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荒田
老友Y 今年七十歲了,依然每星期六天,駕著新買的加長奔馳廂型車,在舊金山市區(qū)轉(zhuǎn)悠。這車子有講究,里面有數(shù)千件東西——建筑行業(yè)用得著的工具以及零部件,小至干衣機控制板的指甲大的晶片,大至一人高的熱水器。他當(dāng)維修工當(dāng)了大半輩子,在香港當(dāng)“三行佬”那七年不算,到了舊金山后干了足足四十年。人說養(yǎng)成某一行的專家,需要一萬個小時,他以近十倍于此的功夫,把自己打造成了“無所不能”的日常居住生活問題的專家——住屋內(nèi)任何家具、電器、木器、水管、冷暖氣均精通,連治白蟻也包了。手藝給他的回報也夠大,他已積累了數(shù)千萬美元的財產(chǎn)。用他自己的話說:“每天花一萬美元,到死了也難花掉一半?!?/p>
于是,他是朋友口里的“笨蛋”:早就該退休了,還這么拼,圖什么呢?我多次正色地勸告他說:“你目前的狀況是,找不到比干活更好的活法,但總歸有一天,你會拿不動電鉆和鋸木機,不趕緊學(xué)會休閑,遲早后悔。”
他總是搔著黑白參半的頭發(fā),無奈地說:“是啊,我知道遲早要退下來,也搭了幾次郵輪去玩,嘗試休閑,但迄今未成功?!?/p>
我以過來人身份問:“讓你享受‘閑來無事’,真有這么難?”
他總是沉吟一陣,再回答:“如果有那么一兩種乃至更多的玩法,讓我得到相當(dāng)于干活一半的樂趣,我就毫不留戀地退休?!?/p>
我漸漸發(fā)現(xiàn),這樣的“玩法”確實難找。因為Y 的人生,恰恰詮釋了亞里士多德的名言:“人的快樂生于能力變?yōu)樾实臅尺m?!鼻铱矗琘 的活計并非單一,好幾個公寓大廈的管理處是其多年客戶。他們公寓若有任何故障,如水管堵了、門鈴壞了、熱水器漏水了,一個電話給他,他出馬必搞定。而他一點兒也沒有因重復(fù)而生的厭膩。Y 的活計,在“挑戰(zhàn)性”和“把握”之間實現(xiàn)了美妙的均衡。太繁難會造成心理壓力,太簡單又缺趣味。他呢,既駕輕就熟又愛琢磨新玩意,每一樁“疑難雜癥”都會激發(fā)他鉆研的興趣——當(dāng)然,每次他都會收獲“治愈”的舒暢和愉悅。
另外,職業(yè)賦予他最大的自由。他自己是老板,除非急如星火的意外必須馬上處理好,一般的活兒,怎么干,何時完成,何時歇息,都隨他。當(dāng)然,若說干活于他如“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一般超越功利,那又失諸夸張。賺錢,賺愈來愈容易賺的錢,無疑也是增加其成就感的因素。
就這樣,他一天天興致勃勃地出門去,傍晚,口袋鼓鼓地回家——其間,至少為五個客戶解決了問題,贏得稱贊和報酬。時間在享受中匆匆過去,何等充實,圓滿!
大體而言,他已實現(xiàn)由為生活而工作到為快樂而工作的蛻變。因熟練而來的自信,因廣受肯定而來的自豪,因無約束、無時限而來的輕松,因報酬豐厚而來的豪爽:這一切于他,只有在一天天的工作中才能夠獲得。相反,任何休閑,如一頓極品美食、一次豪華旅游,充其量只是曇花一現(xiàn)的“例外”而已。我還沒有說到,無所事事不可能每個時辰都快樂,時間長了,空虛、無聊之感會突然來襲。抱怨“活日太長”的退休族,多多少少得吃“心無所依”的大虧。
因此,要他舍棄這份手藝,一如要米開朗基羅離開畫教堂拱頂壁畫的腳手架,要歌唱家離開舞臺,要書法家扔掉狼毫筆。
于是,我有理由預(yù)測,別說七十歲,就是到了八十歲,Y 也未必愿意退休。即使坐上輪椅,他也要在施工現(xiàn)場當(dāng)顧問。別為他惋惜,說創(chuàng)造了這么豐厚的財富,到頭來都是遺產(chǎn),工作本身,于他而言,是比退休快樂得多的。
我相信,他的愿望可能是:就這樣一直干下去,干到最后一刻。
(從容摘自微信公眾號“清溪舟上人”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