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陽光像一道飛揚的瀑布,懸掛于茶室的墻壁,光影閃爍,波濤洶涌。透過奢侈的光線,我在云水彌漫的郊野中,看到了漫天的絢爛。
春陽朗照,金色的線條讓茶室清新如洗,纖毫畢現(xiàn)。如此明亮的茶室,與昏暗的酒吧、逼仄的咖啡屋形成強烈對比。
寬大的落地窗,無遮無攔,像一方全景式舞臺,一片敞亮。眼前的茶室,構建并不宏闊,但視野無比通透。處在毫無障礙的開放式空間,水汽蒸騰,茶香撲鼻,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感覺。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只要進入草木葳蕤、云水蒼茫的天地,就有一種沐浴更衣的舒爽。一個人安坐其中,守著一杯清茶,既可靜思眺望,又可回眸遐想。
圓形的茶幾、圓形的木凳、圓形的布局,圓在這里成了一種象征和隱喻。不管落座在哪個位置,只要稍稍側身,便可望見遠山近水、藍天白云。
前方的山腰處,有一個與眾不同的場所,那里是阿凡工作的地方。如果先忽略那個地方的命名,用林泉幽深的景色來評判自然風光,那無疑是令人心馳神往的去處。我們穿行于城市叢林,經受著無處不在的喧鬧和擁擠,面對郊外山野夢境般的幽靜,無不心向往之。遠看綠樹掩映的屋脊,藏而不露的煙囪,有一種遠山如黛、近水含煙的意境。
有些地方注定無法繞開,不過越是無法繞開的地方,內心越會抵觸。那是一個不適宜發(fā)出邀請的去處,它扼守生死兩個端點,無奈之中,給了它一個直截了當?shù)拿獨泝x館。三個黑體大字,如三張血盆大口,每一個都像饕餮巨獸,有著貪食無底、不知滿足的胃口。
阿凡作為殯儀館火化工,他身上始終貼了一張?zhí)厥獾臉撕?,這張標簽如一條界河,將阿凡無聲地劃入另類。平時所有熱鬧喜慶場面,他都需要回避,很多地方他不宜出現(xiàn)。致使他的日常應酬極少,朋友往來不多,除了幾個發(fā)小還保持聯(lián)系之外,幾乎沒有朋友結交。
在我印象中,阿凡從不談論自己的工作,連他的微信朋友圈,也難尋只言片語。平時極少更新內容,翻過來,翻過去,也只見一些花草樹木、飛鳥流云,這些老少皆宜、人畜無害的自然元素。
阿凡不愿談論工作,不是他故作神秘,而是事出有因。在他的印象中,幾乎沒有人對他的工作有過興趣。他平時極少提到工作細節(jié),萬不得已,偶有涉及,那也是點到為止,從不深究。每當提及殯葬火化這些詞語,對方神情大變,不是驚慌,便是恐懼??梢娝劳鍪且粋€沉重而冰冷的話題,不可隨便談論。面對這個深度忌諱的詞語,從來沒有人會興趣盎然、津津樂道。
這些年來,我倒是很想傾聽有關火化工的故事,從他們的經歷中,可以獲得對生命的終極思考??墒敲看我姷桨⒎?,都不知不覺被他岔開了話題,帶偏了方向。我希望有一天,阿凡會自己開口,主動給我講述一些不為人知的故事。
那段時間,我一直在耐心等待,我堅信一個沉默太久的人,會有宣泄的欲望,即使他不主動傾訴,也不會排斥水到渠成、洗耳恭聽的機會。我想一旦進入話題,稍作引導,他便會滔滔不絕,我只需坐等時機。可誰知我的推測完全錯誤,阿凡的表現(xiàn)恰恰相反,他對殯葬的話題,對火化的細節(jié),始終守口如瓶、諱莫如深。
連續(xù)半年多的茶室相約,從普洱、龍井、大紅袍、碧螺春、滇紅、寧紅、祁紅,到毛尖、白茶、鐵觀音、廬山云霧、黃山毛峰、安化黑茶、廣西六堡茶……各地名茶幾乎喝了個遍,直至把腸胃洗白,殘渣清空,阿凡依然沉默不語、秘而不宣。我開始有些沉不住氣了,后來還是壓住了性子,知道這是一次漫長的等待,必須有足夠的耐心。當經歷了蕭瑟的冬天,新一輪的草木遍野青綠,來年的新茶也已經上市。此時,我終于忍不住了,在一個風輕云淡的下午,主動突擊,向阿凡提出了講述過往的請求。
果然是智者寡言,眼明心細的阿凡,早已看出了我的動機。他故意按兵不動,吊人胃口,以沉默不語的方式,靜品香茗,坐等來者。
意伢是我們共同熟悉的癲子,小時候我們很喜歡去招惹他,津津樂道于意癲子的笑話。意伢困了酣睡街頭,餓了上門乞討,見了女人手舞足蹈、動作下流。
那是臨近春節(jié)的一個晚上,年逾花甲的意伢在街頭突然倒地不起,一陣抽搐之后,再不見動靜。有人趕忙過去察看,開始意伢手腳略有動彈,后來就一動不動了。膽子大的人,伸手摸他的脈搏,試他的口鼻,感覺沒有一點反應。
有人立即報告了民政部門,很快民政部門派人過來作了處理,經醫(yī)生確認,意伢已經死亡。民政部門趕緊聯(lián)系殯儀館,當時碰巧遺體運送車忙不過來,等忙完趕來已是凌晨三點多,把遺體運到殯儀館時近拂曉。這天正好是阿凡值晚班,當時爐子沒空,只好把意伢先停放在火化車間的走廊上,準備等天亮之后再安排火化。
那幾天,阿凡連續(xù)兩個通宵值班,非常疲勞,拂曉時分在值班室迷糊了一會兒。就在這短暫的迷糊中,停放在走廊上的尸體竟然不見了。阿凡一個激靈醒來,好像有一種特殊感應,只見他飛快地沖向走廊,下意識地抓住了推車的手柄。彎腰一看,不好啦!停放尸體的推車已經空空如也,等待火化的意伢下落不明。
那一刻阿凡嚇得直冒冷汗,他工作十幾年,這種稀奇古怪的事別說遇見,就連想都沒有想過。那一刻他睡意全無,所有的疲憊、困倦如風消散,迷糊更是蕩然無存。這還得了!值班人員連尸體都沒有看住,怎么說也脫不了干系。
他在有限的空間里反復搜尋,紙箱、雜物箱、垃圾桶和墻角等地,找了好幾遍,沒有蹤影。確認尸體失蹤之后,阿凡開始慌亂起來,他立即撥通電話,向管理處報告。由于心里著急,他在電話中語無倫次,說了好幾遍,對方才聽明白。
保安在第一時間調取了現(xiàn)場監(jiān)控,可惜走廊上有個拐角,正好是監(jiān)控盲區(qū),加上夜晚燈光晦暗,門外大霧彌漫,幾個攝像頭都沒有拍到清晰的影像。
死人失蹤,這也太意外了。全館上下緊急行動,分頭尋找。館內的邊邊角角差不多都找遍了,仍然不見意伢的蹤影。主管領導正在考慮是否向公安機關報案,此時,廚房一名員工火速跑來報告,說有一個身穿壽衣的男子,在食堂搶食包子,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六七個……
聽到消息,阿凡像一支響箭,撒腿就跑,只見他腳底生風,帶起了地上的落葉和塵土。在食堂門前,有好幾級臺階他都沒有去爬,而是像武林高手一樣,騰空躍起,一閃而入。
后來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不知當時如虎添翼的功夫從哪兒來,那種緊張急切,就像落水者在絕望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拼死揪住,不肯松手,害怕稍有放松,這根稻草就不翼而飛。
經過查找比對,身份確認,跑去餐廳搶食包子的男子,果然是從爐前失蹤的意伢。阿凡向我講述時,此事已經過去三年多,但那種難解的詭異,好像還在眼前?;乜磧e幸逃生的意伢,至今還健康活著,根本不知道自己曾經死里逃生。從殯儀館回來,意伢依然是胡言亂語,瘋瘋癲癲。
我可以感覺到,阿凡講述的語調盡管不動聲色,但內心卻是暗流涌動。不知是因情緒的影響,還是新茶的濃釅,那天晚上,我在茶水中喝出了一種辛辣,喝出了一種苦澀,很久也沒有出現(xiàn)回甘的味道。
含著舌尖的苦澀,我和阿凡并排走出了茶室。夜空如洗,晚風清涼,沿著鋪滿卵石的小徑,我們拐出了院子。就在路口分手時,阿凡突然停下來,向我探問:“你說這生死真的是上天早有安排的嗎?”
我被他這種毫無征兆、無頭無腦的問題給愣住了,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如果不是前后的陰差陽錯,當時火化爐剛好空閑,意伢必定推進了爐膛。當開關按下,大火燃起,凌空而起的青煙,將帶走一切,當灰飛煙滅之后,誰又會知道,剛才焚燒的是一條并未死去的生命!
從那一天開始,阿凡變得心情沉重,他在不斷探尋和反思,他和同事究竟之前有沒有遇到過類似的事情?這起停尸復活的事件,成了橫在阿凡心頭的陰影。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沉陷在這道陰影中,處在既虛幻又真切的狀態(tài)中,經常做那種稀奇古怪的夢,有時夢見死人在爐膛里翻滾喊叫。他在夢中多次驚坐而起,心跳加速,整宿失眠。后來他因這事專門去看過心理醫(yī)生,每天堅持雙掌合十,閉目誦念,以此來安慰自己。
有過一次離奇經歷,他每次走進火化車間,都要反復寬慰自己。盡管知道死而復生的事情是絕無僅有的小概率,甚至一輩子也難遇一次,可是籠罩在頭頂?shù)年幱耙恢睙o法驅散。只要想起死里逃生的意伢,阿凡就心有余悸,無法踏實,甚至擔心每一個推進爐膛的死者,都有假死的可能。他希望死者停放時間能盡量延長一些,讓逝者在焚燒的最后關頭,驟然反轉,奇跡般醒來。
那是一個陰冷的雨天,低垂的云團壓住了山頂,風在窗外嗚嗚尖叫。快近晌午,阿凡接到館領導電話,讓他做好準備,上級有特殊任務。
放下電話,阿凡頗感意外,從事司爐火化工作已經十五個年頭,他經手推進爐子的死者不計其數(shù)。不管是官員富豪,還是草民乞丐,在這個烈焰飛舞的空間里,沒有任何的異議。這是人在凡塵俗世的最后一道程序,這個清洗浮華、去偽存真的過程,有著眾生平等的定律,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從未聽說有什么特殊安排。
電話剛剛掛斷,門外就響起了警笛聲,阿凡站在車間的過道上,有些驚奇,他趕緊轉身,剛回過頭,警笛驟停,車間復歸寧靜。
在他的印象中,殯儀館好像還沒有出現(xiàn)過警笛聲,在這靜如池水的地方,阿凡忍不住走向窗口。他推開窗戶,想察看一下外面的動靜,窗戶剛拉開一條縫,就看見列隊而來的警車,閃著警燈,駛進了車間后院。
車門開啟,一排荷槍實彈的武警,轉眼之間封鎖了進出的路口。處在封鎖線之外的人和車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臉錯愕,立在原地,不敢移動。這是一種從未見過的陣勢,戒備森嚴,大家感到身邊的氣氛驟然緊張,再刁蠻乖戾的人,也只能斂聲屏氣,不敢恣意妄為。
車隊駛進后院,在建筑和樹木的遮擋下,從前面已看不到任何蹤影。阿凡臉貼窗戶,目光斜視,警車消失之后,他看到樹叢背后的水塘中,撲騰著幾只漂亮的?,那一刻阿凡的雙眼竟有了一絲柔情。
開始大家都不明白,這一排魚貫而入的警車,駛進殯儀館,究竟來干啥,難道這里還有兇手或逃犯?如此興師動眾,絕對是有重大事情。
半個多小時過去,車隊駛離了后院。此時,阿凡才知道,剛才有一名罪犯押解到此,在行刑車內執(zhí)行注射死刑。當注射完畢,法醫(yī)確認罪犯停止呼吸后,由法院工作人員負責,將尸體送進了火化車間?;鸹瓿?,通知家屬領取骨灰。
這種突然布置的任務,阿凡還是第一次經歷。盡管工作的過程與平時毫無二致,但那種感受卻完全不同。從這一天起,阿凡對殯儀館的工作有了新的理解,發(fā)現(xiàn)這個通紅的爐子竟然還存在著另一種意義。
那條坡道是去殯儀館的必經之路,在那個路段,我看到了一排晃蕩的影子,那些影子來來往往,在地面上游蕩。望著重疊交叉的影子,如同潛藏的暗河,在影子的河流中波光粼粼,無聲流淌,最終流成了時光的刻度。
光是影子的母體,它雕琢著影子的形態(tài)。早上的影子瘦削而修長,像一個迎風生長的少年,勾描出巨人的模樣。中午的影子矮胖而短小,有一種藏進身體的欲望。而到了傍晚,影子如開閘的洪流,在傾瀉中不斷拉長、拉長,一直拉進了晦暗的暮色,遁入隱匿的空間,與鋪天蓋地的黑夜融為一體。
走在哀傷的路上,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影子也會驚慌哭泣,也會恐懼顫抖。失重的影子,如浮萍隨風飄蕩、變幻無形,外形就像饑餓的乞討者,站在拐角的路口,四下張望。
我最初進入這個路段,還留有青春的余溫,那個年齡距離衰老還有較長的距離。死亡這種冰冷的詞語,當時尚未沉進我的骨血,為此,只要靠近這里,就顯得莫名緊張。仿佛死亡就是尾隨而來的影子,如貼身的侍衛(wèi),寸步不離,無法甩開。
回想當初的恐懼,中年之后我終有所悟,如影隨形的背面,傳遞的并非溫馨和親切,而是暗夜的陰森與山野的鬼魅。上完陡峭的長坡,出現(xiàn)一塊開闊的平地,在左右夾擊的山窩中,伸展著一排列兵式的單層建筑。那排建筑,布局簡單、造型堅硬,空闊的大廳有一個共同的命名。不管是晴空萬里的白晝,還是云輕星粲的午夜,這個叫“靈堂”的地方,始終陰霾籠罩,面影模糊,無數(shù)遠道而來的影子,在此游蕩聚集,最后在煙熏火燎中四散而去,不知所終。
緊靠右側的1號靈堂,如同一個扼守生死的崗哨,站立于道路的入口,注視著往來之人。管理者帶著美好的愿望,賦予1號靈堂一個充滿寓意的名字——松鶴廳。
這些年,我多次往來于此,每次都會心生感慨。人到中年以后,就像汽車駛上了高速,每個人都在快車道上飛奔。在通往終點的路上,光陰飛逝,衰老叢生,有時連路旁的景物都沒有看清,快車便一晃而過,留下的唯有兩眼空茫。只有上路之后才會明白,生命的車輪難以把控,有時因駕駛者疏忽大意,忘記了限速的禁令,致使失控的車輛,飛奔而去,提前沖向了終點。
每一次驟停,都是一起事故。殯儀館,這個我曾經談之色變、極少涉足的地方,如今就像車站送行、碼頭告別,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有時是為祭奠親人的父母,有時是為悼念朋友的長輩,曾經年輕的父母,一眨眼就抵達了最后的時刻。轉頭回看,生老病死早就排成了延伸的直線,所有的站點都分布在這條線上。生的偶然和死的必然,早已給每個站點設置了或長或短的距離。
生命如同奔涌的浪頭,不管是逝去的前浪,還是簇擁的后浪,最終都消失在目力不及的遠方。
那天氣溫驟降,出門迎風而行,特別寒冷。開始經過松鶴廳我并沒有留意,當我在6號廳參加完舅父的葬禮,返回停車場時,發(fā)現(xiàn)松鶴廳的前門聚滿了看客,過往的行人正在往里張望。
看見這樣的場面,我有些疑惑,這些人在圍觀什么?靈堂這種悲傷的地方,難道還有風景可觀?還有熱鬧可看?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腳步。當旁人在竊竊私語的時候,我已經感覺到了這個靈堂確實與眾不同??v觀一字排開的廳堂,每一家都是人來車往,吊喪的場面一片忙亂。而處在頂頭的松鶴廳卻冷冷清清、空空蕩蕩。不僅大門前沒有張貼訃告挽聯(lián),連門內也是人跡罕至。只見一個臉色蒼白、滿眼愁云的中年男人,蜷縮在靈堂的門前,頭顱低垂、沉默不語、滿臉懊喪。
男人衣著臟亂,鞋幫開裂,頭發(fā)如同雞窩,再看他的身邊扔滿了煙頭。從事發(fā)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心如刀絞、五臟泣血,已經三頓沒有吃喝?;叵胙鹊囊荒唬戆l(fā)抖、大腦空白。一輛載重三十噸的大型卡車,與一個十歲少年迎頭相撞,可以想象,鋼鐵對肉體碾軋,有多么慘烈!
作為一個走南闖北的老司機,曾耳聞目睹過無數(shù)的驚悚場面,當發(fā)生交通事故,在確認傷者搶救無望后,一般都會離開現(xiàn)場,主動投案,尋求保護,避免死者家屬因情緒失控,而失手傷人,發(fā)生意外。
事發(fā)后,司機沒有躲開,他撥通了122和120,然后下意識地跪在車輪下,朝那個血肉模糊的孩子撞地磕頭。當時司機并不知道孩子的父母遠在千里之外,正在高高的腳手架上搬磚運瓦。家里年事已高的奶奶,腿腳不便,無法趕來。
司機渾身顫抖,他看到地上的少年,情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家的小兒子正背著書包,又蹦又跳地奔向學校。
交警和急救醫(yī)生很快趕到了現(xiàn)場,但是一看現(xiàn)場就直搖頭。交警勘察完事故現(xiàn)場,殯儀館的車輛也已抵達。得知孩子的父母遠在外鄉(xiāng),司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交警請求,先到殯儀館幫孩子料理后事。
看著可憐的孩子,司機真的想有個人能沖上來,將他打翻在地,痛揍一頓,就算打得鼻青臉腫,傷筋斷骨,他也毫無怨言。只有讓他的皮肉筋骨受些苦頭,才能減輕心頭的愧疚和痛楚。
一天一夜,司機長跪在地,他給少年上香燒紙,磕頭請罪。經過美容師幾個小時的耐心處理,終于讓夭折的少年恢復了完整的模樣。望著躺在棺槨中的孩子,司機心如刀絞。
夜里,一陣接一陣的寒風撲向靈堂,燭火搖蕩,紙幡飄飛,那刺啦刺啦的聲音,就像少年在悲傷地哭泣。
司機已經疲憊不堪,連日的悲傷、自責、饑餓、寒冷,內外交困,讓他的身體極度透支。到了晚上,他連腰也無法直起,只能像面條一樣,軟軟地趴在地上。他強打精神,注視門外,渴望有腳步聲從遠處走來。他知道,那對傷心欲絕的夫婦,正在心急如焚地趕來。
風在外面嗚嗚地刮著,司機艱難地昂起頭來,望著門外,他好像望到了什么。可是期待中,除了風的聲音,什么也沒有到來。
又過了好久,他發(fā)現(xiàn)微光中有一排影子在門外晃動,越晃越快,越晃越密,最后呼啦一聲,飄進了靈堂。那一刻,司機心頭一緊,正想掙扎著站起身來,突然雙眼一黑,直起的上半身,突然栽倒。
當孩子父母趕來時,司機因昏迷被送進了醫(yī)院,等他醒來已是兩天之后。司機睜開眼睛,看到護士在幫他輸液,開始他有些迷糊,以為是在夢中。他忍不住伸手拍拍腦袋、揉揉眼睛、掐掐大腿,發(fā)現(xiàn)并非夢境。在場景的切換中,他讓記憶慢慢梳理,梳理了好一陣,才理出一些頭緒。他終于記起了前兩天發(fā)生的事情,側過臉打量著床前的來人,發(fā)現(xiàn)站在床前的人有些面熟,看見其身上的警服,終于想起了什么,這是前幾天去處置事故現(xiàn)場的交警。交警見司機醒了,微笑著說:“剛才孩子的父親已經來過了,這床頭柜上的水果和牛奶都是孩子父親為你留下的?!?/p>
司機聽說孩子的父親竟然來看望自己了,他眼睛瞪得溜圓,屁股下像有馬蜂在蜇,他拼著力氣,撐起疲軟的身體,翻身下床。當時交警也愣住了,只見司機鉆出病房,往出口奔去。原來他想去追趕孩子的父親,可是雙腿發(fā)軟,刺溜一聲,滑倒在地。
交警趕忙追上去,用力攙扶,可司機跪在地上,不肯起來。他含淚詢問:“孩子父母要求賠償多少錢?”
看見司機跪在地上,交警只想將他扶起,司機見交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以為索賠的數(shù)額太大,交警怕他承受不起。于是他帶著哭腔說:“除了保險公司的賠償,不管孩子父母索賠多少,哪怕變賣卡車、變賣房子,傾家蕩產,我也會設法滿足他們的要求。”
站在一旁的交警終于將司機攙扶到座椅上了,等到司機的情緒基本平復之后,才輕輕地拍著司機的肩膀說:“孩子的父母非常寬容,沒有向你提任何要求,他們已經知道你家里的情況,你上有年老體弱的父母,下有兩個小孩,妻子癱瘓在床,常年服藥,家庭困難,日子過得很不容易。他們決定不追究你的法律責任,已經簽好了諒解書?!?/p>
當交警說完這些情況時,一直憋著眼淚的司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一把摟住交警,號啕大哭。
當時,對于所有的細節(jié)我并不知曉,得知事故的結局,已是半年之后。因吊喪再次來到殯儀館,途經松鶴廳時,內心涌起波瀾。天空陽光燦爛,但周遭卻有難言的變化,開始我無法弄清變化究竟來自哪里,后來總算明白,變化來自影子。時值正午,陽光洶涌,轉頭回看身后,那從不離去的奇妙影子,不知何時竟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