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文學(xué)源于生活。文學(xué)也可源于歷史。事實上，二者殊途同歸。蓋歷史講述的是過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歷史的故紙堆，同樣可以找到許多鮮活、閃光而迷人的生活細節(jié)。作者郝周憑借自身傳統(tǒng)文化情懷和獨特的創(chuàng)作手法，從歷史文獻中打撈生活，發(fā)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間，使之以文學(xué)的面目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取材古風(fēng)，研磨成文，自成新韻。

立 誰

有那么一陣子，袁太尉的世界變小了。

年輕氣盛時的他，放眼所至，看到的是漢室，是天下，是大河南北；而如今，他不再開口閉口談?wù)撎煜?，憂存社稷，他的目光縮小，拉回，最終集中在袁府家事上。確切地說，他把目光更多地投放在自己的三個兒子身上。

是啊，人都是會老的，英雄總會遲暮。他也會一天天老去，這原本就沒什么大不了的。朝綱傾倒，中原逐鹿，豪杰并起，未來的天下，姓劉姓袁，未知其可！可是，袁家的天下，終歸要有一個人坐上大位的。

三個兒子，長子袁譚，次子袁熙，少子袁尚，各有所長，該立誰？袁氏江山，是靠袁太尉鐵馬金戈，披肝瀝膽打下的，誰來守住袁氏的江山？比起號令天下，比起攻城略地，比起一次戰(zhàn)役的勝負(fù)，這個事才是千秋大業(yè)的根基所在?。?/p>

在漢末之時，這原本不是問題。自周朝以來，嫡長子繼承大位是古制，立誰不立誰，難道是一個值得憂心的難題嗎？

世事如棋局局新，人非草木皆有情。就正因人是血肉之軀，有親疏遠近，才有了袁太尉的立儲之難。

少子袁尚，乃袁太尉的寵妻劉氏所生，子憑母貴，劉氏又日夜在袁太尉的耳邊吹風(fēng)，自然就對少子厚看三分。這是其一。其二，少子姿容甚美，身高七尺，濃眉高鼻，眉宇之中英氣凌然，乃袁氏一族少見的美男子。跟兩個兄長相比，袁尚自幼與父親相處較多，又兼之伶牙俐齒，怎不讓父親憐愛？身邊人不用細問，單就袁太尉看少子的眼神里藏著的百般溫情，就能看出他內(nèi)心的天平已經(jīng)傾向了少子。

此情此景，有人喜歡有人憂。憂慮的人除了長子袁譚，還有一人——謀士沮授。

諫 諍

“主公聽說過晉國嫡庶之亂的故事嗎？”

“晉國六七百年，你說的是哪一朝哪一代？”

“晉獻公諸公子的故事?！?/p>

“你講來聽聽?！?/p>

“晉獻公眾公子之中，太子申生、公子重耳、夷吾三人都有令人稱道的賢良品行。世人也都希望傳位于太子。但獻公卻有意不守古制，讓太子遠居曲沃，公子重耳居蒲，公子夷吾居屈，自己與驪姬所生之子奚齊住在都城絳，自此晉國之亂就開始了。公子重耳外出流亡十九年，輾轉(zhuǎn)八個諸侯國，在秦穆公的幫助下，又回國當(dāng)上了國君。立嗣之亂，讓晉國亂了十九年?！?/p>

“以你的意思，該立誰為儲君？”

“公子譚為嫡長子，當(dāng)立?！?/p>

“我倒有個想法。古之立長，我何嘗不知？但古往今來，又有多少長子不賢少德，最終奉送了江山，毀了社稷。不如，我讓三子各自守一州郡，看一年后，誰最賢能，勝出者可得到大位?！?/p>

沮授想再說點什么，卻被袁太尉做了個退下的手勢，叫停了。

于是，長子袁譚外派為青州刺史，次子袁熙外派為幽州刺史。少子袁尚則留在了自己身邊。

袁太尉的意圖再清楚不過了。長子和中子外派，而少子卻日夜留在都城，留在自己身邊——這不正是步了當(dāng)年晉獻公的后塵嗎？

袁譚自然是聰明人。臨行前夜，月明星稀，袁譚在自家府中備得酒宴，請沮授前來一敘。

酒過三巡，袁譚不由得心生感慨：“明早我即將前往青州，敢問先生有什么賜教的嗎？”

沮授環(huán)顧滿座賓客，舉起酒樽，上前為公子祝酒：“公子一路順風(fēng)。”

除此之外，再無他言。袁譚為人寬仁，有長兄之風(fēng)。他知道，在父親眾多的謀士忠臣中，沮授無論是在忠心還是才華方面，均無人能出其右。如果不能從他這里討得良策，更無可能從其他人身上尋得安身之術(shù)。

又是一番推杯換盞，兩人已是微醺。袁譚不再多問，他起身來到沮授身邊，恭敬地說：“難得今夜月明，又難得飲酒盡興，不如陪我去我剛剛建好的‘望月樓共賞明月，如何？”

沮授已是步履不穩(wěn)，袁譚又躬身攙扶，他推辭不過，就跟著長公子步行到了望月樓。

樓高五六丈，需乘長梯方能登到樓頂。

兩人拾級而上，登至樓頂，袁譚命人拆去了木梯。

袁譚跪拜在沮授面前：“適才宴席之上，耳目眾多，先生不方便為我指點明路，現(xiàn)在我們在高樓之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先生的話只入我一個人的耳朵，能為我指點迷津嗎？”

見長公子言辭懇切，沮授趕緊把他扶起來，意味深長地說：“我原本跟你父親講過晉國諸公子的故事，可惜他并沒有聽進去。我也不妨跟你講講。晉獻公打算立幼子奚齊，他的三個哥哥都陷入了危險境地。太子申生留在國內(nèi)，幾次被陷害，最后自殺而死；重耳流亡多國，雖然顛沛流離，但最后卻安然無恙……”

“先生之言，感恩不盡?！?/p>

次日，袁譚赴青州上任，不再回頭。

生 變

袁太尉與大將軍曹操在官渡打了一場大仗。

原本，這是一場穩(wěn)操勝券的仗。曾經(jīng)有那么幾次時機，他幾乎就成了最終收拾殘局的王者。其中一次是這樣的：左將軍劉備與曹大將軍鬧翻了，曹大將軍率軍出擊劉備。

沮授獻策說：“趕緊趁曹大將軍兵馬未定之時，從背部襲擊曹軍，定可一舉拿下曹操?！?/p>

就在這時，袁太尉的愛子袁尚生病了。袁太尉說：“等犬子病好了再說吧?！?/p>

愛子的病自然是好了，可稍縱即逝的良機再也沒有回來了。

又過了一百多日，戰(zhàn)場來回斗爭了幾百回，袁太尉的大軍越戰(zhàn)越敗，越戰(zhàn)越少，連他最忠誠最智慧的謀士沮授也成了曹操的階下囚。曹操欣賞沮授的才華，不忍殺他，用優(yōu)厚的待遇籠絡(luò)他。但沮授畢竟是忠誠之士，他想辦法逃離，到最后，他和同他并肩作戰(zhàn)的袁譚只帶著八百騎士渡河，回到冀州城，守城不出。

袁太尉病了，病得相當(dāng)嚴(yán)重。發(fā)病太快了，快得讓他沒有時間定下大位歸屬何人。

上陣父子兵。大敵當(dāng)前，長子袁譚率青州之兵馬，跟隨父親南征北戰(zhàn)，出生入死，當(dāng)立。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看法。嫡庶之爭幾乎可以塵埃落定了。

但偏偏就發(fā)生了一個插曲。沮授不在了，守在病榻邊的謀臣變成了逢紀(jì)、審配。這兩人為袁太尉心腹，行為舉止多有驕縱，而這些被正直的袁譚看在眼里，他多次向父親指摘二人過失，但無奈均被父親原諒。恰在此時，袁太尉寵妻劉氏又對逢紀(jì)、審配二人大加厚賞拉攏。于是，一封假遺書出現(xiàn)了：袁尚立為接班人。

袁譚當(dāng)然也不是等閑之輩。他知道他為什么失去了袁門至尊大位，他也知道此時并非內(nèi)斗之時，袁家的勁敵仍然對袁氏一門虎視眈眈。他深知，對胸懷天下、智識非凡的勁敵曹操來說，他不可能不斬草除根。

于是，袁譚自命車騎將軍，主動出擊曹軍。但此時的袁氏主公是他的弟弟袁尚。他只得到區(qū)區(qū)五千人馬。他向弟弟請兵，審配卻向新主公耳語獻策：“臥榻之側(cè)，虎視眈眈。何不借刀殺人？”

新主公心知肚明，回復(fù)兄長：“城中士卒匱乏，再沒有更多人馬可派了。車騎將軍多多擔(dān)待！”

“若是不能增派兵馬，那就派逢紀(jì)隨我出征吧！”

“可令逢紀(jì)隨行?！?/p>

出征當(dāng)日，袁譚立斬逢紀(jì)于帳中?？煲舛鞒鹗撬男郧椤?/p>

曹操率大軍攻打袁譚，袁譚向袁尚求救。袁尚帶兵相助，與曹操的軍隊相持不下。袁氏兄弟被曹軍包圍，連續(xù)數(shù)月，只好連夜逃出城里。曹操追擊時，袁尚迎擊而上，大破曹軍。袁譚要求多帶兵馬乘勝追擊，但袁尚卻疑心袁譚帶了兵會與曹軍聯(lián)合進攻自己，既不愿意派兵給兄長，也不愿意給予兵甲糧草。

小人構(gòu)陷，讓嫡長子痛失大位，如今國難當(dāng)頭，又疑神疑鬼，這樣的兄弟還認(rèn)他作甚？新仇舊恨一起涌上心頭。盛怒之下，袁譚引兵攻打袁尚。一場天昏地暗的惡戰(zhàn)下來，袁譚兵馬不足，敗走他城。

堂堂車騎將軍怎么受得了這樣的窩囊氣！他在青州的部下王修率軍前往接應(yīng)，袁譚問：“有什么好辦法對付袁尚那個小子嗎？”

王修說：“兄弟就如同人之左右手，如果一個人用左手對付右手，說，我肯定能用左手打敗右手，這樣又有何用？兄弟不親，天下還有何人能信任？你們兄弟二人如果能重歸于好，除掉身邊的奸佞小人，這樣才能對付共同的敵人曹操?。　?/p>

有那么一剎那，眼前的王修讓袁譚想起了父親的忠臣沮授。但王修不是沮授。沮授是苦勸父親立嫡長子的，怎奈造化弄人，明明身為嫡長子，勇謀兼?zhèn)?，德配其位，卻與大位失之交臂。而如今，袁氏大業(yè)竟然被豎子所把持，他又如何能咽下這口氣？他又何嘗想走到手足相殘這一步？如果袁尚把大位拱手奉還，他還能跟他敘敘兄弟之情，可現(xiàn)在，此門不通！

不但是王修看不下去了，荊州刺史劉表也給袁譚寫了一封勸和信。劉表身為漢室后裔，親見董卓當(dāng)?shù)罆r，袁太尉與其分庭抗禮，掛印而去的英雄氣概，他實在不忍心豪門之后，落得如此分裂。袁氏一門忠烈，令天下英雄折腰。要想成就霸業(yè)，怎么能遠離兄弟，去靠近外人呢？你們兄弟要和好如初才行??！

劉表不但給袁譚寫了信，還給袁尚寫了。自然，兩封言辭懇切的書信都是泥牛入海了。

滅 門

這廂，曹操正為袁氏兄弟而苦惱。乃父袁太尉為一世梟雄，兒子自然也不是等閑輩。

聽聞袁譚、袁尚兄弟不和，曹操大喜。既然龍虎相斗，他何不擇其一端而拉攏，為我所用？他親自率軍前來營救袁譚。同時，他又派兵攻打袁尚最后的守城，把袁尚打得落花流水，狼狽逃去。

這個時候，當(dāng)年跟逢紀(jì)一起假傳遺命的審配也給袁譚寫了一封信，他用最真誠的語言，把袁譚的友善、孝順、聰明、敏達大大夸獎了一番，最后勸說兄弟為了袁氏大業(yè)，應(yīng)該和好如初。收到這樣的來信，袁譚只是一焚了之，并無二話。跳梁小丑！袁譚心中鄙夷，當(dāng)初如果你也跟隨行軍，你早已成了我的刀下鬼了。

但是，袁譚當(dāng)然知道誰是真正的最大的敵人。從始至終，他的頭腦始終是清醒的。他假裝接受曹操的拉攏幫助，實際上卻暗地里刻了一些印章，私下交給從袁尚那里叛變的袁氏部將。

袁譚的計謀被發(fā)覺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公開背叛了曹操。曹操派兵追殺。袁譚騎著白馬，披著長發(fā)，裝扮非常，一路奔逃。曹操的將士見這個人肯定不是常人，立功心切，哪敢就此放過？

忽然，馬失前蹄，袁譚驟然跌落下馬。他回頭對追趕的人說：“來吧，小兒，我能讓你富貴！”

話音未落，袁譚的人頭已經(jīng)落地了。

三子已取一子，曹操喜不自禁。老二袁熙原在幽州，部將造反，袁熙遁走。袁尚與袁熙會合，共奔烏桓。曹操又征討烏桓，袁氏兄弟又?jǐn)∽摺Ｗ詈笠徽?，他們想去遼東找頭目公孫康碰碰運氣。

袁尚畢竟是做過主公的人，加之勇力過人，他對哥哥說：“公孫康跟我們袁氏相比，算得了什么，見了他，我一個人就能當(dāng)場控制他，把他的地方占了，再圖將來！”

在進入公孫康的營帳之前，袁熙忽然生出一陣莫名的恐懼，他扯了扯弟弟的衣袖。袁尚回頭一笑，大步踏入。袁熙只好硬著頭皮跟在身后。

二人還沒來得及坐下，公孫康的手下兵勇從天而降，將兩人擒拿，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像扔口袋一樣，撂在寒冷的野地。

“人還沒死呢，太冷了，拿張席子過來！”素來錦衣玉食的袁尚凍得瑟瑟發(fā)抖。

“你的頭馬上就要行萬里路呢，還要糟蹋席子作甚？”公孫康捋須大笑。他終究是這里的主人。

血光之間，袁氏二子首級落地。公孫康命人裝入匣中，連夜送往曹營請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