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微漾

登岳陽樓望洞庭

在霧的催促下，一家人撐船去岳州

航道清淺，尾隨著黃昏

飄渺云水間，漁火零星數(shù)點

湖面廣闊，只比雙眉略窄幾分

遠(yuǎn)遠(yuǎn)望見岳陽樓，筑于城墻上

而城在水邊，恰似一個人的野心

在中年擱淺。是啊，搖櫓者的樓

與攀援者的湖，都是無法

被觸摸到的前程。每當(dāng)?shù)桥R高處

洞庭湖如宣紙向天外鋪開

迫使他寫下不朽的詩篇

那絕句，征用了眾生的喜悲

那修辭，足以令蒼穹

在盡頭處折腰。他們中

有遷客、有騷人，是一粒粒星辰

不懼形單影只，卻始終無法消化

被集體所拋棄的孤獨

像一條小路被荒置在低處

楓桐駁雜，間之以煙柳

適合檢討生計：只有行舟水面

或臨淵垂釣，才能收集到湖水

在岸邊的失敗。沿著這條路

我來回走了許久，直到有一回

云霧開，斜陽迸裂，光緩慢移動

刮擦著墻壁——茫茫天地間

我確信我聽到了它隱秘的回聲

秋懷

空山之中，再不見人

只有風(fēng)踩在銀杏落葉上的聲音

你要在這里生，在這里死

先于生命到達(dá)的，總是用舊的命運

你會在那里得，也將在那里失

晚于聲名離去的，總是無盡的因緣

夜過龍虎關(guān)

武廟的霧氣升騰，九月

在圩日售罄。白晝行人熙攘

往來不輟，但只有一件

刻到碑記里的舊聞

仍是長久滯銷的商品

立秋后，雨水豐，河流上漲

波濤再度將家書

寄抵水邊鄉(xiāng)鄰——

信仰和遺忘，究竟誰才是

備受牽念的至親？而回信一直

飽蘸著醬與鹽，在炊煙中醞釀

龍虎街，有溫柔的日常

是險峻地理中生銹的那部分

米面與油茶取締鋒刃

口音拋光廝殺變成問安

僅余一碟蝗蟲，依舊穿戴著

前朝的甲胄。龍虎關(guān)

只對月亮效忠，扼住萬山咽喉

擰干的春色逃出畫布

猶如祖先破窗而出，他的傳說

卻永遠(yuǎn)留在鏤雕的窗板

月光如遺址，被馬隊找回

在都龐嶺上卸下

河?xùn)|先生的詩文

一群人秋夜過雄關(guān)

一片山川世襲了

彷徨、犧牲與失路之人

贛州賦

城垛上我們坐下來

看著章水與貢水匯為一處

幾個小時前，就在東門外

一群人躍入江中，游了個來回

江水溫柔、清涼，若非這

親身的潛入，我可能永遠(yuǎn)

也無法領(lǐng)受到一條護(hù)城河

飽滿的愛意。浮橋人影攢動

步行者和代步者走向水中央

被波光賜予了魚的族姓

還有的，則在船頭兜售著漁獲

他們早已適應(yīng)這命運的起伏

和一條江流呼吸的節(jié)奏

贛江一路往北，投奔南昌城

有人目送母親河，想起了家鄉(xiāng)

還寫下一首詞，在數(shù)百年前

人去詞留，多少亭榭樓臺

因為徒勞的吟詠，而變成

一座城市的苦膽

循著一個方向望去，山勢險峻

亦無盡，河道曲折又蜿蜒

我突然覺得自己正活在一首詩里

寫下這首詩的，正是城頭的

落日。我又突然為落日

深深感到惋惜——它亦曾

飽含才情，在盛夏的午后

如今，用平靜似水的敘述

親手熄滅了自己

過哈巴河白樺林

白樺的前世是武將

秋風(fēng)起，地表灑滿落葉

但沒有一片是降臣

一群人行走其上

傳出“沙沙”的響聲

樹葉并未就此

陷入泥層，反倒托舉起

西北的孤獨：孤獨

使人接近英雄

哈巴河在旁側(cè)靜靜流淌

冰水在河床打磨月牙

只有一條公路

能通往那里，大道筆直

貫穿了整個縣城

從芒種到秋分，一輛車

行駛在寬闊的任期中

這一生仿佛變長了

沿途經(jīng)過一片墓群

土堆隆起，墓碑朝東

寫在木板上的名諱

因雨雪沖刷而愈加模糊

他們是誰？因為什么？

于何時來到這里？彌留時刻

是否懊悔過年少的沖動，抑或

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在這里

迷茫于方向就辜負(fù)了天地

而想到漂泊便愧對雙親

只有早生的華發(fā)

才能接住邊陲的余暉

海龍屯

明月低檐三尺，借群山作香案

與燈盞結(jié)為異姓兄弟。道路往上

沒入崖壁間：一個人攀援

須丟下偏旁，以嘆息為盤纏

才能勉強側(cè)身前行

來這里建筑一首詩，搬運任何字

都將是徒勞，人影替人走動

在廢棄的廊廡。風(fēng)被馴服

被豢養(yǎng)在深谷，投喂的也都是

高處的密議與齟齬。山頂上

無遠(yuǎn)方，回家的路早已折斷

每當(dāng)云海翻涌，卻又總能矯造

某種虛榮；山中春秋輪換

草木爭相倒伏，不知在為誰

貢獻(xiàn)著自身。海龍屯，盤踞在正史

與野史間隱秘的幽壑，道道雄關(guān)

都是逆鱗，唯有天地

才是它永恒的主人。這天宮的遺址

凌霄的金柱，托舉著云做的櫨斗

道道巖泉如刨花，撫育山下的江河

這人間的煙景，世俗的飛地

砂礫奔走于途，高攀了杜鵑

從乾符到萬歷，原來只是一對火鐮

撞擊出的須臾。我被什么所牽引

那構(gòu)成我的，是肉體，還是

再造的精神？誰在揮別我離去

想起來不外乎，是命把我送回命里

峰回，路轉(zhuǎn)，山的皴法，月的辭章

塵世的身外之物，總令我飽受恩情

晚遇西湖大雪

當(dāng)時，搖櫓至湖心看雪

槳聲似亂蛾撲燈，舟中的氍毹溫暖

最后還遇見三兩推杯換盞的人

于是飲酒、寒暄，口中吐出的白霧

各帶著幾分中年的嘆息——

我喜歡這樣的情節(jié)，發(fā)生在遙遠(yuǎn)的冬夜

雪自上往下水天一白，區(qū)分命運

便顯得多余。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先后

覺察到零星的異象。又過了十二年

客人回到金陵，可他卻何去何從？

偌大的南方，竟只剩無路的悲哀

今晚在西湖，人潮如織，夜市未散

雪光耗盡了，當(dāng)下的面孔與酒膽

欲問往事在哪，往事恰在臨近市集的秤星

和對“斷橋”一詞的偏愛

北山之外復(fù)有北，其上是葛嶺

葛嶺中埋著我的先祖，他放棄福建的籍貫

——這一切，離那次夜雪，又過了幾百年

雪有矯造的現(xiàn)實，水有正直的虛構(gòu)

萬物裹挾其中，化身它們的同類

江口賦

新年第一天，沿著橋尾橋，徑直

走向興化灣。樸素的漁村古老的縣

灘涂中有人種牡蠣

漁排上站滿十只鷗，它們都是鄉(xiāng)賢

名字刻進(jìn)紀(jì)功碑，只是早已風(fēng)化莫辨

我望著它們，那鐵爪靈利

咬住了流水嬗變的鎖骨

命運借勢上了岸。螃蟹校對海陸書

橋上的人在談?wù)?，漸行漸遠(yuǎn)

又一段光陰。古老倫常里

祖父將孫兒撫育，他的雙子尚漂泊南洋

海鷗甩不開叫聲，就如一位羈客

始終要借助方言找回故鄉(xiāng)

在這里云淡風(fēng)輕。木麻黃生長

收養(yǎng)貓的人，必然懷揣柔軟心腸

而貓則報答以謎一樣的身孕

午夜時分潮汐退去，人們帶著睡夢入眠

各自的歡喜和失意，各家的團(tuán)圓與別離

浪花輕輕拍打著家書旁抽泣的雙肩

這無人問津的夜晚，月牙燃燒紅燭上

又向微光借走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