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峰,男,1981年生。甘肅天水人,作品發(fā)表于《飛天》《鴨綠江》《青春》《野草》等刊。出版小說集《白云間》。
1
說我窮,
道我窮,
人窮干下了窮營生。
昨晚睡在城隍廟,
西北風吹來渾身冷。
……
“唉……”菱香嘆了口氣,在樓道口靜靜地立著。屋子里秦腔丑角戲《拾黃金》的聲音從門縫里不斷涌出,漲滿了整個樓道,也漲滿了她的腦殼。她的腦殼像被人抽了一個狠狠的巴掌,“嗡嗡”作響。沉默了好久,她將右手裝著大蔥和芹菜的塑料袋換到拎著土豆和大肉的左手上,開始拍門。她連著拍了兩遍,“啪啪啪——啪啪啪”,力量很足,很響。屋內(nèi)的唱戲聲瞬間停了,繼而傳來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媽,你回來了?”門開處,一個瘦高個的少年,身穿睡衣,腳踩拖鞋,滴溜著一雙會說話的黑眼珠,笑盈盈地站在門口。
菱香沒有應(yīng)聲,也沒正眼去看少年,一步踏進門內(nèi),又一步換上拖鞋,徑直朝廚房走去。
廚房內(nèi)響起了“嘩嘩”的水聲,菱香的雙手在菜盆子里不緊不慢地淘洗著,腦中一片茫然。忽然,一雙手輕柔地攬住了她的腰,有腦袋在她背上蹭。她停住了手中的動作,遲疑了一下,用胳膊肘向后捅:“你干嘛?媽做飯呢?!?/p>
“媽,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啥事,說?”
“我想去參加省電視臺秦腔大賽?名我都報好了,團長也支持我去。”
“報好了去就行了,這有啥跟我商量的?”
“我去了要演丑角?!?/p>
“啥?”菱香猛地用胳膊肘推開兒子,轉(zhuǎn)過身去,用驚愕的眼神盯著兒子看。
“媽,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嗎?”兒子繼續(xù)微笑著。
“不行,沒得商量。”菱香的聲音很大,手中的芹菜不停抖動,一些水珠順著芹菜葉子往下滴,圍裙瞬間濕了一片。
“媽……”
“出去?!?/p>
兒子止住了笑容,轉(zhuǎn)身離去。菱香的眼眶濕了,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隔著淚眼,她看見兒子搖了搖頭,用手撓著頭發(fā),無精打采地朝臥室走去。望著兒子模糊、搖晃的背影,菱香的心開始一陣陣抽痛……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是因果報應(yīng)。她一直試圖著要改變結(jié)果,可事實證明,有因就有果,因果報應(yīng),誰也無法改變。眼看著長久的擔心即將變成事實,她無力地呻吟著,像一頭受傷的母獸,內(nèi)心充滿惶恐、不安、絕望……
那是菱香人生中最美的一個春天,也是最壞的一個春天,因為在那個春天,她收獲了愛情,同樣也葬送了青春。
那時的菱香才剛剛成人,二十歲,嫩白的瓜子臉,烏黑的秀發(fā),傲人的酥胸,滾圓挺直的大長腿,一切都是那么青春,那么活力四射??晌ㄒ蛔屗鄲赖?,就是不停瘋長的個頭。從十八歲的一米六,到十九歲的一米六八,再到二十歲的一米七二,持續(xù)增長,沒有要停的意思。那段時間她相當郁悶,如果再這樣繼續(xù)下去,她可能真就廢了,演員是沒有具體的身高要求,但憑著幾百年的舞臺經(jīng)驗,太高或者太低都不是一名合格的演員。劇本里是有“土行孫”,但那也是演員使用了“矮子功”的效果。巨人就更別提了,劇作家就從沒考慮過。她還記得當年父親看著兩個身高比同齡人矮一頭的姐姐罵過母親的話:“父小小一個,母小小一窩,都怪你,長得不夠人,生了一窩矬子?!蹦赣H聽完氣不打一處來:“我矬咋了?有本事你找個大洋馬去,讓給你下一窩大的,還不是你的品種不行,怨誰呢?”那時候菱香也不長個,覺得姊妹們個頭小,可能真是母親的原因。可后來,隨著菱香的個頭不停瘋長,父親的話就顯得蒼白了??蓛蓚€姐姐最終還是沒咋長,到結(jié)婚生子還是一米五幾的身高。父親當年送她進藝校,讓她專門學小旦戲,就是覺得她長不高??涩F(xiàn)在,小旦戲她是沒法演了,演丫鬟的角色,一出場就明顯比小姐高一頭,任誰看了都不順眼。好在菱香也沒多少戲,剛進縣劇團那年還演過幾場丫鬟,到后來,就只能跑龍?zhí)琢?。對于演戲,菱香壓根沒多大追求,當年進省藝校是父親的主意。父親愛了一輩子戲,想讓家里出個唱戲的角兒。可她沒這么想,上藝校像給父親完任務(wù),混一步是一步。好在父親的手腕硬,最終托人把她送進了縣劇團。她進縣劇團后也跟在省藝校一樣,領(lǐng)導(dǎo)安排啥就干啥,演不演角無所謂,只要有一份工作,能掙一份工資就行。她這種逆來順受的性格可能是天生的,多少年都沒咋改變過。她不爭,不搶,就像羊群中最溫順的一只羔羊,羊群去哪她去哪,沒理想也沒抱負。可即就是這樣,她的人生還是有無盡的煩惱,讓她經(jīng)常裹著被子在深夜里哭泣。后來她想明白了一件事,她的一切煩惱全是漂亮惹的禍。她從小乖巧、秀氣,長到十七八,更是出落得水靈靈招人羨慕。就連進縣劇團,好多人都說她是占了漂亮的優(yōu)勢,要不然,就她那水平,跑龍?zhí)锥紱]資格。對于別人的熱嘲冷諷,她從來不在乎,說到身后,裝作沒聽見,說到當面,也就抿嘴一笑,漂亮咋了?漂亮是天生的,你說再多也搶不走。說這些話的大都是劇團的年輕人。年輕人分兩種,一種是男青年,一種是女青年。男青年都很虛偽,說這話時嘴里看似帶著一種不屑,可眼神早就出賣了自己。他們的眼神像帶著勾子,恨不得從菱香的衣縫里勾進去,勾開她的衣領(lǐng),勾掉她的衣服,把她完全扒光。女青年就更明顯了,那就是純粹的妒忌。她們在菱香身上挑不出缺點,就老拿她的大個頭說事。說菱香就是一匹大洋馬,看著塊大,不實用;菱香雖然漂亮,可由于身高的原因,裝扮起來卻不怎么靈動,甚至有點傻,有點笨拙。菱香不以為然,傻就傻,大就大,只要團長不開除,照樣上班,照樣領(lǐng)工資。何況團長對菱香還格外看重,動不動還讓菱香跟上他去應(yīng)酬。菱香知道,團長是看上了她的溫順、勤快,還有酒量。菱香的酒量也是天生的,白酒一斤跟沒喝一樣,再多了她沒試過,因為每次當她喝到一斤時,別人差不多也到位了。當時團里還流傳著一種話,說團長是想讓菱香給自己當兒媳。團長有個兒子,兒子很平庸,不會唱戲,敲個手鑼,算是子承父業(yè),混一份工作。這事情只是別人的猜測,團長沒給菱香說過,菱香也從沒拿這話當回事。但她清楚,她遲早是要嫁到劇團的,至于嫁給誰,那就看緣分了。戲曲行當跟其它行業(yè)不一樣,尤其基層演員,常年在一線演出,流動性大,生活習慣也比較特殊,也只有同一個團體的年輕人才有大量的時間接觸,成婚后也能在一起工作,彼此有個照應(yīng)。團里當時有好幾個和菱香年紀相仿的男青年,有兩個菱香高攀不起,是團里培養(yǎng)的主角,相貌堂堂,確有真才實學;剩下的菱香也看不上,主要是個子都沒菱香高,而且相貌也稀松平常。菱香當時對自己的婚姻有過一段時間的憧憬,她沒有考慮團長的兒子,也沒有考慮剩下的幾個歪瓜裂棗,她的心思就在那兩個主角接班人身上。她尋思這兩個年輕人不管任何一個,只要先主動求她,她都會答應(yīng)。可她萬萬沒料到,捷足先登的不是那兩個主角接班人,不是其他幾個歪瓜裂棗,竟然是連歪瓜裂棗都不如的馮大寶,而且還被他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自己毫無招架之力。
菱香到現(xiàn)在都想不明白,她當時是怎么稀里糊涂就搭上馮大寶這條賊船的。這一切像一場夢,一場鬧劇,一場馮大寶專門為她設(shè)的局,更像是馮大寶自導(dǎo)自演的一場丑角戲。
馮大寶比菱香大七歲,半搭子光棍,身材不高,窩窩眼,高顴骨,平日里邋里邋遢,滿身油污,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而且還滿嘴黃話,見女人就騷情??蛇@個二百五,竟然在一夜間成了名人。
馮大寶當年不是以演員的身份進的縣劇團。那年縣劇團招考演員,團里只有四個名額,一個小生,一個花臉,一個正旦,一個小旦。馮大寶啥也不是,他之前在業(yè)余劇團演丑角,那次是以小生的身份參加的考試。你想想,一個丑角演員要考小生,在最基礎(chǔ)的條件上已經(jīng)輸給了別人,何況他長相丑陋,個頭矮小,根本沒什么機會??扇松褪沁@樣,都是命,只要你運氣正,總會有意外發(fā)生。劇團當時剛改制,團里新建了排練廳,重新采購了一套先進的燈光音響設(shè)備,嶄新的LED燈,超大功率的線震音響,多線路多端口的無線胸麥系統(tǒng),多功能數(shù)字調(diào)音臺。這些新式武器,以前的老電工從未見過,因此也不太會操作。那天招考比賽,演員剛一出場,燈光滅了,沒過幾分鐘,胸麥又開始了嘯叫。就在團長為此事氣急敗壞時,招考演員中走出了馮大寶。馮大寶主動請纓,說他管過電器,對這些設(shè)備熟悉,他去調(diào)。團長當時還有點質(zhì)疑,可情急中也沒別的辦法,只好讓他去試。沒想到馮大寶還真有一手,幾分鐘后,LED燈亮了,無線胸麥響了,清脆立體的音效也出來了。團長一高興,當場特招了馮大寶,但有一點,馮大寶只能以電工的身份進入編制,要演戲,還得等機會。
菱香進劇團時馮大寶已經(jīng)是雙重身份了。他主要的職責是管電器,偶爾加演一折他最拿手的《拾黃金》或者演個配角小丑之類。不過說實話,馮大寶的丑角戲演得就是好,比當時劇團的丑角老王好多了,畢竟他年輕,也能跟上潮流??伤輵虻臋C會不多,第一,他主要是電工身份;第二,老王在劇團演了一輩子丑角,只要他不退休,就沒人敢去替換他的角色。好在馮大寶會來事,進劇團沒多久便拜了老王為師,其實他的那些戲,那些做工、嘴皮功都是他從小在江湖班練成的,跟老王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不過拜師有拜師的好處,就是在師傅疲乏的時候可以替師傅演,這也是馮大寶最需要的。
剛開始老王給馮大寶的戲是《忠保國》?!吨冶酚置囤w飛搬兵》,趙飛是丑角,也是這本戲里面的主角,全本十場戲,趙飛要上九場。趙飛是個武丑,搬兵途中要“上山”,要“過河”,要展示好多秦腔武生的功夫,整場戲下來非常吃力。老王上了年紀,演武丑太辛苦,就讓馮大寶替他演。馮大寶體力好,功底扎實,嗓音也清脆,沒演多久,就在觀眾心中烙下了印象??刹还荞T大寶演得多好,團里人還是不拿他當演員看,當面背后一個名——馮電工。
菱香進劇團的第三年,也就是菱香人生中最美的那個春天,馮大寶的機會終于來了。
春節(jié)過后不久,省里發(fā)通知要舉辦一場全省戲曲匯演,要求每個市縣劇團出經(jīng)典折子戲參加。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商量,給了縣劇團兩個節(jié)目,一折生角戲,一折丑角戲。演生角的演員多,大家爭來斗去,一時間鬧得不可開交,最后團長定了當紅小生石小勇演他最拿手的小生戲《白逼宮》;丑角當時只有老王一人,老王給自己報了一折《教學》。《教學》是老王的代表作,水平當然不容置疑,可在老王報名的第三天,他的身體卻出現(xiàn)了狀況,急性闌尾炎。
2
馮大寶是臨危受命的,因為在當時,除了馮大寶,再沒人能拿下《教學》這出丑戲??神T大寶的態(tài)度卻讓團長有點意外。馮大寶告訴團長,讓他演丑角戲可以,但他不演《教學》,要演《拾黃金》。團長理解馮大寶的想法,馮大寶的戲團長都看過,相比之下,《拾黃金》確實要更高一籌??赡菚r參演的名錄已經(jīng)報到了省里,能不能變,咋變?團長心里沒底。后來還是馮大寶給團長出的主意,提前去一趟省城,找關(guān)系通融通融。就這樣,團長聽取了馮大寶的意見,提前帶著馮大寶和菱香進省城通融,其他演員晚一天動身。
這些都是馮大寶后來告訴菱香的。馮大寶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是在人生的幾處轉(zhuǎn)折點上抓住了機遇。比如之前進縣劇團,他主動搶著調(diào)試電器;進劇團又主動拜丑角老王為師;這次去省城跑關(guān)系,也是他主動點名讓團長帶的菱香。他當時對團長說,他在省城唱過秦腔茶社,跟省城的業(yè)余戲班跑過幾年江湖,這次匯演評委名單上的幾個名演、戲曲藝術(shù)家他都見過,也認識,只要團長舍得花錢,不要說換一折戲,就是讓兩折戲都獲獎也是小事情。他讓團長帶菱香一起去省城,明著說飯局上必須有女人陪酒,菱香年輕,漂亮,酒量好,是最佳人選;暗著,他其實早就盯上了菱香,想找機會追她。
省城的事情辦得很順利,前后請了三次客,花了好幾千。請了省戲曲劇院的幾位領(lǐng)導(dǎo)和有話語權(quán)的幾位名家,還通過名家又請了幾位擔任此次演出的評委。最重要的,是馮大寶在飯局上認識了當代西北名丑丁永寧老師。丁永寧是馮大寶從小的偶像,他的好多戲是看著丁老的光碟學會的。
那晚在飯桌上馮大寶開始一句話都沒說,他不能說也不敢說,因為他清楚,這次活動的主帥是團長,場面要團長來撐??珊髞硭麑嵲诒锊蛔×耍椭鲃悠鹕砭戳艘蝗?,而且還特意在丁老面前多喝了幾杯。給丁老敬完酒,馮大寶用最快的語速,最干練的語言向丁老介紹了自己,并表達了多年來對丁老的崇拜,希望有機會能得到丁老的指導(dǎo)。馮大寶當時很激動,遇到仰慕已久的老師,真想當場趴倒叩頭,求老師收他為徒??勺烂嫔先硕啵瑘F長又在,只能留下丁老的電話,以后再找機會。那晚馮大寶發(fā)揮到了極致,主動敬酒,卑躬屈膝,但亮眼的人不是他,而是菱香。
團長剛開始喝了一會兒,后來想讓菱香給他代酒,在場的幾位名家不答應(yīng)。說你堂堂一個團長,怎能讓一個女娃代酒,咱又不是非要你喝醉,隨量飲,喝多少算多少。團長明白幾位名家的意思,人家要看他的誠意,只能硬著頭皮喝。那晚八個人喝了六瓶,除了菱香,其他人都已經(jīng)差不多了。丁老走時專門夸贊了菱香,說菱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酒量最好的女娃娃。
團長那晚是徹底多了,酒桌上還勉強硬撐著,一到賓館就開始吐。吐完了,人也醉了,最后是馮大寶和菱香兩個人把他抬到床上的。馮大寶那晚也喝了不少,有點微醉,但還能行動。倆人將團長抬上床,團長嚷嚷著要喝水,菱香找來燒水壺,等水開時,團長已經(jīng)鼾聲雷動了。團長的鼾聲不得了,粗一陣,細一陣,有時像夜晚的悶雷,“呼嚕?!苯舆B不斷,有時則像斷了線的喇叭,“呼”一聲沒氣了。馮大寶實在受不了團長的鼾聲,就去敲菱香的門,說團長打呼嚕太吵,他想到菱香的房間里睡。菱香當時有些為難,但猶豫再三后還是開了房門。菱香到現(xiàn)在也想不明白,那晚她到底得了什么魔怔?后來她仔細想過此事,也許當時年輕、單純,覺得馮大寶看著粗魯,但人不壞;再者大家都是一起出來辦事,團長鼾聲大,不要說馮大寶,換了誰也受不了;還有,登記的房子是標準間,兩張床,各睡各的,湊合一晚也沒啥。演過戲的人都知道,下鄉(xiāng)演戲,有時候條件差,舞臺離村莊遠,演員們就只能在舞臺上睡。幾十號男女打地鋪,男的一排,女的一排,和衣而眠,和行軍的士兵一樣。演員們也都清楚這點,出門在外,沒辦法拘泥小節(jié)??闪庀氵@次錯了,她萬萬沒想到,就這一念之差,稀里糊涂,竟然改變了她的一生。
那晚是菱香成年后第一次和一個男人同住一室,也是她第一次和馮大寶正兒八經(jīng)單獨聊天。馮大寶剛開始給菱香講他小時候的不幸——父親早逝,母親改嫁,他在繼父的打罵中成長,十六七歲爬火車進省城學戲;后來又講他跟江湖班學戲的艱辛——人長得丑,沒有基本功,沒人愿意收他為徒,只好邊跑龍?zhí)走呁抵詫W。講到心酸處,馮大寶哽咽,菱香也跟著抹眼淚。馮大寶講完自己的歷史又開始跟菱香談這次的演出。馮大寶說,《拾黃金》是他的看家戲,是一位老藝人看他有天賦,特意傳給他的,跟任何版本都不一樣,只要給他舞臺,一定會引人注目,一定會得獎。馮大寶對此事信心十足,講著講著還給菱香小聲表演了一段。丑角的戲詞很滑稽,逗得菱香時不時偷笑幾聲。
菱香那晚是在馮大寶念經(jīng)般的丑角板歌聲中入睡的。睡到半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在一片白花花的麥田地里行走,明月當空,麥穗飽滿,月光下能看清麥穗頭銀針般的麥芒。白花花的麥田悄無聲息,麥田的盡頭是綿延的大山。她在麥田中行走,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踏壞即將收割的麥子。忽然,腳下“撲騰”一聲,飛起兩只白色的鳥兒。她嚇了一跳。鳥兒在空中盤旋了一圈,向著皎潔的月亮飛去。她不知道身在何地,鳥兒的起飛讓她心跳加速,她聽到腦后傳來一種細微的、連續(xù)的“嗚咽”聲。這種聲音很小,很遠,但聽著很恐怖,就像恐怖片中的背景音樂。這種聲音一響起,她全身緊繃,雞皮疙瘩瞬間冒了出來。她被一種巨大的恐怖包裹著,不敢回頭,唯一的想法就是往前跑,盡快離開,而且越快越好。就在她想好了要跑時,突然感覺全身僵硬了,想跑,抬不起腳,想叫,發(fā)不出聲。忽然,她感覺有一只手從她的腋窩間伸了過來,在她的腰間、胸前游走。她恐懼萬分,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拼命掙扎,激靈一動,醒了,睜開眼,房間里黑乎乎的,可那只手真實存在,而且還在她身上繼續(xù)游走……她還是不敢動,但隨著意識的逐漸恢復(fù),她已經(jīng)猜出了身邊的人。那只手繼續(xù)隔著衣服在她小腹、胸脯上輕輕撫摸……那只手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魔力,手到之處,她的身子會不由自主地顫栗,隨即有一股奇妙的電流向全身擴散……就在那只手掀開她的衣服,碰觸到她的肌膚時,她一把抓住那只手,狠狠摔到一邊。那人遲疑了一會兒,輕輕掀開被子,下床了,然后又悄悄爬上對面的床鋪。菱香那會兒再也睡不著了,她咋都沒想到,馮大寶竟然會對自己下手,這個挨千刀的,真不值得同情。
那晚馮大寶是在天亮前離開的。馮大寶走時沒開燈,像做賊一樣,躡手躡腳。馮大寶走后菱香很矛盾,有種被人侵犯的羞恥感,又有種莫名其妙的興奮。她脫光衣服在花灑下沖洗了很久,腦中茫然一片,有些東西一旦沾染了,再怎么洗都洗不掉了,就像心中的欲念,一旦滋生,很難消除……
3
省里的戲曲匯演總共五天十場戲,除了省戲曲劇院新編的秦腔現(xiàn)代戲《敦煌遺夢》,剩下的全是省內(nèi)各市縣級劇團的折子戲。折子戲短,每場五折,但都是各大劇團的經(jīng)典,要在這么多經(jīng)典中獲獎,確實很難。演出順序是由組委會按照生旦凈丑的行當合理搭配的。領(lǐng)導(dǎo)說了,本次演出既是檢驗全省秦腔水平的一次比賽,也是各大劇團面向全省人民的一次匯報演出。因此,名次不重要,重要的是展示,希望各劇團參演演員發(fā)揮自己的最高水平,給全省人民一份滿意的答卷。領(lǐng)導(dǎo)的話是這么講的,可下面各劇團的領(lǐng)導(dǎo)包括演員不這么想。他們既想演出水平,還想奪得獎項,因為通知單上寫得很明確:一等獎五千元,二等獎三千元,三等獎一千元,優(yōu)秀獎五百元。這么高的獎金,在當時演員每月只有四五百元工資的年代,誰愿意錯過。
匯演第一天,團長把大家召集起來開了一次小會。團長說:“我們這次參演的兩折戲都排在后面,《白逼宮》排在第四天下午,《拾黃金》排在第五天下午。我們是縣劇團,跟人家省、市級劇團沒法比,所以大家不要有任何壓力,好好演,正常發(fā)揮,不要出錯就好。我們這樣的縣劇團,能參加這次演出,能在省劇院的舞臺上露露臉,已經(jīng)很榮幸了,至于能不能獲獎,聽天由命,大家只要用心就好?!?/p>
前三天不演戲,可大家都沒閑著,除了上午在酒店院子里練戲,下午、晚上都去劇院看戲。這么大的盛會,這么多的劇團,這么多的名家薈萃,對于常年工作在基層一線的演員來說,是一次最好的學習機會。
自從那夜后,菱香再沒搭理過馮大寶,她覺得和這種人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否則會壞了自己的名聲。菱香在劇團里雖然沒多大本領(lǐng),但有一點,安分、踏實,這是她做人的原則。馮大寶那幾天像得了魔怔,有事沒事就往菱香跟前湊。菱香從馮大寶眼中看出了一些想法。馮大寶給菱香買早餐,菱香不要;馮大寶約菱香一起看戲,菱香不跟他走;馮大寶趁沒人的機會找菱香說話,菱香一見他就跑。后來兩天馮大寶不見了,他既不去劇院看戲,也不在酒店休息,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團長看不見馮大寶,便給他打電話。團長說:“大寶,你這兩天去哪了?這么緊張的活動,你可不敢亂跑,好好看看人家的演出,想想自己上臺了該咋演。你可要記住,你是臨時替補,要不是老王生病,這么大的場合能輪得上你?”
匯演第四天,下午第三折石小勇的戲——《白逼宮》。石小勇一出場就有些不對勁,調(diào)起高了,嗓音有點冒弦,動作幅度也有點大,尤其中場的捎子功,太用力,轉(zhuǎn)身甩發(fā)時捎子纏到了頭上;后場那個最經(jīng)典的僵尸倒也不太干凈,算是勉強完成?;鼐频甑穆飞蠄F長一直陰沉著臉,一句話也沒說?;氐骄频?,一進房間門,團長便開罵了:“平時不是演得好好的嗎?咋了?到底咋回事?”石小勇?lián)钢讣撞豢月?,遲疑了片刻,弱弱地回了一句:“團長,我錯了,我今天從一出場就狀態(tài)不好,我緊張了?!?/p>
“緊張,有啥緊張的,不就是演戲嗎?又沒讓你拿獎,我只要求你發(fā)揮正常水平,你……”團長罵完石小勇,轉(zhuǎn)身又開始數(shù)落大家:“看看,看看,這就是水平,成天在核桃大的縣城里充大師,到省城就慫了。這就是我們的人,格局,格局太小……”團長數(shù)落了一會兒,突然問:“馮大寶人呢?”大家集體搖頭。團長又開始罵:“啥玩意兒?真不知道天高地厚,一個替補演員,一天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整天不見蹤影,我倒要看看,他明天能給我變出個啥幺蛾子來?演不好就滾蛋,咱劇團不缺電工。”
團長罵出這話,菱香的心猛然一緊,忽然替馮大寶擔心起來。團長走后菱香到外面轉(zhuǎn)了一圈,她想找馮大寶說說,讓他認真對待此事,盡自己最大的本事演,爭取能拿到一個好成績,給大家一份安慰。菱香這個想法是突然冒出來的,她覺得團長為這次演出確實費心了,花錢請人不說,每天盯著排練,寸步不離,如果再不演出點成績,真沒臉回去了。第一折已經(jīng)演砸了,剩下的希望全在馮大寶身上。馮大寶的《拾黃金》是獨角戲,他一個人演,好歹要看他個人發(fā)揮,別人是幫不上忙的。對于丑角戲,菱香從來不咋看好。她覺得丑角戲像下飯菜,可有可無,戲耍一下,博人一笑,沒多大意思,和那些正兒八經(jīng)的經(jīng)典劇目沒法比。之前王老師報的《教學》,雖說也是丑角戲,還有點教育意義,這出《拾黃金》,就演個叫花子,論穿戴沒穿戴,一身破衣服。論唱腔沒唱腔,滿嘴胡說。她記得當年王老師演這出戲時,動不動還說一些下流的黃話。在這么大的場合演這種戲,菱香覺得團長是上了馮大寶的當,在犯低級錯誤。
那天晚飯后團長的心情似乎好了些,又招呼大家去劇院看戲。團長說:“咱演得好不好無所謂,別家的戲還是要看的,去了大家要認真看,就當來省城學習幾天?!眻F長帶著大伙下樓,菱香沒去,她心中像壓了一塊石頭,沉沉的,有點喘不過氣。她要等馮大寶,要給他當面說話,要讓他意識到明天演出的重要性。
菱香在房間里躺著。天黑的時候,她聽到隔壁的房門響了一下,然后沒聲了。又過了一段時間,隔壁房間里傳來咕咕囔囔的說話聲,仔細一聽,是馮大寶。菱香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想都沒想就往隔壁走。到隔壁門口,房間里傳出馮大寶的唱念聲,全是《拾黃金》的戲詞。菱香深吸了一口氣,抬手輕輕敲了兩下。門開了,馮大寶一雙滴溜溜的三角眼詫異地望著菱香。
“咿!你沒去看戲啊?”
“沒”。
“那快進屋。”馮大寶嬉皮笑臉,連忙伸手作邀請狀。馮大寶喜笑顏開,看著很高興,可菱香一點也高興不起來。菱香問馮大寶:“你一天都干啥去了,不見人影?”
“我……我這兩天有重要事情。”馮大寶還是嬉皮笑臉的樣子。
“石小勇今天下午的戲演砸了?!绷庀愕恼Z氣有點難過。
“啊!他不是咱團的當紅小生嗎?咋搞的?”
“誰知道呢,反正沒演好。團長氣得罵了大家,也罵了你,說你一天不見人影……”菱香苦著臉跟馮大寶說話,馮大寶一雙賊溜溜的眼睛在菱香胸前打轉(zhuǎn)。菱香低頭一看,襯衣的兩顆紐扣開了,白花花的胸肉呼之欲出。菱香的臉頰紅了,停住話語,連忙系紐扣。馮大寶接過話茬:“哦,沒事,讓他罵去,今晚他回來還得收拾我,不過不要緊,等明天演完戲,他就不罵了?!?/p>
馮大寶的話讓菱香有點摸不著北,這家伙是咋了?誰給他的自信?莫不是真跟團里人以前說的,他就是個二百五,掂不來自己的輕重?馮大寶信誓旦旦地對菱香說:“菱香,我告訴你個好消息,你可不要跟任何人說。我這幾天可沒閑著,我在一個朋友的秦腔茶社排戲,你知道給我導(dǎo)戲的人是誰嗎?”
“誰?”
馮大寶遲疑了一下:“省劇團著名的丑角演員霍耀宗老師?!?/p>
霍耀宗菱香知道,省秦有名的丑角演員,他的師傅就是那天晚上一起吃飯的西北名丑丁永寧。菱香聽完馮大寶的話,心里一熱,但隨即又涼了下來。常言說得好,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在個人。別說是霍耀宗,就是丁老親自指導(dǎo),兩三天能起多大作用,何況就一折《拾黃金》,再咋排,也是個叫花子要飯的戲。菱香不屑一顧地說:“誰排都一樣,關(guān)鍵是能不能得獎?”
“能,絕對能得?!瘪T大寶扮了個鬼臉:“一等獎咱就不說了,有人家省戲曲劇院的《敦煌遺夢》,但二等獎絕對沒問題,不信我敢跟你打賭!”馮大寶詭異地笑著,伸出了右手。
“你就吹吧,團長可是撂下話了,明天的戲要是演不好,你連電工都沒得當了?!绷庀阋徊涣羯裾f出了這話,話一出口,就后悔了。這話可真不能說,畢竟人都是有尊嚴的,這明顯是揭馮大寶的短,摳他的傷疤。她想著馮大寶聽完這話肯定會不高興,可沒想到,馮大寶還是一臉嬉笑。馮大寶說:“沒事,如果真演不好,我主動辭職,不需要他開除。不過我要是得了二等獎,你賭啥?”
“我……”菱香一時被馮大寶問得啞口無言,還真不知道說啥好。
“你說吧!”菱香喃喃道。
“來,先擊掌。”馮大寶說著一把拉起菱香的一只手,對著手掌就是一巴掌。擊完掌馮大寶賊眉鼠眼地盯著菱香,小聲說:“我要是得了二等獎,你就嫁給我?!?/p>
“你……”菱香一聽這話,臉刷一下紅了,她一把推開馮大寶,嘴里說了聲“你流氓”。便跑出了房間。
菱香那晚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她聽到團長他們看戲回來的聲音,聽到團長和馮大寶爭吵的聲音,最后,所有的聲音都沒了,她還是無法入睡。馮大寶的那句話一直在她心里縈繞著,像一只煩人的蚊子,咋趕都趕不走。說心里話,菱香一心想讓馮大寶得獎,只有馮大寶得獎了,團長之前的付出才沒白費,這趟省城才算沒白來。她這輩子已經(jīng)注定是秦腔人了,通過這兩年劇團下鄉(xiāng)演出,她親身經(jīng)歷了基層演員的不易。一群從小縣城劇團工作的演員,要走進更高的舞臺,進入更高的藝術(shù)殿堂,簡直比登天還難??梢幌氲今T大寶跟她打賭的那句話,內(nèi)心又不安起來,如果馮大寶真拿了獎,難道她真要嫁給他?
那晚菱香又做了一個夢。她夢見馮大寶真獲獎了,還夢見馮大寶穿著一身大紅的戲裝,扮著丑角的樣子,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迎娶她。一對對衣著喜慶的鼓樂手吹奏著迎親的樂曲,她在一頂大紅花轎里坐著,風吹過轎簾,她看到路兩邊的人對著她哄笑:“看,鮮花插到牛糞上嘍……鮮花插到牛糞上嘍……”
4
第五天,也是匯演的最后一天。中午吃完飯,團長招呼大家提前往劇院走。出門時團長又叮囑大家:“今天是最后一天,也是咱的最后一折戲,大家提前進劇場,選靠前的位置坐,要集中坐到一起,該鼓掌的時候必須鼓掌,帶頭鼓掌,要造出氣氛?!眻F長的話大家理解,從這幾天的演出情況看,省城觀眾的掌聲是很吝嗇的,輕易不會鼓掌,因此,引導(dǎo)鼓掌也不失為一種辦法。但大家心里更清楚,引導(dǎo)鼓掌,是在演員精彩表演的基礎(chǔ)上,如果演員自身不強,演不出彩,你就是把手掌拍爛,也只能讓人笑話。團長說完話馮大寶笑了,他先是小聲笑,笑著笑著竟然“哈哈”大笑起來。馮大寶的笑讓大家莫名其妙。團長轉(zhuǎn)身瞪了馮大寶一眼:“你有病?。俊瘪T大寶笑著說:“團長,不是我說你,昨晚我已經(jīng)跟你交底了,咱這次是奔著大獎來的,咱有這個實力,你放心,絕不給你老人家丟臉?!眻F長越發(fā)生氣了:“你就是個二百五,你今天要是演砸了,就別回去了?!眻F長這話說得有點狠,有點不留情面,可馮大寶不以為然。他繼續(xù)笑著,一手拉著他那個破行頭箱子,一手夾著一根煙,煙在他的指間轉(zhuǎn)著花兒,他誰也不看,搖頭晃腦,大搖大擺地前邊走了。團長指著他的背影繼續(xù)罵:“你看看,啥玩意?啥玩意嘛!”后面的人都哄笑起來,可菱香沒笑,她的臉色陰沉著,心里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
那天下午參演的第一折戲是《探窯》,第二折是《拷寇》,第三折是馮大寶的《拾黃金》,后面還有兩折戲,《武松殺嫂》和《臨潼山》。開演之后,主持人先報幕,其他幾位都是有頭銜的演員,主持人在名字前說了一大串,什么國家一級演員、二級演員,什么紅梅獎、青年獎獲得者等。只有馮大寶,主持人在介紹時只說了某某縣劇團優(yōu)秀青年丑角演員。菱香當時坐在觀眾席上,當主持人說到馮大寶時,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悲傷,感覺這場面就像一個窮小伙跟一群富家子弟考試,先不說成績好壞,光這一介紹,就已經(jīng)寒磣到極點了。
前兩折戲菱香沒怎么用心看,畢竟人家都是大腕,又都是拿手戲,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她只關(guān)心馮大寶的第三折,她真希望馮大寶能像他在賓館里說的,力挽狂瀾,一舉成名。第二折戲結(jié)束時,她甚至生出了一個念頭,如果馮大寶今天真能改變局面,獲得大獎,她就嫁給他。
第二折戲結(jié)束后,鼓樂稍作停歇。
“啊——啊——”二幕內(nèi)傳來馮大寶清脆的吆喝聲,隨即板鼓清脆的敲了起來。“阿嚏——阿嚏——”兩聲清脆的噴嚏聲,馮大寶扮演的叫花子胡來胳膊肘夾著一根討飯棍,頭戴一頂破氈帽,上身穿一件黑布偏襟小衣,下身穿一條青布破褲,褲子的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短褲腿的一邊還露著小腿,腰間系一條白大布羅裙,十足就是一個衣衫凌亂的乞丐。再看他的臉,白油彩從眼睛以下、嘴巴以上涂抹了一大團白,再用黑油彩畫了兩個“逗號”形的黑眼窩,就這么簡單的化妝,可一出場、一瞪眼、一咧嘴,由不得人想笑。菱香當時的心情是復(fù)雜的,可一見馮大寶這個裝扮,不由得捂起了嘴,在場的觀眾也哈哈大笑起來,劇場里隨即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說我窮,
道我窮,
人窮干下了窮營生。
昨晚睡在城隍廟,
西北風吹來渾身冷。
前些年,
我運氣正,
掙下的錢兒拿不動,
買下個毛驢往回送,
爹也是喜,
娘也是喜,
媳婦一見“喲、喲”就胡騷情。
……
馮大寶在臺上一板一眼地說著板歌,他神情自若,動作滑稽,時不時還隨著戲詞的內(nèi)容努努嘴、瞪瞪眼、扭扭腿……等他這一段由弱變強、又慢變快的板歌說完時,臺下又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菱香這時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的觀眾,她發(fā)現(xiàn)觀眾的眼睛全被馮大寶滑稽的演出吸引了,看不到一個交頭接耳的人。
秦腔《拾黃金》又名《花子拾金》,演述花子胡來乞討途中拾得一塊紙包,以為是塊黃金,欣喜萬分,趕奔城隍廟給神唱戲還愿,結(jié)果是一塊磚頭,空歡喜一場的故事。這出戲的主要亮點在于戲中有戲,詼諧幽默,勸化世人天上不會掉黃金,不要做白日夢,踏踏實實生活的哲理。這出戲菱香進縣劇團后看王老師演過幾次,就一叫花子討飯的故事,她感覺沒多大意思,也不怎么愛看。后來馮大寶接過了這出戲,她立馬覺得不對勁。馮大寶的戲路和王老師完全不同,他年輕,嗓音好,有激情,唱念做打樣樣嫻熟,演出來別有一種味道。
馮大寶說完板歌又夾雜了一段快板繞口令:
鼓打一更一點半,凍得我,啪啦啦啦啪啦啦啦啪啦啦啦顫;鼓打二更二點半,凍得我,清鼻流成長絲線;鼓打三更三點半,凍得我,好像孫猴子吃辣蒜;鼓打四更四點半,凍得我,滾成一個圓蛋蛋;鼓打五更天明了,拉個棍子可又走,東走走,西走走,要到何日才能了,才能了,才能了,你說何日才能了,才能了,才能了,一定是個不得了。
這段快板繞口令馮大寶是節(jié)奏明快,字正腔圓,如數(shù)家珍,沒有一絲紕漏,沒有一點瑕疵。后來馮大寶告訴菱香,他就是靠著這段精彩的嘴皮功贏得了西北丑角大師丁永寧老師的青睞。
說完快板,馮大寶又給大家表演了一段丑角絕活“矮子功”。矮子功看過丑角戲的人都知道,可像馮大寶這樣挺直了腰板,身子呈兩個90度快速奔跑的還是頭一次,后來馮大寶也告訴過菱香,他這種步伐是自創(chuàng)的,是他在扎馬步的時候想出來的,身子扎成馬步往前跑,只要奔跑的速度夠快,就不會向后跌倒。
中場的戲中戲,王老師的唱詞不多,一段十八拉扯??神T大寶的不同,他不僅演唱了秦腔,還夾雜了眉戶腔、黃梅戲,生旦凈丑各個唱腔都有。秦腔部分也比王老師的要多,尤其馮大寶反串唱旦角的聲音,那真是絕了,高音處清脆明亮,低音處婉轉(zhuǎn)細膩,絲毫不亞于反串旦角的名家。馮大寶在臺上邊做邊唱,一段戲中戲,臺下連著響起了六次熱烈的掌聲,唱到最后反串到《斬秦英》的兩句旦角戲,臺下已經(jīng)有人站起身子鼓掌了,好多人還發(fā)出了尖叫聲。
馮大寶那天的演出算是以超乎大家想象的效果收場了。演出結(jié)束后,大家無暇再看剩下的戲,興高采烈地擁著馮大寶回了酒店。團長當時的心情特別特別好,和中午出門時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團長在酒店餐廳特意訂了一桌酒席,招呼大家慶賀。團長說:“如果不出意外,大寶這次的《拾黃金》一定能獲獎,至少一個優(yōu)秀獎有?!瘪T大寶那天在酒桌上搖頭晃腦地說:“優(yōu)秀獎算啥,咱就是沖著二等獎去的?!瘪T大寶說這話的時候特意看了菱香一眼,菱香臉一熱,避過了馮大寶的眼神,她心里清楚,馮大寶是徹底盯上她了。馮大寶那天顯得特別客氣,也特別爺們,給團長敬酒,給在座的大家都敬了酒。馮大寶端起酒杯滿懷激動地說:“首先我要感謝團長,感謝團長給我這次演出的機會;其次我要感謝在座的各位兄弟姐妹,沒有大家的加油鼓勁就沒有我今天的超常發(fā)揮。我們是從小縣城來的基層演員,能上這么大的舞臺確實不容易,希望我們繼續(xù)努力,繼續(xù)為團里做貢獻?!?/p>
也許是天賦,也許是運勢,也許還有馮大寶不為人知的手段,總之,馮大寶的丑角戲《拾黃金》是獲獎了,而且還得了大家意想不到的折子戲一等獎。頒獎典禮上西北名丑丁永寧大師親自給馮大寶的《拾黃金》做了點評。丁永寧說:“馮大寶這個演員不得了啊!他不但基本功扎實,動作表情詼諧幽默,最大的亮點就是嗓子好,他的嗓子生旦凈丑不擋,可以說是一個百年難遇的好丑角。今天,組委會能給他頒發(fā)折子戲一等獎,我覺得是名至實歸的,也是我們秦腔界對丑角行業(yè)的肯定。希望他再接再厲,不負眾望,把秦腔丑角行業(yè)發(fā)揚光大?!?/p>
獲獎后的馮大寶激動壞了,不單是一等獎的至高榮譽,還有高達五千元的獎金,這可是他在縣劇團當一年電工都掙不到的?;乜h城的第一天晚上,馮大寶就竄到了菱香宿舍,趁著宿舍沒人給菱香表白,還是那句老話,要菱香嫁給他。菱香當時很為難,畢竟這是終身大事,她一個人說了不算,得家里父母同意。菱香也知道,就馮大寶的相貌、年齡、家境,她父母是絕對不會同意的??闪庀阌植缓镁芙^馮大寶,畢竟自己打賭輸了,雖說是一句戲言,可總得有個說法。面對馮大寶的步步緊逼,菱香當時真有點束手無策。忽然,她想到了一個借口。菱香對馮大寶說:“打賭時你說得了二等獎就算你贏,可現(xiàn)在你得的不是二等獎,是一等獎,所以不算。”馮大寶被菱香的回答搞得哭笑不得,臨走時馮大寶說:“我不管,反正你輸了,你要兌現(xiàn)承諾。即便你現(xiàn)在不同意,遲早有一天我要讓你同意,你這輩子注定是我的人了,跑不掉。”馮大寶的語氣很堅定,有種不見黃河不死心的意思。菱香在心里暗暗發(fā)怵,通過這段時間對馮大寶的了解,以他的性格,這事情是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就看他找什么機會,用什么手段了。那些天菱香忐忑不安,真不知該如何應(yīng)對馮大寶的攻勢。自從馮大寶獲獎后,菱香對馮大寶的感覺變了,她覺得他沒有之前那么壞,甚至還有幾分可愛。他和劇團別的人不一樣,他身上有一股韌勁,有一股異于常人的拼搏精神。
馮大寶獲獎的消息一經(jīng)公布就上了省市各大媒體的頭條。這一下可不得了,馮大寶一夜之間成了秦腔界的名人,成了家喻戶曉的丑角明星。那段時間幾乎天天都有記者來找馮大寶采訪。團里人對馮大寶的態(tài)度也變了。有人私底下說他是王八走了鱉運,可在當面,都向他伸出了友誼的小手。見面再也沒人喊他馮電工、大寶了,都客客氣氣地尊稱他為馮老師,就連團長,只要一說起馮大寶,就眉飛色舞,口若懸河,好像得獎的人不是馮大寶,而是他自己。
馮大寶一出名,縣劇團也跟著沾光。后半年縣劇團的訂單出奇的多,比往年要多一倍。在這期間,還有別的劇團特邀馮大寶演出。團長也變聰明了,馮大寶去別的劇團演出可以,但演出的費用一半歸個人,一半歸劇團。就這樣,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馮大寶那年光在外面跑場,就給劇團帶來了高達十余萬元的收入。同樣,馮大寶自己也賺了個盆滿缽滿。他的出場費從一開始的二百漲到了最后的三千,甚至還有一位老板個人掏錢請他,一場戲給到了五千塊。
第二年春天,秦州市劇團向馮大寶拋來橄欖枝,特聘他為市劇團的丑角演員,條件是給他報職稱、解決正式編制,還給了他一個副團長的職位。這么好的條件,馮大寶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縣劇團也沒有任何繼續(xù)挽留的辦法。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是誰也改變不了的道理。馮大寶當時給市劇團也提了條件,他過去可以,但要答應(yīng)他兩個條件:一是他去了要有絕對的自由,在保證劇團正常演出的基礎(chǔ)外,不能阻止他在外演出;二是他去時要帶一個人,還要解決這個人的正式編制。而這個人就是菱香。直到那時,大家才明白了馮大寶的企圖——他一心要娶菱香為妻。
馮大寶走之前去了一趟菱香家,他是和團長瞞著菱香專門去的。等菱香知道此事后,她父母已經(jīng)同意了這門親事。菱香的母親對菱香說:“娃呀,人活一輩子,圖的就是一個好。馮大寶是比你大些,但人不錯,何況他現(xiàn)在的前程不可限量,你要不嫁他,就得在縣劇團混一輩子,是沒出息的?!绷庀惝敃r心里很亂,但最終還是同意了?,F(xiàn)在回過頭來想,人生沒有什么計劃可言,都是命,命不可違。
5
菱香和馮大寶進市劇團不久便舉行了婚禮。那場婚禮真可謂空前絕后,前來道賀的人坐滿了新世紀酒店一到三層大廳,還有一些省里來的、外省來的貴賓被安排到了四樓的包廂。具體有多少人?菱香不清楚,她只記得光敬酒就敬了三個多小時。那時候他們在市里還沒有住房,結(jié)婚的新房是劇團給他們臨時租的,離劇團不遠,一個新建的小區(qū),新樓房,三室兩廳,裝修過的,家具擺設(shè)一應(yīng)俱新。那天婚禮現(xiàn)場劇團組織了秦腔清唱,上臺的全是秦腔界的名家大腕。婚后好多年,大家還經(jīng)常說起那場盛宴,說那次演唱的規(guī)格之高,在秦州城是史無前例的,那么多的大咖云集,都是沾了馮大寶的名氣。
新婚當晚,馮大寶一身酒氣爬上新床,抱住菱香發(fā)誓,說他這輩子絕對不會虧待菱香,一定要讓她過上別的女人沒有的生活,如果違背誓言,甘愿做牛做馬,不得好過。馮大寶剛結(jié)婚那幾年確實對菱香好,疼小孩一樣疼她。馮大寶從小家貧,肯吃苦,不怕累,尤其會做一手可口的飯菜。馮大寶不僅大菜做得好,還會做各種各樣的農(nóng)家飯,洋芋丸子、馓飯、蕎面疙瘩、雜糧攪團等等,特別地道。別人請馮大寶吃飯是去酒店,可馮大寶請客卻恰恰相反,在家里。馮大寶有時請自己的好友,有時請團里的領(lǐng)導(dǎo),全在家里招待。朋友到家,馮大寶先上幾樣涼菜,讓菱香陪著客人喝,自己則一頭扎進廚房,忙個不亦樂乎,等他出來的時候,可口的家常飯也跟著上桌了。團里當時流傳著這樣一句話:“馮大寶的飯,菱香的酒,吃不好喝不好不讓走?!绷庀阋苍鴨栠^馮大寶,問他為啥不嫌麻煩,要在家里招待客人?馮大寶說:“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這人啊,天天吃館子,大魚大肉吃膩了,就想吃一口地道的農(nóng)家飯,咱有這個手藝,耐點麻煩的事,這樣既省錢又能讓大家吃好,干嘛不用?”馮大寶告訴菱香,他之所以這樣節(jié)約,是要攢錢買房子,他要在孩子出生前給菱香和孩子在秦州城買一套大房子,讓她過上正兒八經(jīng)的城市生活。馮大寶的話讓菱香十分感動,那段時間菱香只要一想起這話,心中像升起了一輪太陽,暖暖的,亮亮的,要多暖有多暖,要多亮堂有多亮堂。婚后的馮大寶樣樣都好,在劇團是副團長,領(lǐng)導(dǎo);在外演出是明星,身價高,掙錢多;在家是模范丈夫,會操持家務(wù),疼老婆。可有一點菱香受不了,那就是馮大寶精力特別旺盛,只要逮著空閑,不管白天黑夜,就想和菱香那個。在這方面,菱香和馮大寶截然相反,她覺得夫妻生活是必須有,但那只是被窩里的事,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進行。而且這事情也不是生活的全部,沒必要天天有,何況她的身體也確實吃不消。菱香也曾委婉地勸過馮大寶,說這事兒又不能當飯吃,讓他忍著點,可馮大寶就是不聽,兩個人為此還發(fā)生過好多次口角。這事情一直持續(xù)到菱香懷孕。
那天菱香拿到醫(yī)院的孕檢報告,真像拿到了一張?zhí)厣饬?,感覺全身都放松了。回家后她將報告單沒好氣地往茶幾上一扔,也沒說話。馮大寶先是一驚,拿起報告單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他“刷”一下從沙發(fā)上跳了起來,抱起菱香一頓亂親。馮大寶嘴里呼喊著:“我當?shù)恕耶數(shù)?。”放下菱香后馮大寶鄭重地說:“香,從現(xiàn)在起你不用上班,啥也不用干了,一門心思在家養(yǎng)身子,剩下的事情全交給我?!瘪T大寶說到做到,第二天果然從劇團領(lǐng)回來一張休假單。菱香當時還埋怨過馮大寶,說天底下的女人都懷孕,也都是快生的時候才請假,你這么早就讓我休假,我一個人能待住嗎?馮大寶說:“劇團可不像別的單位,去了就要演戲,演戲多危險,動了胎氣不得了!”菱香說:“你天天要演戲,你走了我一個人在家也無聊啊?!绷庀阍捠沁@么說的,可她巴不得和馮大寶分開一段時間,說心里話,她真的有點怕他了。
過了兩天,馮大寶忽然給家里領(lǐng)回來一個農(nóng)村婦女。馮大寶說這是他專門托老鄉(xiāng)找的保姆,說他最近要去陜西參加秦腔藝術(shù)節(jié),回來后還有好幾場演出,讓保姆來照顧菱香的生活。馮大寶臨走時還告訴菱香一件好事,說他們租住房子的主人要在外地買房,不回來了,這套房子要轉(zhuǎn)賣,他已經(jīng)給人家打去了一半的錢,剩下的等他這次演出回來,想辦法湊一湊,房子就歸他們了。馮大寶當時到底有多少錢,菱香不清楚,她只掌管著倆人的工資,其余的馮大寶不交,她也不問。馮大寶的錢大部分是在外演出掙的,一場幾千塊,隔三差五,接連不斷。馮大寶給菱香說過,外面的演出費一部分要上交劇團,剩下的他存著,將來買房子??刹唬@么快他就把房子給買到了。
馮大寶給菱香的驚喜源源不斷,半年后,當菱香大腹便便時,馮大寶又給自己買了一輛小轎車,那可是劇團唯一的小轎車,在當時的秦州城都屬于稀罕。
那段時間馮大寶特別忙,經(jīng)常不回家,不是說去陜西演出,就是去省城辦事。有一天馮大寶從省城回來,神神秘秘地對菱香說,他可能要離開市劇團,去省秦腔劇院工作。菱香當時有點生氣,她勸馮大寶不要瞎折騰,剛在市里買了房子,孩子也快出生了,何必呢?馮大寶不聽,還是那句老話,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馮大寶還說,他父親以前請風水大師看過祖墳,說他這輩上要出大官。后來他不好好上學,學唱戲,父親臨死前都沒原諒他,罵他破壞了風水,把官做到了戲臺上?,F(xiàn)在看來,風水大師的話沒錯,他現(xiàn)在是市劇團的副團長,將來到了省城還要當團長,團長是啥?不就是官嗎?馮大寶是唱丑角的,耍嘴皮子無人能及,菱香苦口婆心,終究不是他的對手。菱香沒轍,最后給馮大寶亮出底線,想去省城可以,自己去,她就喜歡秦州,就愿意在秦州劇團工作。
這是菱香的心里話,完全沒有要挾馮大寶的意思。馮大寶想法多,膽子大,欲望強烈,這些都是他個人的事情,菱香管不了也不想管,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是她始料未及的,也難以置信,但也不得不接受。
預(yù)產(chǎn)期的前兩周馮大寶陪菱香去了一趟醫(yī)院,醫(yī)生產(chǎn)檢后說胎兒一切正常,讓他們操點心,一有情況就送醫(yī)院。那幾天馮大寶推掉了所有演出,一門心思在家守菱香。
一天夜里菱香被尿憋醒,起床后不見馮大寶,心里有些納悶,以為他有啥急事出門了,便一個人去了廁所。上完廁所往回走,隔壁房間里傳出一些動靜。菱香聽著聲音有些怪異,就悄摸著腳步到門口聽了一下。這不聽不要緊,一聽出大事。菱香一動不動地在房門口站著,她人雖然是靜止的,但心卻無法平靜,憤怒伴隨著陣陣惡心如同積壓在火山口的巖漿,翻江倒海地向上噴涌。那會兒她腦子一片空白,一把推開房門,打開房燈,床上的景象一目了然——馮大寶和保姆赤身裸體,一臉驚恐。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菱香張了張嘴,她原本想罵人,可眼前一黑,就啥也不知道了。等她再次醒來,人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了,旁邊沒有馮大寶也沒有保姆,只有自己的母親和劇團的正旦李老師。李老師看見菱香蘇醒過來,連忙呼喊:“醒了,菱香醒了?!蹦赣H眼含熱淚,焦急巴巴地問:“香,你感覺咋樣?沒事吧?”她那時候腦子一團糟,根本不明白母親在問什么。她當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孩子,孩子呢?她用一只沒輸液的手摁了一下肚子,忽然,她感覺自己的身子空了,有一種微弱的痛感從小腹深處徐徐傳來。
“媽,娃呢?我的娃娃呢?”她大聲尖叫。
“娃娃在,娃娃在。”母親焦急地拉住她的手。李老師連忙說:“菱香,你別著急,孩子在醫(yī)生那里,是兒子,你生了個兒子?!绷庀懵晕⑵届o了一下情緒,喃喃道:“我躺多久了?”
“你昏過去快一天了,昨天晚上大寶他們送你到的醫(yī)院,醫(yī)生給你做了剖腹產(chǎn),你可差點嚇死媽了。”母親怯怯地說。
馮大寶……馮大寶……菱香在腦子里一點點回想著昏厥之前的事情,忽然,她的眼睛定了,冷冷地問了一句:“馮大寶人呢?”
“他出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了?!?/p>
馮大寶是在菱香和孩子見完面、大夫?qū)⒑⒆颖ё吆蠡貋淼摹D菚r候菱香剛吃完止痛藥,肚子上的痛感正在一點點消退,可馮大寶卻出現(xiàn)了。馮大寶的出現(xiàn)讓菱香原本正在消退的痛感似乎又加重了,她怒視著馮大寶,馮大寶弱弱地喊了一聲“香”,菱香沒有回答,只是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看。馮大寶又叫了一聲“香”,菱香將頭歪向了一邊,隨即大顆大顆的淚珠從眼角向枕頭滾去。菱香那天和馮大寶沒說一句話,后來她連李老師和母親的問話也沒回答,就那樣靜靜地躺著。這樣的狀況,這樣的結(jié)果,她還能說啥?
6
菱香的月子是在母親的照料下度過的。那段時間馮大寶很少回家,期間來過兩次,都是急匆匆來,急匆匆去。菱香明白,馮大寶是做賊心虛,有意躲著她。母親有時會說起馮大寶,說他這幾天又去哪演出了,又去哪開會了。母親只要一提馮大寶,菱香就會懟母親一句:“別提他?!蹦赣H也問過菱香幾次,到底咋了?不就是生孩子嗎,哪個女人不生孩子,現(xiàn)在不是大人小孩都沒事嗎?你咋就對他那么大意見呢?菱香不回答,也不對母親說明原因,這些事情她沒辦法跟母親說,也不想說。那時她已經(jīng)下定了決心,等孩子出月就和馮大寶離婚,堅決不能跟這種人過了。
孩子滿月那天馮大寶回來了。馮大寶回來時帶著團里的一大群人,說要給孩子慶賀一下。那天人多,菱香啥也沒說,只是盡可能地招呼客人。馮大寶那天當著大家的面,說他給兒子起了個名字,叫馮志遠,志向遠大的意思。在座的人都說馮老師有水平,名字好??闪庀阏f話了。菱香說:“我兒子的名字我已經(jīng)起好了,不要姓,就叫晨晨,因為是早晨生的?!绷庀阏f這話的時候語氣是平和的,但她隨后看到了大家異樣的眼神。菱香覺得無所謂,事情已經(jīng)這樣了,遲早會揭穿,沒啥顧忌的。那天她忽然心里有了底牌,馮大寶現(xiàn)在不是名人嗎,名人都顧自己的名譽,那件事情她要不說,誰也不知道,如果說出去,他的名譽就毀了。在那一刻,菱香決定不和馮大寶離婚了,她要私底下和馮大寶達成一項協(xié)議。
客人走后,菱香以買一些婦女用品為由支走了母親,她要在短時間內(nèi)和馮大寶達成協(xié)議。母親一出門,馮大寶的臉色變了,他應(yīng)該早就猜到了菱香的意圖。菱香沒有發(fā)火,她這輩子也確實不太會發(fā)火,菱香平靜地對馮大寶說:“你說,該咋辦?”菱香本想著馮大寶會和自己據(jù)理力爭,或者用強勢鎮(zhèn)壓自己,可馮大寶的行為卻讓她再次刮目。馮大寶等菱香說出這話,“撲通”一聲就給菱香跪倒了。馮大寶跪在菱香面前淚流滿面:“香,我錯了,全是我的錯,你知道的,那晚上我喝了好多酒,沒控制住自己,你就原諒我吧,我再也不會了,保姆我已經(jīng)趕走了,你這輩子不會再見到她了。你說不讓我去省城,我也不去了,我就在這里天天陪著你和孩子……”菱香微微笑了一下:“馮大寶啊馮大寶,你真是一個戲子,啥戲都能演出來,你今天跟我說這些還有用嗎?我原本是想和你離婚的,可考慮再三,怕離婚影響了你大名人的名氣。從現(xiàn)在起,你愛干嘛干嘛去,愛跟誰睡都行,總之不能在這個家里睡。這個家現(xiàn)在是我和孩子的,你每月給我們娘倆生活費就行了。還有,房產(chǎn)證過戶到我的名下,要不然我就去找報社,找記者,把你的畜生行為全公布出去?!?/p>
“你……”馮大寶站起身子,兩把擦干眼淚:“你這女人咋這么惡毒,沒有我哪有你的今天,這一切都是我掙回來的,房子你別妄想,婚我也不會離,如果你敢找記者破壞我的名聲,我就弄死你們?nèi)摇!瘪T大寶睜著猙獰的賊眼,菱香那一刻忽然覺得,他真像戲臺上的小丑,奸丑,他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丑。
菱香又笑了笑:“那我問你,兒子你要不要,管不管,不管我送人。”
“兒子我要,那是我老馮家的根,你要敢在我兒子身上打主意,我饒不了你……”馮大寶還想說什么,門口傳來了母親的敲門聲。
從那天起,馮大寶大部分時間都不回家,偶爾回家也是單獨住一間房子,母親在的時候有母親做飯,母親后來回去了,馮大寶做的飯她也不吃,她吃飯時也不招呼馮大寶。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到孩子兩歲。有一天馮大寶回家說他要去省城工作,問她去不去?去就安排調(diào)動。菱香想都沒想就回了一句:“不去。”后來她又說:“你去可以,記得每月給孩子生活費。還有,我現(xiàn)在也要回團里上班,孩子讓我媽照顧,你要每月給我媽工資?!瘪T大寶沒吭聲,收拾了兩箱東西離開了。馮大寶走后菱香叫來了母親,讓母親在家?guī)Ш⒆?,她去劇團上班。菱香其實早就想回劇團上班了,只是她不想和馮大寶同臺演出?,F(xiàn)在好了,馮大寶是徹底離開了。
菱香已經(jīng)兩年多沒到劇團上班,去了才漸漸知道,她不在的這段時間,馮大寶在劇團可算是真火了。馮大寶的故事堪稱一部大片,不是他想去省劇院,是他已經(jīng)沒辦法在團里待下去了,只能走。
這些都是菱香在團里的幾個好姐妹后來講的……
菱香懷孕請假后沒多久,馮大寶在一次特邀演出時認識了一位女老板。女老板年齡比馮大寶大,是秦州當?shù)厝?,在北京有一家文化傳媒公司,專門搞一些明星演唱會等等。女人有錢,關(guān)系也硬,關(guān)鍵是在秦州城有關(guān)系,聽說她有個兄弟是市里的領(lǐng)導(dǎo)。女人看了馮大寶的戲后特別喜歡他,說是要想盡一切辦法把他打造成國際丑星。那段時間馮大寶天天帶著女人和團長在外面應(yīng)酬,說要籌劃一個重大項目。過了些時日,事情還真成了。女人通過關(guān)系給團里要來了一筆資金,又從北京城請來了一位導(dǎo)演,從西京城請來了一位編劇,說要專門給馮大寶量身定制一本丑角戲,把馮大寶打造成秦州城的一張文化名片,推向全國。經(jīng)過一番商討,最后定下方案,重排秦腔傳統(tǒng)《卷席筒》,馮大寶飾演主角倉娃。為了擴大影響力,達到預(yù)期效果,導(dǎo)演提出了老戲新排的方案。說是新排,其實就是在老劇本的基礎(chǔ)上刪減一些不必要的過場戲,增加一些大型交響樂而已。還花了好多錢訂制了服裝、道具,更換了舞美、音效等設(shè)備。排戲時劇團的幾位老藝人提出反對意見,說這哪是傳統(tǒng)秦腔,簡直是一臺歌劇??蓤F長不聽,說戲曲都已經(jīng)發(fā)展到現(xiàn)在了,還能用傳統(tǒng)的眼光去審視,必須革新。胳膊擰不過大腿,就這樣,新編《卷席筒》在劇團小劇場紅紅火火地開排了。三個月后,新編秦腔劇《卷席筒》赴京演出,并且在北京城一炮走紅?!毒硐病吩诒本┏沁B著演了一個禮拜,馮大寶的名氣在北京城炸開了,一發(fā)不可收拾。后來團里的幾位老人還嘆息過,看來真是時代變了,咱的思想跟不上時代了??刹还苷φf,馮大寶的丑角演得就是好,就是與眾不同,這點不得不承認。要說《卷席筒》在京城走紅,多一半是馮大寶的功勞,他雖然在臺下其貌不揚,但一上臺絕對入戲,絕對能打動觀眾。北京城回來沒多久,馮大寶就拿到了國家一級演員的資質(zhì),這在秦腔界是絕無僅有的。
紅透頂?shù)鸟T大寶從北京回來后像變了一個人,全身上下穿起了名牌,金鏈子、金戒指、金手表,身邊經(jīng)常還跟著幾個包工程的老板。那些老板捧著他唱戲,一折戲給他好多錢,反過來,他也通過自己的名氣和關(guān)系給老板們跑工程,這樣互惠互利地運作著。
此后的一年多馮大寶很少到團里來,除了有特別重要的演出,平時基本看不見他的影。有人說他在外面搞工程,有人說他被富婆包養(yǎng)了。不管咋說,他時不時會給團里辦幾件大事。比如給團里定幾場高價演出,給團里拉一些廣告贊助,當然,還有每年一場的老戲新編項目。因此,在團長的心目中馮大寶是團里的財神爺,想什么時候來就什么時候來,想什么時候走就什么時候走,從來不去管制。正當大家覺得馮大寶在劇團神一樣存在的時候,團長卻發(fā)火了。團長有一天從局里開會回來,進排練廳就破口大罵,說你看這狗兒馮大寶,明著喊我是團長,背地里卻干著不可見人的勾當,他竟然還想動用上頭的關(guān)系,替換我這個團長。要不是今天有領(lǐng)導(dǎo)找我去談話,我下臺了都不知道是他使的手腳。團長的話不知道是真是假,但從那以后,團長對馮大寶的看法變了,連著找馮大寶談了幾次話,還在一次全體大會上公開批評了馮大寶。說馮大寶你現(xiàn)在不管有多大名氣,你還是秦劇團的演員,是演員就得遵守團里的規(guī)章制度,就得按時按點上班。團長那天還就馮大寶外邊演出的事情專門做了批示:馮大寶可以在外演出,但前提是在劇團沒有演出的情況下,而且演出的費用一半要上交劇團財務(wù)。馮大寶那天一句也沒頂撞團長,他只是微微地笑,散會后馮大寶誰也沒理睬就離開了。
馮大寶走后大家在一起議論此事,有人說,團長可能是誤會馮大寶了,他這幾年給劇團的貢獻有目共睹;有人說,你再有貢獻,也不能功高蓋主,去搶團長的職位;有人說,馮大寶那就是狼子野心,他只想踩著別人的肩膀往上爬,過河拆橋的貨;也有人說,馮大寶心機很重,今天團長這么一頓,他肯定會想辦法報復(fù),你不看他剛才的賊樣子,那分明是在嘲笑,是在蔑視團長。
從那以后馮大寶再沒來過劇團,等大家再次聽到他的消息時,他已經(jīng)在省劇院入職了。馮大寶走后,團里人私底下又開始了議論,有人說,都怨團長愛聽閑話,逼走了馮大寶;有人說,這是政治斗爭,里面的內(nèi)幕深了去了,誰也說不清楚;也有人說,馮大寶早想去省劇團了,只是不好辭職,現(xiàn)在好了他既達到了目的,還不落罵名。
馮大寶走后,秦州城的百姓對市劇團怨聲載道,甚至有幾位文化界的名人還找到了團長辦公室,說馮大寶是秦州城這么多年出過的最大的名角,這么好的人才咋能讓他離開?對于大家的指責,團長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后來市里的領(lǐng)導(dǎo)還專門就此事約談了團長,可不管咋說,人已經(jīng)走了,沒辦法再挽回了。
7
菱香回劇團后團長對他是格外關(guān)照,菱香心里也清楚,輿論的壓力大,團長要是對她再有啥意見,可能還真會出問題。再者說,菱香是個老實人,每天按時上下班,派什么角色扮什么角色,平時也不多說話,本本分分上班,就這樣一直過下去了。
菱香和馮大寶的關(guān)系大家隱約能感覺到,但沒人敢說閑話,一則馮大寶的名氣大,不好惹,二則菱香跟誰也不深交,別人在她當面也不敢亂說,直到孩子五歲那年,馮大寶在省城再次公開結(jié)婚,大家才知道了他倆的情況。
在那之前,馮大寶每月回來一次,給菱香給生活費,帶孩子玩一兩天?;貋硪膊辉诩依镒?,住酒店。他倆的生活其實就差一張離婚證,和離婚沒啥區(qū)別。菱香和孩子住的那套房子,馮大寶一直沒有過戶到菱香名下。馮大寶和菱香正式提出離婚是在他第二次結(jié)婚的一個多月前。那天馮大寶回家后讓菱香請一天假,說要帶她去過戶房子。菱香當時就覺得不對勁,但她啥話也沒問,日子已經(jīng)過成這樣了,還有啥好說的,房子她是絕對不讓,沒了房子她娘倆住哪?過戶完房子馮大寶連家都沒回,在馬路上和菱香談的離婚。談判也很簡單,馮大寶問菱香離婚需要啥條件?菱香還是那話,孩子歸我,你掏撫養(yǎng)費。馮大寶二話沒說,帶菱香到銀行一次性給她轉(zhuǎn)了二十萬,說這是留給孩子的上學錢,生活費每月會打給她。然后倆人去民政局辦了離婚手續(xù)。
離婚的事情菱香給誰都沒說過,她不想讓別人知道,不想影響孩子的成長。她想著馮大寶也不會給別人說,一則他是名人,要顧及顏面,二則他是孩子的親生父親,要為孩子考慮??伤f萬沒想到,這個挨千刀的貨離完婚才兩個月就結(jié)婚了,而且還大張旗鼓,大宴賓客。這分明是早預(yù)謀好的,早已找好下家了。馮大寶再次結(jié)婚菱香沒意見,可對于他這種目無孩子,大張旗鼓的行為她是憤恨的,甚至恨之入骨,說明這個畜生心里頭根本沒有孩子。馮大寶結(jié)婚的那天菱香連著打了幾個電話,剛開始幾個沒接,后來電話一通,菱香對著電話就是一通亂罵,她那天確實是氣極了,把自己從小到大凡是聽到的所有罵人的話都用到了。罵完掛斷電話后又是一頓嚎啕大哭,她足足哭了大半個小時。她覺得自己太委屈了,太被人欺負了,馮大寶這個畜生純粹戲耍了她一場,白白耗費了她的青春,活活將她從一個黃花大姑娘變成了一個寡婦。
此后的幾年里陸續(xù)有人給菱香說媒,要她再找個人嫁了,母親也經(jīng)常在耳邊催促,說為了孩子,趁著還年輕,再找個人,去了還能給人家生個孩子。母親只要一說這話,菱香就給母親發(fā)火:“這是為了孩子嗎?戲里面天天演著,有幾個后爹能像對待自己親生的一樣對前夫的孩子?”菱香是這么對母親發(fā)火的,可當她一個人冷靜下來之后也想過這個問題,但她最終還是沒有邁過這一步,因為她心里全是兒子,兒子已經(jīng)裝滿了她的心。后來她也完全想通了,就這樣一個人過著,一個人養(yǎng)兒子長大。《三娘教子》的戲里不是演著嗎,三娘終身未改嫁,就是為了養(yǎng)兒子,而且還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自己最起碼比三娘幸福。菱香那時唯一的希望是兒子,她要將所有的心血花在兒子身上,只要兒子爭氣,好好上學,將來考一所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成家立業(yè),她這輩子就算成功了。為了實現(xiàn)這個宏偉的目標,菱香從兒子上小學起就找人給他報市里最好的學校,給他報各種輔導(dǎo)班,甚至還專門花重金請了家教??墒屡c愿違,兒子從小就是個調(diào)皮鬼,不愛學習。你說他笨吧,不笨,做手工、玩游戲、跳跳唱唱一學就會,尤其嘴巴特別靈活,一說一大串,還都是討人喜歡的話,可就是不愛學習,成績經(jīng)常排在后面。兒子小學畢業(yè)時成績很差,菱香又是托關(guān)系又是花錢,硬是將兒子送進了市里最好的中學??珊髞硭X得自己的想法錯了,兒子成績本來不好,送進最好的中學,直接墊底了。兒子的成績不好,菱香的壓力大,兒子的壓力更大,兒子勉強撐到初中畢業(yè),死活不去上高中。為這事從沒動過兒子的菱香狠狠地打了兒子一頓,打完又后悔了。兒子那天邊哭邊對菱香說:“媽,我真不是上學的料,你把我打死,我也學不進去啊!”菱香最后央求兒子:“兒子,你去上吧,算媽求你了,好歹把高中混出來,出來了咱再想辦法?!绷庀惝敃r對兒子上學已經(jīng)沒啥希望了,只想著讓他再長幾年身體,畢業(yè)了就是去當兵,也夠年齡了。可沒想到兒子竟然給她回了一句,他想進劇團學唱戲。菱香徹底蒙了,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菱香雖然是個唱戲的,可她真不想讓兒子走自己的老路,尤其不想讓兒子走馮大寶的路。不管兒子將來干什么行業(yè),也不能跟馮大寶有一絲牽連。菱香那天警告兒子,學必須去上,混也得混到高中畢業(yè),唱戲的事情想都別想,除非她死了。菱香為了說通兒子上高中,無奈之下?lián)芡笋T大寶的電話,讓馮大寶給兒子說好話。也真是奇了怪了,兒子那天對菱香的打罵軟硬不吃,可聽完馮大寶的一番話,竟然同意上高中了。菱香當時很傷心,覺得自己太失敗了,養(yǎng)了十幾年的兒子,自己的話不聽,人家?guī)拙湓捑透愣?。她真想不通其中的奧秘。
8
馮大寶自從跟菱香離婚后很少回來看兒子,他給兒子的生活費剛開始一年一次,后來有一次他回秦州城演戲,一次性給到了十八歲,這檔子事也算結(jié)了。再后來的日子,馮大寶偶爾路過秦州城,或者到秦州地界來演戲,順道打電話給菱香,讓菱香帶孩子出去見見。馮大寶和孩子見面待的時間也不長,給孩子買點東西,陪孩子說說話,然后就走了。再后來,兒子漸漸大了,菱香覺著兒子經(jīng)常和馮大寶見面不好,打電話給馮大寶說:“你以后別來看兒子了,你現(xiàn)在有你的家庭,有老婆孩子,好好過你的日子吧?!蹦菚r候馮大寶和小老婆生的兒子已經(jīng)三四歲了。此后馮大寶再沒回來過,只是偶爾給兒子打個電話。
兒子上高二那年秋天,馮大寶忽然連著給菱香打電話,說他想兒子了,要回來看看。菱香猶豫了再三,最后還是同意了。畢竟他是兒子的父親,他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馮大寶回來的那天是周末,菱香和兒子剛吃完中飯,馮大寶開門進來了。菱香當時一愣,因為馮大寶是拿著鑰匙自己開門進來的。菱香這才想起,離婚這么多年,房門上的鎖她一直沒換,她早忘記馮大寶身上還有一把家里的鑰匙。菱香當時有點不高興,但兒子在,她啥話也沒說,躲進了臥室。馮大寶那天帶著兒子轉(zhuǎn)了一個下午,回來的時候給兒子買了好多東西。臨走時馮大寶讓兒子先去臥室,他要和菱香談點事情。兒子進屋后馮大寶一臉憂郁,怯巴巴地對菱香說:“我跟你商量個事?!?/p>
“你說?!绷庀憧戳艘谎垴T大寶,臉上沒任何表情。馮大寶張了張嘴,欲言又止,遲疑了一會兒,小聲說:“我最近有點困難,你能不能先把我給你的錢借我十萬,我后面再還給你?!绷庀阋宦犨@話,抬起頭直直地盯著馮大寶看。菱香真沒想到馮大寶會給她說這話,這不應(yīng)該啊,馮大寶這么大的明星,還差錢?再說了,他再困難,也不至于困難到回來跟她借錢??!馮大寶被菱香的眼神壓得低下頭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真的,真有事情,要不然我咋好意思跟你張口?!绷庀阌挚戳笋T大寶一會兒,淡淡地說:“你走吧,以后別來了?!瘪T大寶走后菱香百思不得其解,但她隱約感覺到,馮大寶是真有事情。馮大寶走后第二天菱香就請人換了門鎖,她覺得亡羊補牢,為時還不晚。
時隔不久,秦腔界內(nèi)部突然傳出了一個消息,說馮大寶吸毒了,被抓進了戒毒所。當時這消息只是私底下的聲音,好多人不相信,說這消息肯定不是真的,估計是有人想抹黑馮大寶,故意造謠。但菱香心里清楚,八成是真的,因為她回憶起馮大寶上次回來的樣子,一臉蠟黃,眼神有點迷離,人也比以前憔悴多了。再后來,馮大寶徹底在秦腔界消失了,也聽不到他演戲,聽不到他參加任何活動,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也問過菱香馮大寶的消息,菱香說她不知道,也從沒聯(lián)系過。菱香也試著給馮大寶撥過一次電話,可電話已經(jīng)成空號了。馮大寶憑空消失后兒子問過菱香幾次,問他爸到底咋了?電話空號,也不主動聯(lián)系他。菱香沒辦法給省劇院的一個領(lǐng)導(dǎo)打去了電話,領(lǐng)導(dǎo)的回答肯定了這事,馮大寶吸毒了,進了戒毒所。菱香不好給兒子說這事,但又不能不說,因為兒子大了,瞞是瞞不住的,于是就告訴了兒子實情。兒子聽完后沉默了,此后再沒問過這事。
兒子高三畢業(yè)后無所事事,菱香要他去參軍,他不去,要他上技校,他還是不去,那時候兒子的個頭已經(jīng)比菱香高了,打又打不過,罵也不起作用。菱香最后放棄了,愛干嘛干嘛,兒大不由娘,由他去吧。兒子剛開始在一家KTV當服務(wù)生,干了半年又進了一家酒吧,再后來在全市各大娛樂場所亂跑,這家干幾個月,那家干幾個月,掙不到一分錢,還經(jīng)常跟菱香要錢。
一天周末菱香在臥室睡覺,驚醒后忽然聽到客廳電視機里有唱戲的聲音。一聽,是馮大寶的《拾黃金》。起來一看,兒子仰躺在沙發(fā)上,正聚精會神地看著。菱香看著兒子的臉忽然難過了,兒子的嘴巴上已經(jīng)有了一圈淡淡的胡須,那臉型、那眼睛、那神態(tài),太像馮大寶了,活脫脫就是馮大寶年輕時的翻版。菱香問兒子:“晨娃,你是真想唱戲嗎?”兒子瞥了她一眼,沒吭聲,她又問了一句,兒子沒好氣地說:“想唱你又不要我唱,我還能干啥?!绷庀阕搅藘鹤由磉叄p輕靠到兒子身上,說:“你要是真想唱戲,媽想辦法,讓你進劇團?!?/p>
“真的?”兒子一聽這話,來精神了,抱住菱香一頓親昵。菱香微笑著點了點頭,說:“你進劇團可以,但要答應(yīng)媽一個要求?”
“你說?”
“不許學唱丑角,唱生角?!?/p>
“好,我答應(yīng)你?!?/p>
兒子那天激動不已,晚上專門請菱香吃了一頓火鍋。那是兒子長這么大第一次請她吃飯。吃完飯菱香去吧臺結(jié)賬,服務(wù)員笑著對她說,阿姨,你家?guī)浉缫呀?jīng)結(jié)過了。菱香轉(zhuǎn)身問兒子,你哪來的錢?兒子笑著說,媽,我在酒吧掙的。菱香聽完這話,眼眶濕了,兒子長大了,懂事了。
那晚菱香失眠了,她也許真錯了,早知道兒子不愛上學,愛唱戲,應(yīng)該從小培養(yǎng)他,這么多年下來,他肯定早成角了,也不至于流落到娛樂場所。
第二天菱香去求團長。那時老團長已經(jīng)退休了,新任團長是以前劇團的編導(dǎo),既會演戲,還會寫劇本,會導(dǎo)演,人也很和善,是位德才兼?zhèn)涞膽蚯囆g(shù)家。菱香給團長說了兒子的情況,團長也很同情菱香,同意她帶兒子來劇團,但剛進來只能是學員,要轉(zhuǎn)正可不容易,得慢慢熬,等機會。這樣,轉(zhuǎn)了近二十年的一個大圈,菱香的兒子又步入了父輩的老路,走進了古老的大秦腔。
9
晨晨進劇團后,菱香專門找了一位演小生的老師給兒子教。原打算要行拜師禮的,可老師不同意,說這事情過幾年再說。菱香知道老師的心思。戲曲行當里把演員分兩種:一種是從小進劇團或上正規(guī)藝校學戲的,有童子功,唱念做打相對規(guī)范,文武不擋,叫科班生;一種是半路出家學戲的,或嗓音好,或有一定的天賦,但沒童子功,只能演一些做功少、不太動彈的文戲,叫跟班生。晨晨屬于跟班生,而且是目前跟班生里年齡最大的,翻過年都二十了。二十歲的大小伙,全身骨架都定型了,要練出來確實很難。這也是老師不想正式收他為徒的原因。也有人給菱香建議,不行就讓晨晨學丑,他爸馮大寶不就是半路出家嗎,不也成了秦腔界有名的丑角,孩子有他爸的遺傳,說不準還真是塊演丑角的料。菱香一聽這話就火了,說我兒子演啥就是不演丑角,練幾年看,實在不行,我讓他學樂器。菱香一說這話,沒人敢再吱聲了,大家全明白菱香的心病,她是不會把兒子變成馮大寶的。
菱香雖然不要兒子學丑角,可她又不能天天陪在兒子身邊。她不在的時候,晨晨還就動不動來一段快板,來幾句丑角唱腔。晨晨長得像他爸馮大寶,聲音也跟馮大寶一模一樣,尤其扮個丑角鬼臉,神了,跟馮大寶如出一轍。團里一些年輕人也教唆晨晨,別聽你媽的話,好好學丑,你和你爸都是天生演丑角的料,有這方面的天分為啥不用?在此后的日子里,晨晨明著是學生角戲,暗地里卻一直在苦苦鉆研丑角。而師傅就是他爸馮大寶的光盤。
菱香發(fā)現(xiàn)兒子偷學他爸的丑角戲是在兒子進劇團半年后的一個晚上。那天晚上有個公司的年會,邀請菱香和兩位演員唱兩折戲。菱香走時讓兒子不用等她,早點休息。可去了才知道,晚會的節(jié)目太多,折子戲費時間,改成了清唱,每人只唱一段。菱香唱完戲回到家門口,沒進門就聽見了家里的音樂聲——馮大寶的《拾黃金》。菱香幾天前聽人說兒子在學丑角,而且還演得有模有樣。她后來問兒子,兒子死活不承認。菱香再次警告兒子,媽能把你放進劇團就能送出去,你要是不聽媽的話,繼續(xù)在外面瞎混去。菱香那晚進屋后一把關(guān)掉電視,舉起光碟機就摔到了地上。兒子那晚的態(tài)度很決絕:“你想干嘛?來,你把我也摔死。”面對比自己大一頭的兒子,面對他咆哮著發(fā)紅的臉頰,菱香哭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蓛鹤記]有理她,重重地關(guān)上房門進臥室了。菱香那時候感覺心都碎了,她阻止了這么多年,一切還是回到了原點。菱香哭嚎著:“命啊,這真是命啊,我的命咋就這么苦啊……”
這段時間劇團連續(xù)下鄉(xiāng)演出,中間沒有空當,菱香在外邊跟著劇團跑,兒子在團里跟幾個學員練功,兩人從摔光碟機的那晚起再沒說過話。兒子前兩天打來電話。第一個電話菱香在演戲,沒接上。第二個電話是晚飯時打來的,那會兒菱香剛把一碗飯菜端到手上。兒子在電話上語氣很溫和,媽長媽短地問候了大半天。問她吃的伙食好不好?住的地方冷不冷?有沒有受涼?演戲累不累?記得吃飽穿暖等等。兒子的一番話將菱香的心融化了,她真沒想到兒子的態(tài)度會發(fā)生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彎,像之前的事情從沒發(fā)生過一樣。掛完電話后菱香忽然呵呵笑了,臭小子,嘴這么甜,一定是沒生活費了。菱香吃完飯給兒子轉(zhuǎn)了一千塊錢,兒子給她回復(fù)了一個“老媽我愛你”。菱香當時十分感慨,在心里感嘆了一句:“兒子,不管你咋叛逆,都是媽最疼愛的人?!?/p>
菱香那兩天忽然特別想兒子,急切地想見到他,有一種分別很久的感覺。那臺戲演完后還有一臺,中間轉(zhuǎn)場的時候有一天空當,菱香跟團長請了一天假,回家了。
菱香下車后沒有直接回家,她去超市買了二斤大肉、一斤芹菜、一袋土豆和幾根大蔥。她知道兒子最喜歡吃她做的芹菜大肉餡的餃子和煮土豆,想給兒子好好做一頓。這么多天沒回家了,真不知道臭小子是咋過的?菱香買完菜就急切地往家里趕,可一到門口,一聽馮大寶《拾黃金》的聲音,她的心又涼了……
10
芹菜大肉餡的餃子菱香是用心做了,土豆也煮得很好,有幾個都煮開了,咧著嘴巴,像在歡笑,可菱香的心卻笑不起來,像被扎上了一根鋼針,不停地隱隱作痛。
進門前她聽見兒子又在偷學馮大寶的《拾黃金》,進門后電視機雖然關(guān)了,可新買的光碟機還亮著指示燈。菱香的心開始隱隱作痛,大半個月沒見兒子,她不想因此壞了心情,可當兒子進廚房抱住她說要去省電視臺參加比賽、要報丑角戲時,她再也忍不住了。做飯的那會兒菱香一直在反思,她甚至懷疑是不是自己錯了,她不應(yīng)該去管束兒子的愛好,應(yīng)該支持他,培養(yǎng)他,讓他成為跟他爸一樣出色的丑角。可不能,她咋都邁不出心里的那道坎,他不能讓兒子走馮大寶的老路,萬一他將來做人也變成馮大寶該怎么辦?思前想后,糾結(jié)萬千,但最后她還是想通了。人生在世,注定要走那條路,要吃那口飯,是命,是定數(shù),任誰都改變不了的。她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兒子做好每一頓飯,讓他有個健康的身體,能快快樂樂地陪在她身邊。
餃子、土豆上桌后兒子又開始說笑了,兒子邊吃邊夸贊菱香的手藝。兒子說:“媽,你這手藝越來越好了,你都能開餐廳了?!绷庀銖娦χ鴮鹤诱f:“吃吧,只要你愛吃,媽天天給你做。”菱香說這話的時候眼淚一下子涌滿了眼眶,隨即“撲簌簌”滴進碗里。兒子看到菱香這個樣子,臉上的顏色變了,手中的筷子停了,咀嚼著餃子的嘴也僵住了。菱香連忙擦掉眼淚,強笑著對兒子說:“吃吧兒子,我是想你外婆了,你外婆前幾天打來電話,說想吃我包的餃子,你看我好幾個月沒見她了。”兒子又看了一眼菱香,低聲說:“媽,我不去參加省電視臺的秦腔大賽,以后我再也不學丑角戲了。”兒子說完低頭吃起了餃子,菱香感覺心里的那根針像在到處游走,她的心開始瑟瑟發(fā)抖。菱香放下筷子,平復(fù)了一下,說:“兒子,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大了,大人了,你的事媽以后不參與,你學啥都好,只要不給媽闖禍,媽以后不干涉你?!眱鹤勇犕赀@話后抬起頭詫異地望著菱香,那表情,活脫脫就是年輕時的馮大寶。
半月后,兒子去省電視臺比賽的事情定了,參賽劇目是他自己定的,秦腔丑角戲《拾黃金》。走之前的那天晚上,菱香專門邀請了團里的樂隊,在劇團排練廳給兒子彩排。那是菱香第一次看兒子的丑角戲,兒子在場上演,菱香坐在樂隊旁看。兒子的一舉一動太像馮大寶了,包括扮相、嗓音、神態(tài),除了對銅器的把握不是很到位,剩下的幾乎和馮大寶不相上下。彩排結(jié)束后樂隊的老師不停地夸贊晨晨,說第二個馮大寶出現(xiàn)了,將來一定比他爸還出色。別人說這話的時候菱香的心里很不好受,她真不想聽別人拿馮大寶跟自己的兒子比,可眾口紛紜,是誰也管不住的,她也只能跟著打哈哈。
兒子是第二天中午去的省城,同行的還有幾個一起參加比賽的學員。出門前兒子給了菱香一個擁抱,說:“媽,你放心,我就是去鍛煉一下,不是沖著獎項去的,您就等著在電視上看我吧!”菱香笑著對兒子說:“這就對了,放松心態(tài),好好演,不要在乎得獎,還有,電視臺那些節(jié)目都是錄制的,啥時候放還說不準,等你回來了陪媽一起看。”望著兒子離去的身影,菱香在心里嘆了口氣:“去吧,翅膀硬了就去飛吧!”
兒子走后,菱香每隔兩小時給兒子打一個電話,問兒子到省城了沒?住到酒店了沒?吃飯了沒?走路一定要注意車輛,晚上記得鎖好房門等等。兒子在電話里安慰她:“媽,我都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你操那么多心干嘛?”菱香說:“省城可不比咱秦州,車多人多,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拿好東西,尤其手機,千萬別丟了。”兒子在電話里大笑了一陣:“媽,我的親媽,這些我都知道,你在家好好待著,等我的好消息吧。”菱香還想叮囑點啥,兒子的電話已經(jīng)掛了。
第二天上午菱香又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沒接,她想著兒子可能在比賽現(xiàn)場,不方便接電話。下午又打了一個,還是沒接。到晚上吃飯的時候兒子的電話回過來了。兒子在電話里興奮地說:“媽,我晉級了,明天決賽。”兒子在電話那頭高興地直叫喚,菱香在電話這頭也高興。兒子長這么大,在學??荚噺膩頉]得過獎,唯一的一張獎狀還是勞動表現(xiàn)獎。兒子當時捧著獎狀高興地蹦蹦跳跳,可菱香一點都高興不起來??蛇@次,她是真高興了,兒子能在省電視臺舞臺上晉級比賽,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如果明天真得個啥獎,那就是兒子人生中第一座獎杯。一個被學習壓抑了十多年的孩子,在自己的努力下得到獎杯,獲得肯定,那種心情可想而知。菱香在那一刻又明白了一個道理,教育孩子從小要鼓勵,她這么多年一直打壓孩子,是她錯了。
第三天一早菱香打電話叫醒了兒子,又給他說了一些鼓勵的話,還給她傳授了一些比賽的經(jīng)驗:什么上臺了不要看觀眾,不要多想,要投入到表演中去,要自信,要目空一切等等。這些都是她在舞臺上演戲的經(jīng)驗,其實她這半輩子還真沒參加過任何比賽。中午吃飯的時候菱香給兒子打電話,沒接,晚上吃飯的時候再打,關(guān)機了。兒子的電話一晚上沒打通,菱香也一晚上沒睡覺。早晨七點多的時候,兒子的電話通了,但打過去還是不接,過了一會兒子發(fā)來了一條短信:媽,你別擔心,我中午就回家了??赐甓绦藕罅庀愕男牟虐擦讼聛恚?,兒子肯定沒拿到獎,怕丟人,心情不好才關(guān)的機。她在心里暗暗罵兒子:“你個臭小子,人家那么大的比賽,那么多有實力的選手,你能晉級已經(jīng)不錯了,有啥難受的?”
為了安慰兒子,菱香中午又包了一頓芹菜豬肉餡的餃子。菱香剛包好餃子,還沒起鍋燒水,兒子回來了。兒子進門后一把將菱香抱到沙發(fā)上坐好,從包里掏出一座有機玻璃制成的獎杯,雙手捧到菱香手中:“媽,兒子得獎了?!眱鹤拥哪樕涎笠缰庀銖奈匆娺^的微笑,菱香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把獎杯捧到眼前。獎杯是透明的,有四個面,最上頭的四面分別印著金色的生、旦、凈、丑四種戲曲臉譜圖案,丑臉譜圖案下面是一圈半圓形的金色的小字:電視秦腔大獎賽。中間是豎著的兩個金色大字:冠軍。菱香笑了,她沒有狂笑,她微微笑著,但她的眼角濕潤了。這還沒完,兒子又從包里掏出了一個紅色的紙包遞到菱香手上。菱香將獎杯輕輕立在茶幾上,拆開紙包?!巴邸保庀慵饨衅饋?,這時候她才真正笑了,紙包里厚厚的一沓紅艷艷的現(xiàn)金,看樣子有一萬元。菱香捧著錢笑得合不攏嘴。兒子直直地望著菱香:“媽,這下高興了吧?”菱香輕輕點了點頭:“嗯,高興了?!眱鹤佑终f:“媽,你也太勢利了,看到獎杯不激動,看到獎金就合不攏嘴了?!绷庀阌止笮ζ饋恚骸澳钱斎?,你媽我從現(xiàn)在起要做個守財奴,見錢眼開?!绷庀愫鋈恢棺×诵θ荩瑖烂C地問:“說,昨晚為啥關(guān)機?早起為啥不接我電話?”兒子笑著說:“我還不是想給您個驚喜,我要是昨晚就把得獎的消息告訴您,您今天有這么高興嗎?”菱香放下獎金,在兒子鼻子上擰了一把:“以后不許不接媽的電話,聽到了嗎?”兒子“嗯”了一聲。
11
那幾天,晨晨獲獎的事情成了劇團最大的喜事。團長為此事還專門在大會上表揚了晨晨,團長說:“晨晨這娃有天賦,是塊演丑的料,他這次取得的成績是驕人的,是值得肯定的。他這次獲得的榮譽不僅是他個人的,還是我們劇團的,更是我們這座城市的。像這樣的好苗子我們要多發(fā)現(xiàn),多關(guān)懷,重點培養(yǎng)。弘揚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秦腔事業(yè),離不開這樣的年輕人?!眻F長的話是振聾發(fā)聵的,是振奮人心的。團長的話像一注助推劑,不僅讓晨晨精神抖擻,更讓菱香熱血沸騰。那天散會后菱香當著團長的面對晨晨說:“晨娃,你以后要好好努力,用心學戲,千萬不能辜負了團長的一片苦心。”晨晨那天也是信心十足,說他一定會下苦功,多學多練,爭取向科班生靠齊。就在菱香和兒子晨晨信心十足,向著美好未來憧憬時,一個陌生電話,徹底攪亂了她娘倆的心緒。
那天傍晚菱香和兒子剛吃完飯,菱香的電話響了,拿起來一看,陌生號碼。菱香最近接到過好多陌生號碼,不是搞推銷的,就是賣保險的,或者是賣商鋪的,總之很煩。因此她看是陌生號碼,就摁斷了。菱香的電話剛一摁斷,兒子晨晨的電話響了。晨晨接通電話,說了兩句,轉(zhuǎn)頭給菱香說:“媽,是我爸?!绷庀阋宦犑邱T大寶,全身的神經(jīng)一下子繃緊了。她從兒子手中一把奪過電話,問:“有啥事就說?!瘪T大寶在電話那頭遲疑了一會兒,說:“也沒啥事,問問你跟兒子好不好?!绷庀阏f:“我們很好,謝謝你還記得。”馮大寶在電話里又遲疑了一會兒,說:“我這兩年出了點事情,現(xiàn)在出來了,只要你們好就好,等我有空了回來看你們?!绷庀阏f:“你的事情我都聽說了,兒子也知道,你以后別回來了,好好過自己的日子,都一把年紀了,不要讓別人指我們的脊梁就好?!绷庀阏f完這話,馮大寶再不說話了。菱香遲疑了一會兒,掛斷了電話。菱香掛完電話對兒子說:“以后和他劃清界限,不要再接他的電話,我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p>
沒過多久,馮大寶的消息從劇團傳開了,說他從戒毒所出來了,出來后還想回省劇院上班,可省劇院已經(jīng)把他除名了。菱香聽到這些,默不作聲。馮大寶走到今天,全是他咎由自取的結(jié)果。她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兒子好好的,平平安安,不要有任何災(zāi)難就好??墒虑橛袝r候就是這樣,你越是擔心什么,就越會發(fā)生什么。
半月后的一天,菱香正在鄉(xiāng)下演戲,兒子忽然打來電話:“媽,你趕緊往回來走,快點,越快越好?!眱鹤拥恼Z氣很焦急,菱香問到底咋了?兒子不說,只說讓她回來了直接到市醫(yī)院。掛完電話,菱香心驚肉跳,一定是兒子闖禍了,可他能闖啥禍呢?兒子小時候調(diào)皮,上小學時經(jīng)常和別的孩子打架,可上初中后乖了,再沒發(fā)生過打架的事情。摩托車,難道是摩托車?前段時間兒子不知怎的喜歡上了摩托車,經(jīng)常借別人的騎上玩。菱香后來看兒子騎得還不錯,覺得經(jīng)常借別人的不好,花錢給兒子買了一輛。不會是摩托車撞人了吧?菱香一想到這里,頭皮都麻了。菱香連忙給團長請假,說自己家里有急事,完了三把兩把擦掉油彩就往回趕。
菱香在車上又給兒子打了個電話,兒子在電話上焦急地說:“媽,你快點,回來了記得回家拿錢,多拿些,估計要好幾萬?!绷庀氵€想問明白詳情,兒子的電話又掛了。好幾萬,肯定是大事情,估計把人碰殘了,不過還好,說明傷者還在搶救當中,至少還沒有死。碰死人可是要判刑的。
菱香趕到市區(qū)已經(jīng)四點鐘了,急匆匆回家拿了銀行卡,又急忙趕奔銀行取錢。她知道,醫(yī)院要交現(xiàn)金,銀行五點半關(guān)門,取款機最多取兩萬,傷者又在醫(yī)院等著搶救,都是刻不容緩的事情。菱香緊趕慢趕,辦完這些事情已經(jīng)五點多了。等菱香將五萬元現(xiàn)金交到兒子手上時,醫(yī)院樓道里的燈已經(jīng)亮了。菱香焦急地問兒子情況,兒子還是不說,拿上錢就往收銀臺跟前跑。兒子一次性交了四萬,拿到繳款單后又往樓上跑。兒子在前面跑,菱香在后面追,最后兒子跑進了神經(jīng)內(nèi)科的一間病房。菱香那時已經(jīng)累得直不起腰了,她在樓道里彎下腰喘了幾口粗氣,等她站起身時,她看到兒子和兩名護士推著一個人從病房里走了出來,朝手術(shù)室的方向走去。菱香連忙跑了過去,近了一看,她驚呆了。急救推車上躺的不是別人,是馮大寶。馮大寶半瞇著雙眼,身子被一塊白布覆蓋著,只留下一顆碩大的腦袋。腦袋也光禿了,臉上布滿了胡茬,乍一看像一位垂危的老人。
車子推進了手術(shù)室,手術(shù)室的門隨即關(guān)閉了。菱香剛想跟兒子問情況,兒子雙手捂住臉頰,“嗚嗚”地哭了起來。這是菱香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見兒子哭泣,菱香的心也碎了。兒子哭了一會兒,漸漸平復(fù)了,摸了摸眼淚,說:“媽,我爸可能不行了。”說完又哭了起來。菱香問:“到底咋回事?”兒子說:“我爸在小旅館的樓梯上摔了,是旅館老板娘給我打的電話。”
“你爸住旅館干嘛?他在省城不是有家嗎?”
“他的家早就沒了,他進戒毒所之前借了好多高利貸,最后沒辦法把省城的房子賣了,那個女人也跟他離婚了。他出來后還有人追著他要錢,他就跑回來了?!?/p>
“他到底欠別人多少錢???”
“不知道,反正他說很多,這輩子沒辦法還清了?!?/p>
“你是咋知道這些的?”
“他剛進醫(yī)院那會兒還清醒著,他跟我說的?!?/p>
“那他現(xiàn)在啥情況?”
“腦溢血,醫(yī)生說很嚴重,問我要不要手術(shù),我簽字了?!?/p>
“你……”
菱香再沒話了,她依著過道的墻壁,呆呆地看著手術(shù)室的門。忽然,她看到手術(shù)室的門里有個人影出來了,仔細一看,啥也沒有,手術(shù)室的門緊閉著,只有門頭上“手術(shù)中”三個電子字發(fā)著幽幽的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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