chǎn),魯迅從《說郛》《太平廣記》中抄出,它的好處是沒有道學氣,文人本真的東西流于其間。中國這樣的書籍不多,有之,便彌足珍貴,有漢語靈動的面目在。這比韓愈的文章更接近自然與人心。再比如,他閱讀明末的《立齋閑錄》《蜀碧》諸書,就感到歷史的殘酷。儒雅的儒學只是表面的文章,百姓殺人,慘無人道。游民的破壞力量,是最為可怕的。所以,他警惕新的游民的出現(xiàn),都是讀史的緣故。而在小說里說傳統(tǒng)文化吃人,亦非憑空想象,野史里的記載對于他的提示,直到晚年亦沒有忘記過。
因了這些原因,魯迅的文字,就有了古人的品格。你看他的悼念之文和記敘之文,漢唐以來的妙境是有的。論戰(zhàn)的雜文,就有嵇康和阮籍的聲音在,散文和晚明張岱的一些走筆未嘗不像。他在《故事新編》里表現(xiàn)的智慧,有果戈理的因素,也有六朝的味道。這是一部奇異的小說集,作品借古諷今,幽默而不乏老到之筆。他對老子、莊子、孔子,都像玩偶一樣放在當下生活里面來描摹,表現(xiàn)了一種很高的智慧。小說一改早期小說沉郁、悲楚的韻律,以漫畫和雜文筆法入文,看似寫古人的舊事,其實有今人的寄托在,將文人、政客的面孔一一還原出來。而且也顛覆了道德話語,真理與謬誤的界限被重新改寫了。這里不僅有他的文化觀、社會觀,審美的方式也完全不同于以往,揉進了荒謬意識與反現(xiàn)代的思維。這里,魯迅精神的亮點出現(xiàn)了,反文章、反文學、反腔調(diào)的元素熠熠閃光。
說到反文章,魯迅其實也受到了佛經(jīng)的影響。周作人曾經(jīng)介紹魯迅抄經(jīng)文的經(jīng)過,看出用功之深。魯迅文章里常常借用佛經(jīng)的句式,一些詞語、概念也是從中而來的。比如《野草》中的“大歡喜”“沒藥”“醉心的大樂”“劍樹”等,都與梵語有關。有的也借用了薩滿教、莊子的術語。其間的空無、死滅、地獄等意象,來自佛經(jīng)無疑。
魯迅在古句里得其堂奧,又銜接西洋人的智慧,把現(xiàn)實經(jīng)驗形而上學化,實在是不小的貢獻。如果不看到魯迅文字背后的這些東西,我們對他的了解便會流于表層,誤讀先生也是有的。在這個意義上說,魯迅是我們舊文明迷人之所的知音,不是夸大之詞。
(風暴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民國文學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