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燕青
那些綠
我很懷念我的舊居。要不是舊居面積太小和產(chǎn)權(quán)問題,我會一直住下去。錢鍾書在《人生的邊緣》里說:“又是春天,窗子可以常開……”我的窗子可是四季常開的,因為我居住的這座小城四季如春。我愛舊居就是因為窗外的景色。舊居靠近城郊,憑窗而眺,近處是菜農(nóng)們的一畦畦菜地,包心菜、花菜、小白菜、筍菜酐暢滕烈地綠著。遠(yuǎn)處是聚翠聚綠的果樹,暗綠的橘樹、鮮綠的香蕉樹、墨綠的荔枝樹疏密有致,更遠(yuǎn)處是青黛色的圓山和森綠的九龍江長堤,堤上有層疊的植被。放眼這平疇綠野,仿佛梵高的畫作《奧維的風(fēng)光》。有風(fēng)時,還不時夾雜著植物清涼的香,沁肺入心。
每每有朋光臨小舍,總在感嘆居室過于狹小的同時,又被窗外蓬勃的綠所驚艷。對友人的居室觀我不敢茍同,陶淵明《歸去來辭》中的“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不就是因窗而樂,才忘乎居室過小的苦惱嗎?
后來聽說這里要開發(fā),心里憂慮起來,我知道這些綠抵不住突飛猛進(jìn)的市容擴建,它們正步步包抄而來,我不知道窗外那些綠能茍延殘喘到幾時。忽一日,滿載沙土的一輛輛卡車,往返而馳,先是那一大片菜地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高高的腳手架。那些綠,七零八落的幾近絕唱。最后還是被這日益繁華的城市一一蠶食了去。
從我居住的小城到我曾工作過的縣城,十幾里鄉(xiāng)路,兩旁稻香襲人。隔了段時間再去,便見不到任何植物了,只見挖掘機、推土機風(fēng)卷殘云,很快就鏟平了這個地方。光禿禿的黃土地蔓延到遠(yuǎn)方,工地上各家開發(fā)商的彩旗、紅布條在風(fēng)中作獵獵狀,什么幸福工程、精工品質(zhì)、經(jīng)典貴族建筑、美好家園、千秋偉業(yè)等五花八門的廣告詞,特別是那個“新世界”的廣告,在風(fēng)中張牙舞爪,攪得人腦殼暈乎乎的,讓你覺得這里很快就要變成人間天堂了,至少也是一個從未見過的新世界。好吧,新世界就新世界吧,我知道用不了多久,這里就別墅、商城林立,一個現(xiàn)代化的商貿(mào)住宅區(qū)即將到來,但絕不是天堂。
從舊居搬出來,有訣別之痛,欣慰的是,新居附近有兩塊綠地,兩塊綠地中間隔著一座立交橋。兩年后的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一塊綠地上的樹和草都被鏟除了,露出赤裸的黃色泥土。也就幾天沒去那里散步就變了樣,我到處打聽,有人說是要蓋大型商場。那些年,大型商場一個個地進(jìn)駐我們這個三線小城,沃爾瑪、艾美、大潤發(fā)等攻城略地而來。如今,這個廣場的綠地被鏟除了一半,只剩橋這邊的了。晨昏時,我發(fā)現(xiàn)來這里走走坐坐或是鍛煉的人忽然多起來,很快我就明白,人多起來的原因,自然是兩塊綠地的人加到一塊來了,密度大了。
來這里走走坐坐的人里,有個六十來歲模樣的老人,老人帶著一個小孫子。小孫子兩歲左右,很皮。綠地中間的一棵蓮霧樹綴滿了蓮霧,粉色的蓮霧水靈靈的,很是好看。樹下也落滿了蓮霧,那孩子欣喜地跑過去撿,并往嘴里送,他爺爺馬上阻止。爺爺?shù)囊罁?jù)是,若能吃,早就被人摘光了。所以他認(rèn)為這棵綴滿了成熟果實的樹有問題,這些蓮霧一定不能吃的,可能有毒也說不定。他的依據(jù)是人的貪欲和占有欲,認(rèn)為有機會的人不會為別人留下能吃能用的東西。我覺得他說的有道理,真是三人行必有我?guī)煛8牧瞬胖?,他原本是這附近郊區(qū)農(nóng)民,因為土地被征收,農(nóng)民變閑民,也就常來此地休閑。他看上去生活得不錯,也許就是那些因拆遷富起來的人。但他臉上沒有高興的表情。橋那邊轟轟隆隆的挖掘機正朝著綠地剖腹挖腸,他看著,忽然痛心地說:“討債啊討債,可惜原來建綠地投了那么多錢,那么多錢呀……”看來他心疼的只是折騰來折騰去浪費的錢。雖然我也心疼錢,但我想跟他說點什么的欲望還是打住了。
機 器
正在趕一篇散文,忽然眼前一片漆黑,電腦黑屏了。電腦里的文字煙消云散了,人腦里的文字被卡住了。電腦癱瘓了,我的腦子也癱瘓了。電腦維修人員說明天才有空,于是我的白晝癱瘓了,夜晚也癱瘓了??傊?,電腦壞了,我一籌莫展。漆黑的電腦屏幕如同漆黑的深淵,我跌進(jìn)了這漆黑的深淵里。
我百無聊賴,從浴室出來,關(guān)了熱水器又開了空調(diào),開了冰箱拿出飲料,又打開電視。有金屬氣味彌漫開來。電視里有披頭士在瘋狂地演奏與嚎叫,整個世界飛沙走石,這應(yīng)該就是所謂的重金屬樂隊吧。我換了頻道。我躺臥在沙發(fā)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按著遙控器,一邊看書,我不知道我是更想看電視還是更想看書,書是隨手從書架上拿下來的,羅伯·格里耶的《吉娜》,一段文字打在我的眼簾上:“機器在監(jiān)視你們,你們別再害怕它!機器占據(jù)了你們所有的時間,你們別再為它犧牲!機器自以為比人更優(yōu)越,你們別再重機器而輕人類了!”我被羅伯·格里耶的這段話驚到。我原來以為是我在操縱機器,原來機器也在操縱我??刹皇菃?,從電腦到熱水器、空調(diào)、冰箱、電視,我想我的一系列動作都與機器有關(guān)。機器確實占領(lǐng)了我的時間和空間,仿佛蒙上了人的眼睛變成盲人??呻娔X究竟算不算機器?讓我享受寫作便利的電腦算不算機器?電腦修好后,我百度了“機器”一詞,上面是這樣寫的:“機器是由各種金屬和非金屬部件組裝成的裝置,消耗能源,可以運轉(zhuǎn)、做功。它是用來代替人的勞動、進(jìn)行能量變換,以及產(chǎn)生有用功?!庇纱丝磥恚粌H僅是帶來便利的電器是機器,電腦也符合這個定義。由此看來,我是真離不開機器的,這是城市生活的必然結(jié)局。
看那滿大街急匆匆的人群,不都是奔赴一場又一場機器的盛宴嗎?
城市是機器的集聚地。城市本身不就是一部大機器嗎?城市是強大的。當(dāng)年,強悍的成吉思汗曾發(fā)愁他所征服的帝國城市是否對游牧民族有用,他的將領(lǐng)們主張夷平它,但城市的商品與賦稅的利益吸引了這些征服者,征服者最終被他們征服的城市所征服。這是怎樣的諷刺?在強大的城市面前,只能是被淹沒,來不及掙扎。
但有時一座城也是脆弱的,像一朵雪花頃刻融化。歷史上,毀于自然災(zāi)害的城市很多,海嘯、洪水、地震、火山爆發(fā)、泥石流、風(fēng)沙等等都能讓一座城市毀于一旦。公元365年一場地震,震動了亞歷山大城,吞沒17000英里以外的尼阿波利斯城。還有,酒色之都龐貝城也是一夜之間灰飛煙滅,成了天然歷史博物館。留下驚駭之景如同警示,許多人死在睡夢中,有人在家門口死去,驚恐地高舉手臂張口喘著大氣的樣子;不少人家面包還在烤爐上,狗還拴在門邊鏈子上;奴隸們還被捆著繩索。遺址有太陽神廟、斗獸場、大劇院、酒肆、商鋪和娛樂場館,這座罪惡的城市,這座極盡奢華的城市,這讓奴隸和戰(zhàn)俘被迫成為角斗士互相殘殺的城市,這座壁畫以飲酒和肉欲為炫耀的城市,這座以“盡情享受生活吧,明天是琢磨不定的”為格言的城市不復(fù)存在了。
新居周邊有一條小水渠,沿渠還有一排柳樹。不知道什么時候建的,反正遷居來的時候就有了。那時水還不算太渾濁,只是大雨過后才渾濁。每每下雨,水流豐沛,岸邊會多出幾個垂釣之人。待水流安靜下來,那些綠柳倒映在水里,也蠻好看。后來這條渠不知怎么就成了排污的通道,慢慢就有了臭味,水也渾濁起來,也沒了綠柳的倒影。這都是工廠的排泄物給污染的。
水渠的一頭有座橋,橋邊上有個小菜市場,平常日子的食材足夠豐富了。我每天都去那里買菜。有一天,我從橋上過,聞到了臭味,從橋上看下去,那水是靜止的,深綠的,好久沒下雨了,各種污染源和水藻的泛濫已使這條水渠病入膏肓,如大地潰爛的盲腸。兩岸婀娜的楊柳,看著,便有了諷刺的意味。
一個游離于菜市三尺之外的老農(nóng),腳下擺著一擔(dān)青菜,也就是說,他是臨時擺在菜市場外的菜攤。老農(nóng)的衣服看上去有些別扭,一看就知道是進(jìn)城才穿上的,不像西裝,也不像中山裝,灰色上衣連褶皺都顯出拘謹(jǐn)來,和他臉上的卑微表情很吻合。老農(nóng)的筐里是細(xì)嫩的茼蒿和小油菜,我喜歡這樣小棵的嫩菜,于是就揀了一些茼蒿和小油菜。老農(nóng)笨拙地過了稱,一看就不像菜市場里那些油滑的菜販子。老農(nóng)又勸我多買一些,我說太多了吃不完。話音未落,那一刻我被他眼底的憂傷擊中,那表情讓我不忍,于是我又多揀了幾棵。我的指尖撫過這青翠的、幼嫩的小菜,仿佛摸到了老農(nóng)微涼清瘦的靈魂。
老農(nóng)感嘆:“哎,這么小的菜就得摘下來!”我聽了好奇,問何故,老農(nóng)嘴里嘀咕著“做路,做路”。哦,原來是做路,我能想象一條開發(fā)中的路,豪情萬丈地從他的菜地上踏過,也就是說,有一些大機器要從他的菜地踏過,于是他的菜地就被機器吞噬了,轟隆隆的鏟土機呼嘯而過,綠色頓時就被消滅了……似乎,那轟隆隆的聲音是從大工業(yè)時代一路而來的,機器修正我們的人生,也修正我們的環(huán)境。
我對老農(nóng)說,這樣你能得到賠償?shù)腻X呀,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老農(nóng)茫然地抬起頭緩慢地說,錢花完了怎么辦呢?我又想起一句話,一句很流行的話:“要想富,先修路?!币磺斜仨殲槁纷屄?。我的筆也曾歌頌過筑路的豐功偉績。啊,這真是矛盾呀。我默默地走開,沒有要老農(nóng)找的零錢。他一下子不知所措,愣了一下就抓了一把菜在我身后追了幾步,他的樣子讓我想哭,我不敢轉(zhuǎn)頭看他。
就在此時,我接到一位家在農(nóng)村的老同學(xué)的電話,而我的情緒依然不能離開剛才的情景,于是,對于雄起的城市和式微的鄉(xiāng)村的感嘆沿著電流貫通。她亦有同感,說:“一個社會的和諧必然仰賴大自然的和諧,其實上帝已經(jīng)為人類把大自然安排得很完美了,而人卻要改造得面目全非……”有點振聾發(fā)聵,也有點不敢茍同。古人有“天人合一”之說,那就是上帝留出一部分工作讓人去完成,所以改造也不是完全不必要。我正想說出我的看法,老同學(xué)讓我有空去她家玩,我說聽說你那鄉(xiāng)下的路不太好走。她立馬說,再過一年就好走了,我問什么意思。她說馬上有一條大路就要修到她家門口了,一年后通車。我無語。
皮 草
特莉·紐曼的《名作家和他們的衣櫥》一書,對50位世界聞名的作家的服飾做了描述,連頭發(fā)胡須眼鏡都不放過,可謂對文學(xué)與時尚的跨界書寫。服裝,成了名作家們對抗世界的盔甲。我原以為,卓而出群的人物對服裝不甚用心,因為手不釋卷占滿所有的時間和精力。我的認(rèn)知被打破了??磥?,愛美真是人的天性。
我還想起,張愛玲對人生用衣服作比喻的那句惟妙惟肖的話:“一襲華美的袍,爬滿虱子?!睆埳疃路牟湃A與審美都是一流的,超越了大眾的認(rèn)知。于是,在眾人眼里,她穿的是奇裝異服。為了赴胡蘭成的約,張?zhí)匾獯┥祥e置許久的水獺皮大衣,來掩飾自己的涉世不深。也許張和許多青春少女一樣,以為深諳世事的貴婦更有魅力。羊皮畫里那位美女,就是裹了一襲濃墨重彩的皮草滾邊大衣,邊塞皚皚的白雪,襯托著她高貴的美。20世紀(jì)30年代,那些出入社交場的名媛貴婦,絕不能少了風(fēng)情款款、高貴當(dāng)?shù)赖囊豢钇げ荽笠?。香飄葉落的秋風(fēng)中,只穿少許皮草點綴領(lǐng)口的小家碧玉,亦算得上精致優(yōu)雅。
可是華貴的皮草沒能掩飾胡蘭成世事洞明的眼睛。這至少說明張并不喜愛皮草。然而,華美的袍子確實需要貴重的材質(zhì)來制作,貴重的皮草就是首選。
我以為黑色、紫色、紅色,更適合皮草這樣貴重的面料。黑色,那是“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顏色,以黑色面料配皮草,無論制成什么樣的款式都是美的。著一身黑色皮草服,青樓女子也能有良家婦女的端莊,大家閨秀可偶露誘惑之色。黑色是巔峰,又是沼澤。托爾斯泰筆下的安娜·卡列尼娜,舞會上就是以一身出挑的黑艷壓群芳。紫色最添女性魅惑,總讓人想起《聊齋志異》里那些千嬌百媚的女狐女妖們在某個暗香浮動的夜里,化作一縷紫煙悄然來去。紫色,不僅千嬌百媚,還有高山流水、琴瑟落玉之聲,同時,紫色也是拒絕安定庸常的劍走偏鋒。美國好萊塢演員泰勒最鐘愛紫色的服飾,她嫁給議員的那些日子,卻因為紫色代表偏激招來反對,讓她痛苦不已,仿佛議員夫人必須以犧牲嬌艷的有個性的紫色為代價。
紅色,有滿世界的喧鬧。穿這種色澤的皮草,出塞的昭君最得當(dāng),她壓得住這劍拔弩張的大俗大雅之色。楊貴妃也適合,紅色皮草能讓她更加雍容華貴。
那些長橋邊、古道上的村姑,她們也喜歡這種色澤,只是沒有皮草的襯托,但也更顯純樸,不夸張不煽情。少了皮草的跋扈,大紅,也就成了民俗里最廣泛的深愛之色。紅色,既有皇服國色之香,也有草履布衣之質(zhì),差別只在有無皮草。
皮草,撫慰了多少寒冬里的落寞。在時裝設(shè)計師的手下,兔毛、羊毛、狐貍毛、水貂毛不斷地撞擊著人們的眼球,皮草成了時裝舞臺上一道永遠(yuǎn)的風(fēng)景。皮草,一直是設(shè)計師們的寵兒,且并無退隱的意思,皮草的誘惑之于女人,其魅力是很難抗拒的。皮草在歐美一直受青睞,也許因為冬天寒冷的緣故。但相對應(yīng)的是歐美一些愛護(hù)動物的人士、重視環(huán)保的人士,他們舉著捕殺野生動物的恐怖圖片在皮草服裝店門口示威抗議。不知這樣的行動是否最終取勝,得以抑制對野生動物的捕殺,消滅皮草時尚的流行,能否給皮草時尚一個當(dāng)頭棒喝,換了人造仿制毛的服飾,不再奢望華貴的動物皮毛。無論如何這樣的行動是令人敬佩的,使我們在皮草的時尚麻木里有一根神經(jīng)被觸痛了,尤其那配了皮草的紅色,仿佛動物淋漓的鮮血。
其實,那些人造仿制毛,那些假的動物皮草也是好看的,也很保暖。沒有買賣就沒有傷害。由此想來,穿假皮草或者兔毛、羊毛服裝,就顯得比昂貴的動物皮草更溫婉更高貴了。
責(zé)任編輯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