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玲
一
趙昌對張樹楊充滿了感激,如果不是張樹楊,趙昌不會有今天。那時的趙昌一窮二白,家徒四壁。清貧的黃土地?fù)尾黄鹗菹鞯纳郊沽?,山坳里的小村莊靜悄悄地伏著,只有一個通往村外的豁口,邁出豁口,又踩進泥土里。雨天泥濘路滑,晴天黃土飛揚。
趙昌過著麻木的生活,屋里的婆娘成天剪紙。也許是貧窮,也許是過于老實,趙昌從來沒有去外面闖蕩的想法??粗g人成群結(jié)隊地外出打工,趙昌卻喜歡蹲在田壟上看莊稼。抓一把黃土,芬芳的氣息縈繞在趙昌的鼻翼。那紅紅火火的高粱,時時攪動他心底黏稠的情愫;那舉著紅纓的玉米,在趙昌的心里亮堂堂地站著,根往心的深處伸,怎么拔也拔不出來??蛇@單薄的土壤怎么能變成肥沃的原野呢?四野茫茫,遠(yuǎn)天蒼蒼。趙昌一塊地挨一塊地轉(zhuǎn)悠,滿眼瘦弱的苗麥,滿山坡瘦弱的樹,像營養(yǎng)不良的孩子,拿什么給它們營養(yǎng)呢?趙昌跪在山坡上,雙手捂臉哭了起來。
前幾年,趙昌的父母離他而去。面朝黃土背朝天幾十年,父母還沒過上好日子就歸西了。因為窮,趙昌三十多歲了,依舊孤影相隨。一位八竿子打不著的遠(yuǎn)房親戚為趙昌說了一門親事。這姑娘在情感方面受過傷害,雖有些呆傻,但模樣俊俏。趙昌見了就喜歡,姑娘確實俊美,像是從畫上走下來的。姑娘也說不上呆傻,只是有些怪異,喜歡拿著剪刀剪紙,專門剪大花,剪了一堆又一堆。
姑娘成了趙昌的婆娘,沒多久就懷孕了。懷孕后,趙昌婆娘的臉紅潤多了,眼眸里流露出做母親的喜悅,柔情蕩漾。
趙昌依舊早出晚歸地下田,他總得從土地的牙縫兒里把全家人的吃食摳出來,無論吃稠喝稀。趙昌竭盡全力,即使肩膀打戰(zhàn),也扛著養(yǎng)家的責(zé)任。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堅決不上高中,一定要外出打工。趙昌不舍,兒子成績不錯啊,不上學(xué)可惜了。趙昌對兒子說:“你只管上學(xué),別的不用操心?!眱鹤雍谥槪兑矝]說。兒子從上學(xué)起就黑著臉,話少,除了看書、寫作業(yè),就坐在墻角看不知從哪兒借來的書。趙昌也看不懂是啥書,兒子也不和他說。有時他走近兒子,兒子會把頭埋得更低。兒子橫下一條心出去打工了,趙昌攔不住。但每當(dāng)夜深人靜時,趙昌就思念兒子。兒子很少來電話,但每月他都能收到兒子寄來的錢。收到錢后,他會給兒子回個電話。兒子在電話那頭兒只“嗯”一聲,便不再說什么。
東方出現(xiàn)第一縷曙光,天邊疊滿朝霞,村莊還在沉睡。這時,趙昌家的屋頂已經(jīng)冒起炊煙。趙昌把飯做好,放進鍋里,看看熟睡的婆娘,婆娘長著孩童般的臉蛋兒,有一雙孩童般的眼睛,破舊的屋里堆滿了她剪的各種花朵,五彩斑斕。趙昌覺得這些花就是從天上走下來的彩云,盤坐在地上,為破舊的老屋增添了一絲生機。
趙昌蹲在半山腰,抓一把沙土攥在手里。他曾為了改變土質(zhì),把院里牲畜的糞便一擔(dān)擔(dān)地挑上山,鋪蓋在沙土上。沒想到,風(fēng)一刮來,糞便就被吹得滿山都是。后來,他又一擔(dān)擔(dān)地挑來牲畜的糞便,埋在沙土下,哪知一下雨,糞便就融成糞水,順著一道道小溪從沙隙間流走。
沙土在趙昌的指縫間滑下,趙昌長嘆一聲:“我怎樣才能把你侍弄好?你要我怎樣?掏心嗎?”
“這沙土不錯啊。”一個洪亮的聲音在趙昌的身后響起。趙昌扭頭看去,只見是一位戴著眼鏡的城里人,梳著背頭,露出光潔的額頭,鏡片后明亮的眼睛閃爍著光芒。趙昌氣從心底升,臉被憋得通紅。城里人就會說風(fēng)涼話。城里人看著趙昌笑了,他說:“我叫張樹楊,是縣農(nóng)科研究所的,這片沙土地確實不錯,很適合種植紅富士?!壁w昌兩眼放光,臉更紅了,他會不會聽錯了?張著黑洞洞的嘴巴問:“你說啥?”“我說這里適合種紅富士。”張樹楊抓了幾把土,放進塑料袋里,“我?guī)Щ厝セ炓幌拢纯催m合種紅富士幾號。三天后的這個時候,你在這里等我?!?/p>
趙昌把張樹楊送到村豁口,從村里到豁口的一段路,路面坑洼,碎石突兀,特別不好走。張樹楊的一雙皮鞋鞋幫竟被利石割了道口子,整雙鞋像從土里刨出來的。告別張樹楊,趙昌盯著路看了很久,毅然走向自家院里,院里有一堆青石,青石邊是一堆磚頭……
趙昌的心“撲通撲通”直跳,就像小時候盼過年那樣,盼著、數(shù)著張樹楊到來的日子。那天早晨,趙昌起得也早,做好早飯,雞還沒叫,他便坐在掉了色的凳子上不停地看向窗外。好不容易天放亮,他迫不及待地趕往山坡。
張樹楊很準(zhǔn)時,大晴天的,他卻穿了一雙膠鞋。張樹楊眉飛色舞地說:“上次來村口那段爛路不好走,這次特意穿了一雙膠鞋,沒想到爛路修好了?!壁w昌笑而不答。張樹楊猛然意識到什么,他滿含情感,重重地拍了拍趙昌的肩膀。良久才說:“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這山坡土壤適合種紅富士一號?!壁w昌豎起耳朵聽,生怕漏掉一個字。張樹楊告訴他,秋收后先平地挖樹坑,樹坑一米大小,然后回填表土,施底肥,灌足水,幾天后栽樹,秋季帶葉栽果樹比春季栽成活率要高。張樹楊拍著趙昌的肩膀,說道:“這個工程量不小啊,可以雇人干!”雇人?他雇不起,莊稼人哪有怕苦的。趙昌的肩膀可以挑一座山。
秋收在即,半山坡的莊稼,萎靡不振、垂頭喪氣,像打了敗仗似的。趙昌很想握住張樹楊的手,表達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渴望和深深的感激。他幾次在衣襟上擦手,幾欲伸手,躊躇忸怩。張樹楊拉住趙昌的手,動情地說:“我們讓這片山坡變成果園。”趙昌的眼里涌起些淚霧,嘴唇抖動著。突然,他捂著臉,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二
趙昌站在山坡上,抑制不住的喜悅,臉上縱橫的溝壑似乎被釉彩填平了,光潔發(fā)亮。愁苦的眼睛里綠色蕩漾,像火苗熊熊燃燒著。
這滿山坡的果樹,壯實喜人,綠葉不稠不稀長在枝頭上,喜盈盈地朝著藍天亮著身姿,葉下剛坐的果激動地隨風(fēng)擺動著。趙昌的眼前呈現(xiàn)出一片豐盈的秋色,紅彤彤的蘋果掛滿枝頭,果香飄往四面八方。趙昌笑出了聲。
張樹楊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趙昌身邊,感嘆道:“不容易啊,真不容易。”趙昌對張樹楊有種敬畏的感覺,他不知道怎么感謝張樹楊,憋紅了臉也想不出說什么,不停地在衣服上搓手。趙昌的雙手布滿老繭,粗糙不堪。張樹楊倒是滿不在乎,拉著趙昌的手使勁兒握了幾下。張樹楊從心里敬佩趙昌,這半山坡果樹,幾乎是他一個人扛下來的。張樹楊每次來,這山坡都有變化。秋收后,趙昌把土地整理平展,樹坑挖得棱角分明。趙昌不太高,也不強壯,體內(nèi)卻蓄積著無限能量。填表土,施底肥,趙昌都咬牙挺過來了,最難的是灌水,挑水澆灌顯然不行。山下不遠(yuǎn)處倒是有一條小河,起初趙昌也從河里挑水,后來發(fā)現(xiàn)晃晃悠悠挑上一擔(dān)水,到了地里剩下就不多了,倒進樹坑里瞬間消失,怎么澆也看不到濕的痕跡。那幾天,趙昌就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上火,滿嘴長皰,他蹲在樹坑邊,無助地望著樹坑。后來,還是張樹楊幫了趙昌一把,張樹楊不知從哪兒弄來一臺小抽水機,接上管子,把山坡下的小河水“送”到了每個樹坑里。趙昌激動得半晌合不攏嘴。樹苗也是張樹楊幫忙弄來的。
除了吃飯、睡覺,趙昌都在山坡上呵護著他的果樹。他嚴(yán)格按照張樹楊的要求去做,追肥、打藥,都難不倒他,莊戶人家,做這些是家常便飯。拉枝成角卻難倒了趙昌,柔枝是細(xì)活兒,他粗手粗腳,弄不好就斷,張樹楊帶來了十幾個人幫忙。清一色的女人,她們是拉枝成角的能手,手腳麻利,動作非常快,不到一天時間,就完成了上千棵果樹拉枝的工作,末了連口水都沒喝。趙昌心里過意不去,他反復(fù)說:“這咋說好呢?這咋說好呢?”張樹楊拍著趙昌的肩膀說:“沒事,沒事,幫人于難處,積德造福。”
有時候,張樹楊在山下,遠(yuǎn)遠(yuǎn)就能看見趙昌勞作的身影。山坡上空曠而又寂靜,粗布舊衫的趙昌弓著腰,風(fēng)吹來,他的衣衫就鼓了起來,幾乎被風(fēng)吹得飛起來。張樹楊常常想起這個不起眼的男人,他憑著對土地的熱愛,憑著一己之力不屈地掙扎著。他是個把土地愛到骨子里的人。張樹楊想起第一次見到趙昌的情景—灰頭土臉的趙昌抓了一把土,問:“我怎樣才能把你侍弄好?你要我怎樣?掏心嗎?”張樹楊被眼前這個男人深深地感動著。這片貧瘠的土地,純凈得連肥沃都不敢光臨;這片貧瘠的土地,從遠(yuǎn)古走到現(xiàn)在,凈得發(fā)白;這片貧瘠的土地,養(yǎng)育著愿意為它獻身的子民。張樹楊心里的火升騰著,烈烈地燃燒著。這個男人,忍受著貧窮,忍受著煎熬,在土地上默默地尋找著希望。張樹楊下定決心幫扶趙昌,決心讓自己的第一個扶貧對象擺脫貧困。張樹楊琢磨起趙昌的那塊坡地,也許果樹就是希望。張樹楊毫不猶豫地帶回土壤,對土壤進行化驗。
幾年過去了,趙昌的果園初見成效。
今年定會果掛枝頭,香飄滿園。張樹楊隔天就來,除收集果樹成長的第一手資料,還對趙昌進行指導(dǎo)。前不久,張樹楊要出差,出差前,他來到山坡上。
張樹楊拉著趙昌下山,走到村豁口處。張樹楊的車停在村口,他從車后備廂拿出兩個大塑料袋,遞給趙昌,說道:“再過半個月,給果實套袋?!壁w昌在身上擦擦手,接過塑料袋,點頭稱是?!按禾爝^去了,希望就有了,好好用些心?!壁w昌再次笑著點頭稱是,眉眼都擠在一起了。
沒想到,一場倒春寒降臨了,天像抽風(fēng)似的,瞬間回到冬天,水潑在地上能立馬結(jié)成冰。人們又把脫了的羽絨服套在了身上。趙昌雙手縮在袖筒里,整天在山坡上轉(zhuǎn)悠,祈求老天保佑他的果樹。
老天最終沒能保佑他的果樹,天剛放晴,小果子就似冰雹般往下掉,山坡上鋪了一層小果子。趙昌癱倒在地,老天爺咋不長眼呢?幾年起早貪黑,經(jīng)不住一場倒春寒;幾年期盼,竟落葉飄零??粗鴰啄甑男难吨T東流,趙昌跪在地上,號啕大哭。
張樹楊出差回來,急忙駕車過來。張樹楊感慨:“這是天災(zāi),在自然災(zāi)害面前,人是多么渺小,但也不能放任希望流淌。今年不行,還有明年;明年不行,還有后年。”張樹楊堅信,總會果香滿山坡。
張樹楊扶起趙昌,趙昌淚水縱橫。張樹楊說:“天災(zāi)不可怕,只要我們的心中充滿信念,我相信,果香定會飄滿山,你也要相信。我們等了這么久,不會白等的;我們付出這么多,不會白付出的。我們期待明年,明年就是希望?!壁w昌點點頭。張樹楊又說:“回家去,好好睡幾天,好好吃頓飯,養(yǎng)好身體,這半山坡果樹,還等你侍弄呢?!壁w昌被張樹楊夸張的表情逗笑了,他想讓張樹楊進屋喝口水,又擔(dān)心張樹楊嫌棄。張樹楊說:“等果子成熟了,我一定去家里坐坐,現(xiàn)在忙。”
趙昌回到家,婆娘剪了滿屋的紅蘋果,墻上、玻璃窗上、門上,都貼滿了。掉了漆的桌子上,擺著米粥和白花花的饃,還有一碟拍黃瓜、一碟炒雞蛋,香噴噴,熱騰騰。婆娘正沖著他笑,白凈凈的臉,水汪汪的眸。趙昌吃驚地張大嘴,婆娘竟會做飯了!婆娘拉拉趙昌,示意他洗手、洗臉。趙昌的心里熱流滾動,無比激動,幾十年了,誰關(guān)心過他吃飯洗不洗手,他也從來不洗手,都是在衣襟上擦擦,端起飯狼吞虎咽。婆娘把筷子遞到他的手上,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瓶酒,倒?jié)M杯子,放在趙昌面前。
趙昌的心中涌起股股熱浪,溫暖著他那顆滄桑的心,臉上已是淚水縱橫。
三
趙昌過著幸福與擔(dān)憂交織的日子,今年的果子長勢喜人,看得趙昌的心“怦怦”直跳,像小錘子在敲,那聲音搗鼓得趙昌坐臥不寧。趙昌就一天到晚泡在山上,摸摸這棵果樹,看看那棵果樹,喜得不行,嘴巴合不攏。
春天就這么在趙昌的心里走著,快快過去吧。張樹楊說:“熬過春,果子就順利坐實了?!睆垬錀钣终f,“春是萬物孕育、爆發(fā)的季節(jié),這個春季充滿力量?!壁w昌也弄不清楚這讓他煎熬的春天,怎么還會充滿力量。趙昌整天在果樹間穿梭,這個春季讓他提著心,因為上個春季老在心里翻騰。
張樹楊站在山下,鏡片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他雙手?jǐn)n在嘴邊,做喇叭狀,呼喚趙昌。趙昌小跑著下山。張樹楊迫不及待地說:“之前那個水果收購商,不是還沒簽合同嗎?”那是前幾天發(fā)生的事。趙昌站在果樹下看查套袋。綠葉下垂掛著白色的套袋,放眼望去,是那樣的素雅。趙昌心花怒放。張樹楊帶著一位中年男子走上山,說是一位水果收購商。收購商略胖,眼睛很大,厚嘴唇,看上去挺實在的。收購商查看果子后,說有多少要多少,并給出了一個趙昌聽起來還不錯的價錢。趙昌喜出望外,這果子還沒成熟呢,就等于賣出去了,啥時候也不敢做這樣的夢,做夢也夢不到??!
“咋?他不賣了?”“不是,還有一個比他價錢還高的?!?/p>
趙昌望著張樹楊的眼睛,說道:“咱不能因為這個價錢高,拋了前面價錢低的?!?/p>
“咱不是還沒簽合同嗎?”“誠信比合同值錢。”
死腦筋,活該受窮。張樹楊對趙昌又喜又惱,心底還有點兒激動,張樹楊也說不上激動啥,就那么漣漪似的一圈圈漾著,很舒心,很干凈。
張樹楊和趙昌同時抬起頭看天空的太陽,圓潤泛光的“蕊”,“水”做的邊,紅紅火火地懸著,紅紅火火地照耀著。
果子結(jié)結(jié)實實地長著,蓬蓬勃勃地張揚著。
夏日的夕陽烈火一般燃燒著,燒紅了山,燒紅了樹,把趙昌的果園也燒得透亮。趙昌戀戀不舍地看著那片果樹,向家里走去,吃完飯他還得上山,果子長勢旺,一天一個樣,他很怕一個打盹兒,山上就狼藉一片。
想到家,婆娘那水靈靈的眸、粉撲撲的臉就出現(xiàn)在了趙昌的面前。婆娘話不多,默默地把飯菜擺在桌上,飯前總示意趙昌洗手,睡前總要趙昌泡腳。墻上的紅蘋果換了一批又一批,一批比一批鮮活,一批比一批誘人。婆娘的巧手撩撥著趙昌沉睡在心底的火焰,越撥越旺。為了這個家,趙昌怎么也得扛住那半山坡的果樹。
飯后,趙昌提了一把鐵鍬上山。暮靄從山后升起,很快遮住山頂和山坡。果園隱隱傳來急促聲,趙昌的血液一下子冒上頭頂,舉起鐵鍬往山上沖去,腳下宛如踩著火輪,鐵鍬生風(fēng),“呼呼”作響。兩個黑影聞風(fēng)逃竄。落在地上的果子還在滾動。趙昌捧起果子,還青著呢,還是個“孩子”呢,怎么忍心摘呢?怎么忍心?趙昌坐地上,淚滴在果子上。
這一夜,趙昌沒有回家,他靠著果樹,做了一個夢,滿園的紅蘋果,香飄四野。趙昌醒來,發(fā)現(xiàn)身上蓋了一件棉衣。婆娘靠著他睡著了。趙昌搖醒婆娘,說道:“快回家,身子骨兒著涼可咋辦?咱回家?!逼拍锉犻_睡眼,瞇了一會兒,笑著搖搖頭。“快回,快回?!壁w昌扶著婆娘往家走去。
一聲雞啼劃破山村的寧靜。
果子成熟得很快,綠色的果子泛紅了,像涂抹了胭脂,遇水漫開去。趙昌扒開一個紙袋,悄悄地看著,咧開嘴笑著。
張樹楊站在他的身后,說道:“這么高興。”趙昌“嘿嘿”直樂,張樹楊也不由得笑起來,他們的笑聲飄向遠(yuǎn)方。
果子熟了,張樹楊就是來和趙昌商量摘果子上車的事。趙昌一臉虔誠,這事兒咱要對得起天地。趙昌疲憊的身軀散發(fā)出旺盛的精力,他獨特的想法,總讓張樹楊處在興奮又別扭中。摘個果也要這么莊嚴(yán)。
秋日的陽光將整個山坡照亮。趙昌早早起來,趕到山坡,站在山頂。他先是對著蒼天長跪,感謝這個晴天和日月;又對著大地長跪,感謝祖先留給他的這塊土地,感謝土地帶給他的恩澤;最后對著恩人長跪,感謝他們給予他的幫助。趙昌要把今天的第一籃果子送給張樹楊,沒有張樹楊,就不會有這山坡上的果香飄溢;趙昌要把那兩個最紅的果子送給婆娘,婆娘滋潤了他的身體,滋潤了他的生活,滋潤了他的心靈。趙昌長長地跪拜不起,淚灑在這片凈土上。
張樹楊站在他的身后,他帶著摘果專業(yè)隊來到趙昌的果園,車隊在村外等候。
張樹楊說:“我們開始摘吧!”趙昌抬起頭,清一色的女人,她們穿著同樣的衣服,扎著同樣的頭巾。張樹楊揮揮手,她們很快進入果園,兩人一棵果樹,動作嫻熟麻利。一位年紀(jì)稍大的摘果女說:“這果子長得好,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壁w昌覺得她很面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摘果女笑著說:“我們來這里拉過枝。要說張技術(shù)員真是個好人,是他組織我們學(xué)習(xí)這些技能,給我們找活兒,讓我們掙錢。我們這一年下來掙不少錢呢?!?/p>
趙昌沉默了,心里如潮水般翻騰。
趙昌把張樹楊請進家里。婆娘的狀態(tài)好轉(zhuǎn)了,使老屋變得溫馨而潔凈,趙昌請張樹楊進家里坐坐也有了底氣。趙昌的家雖寒酸,但窗明幾凈,一塵不染,不起眼的家具被擦得锃亮,碗筷也是。趙昌先讓張樹楊洗手,之后自己再洗。他們在舊桌邊坐下,婆娘端上幾個素凈清爽的菜。趙昌的婆娘真美,雖穿著一件舊襯衫,一條黑布褲,一雙平底布鞋,但很干凈,她的眼睛黑得發(fā)亮,瓜子臉白里透紅,睫毛向上彎曲。這么美的人怎么會看上趙昌,真是傻人有傻福。趙昌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張樹楊,咱們的恩人。今天,我們好好敬他幾杯?!逼拍锊徽f話,只是笑笑,安靜地坐在桌邊。趙昌和張樹楊推杯換盞,幾杯酒下肚,趙昌臉紅了,他拉住張樹楊的手問:“你給我墊了多少錢?”張樹楊說:“沒多少?!壁w昌說:“我現(xiàn)在有錢了,還你,要是不還,我這輩子都睡不安穩(wěn)?!睆垬錀钅贸鍪謾C說:“付錢不是支付寶就是微信,多少都在里面呢?!睆垬錀钫f了個數(shù)。趙昌立馬拿錢還給張樹楊。張樹楊說:“你看看?!壁w昌說:“不用看,信你。這輩子都信你?!?/p>
張樹楊走的時候,趙昌拿出一籃蘋果,動情地說:“這是給你留下的,果園里最大最紅的蘋果?!睆垬錀钫f:“我收下,收下。”趙昌突然想起什么,說:“你喝了酒咋開車?不能走?!睆垬錀钫f:“帶了司機,知道今天這酒必喝,哪能自己開車?!薄澳俏揖头判牧恕!壁w昌說道。張樹楊臨出門時說:“謝謝嫂子的菜,這菜好吃?!壁w昌說:“你再來,讓嫂子炒?!壁w昌的婆娘笑笑,今晚她一直在笑。
趙昌關(guān)上門,似是對婆娘說,又似是自語:“咱這苦吃得值了,凈掙兩萬多塊,加上兒子這幾年寄的錢,不少了。”
兒子是趙昌心里的痛,兒子坐在窗前讀書的身影一直在他的眼前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