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初的一天,應邀與供職于《鐵軍》雜志社的好友魯青先生共同參加一個文化沙龍,閑談中聊到了已經(jīng)98歲高齡的老詩人丁芒先生。我說丁老是我一直崇敬的前輩師長,我們有多年的書畫情緣,至今和丁老、丁老夫人樊玉媛仍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魯青兄大喜,說丁老是新四軍老戰(zhàn)士,遂向我約稿。于是,勾起了我20多年來與丁芒先生交往的回憶。
我與丁老的結識,緣于書法。那是在21世紀初,一次雞鳴寺組織的書畫展上,作為貴賓,丁老那天興致極好,座談會結束,他在4尺橫幅的宣紙上書寫了“心隨天賴”4個大字。因久仰丁老,知道他是有深厚文化修養(yǎng)的人,看其落筆自信,隨意瀟灑,作品中充溢著一股書卷氣。這種感覺,20世紀90年代初,我在慶祝南京博物院成立60周年布置展覽時,曾見過著名文化學者馮其庸為南博題寫的一幅8尺橫幅的書法作品中感覺到過。由之,我想起了清代書法家梁巘在《評書帖》中所說的一段著名書論: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元、明尚“態(tài)”,這是有關時代書風的思考。在書法中要表現(xiàn)出作者學識、修養(yǎng)、人品、性情、自然天趣,這是“宋人尚意”的基本內(nèi)涵。正如蘇東坡講的“退筆如山未作珍,讀書萬卷始通神”。書法作品要表現(xiàn)出淵博的學識,要表現(xiàn)出“書卷氣”,首先就要求書者是一個飽學之士,創(chuàng)作中以情使筆,以氣為導,不能僅僅追求于一筆一畫的得失是否合乎法度,這是宋人對書家的基本要求。當然,這也非我們一般書家所能強求的。自此,我與丁老交上了朋友,并經(jīng)常到地處南京鼓樓高樓門的丁府“苦丁齋”造訪求教。丁老長我近30歲,是真正的忘年交。
丁老先生是一位忠厚長者,坦蕩君子;風度儒雅,品格高逸。與人交往絕無當下的那些名利習氣。至于書法,則是他文學創(chuàng)作之余的一種休閑方式,大都隨興而為。
丁老與我閑談時謙虛而坦率地說:“書法學習需要大量臨習碑帖等,而我學習書法,還是在讀中小學時下過一些工夫,那是一種自覺不自覺的學習。1946年我21歲參加新四軍后,戰(zhàn)事頻繁,整天忙于文字工作,根本無暇練字。我現(xiàn)在的所謂書法,完全是靠我的感覺在書寫,好在小時候大家都用毛筆寫字,故熟悉毛筆書寫的基本規(guī)則和要求,而對書法藝術的審美意趣,則是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而慢慢積累起來的?!甭犃硕±系脑挘刮壹由盍藢Α八稳松幸狻钡睦斫???v看晉、唐兩代的書法大家,無論學識的廣博,還是文化藝術修養(yǎng)的精深程度,遠不如宋代書家。而宋代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詩人和畫家,大都能寫一筆好字,如北宋的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南宋的陸游、岳飛、文天祥、朱熹等人,雖然不能講他們是一流的書法家,但他們的書法造詣,稱為一個優(yōu)秀的書法家則當之無愧。宋代第一書家蘇東坡就有詩論自己的書法:“我書意造本無法,點畫信手煩推求”(《石蒼舒醉墨堂》),又說:“我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茍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和字由論書》)。他還把人品與書法聯(lián)系一起,說:“古人論書者,兼論其平生,茍非其人,雖工不貴也”(《書論》)。故近代弘一大師曾教導潘天壽,要“藝以人傳”,不可“人以藝傳”,都是這個道理。丁老先生集傳記文學、詩歌、散文、藝術評論于一身,偶為書法,獨樹一幟,自當無愧,對后學更是一種啟發(fā)?!稌▽徝赖男斡谏瘛芬晃氖嵌∶ǖ莫毺匾娊?,讀者有意可以查閱《丁芒書法集》(中國書畫出版社2010年版)。
2005年,省美術家協(xié)會副主席尹石先生主編《江蘇省美術家精品集》系列叢書,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筆者的作品有幸入編。2006年歲末,我?guī)闲鲁霭娴摹斗蹲駱s畫集》請丁老賜教。老人把畫冊從頭到尾一頁一頁仔細審閱,最后他輕輕掩上畫冊,若有所思地說,過幾天我打電話給你,你再來。是年歲末,師母樊老師打來電話,我立即趕到丁府,師母一見面就對我說:“丁老給你寫了一首詞,不知道你是否喜歡?!蔽壹泵φf:“丁老能為我的畫冊題詞,是我的榮幸,我肯定喜歡?!?/p>
丁老詞作的題目是:“題范遵榮畫集”。
山林晨韻漾深秋,濃碧籠煙入水流。
無痕春雨皴巖秀。
乾坤眼底浮,一支畫筆駕輕舟。
八音首,丹青友,大澤開新洲。
更雄風指下遨游,鐵嶺蒼鷹,古木蘊幽;
十丈紅楓,千尋野壁,都入君眸。
心飲河山美酒,手揮彩墨絲綢。
人海馳舟,綠淌金陵,散卻閑愁。
丁老的詞采用“雙調(diào)水仙子帶折桂令”,意境開闊,收放自如,讀來親切而自然,讓人如沐春風。他從我的畫境里,看到了我的經(jīng)歷,還有我終身研究的手指畫,并點出了我人生、藝術追求的方向,欣哉!
2007年的清明節(jié),丁芒、樊玉媛夫婦,俞律、李玉琴夫婦,陸華、黃春華夫婦,洪谷子夫人陶愛玲及我和夫人何愛定一行9人,應雞鳴寺主持蓮華法師之邀,到溧水東廬山觀音寺踏青,那時候的觀音寺剛剛開始動工,主殿大梁還沒有上,四周青山環(huán)抱,流水潺潺,一派原生態(tài),于是老師們一起踏青山,挖野菜,拔竹筍,吃素齋,眺望遠景,很是歡快。復在大殿后的山坡上,大家發(fā)現(xiàn)有一塊石碑,是2003年8月由溧水縣人民政府和南京市環(huán)保局豎立的,上書“保護母親河——秦淮之源”幾個大字,大家更是高興而合影?;啬暇┖蟛痪?,我畫了一幅小品以記此行,并到丁府把畫展開請丁老指教,丁老看了此畫非常高興,欣然在畫上即興題了一首散曲:
遠山近樹深崖,
烏蓬小櫓漁家,
秋水叮咚問答。
風也入畫,捎來一縷煙霞。
是年,丁老82歲。
丁老曾反復跟我講過一段往事:說當年老畫家錢松喦很喜歡讀他的詩,還根據(jù)他《鐵砧行》詩中的“莫道楓葉傷玉露,葉紅如火發(fā)千山”二句,畫了一幅畫贈送給他,后因幾次搬家竟然找不到了,故每每想起,倍感遺憾。為了消釋丁老的心結,2015年我特地根據(jù)其詩意,畫了一幅四尺整紙的《秋山紅葉圖》送給丁老,而且丁老那年正好是90歲,也應該算是送給老前輩的祝壽禮物吧。丁老看到畫后,非常高興,馬上在畫上題了上面提到的兩句詩,并加跋語曰:“故友錢松喦曾讀余《鐵砧行》擷二句制圖以贈,今范遵榮又續(xù)此緣情,繪以新圖以贈,妙哉。乙末金秋丁芒欣題。”
拙文結尾,總想對丁老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作一個提綱挈領的概括,但我考慮許久又覺得再怎么寫都不如他的夫人樊玉媛致《丁芒大傳》的作者高福林函中對丁老的評價,于是我選錄了幾句作為本文的結束語:“(丁老是)一個庸懦其外,剛毅其內(nèi),能承受百般凌辱而坦然前進、堅韌如鐵的人;一個能把外柔內(nèi)剛的性格,灌注其文學創(chuàng)作中,形成‘血寫真言、酒寫詩篇基本風格的人;一個才華橫溢、博學多思、情性理性并進,從而敢于向詩學的廣度、深度、高度攀登的人;一個堅定信仰,不折不扣,把生命價值全部詮釋在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愚者。一個在戰(zhàn)爭烽火中、在政治運動中、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終于到達精神永亙千古的強者?!?/p>
丁老今年百歲減二,借《鐵軍》刊載文章之機,特祝丁老和師母身體健康,仁者永壽。
附記:
丁芒,1925年生于江蘇南通,原名陳炎。當代著名詩人,傳記文學家、文藝評論家、散文家、書法家。1946年參加新四軍,后在解放軍各級政治機關擔任書報編輯,并發(fā)表詩歌,出版詩集多種。在解放軍總政治部任大型革命回憶錄叢書《星火燎原》編輯,先后為羅榮桓元帥、劉伯承元帥、以及賀炳炎、王新庭、賀勛臣、鄧子恢、張鼎丞、譚震林等諸多將軍擔任回憶錄執(zhí)筆,在部隊工作30年,1979年轉業(yè)到江蘇人民出版社,1987年離休。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散文詩學會副主席,國務院中華詩詞研究院顧問,中華詩詞學會顧問、世界漢詩總會名譽顧問。在新詩、舊體詩詞曲、散文、詩歌理論方面都取得較高成就。尤其對中國詩歌的美學傳統(tǒng)、現(xiàn)狀進行研究,在全國首先提出新舊體詩相互吸納、接軌,創(chuàng)造新的主流詩體的設想,進而在實踐上創(chuàng)造了“自由曲”新體式。出版著作有《丁芒新詩選》《詩詞曲選》《丁芒詩詞》《當代詩詞學》《散文選》《丁芒詩詞曲新集》《丁芒書法集》等40余部,主編《當代愛國詩詞選》。2002年出版了600萬字的《丁芒文集》。
(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