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滬上的魯迅公園近日爆棚了,因為大家都去“白相周華健”。人頭攢動得最洶涌的周末,頗有擠踩之虞。這,就是“虹口周華健”,并上了熱搜,成了上海電視臺《上海早晨》的封面話題,其真名不詳,據(jù)說是一個63歲愛唱歌的“周華健死忠粉”。
在各類自媒體視頻中,可以發(fā)現(xiàn)這名大叔頻繁出現(xiàn)在魯迅公園,啟動他的“草地音樂會”,特點是每次開唱,只選擇周華健的經(jīng)典名曲,而且必然拿著一個迷你型的錄音機貼著耳畔,邊聽邊唱,陶醉其中。唱到動情處,總是跺腳、轉(zhuǎn)圈、吐舌頭、扮鬼臉,圍觀的看客也每每于此時高聲“喝彩”——這些“喝彩”,但凡老上海都太熟悉了,那就是滿臉的壞笑,滿嘴的奉承,大拇指蹺得老高老高,其實都是“挖坑”“糖精片”“反撬邊”“抬轎子”的主——一句話,看白戲,“解厭氣”,慫恿你出丑,不付鈔票地看滑稽。舊時的說法,就是“白相儂”。
消遣別人的洋相,就跟作弄殘疾人一樣,我鄙視這些看客。
類似的場面至少在我記憶里有過兩幕。1975年的“上海傳動機械廠”一車間,每逢中班的晚飯過后,所有人就都圍著一個五短身材,肉球般的工人師傅“挖坑”,他叫周漢章,大家虔誠地請他朗誦,他的聲音扁平而沙啞,難聽,只要一鼓掌,他便開始翻動一雙肉里眼,朗誦他那首《生活的海洋》,手舞足蹈,間或緩緩轉(zhuǎn)動球狀身體,卡著喉音念念有詞,直到最后兩句永遠(yuǎn)不變的臺詞:“……我歡呼!我歌唱!我奔向生活的海洋!”每于這時,空地上就是一片歡騰,青工們學(xué)著他翻白眼,“??!?。“。 钡亟?,無數(shù)人吼著:“漢章!漢章!再來一段!”漢章則惶恐地看著大家,狀極可憐。
如其拒絕,則一班人一哄而上,一致強調(diào)他的朗誦與孫道臨不差上下,逼他不好意思地再來一遍。時間一長,他還真以為自己孫道臨了,走路也漸漸地“早春二月狀”了,我則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真壞。
類似的場景后來轉(zhuǎn)到了安徽。廠里也有一個姓周的老頭,精神失常,卻差不多每天有人拿他消遣:老周!老周!來一段!而老周也真像一匹種豬,被人一逗就發(fā)作,只是口條不干凈,開口即齷齪,大概事先揣摩了大家的好惡,他總是先用當(dāng)?shù)卦挃?shù)落一串動物器官,數(shù)來寶一般,從雞鴨鵝豬牛羊狗,再延伸到各地男女,妙在善用方言的下半身,寧波話、無錫話、常州話、蘇州話、杭州話……可以一口氣念叨半小時,間以山東快板的痛快淋漓,結(jié)果總是贏得全場的滿堂彩。
這時,這個精神病人開始扭了起來,最常見的是蛇行的夸張,于是一幫小青年跟著他后面也夸張地扭動,車間內(nèi)外真是“一天世界”。
諸如此類算不算底層的“平庸之惡”,我不知道。只是覺得從“周漢章”到“周華健”們一路走到今,但凡為他們“挖坑”而樂此不疲的,大都居心不良。
慫恿別人的丑陋,消遣別人的洋相,就跟作弄殘疾人一樣,我鄙視這些看客。
現(xiàn)如今的魯迅公園幾乎天天“嘉年華”,最常見的吆喝就是:“走!白相‘周華健去!”而另一邊,每當(dāng)有人挑戰(zhàn)大叔的唱功,哪怕只是暗示,他也會冷峻地表示:沒十萬元,堅決不比!
“我,上海灘唱功一流,還有爭議嗎?!”他天天都要矜持地豎起大拇指,瞪大眼,口水四濺地宣示一番,人群偶有弱弱的質(zhì)疑,他立刻斗雞般沖上去呵斥。
看著他的躊躇滿志,我更是說不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