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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輕時的朋友

2023-06-09 22:21:27張暄
山西文學(xué) 2023年6期
關(guān)鍵詞:小鹿

1

老卞給我發(fā)微信:“穆總終于有老伴兒了,祝福他吧?!焙竺娓艘婚L溜的玫瑰和煙花表情。我正開著車,半信半疑,沒有當(dāng)即詢問,隨后就把這個事兒給忘了。

按說這么重要個事兒,我不該忘了,但就是忘了。也不是全忘,偶爾會想起來,卻仍舊沒有詢問的動力,幾個字都懶得打,就像生怕牽扯出什么麻煩似的。當(dāng)然,不會有什么麻煩,就是逃避,懨懨地沒有情緒。

過了幾天,老卞給我發(fā)來一段他寫的小說。我看了兩眼,像他一貫的風(fēng)格,油腔滑調(diào)。不想就小說多說幾個字,突然想起前幾日他說的關(guān)于老穆的事兒,便問道:“穆總老伴兒芳齡幾何?”

打完這幾個字,我感覺“老伴兒”這個稱謂怪怪的。

他回復(fù):“72年生人。”

我有了一點興致:“其他你知道的情況,也詳細(xì)說說。”

“兩人很投緣,女方好像在政府上班,把穆總照顧得不錯,完成了由公仆到私仆的轉(zhuǎn)型。”

這就是老卞說話的方式,他的小說也這么寫,總是在尋找詼諧或俏皮的表達(dá)方式,初看新鮮,看得多了,就能感覺到某種一成不變令人生厭的油滑。

即使私下里聊天,老卞也總是一絲不茍地對別人用尊稱。他稱老穆為穆總,稱老簡為簡教授,老龔為龔老板。對我,他稱邵博士。當(dāng)初認(rèn)識我時,我還年輕,只是一個講師,如果稱我為“邵講師”,一是談不上尊敬,有點怪怪的;二是稱謂必不長久,因為我肯定還要升任。事實上,幾年后,我就成了副教授。

我不,當(dāng)面,我會尊稱他們,但私下里,我就叫他們老穆、老卞、老簡、老龔。也許恰恰是因為我年輕,這么稱呼他們,好像能滿足我內(nèi)心里與他們平起平坐的需求似的。

他們都大我十幾二十歲,是我年輕時認(rèn)識的朋友。忘年交。

老卞又說:“人端莊賢淑,說話不多。”

我問了一個關(guān)鍵問題:“倆人領(lǐng)證了?”

“領(lǐng)了,但不準(zhǔn)備辦婚禮?!?/p>

我表示懷疑:“真領(lǐng)證了?你問過?”

他回復(fù):“問過?!?/p>

我沒再說話,他也沒再說話。

我算了算,老穆今年周歲65,如果老卞所言非虛,老穆的新媳婦兒周歲51,小老穆14歲。

51歲這個年紀(jì),如果保養(yǎng)、打扮得體的話,還算不錯。打一開始,我就希望老穆找個年輕媳婦兒,而不是像老卞說的那樣,“老伴兒”。

過了兩天,是個周五,老穆突然打來電話。他先問過好,然后直截了當(dāng)和我說他找了個“小”媳婦兒,語氣里洋溢的自得,像他當(dāng)年夸贊自己的炒股水平一般。

他問我周末有時間不,想一起吃個飯。不巧,這個周末,我要去外地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會議,來回兩天。他說那就下周。

到了下周五,老穆又打來電話,問我周六有時間沒,又不巧,我得出席本地一個作者的作品研討會。這樣,就推了一天,定到了周日中午。

我沒問他邀請的還有誰,但從他的口氣,知道這個飯局以我為主,沒我不成。算算,我們已經(jīng)五年沒見面且沒通過電話了。微信里,也是一兩年才問候一聲。

我問他怎么認(rèn)識小媳婦兒的,他嘟噥說別人介紹的。還說,小媳婦兒對她挺好,平素很照顧他。說到這里,他自我解嘲地笑了一下,說:“沒想臨到老了,到底還是找了個媳婦兒?!?/p>

我說:“很好很好?!?/p>

他叮囑我:“后天飯局帶上夫人?!?/p>

我說:“好”。

2

先說說我們的關(guān)系淵源。

我和老簡是我們當(dāng)?shù)匾凰髮W(xué)的同事,我剛參加工作,他就是我們系的主任。后來,中文系改成文學(xué)院,他成了首任院長直至退休。老卞、老穆、老龔,我都是跟著老簡認(rèn)識的。

老卞和老簡住一個小區(qū),是圍棋棋友。起初他倆不認(rèn)識,一次老簡在小區(qū)轉(zhuǎn)悠,迎面過來一個中年男子和他打招呼:“你是小簡?”老簡大為詫異,他桃李遍布,是我們當(dāng)?shù)氐奈膲I(lǐng)袖。社會上老一茬的人,叫他簡主任;新一茬的人,叫他簡院長;學(xué)生們,叫他簡教授,或者簡老師。比他年齡稍大或者年齡相仿且關(guān)系熟悉的,至不濟(jì)也叫他聲老簡。叫他小簡,印象中是多少年來頭一次。

原來,老卞認(rèn)識老簡的哥哥,老簡的哥哥也是社會上另一領(lǐng)域的名人,但自幼就被人稱為小簡。有時稱謂就是這樣,有的人從小被冠以“老”,有的人從小被冠以“小”,和高低胖瘦窮富智愚毫無關(guān)系,且一輩子約定俗成,難以改變,簡直無道理可言。老卞不諳世事,想你哥都是小簡,我不叫小簡叫啥。

但此后倆人就認(rèn)識了。老卞主動和老簡搭訕,是因為老簡下圍棋的名聲,而不是他的職位和文學(xué)成就。老卞酷愛圍棋,一輩子癡心不改,但水平始終沒有稍稍長進(jìn)。后來,老簡寫過一篇關(guān)于老卞的文章,里面這么形容老卞:“他是我市圍棋界著名的臭手”,老卞不屈不撓,非讓老簡在“臭手”后面加上“之一”。老卞半輩子在圍棋方面的成就,是成為了我市圍棋界的“門檻”,也就是說,只要某人能下過老卞,那么就算是我市圍棋界中人。如果還不如老卞,那就暫且作罷,去一邊磨煉自己的技藝。

老卞圍棋不行,卻是少見的聰明人,干啥都是一學(xué)就會。認(rèn)識老簡之后,在圍棋之外又迷上了文學(xué),寫的散文、小說多有發(fā)表,于是也偶爾參加有老簡在的文學(xué)活動。這樣,就認(rèn)識了我。認(rèn)識我時,我還不滿三十歲,剛剛博士畢業(yè)到大學(xué)當(dāng)老師。

關(guān)于老卞的“一學(xué)就會”,還有一則軼事。老卞還是學(xué)生時,愛慕他們學(xué)校一個女同學(xué),可人家女同學(xué)正和一個男同學(xué)處著對象。老卞追求不成,便問女同學(xué):“你喜歡他啥?”女同學(xué)沒好氣,說:“他會拉手風(fēng)琴。”老卞說:“這有何難?”果然,一周之后,老卞就在操場面對女同學(xué)拉起了手風(fēng)琴。女同學(xué)到底沒追著,卻開啟了老卞的音樂之路。后來,他學(xué)會了各種樂器,還學(xué)會了作曲。他人生的高光時刻,是代表全省出席了全國的音樂青創(chuàng)會。

老卞本是另一個市的人,在一所中學(xué)當(dāng)音樂老師,因為他的音樂成就,我們當(dāng)?shù)匾患覈蟪闪⑽墓F(tuán)時,專門把老卞挖了過來。附帶的優(yōu)惠條件是,給他本來沒工作的老婆安排了一份正式工作。

老穆和老簡相識,是因為倆人都是我們當(dāng)?shù)氐母呖紶钤?。老穆?978年的理科狀元,讀了復(fù)旦。老簡是1979年的文科狀元,讀了北大。因為彼此知道對方的名聲,惺惺相惜,自年輕時偶然機(jī)會認(rèn)識后,關(guān)系一直持續(xù)至今。

這期間,老穆讀碩、讀博,后來又出了國。我們這里成立經(jīng)濟(jì)技術(shù)開發(fā)區(qū)時,實施了一個人才計劃,把海外一批高層次人才引進(jìn)回來,政府給了他們所有能給的優(yōu)惠政策,鼓勵他們在當(dāng)?shù)貏?chuàng)業(yè)。老穆作為生物化學(xué)專家應(yīng)召而回,辦了一個藥業(yè)公司。但實際上,公司最終發(fā)展成了一個空殼,生產(chǎn)出的藥品,根本銷不出去。之中的緣由,老穆給我講過,我也聽不大懂。后來,這個公司繼續(xù)存在的必要,就是供上級領(lǐng)導(dǎo)參觀。廠房里機(jī)器設(shè)備倒是琳瑯滿目端莊大氣,藥物的包裝也整飭精致清新脫俗,上面還印著老穆的頭像。每到這種時刻,老穆就會作為引進(jìn)人才兼公司代表走在參觀隊伍的前面,臉上掛著他標(biāo)簽式的神秘而淡淡的微笑,向各式人等頷首致意。然后,政府每年會補(bǔ)貼他們一二百萬,讓他們把攤子支撐下去。

但老穆在社會上的名聲,并不因為他是博士,是專家,是海歸,是企業(yè)家,而是他炒股。他不僅自己炒,還給別人炒,是我們當(dāng)?shù)刂牟俦P手。掙錢后,和別人分成。沒準(zhǔn)政府補(bǔ)貼他的那些資金,他都沒投進(jìn)藥廠,而是用來炒股了。

再說老龔,老龔和老簡是高中同學(xué),但老龔只讀了個中專。中專未必出路不好,老龔畢業(yè)后,去了省里當(dāng)年炙手可熱的物資部門。在物資部門待久了,老龔看出了其中商機(jī),成了第一批停薪留職下海的人。但真正投身生意場后,才發(fā)現(xiàn)錢并沒像別人說的也沒像自己想的那么好掙,但總體好過上班拿死工資。后來,老龔?fù)ㄟ^老簡認(rèn)識了老穆,老穆天生一個書生,藥廠自己根本打理不了,而老龔做了半輩子不死不活的生意,貌似有一些管理經(jīng)驗,老穆便聘了老龔管理企業(yè)。老穆董事長,老龔總經(jīng)理。

老卞說過一句話,除了他的同事,在這個城市,別的所有他認(rèn)識的人,都是通過老簡認(rèn)識的。他所言非虛,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所認(rèn)識的重要的人,也都是通過老簡認(rèn)識的。我是本地人都這樣,更別說老卞這個外地人了。我和老卞的相識,同時也驗證了老卞這句話。

老卞很是討人喜歡。他幽默、聰明、慷慨、熱情、渾無機(jī)心。和他交往,一點也不費(fèi)力氣。

但我和老卞只是散淡地交往著,見面的機(jī)會只是偶爾的飯局和文學(xué)活動。我和他真正走近并親密起來,并在之后和老簡、老穆以及老龔扭成一個相對固定的圈子,始于老卞介紹我認(rèn)識老穆并請托老穆為我老婆程漫辦一樁事情。

3

我老婆程漫在城區(qū)某單位是一個中層領(lǐng)導(dǎo),忽一日,他們單位空缺了一個副局長,她動了心。她資格夠,工作、口碑都不錯,但這并不能保證那個空缺的位子是她的。除了資格是硬杠杠,工作、口碑這玩意兒,無法準(zhǔn)確衡量。就是那句話,領(lǐng)導(dǎo)說你行,不行也行。領(lǐng)導(dǎo)說你不行,行也不行。你的命運(yùn),掌握在你也許并不認(rèn)識的某領(lǐng)導(dǎo)手里,這個領(lǐng)導(dǎo),可能是區(qū)委組織部長,也可能是區(qū)委書記或別的官員,最不濟(jì),也得是他們局長。局長雖然沒有決定權(quán),但他極力推薦的人,也有幾分勝算把握。

這就需要運(yùn)作關(guān)系,去找一個合適的人,這個人或者有權(quán)力,或者有影響力,能幫你向掌握你升遷命運(yùn)的人打招呼,這樣事情才可能辦成。

一天我和老卞閑坐,說起這個事情。老卞一聽很熱心,說他最近跟老簡認(rèn)識了一個叫老穆的人。這個老穆可是了不得,他是市里從國外引進(jìn)回來的人才,沒準(zhǔn)市委書記、市長都認(rèn)識。讓市委書記、市長和區(qū)委書記、區(qū)長打個招呼,你老婆的事兒不是分分鐘就能辦成?我一聽也很興奮,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fèi)工夫。

老卞說,他和老穆還沒那么熟,這樣,咱們約上老簡,一塊和老穆說這個事兒。于是,那天晚上,我們四個人一起吃了個飯。這樣,我第一次見到老穆。

老穆話極少,表情淡漠而神秘,看上去很像一個大人物的模樣。

本來以為老穆真能和市委書記、市長這個級別的官員說上話,但聊這個事兒的時候,老穆并不往這個方向走。他問:“組織部長行嗎?”我說:“當(dāng)然行。”他說他正好認(rèn)識城區(qū)組織部長的姐姐。

晚上回家,和程漫通報了這個事兒,程漫也很興奮。當(dāng)然也有惋惜,像我在飯局上想的那樣,老穆為何不找一個更大的關(guān)系來打招呼?辦這種事兒,官員似乎比親戚更靠譜。

老穆倒是重諾,隔了兩天,他就帶我和程漫去拜訪組織部長的姐姐。不巧,她家人說,她不在家。細(xì)問,也不說。老穆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和組織部長姐姐的關(guān)系,家人才告知她身上發(fā)現(xiàn)腫瘤,去北京做手術(shù)了。

老穆問程漫,等她手術(shù)回來誤事不?程漫自然心情急迫,怕等待的日子里位子就被別人搶了。便說:“正巧人家病了,咱們?nèi)メt(yī)院探望一下,不更顯咱的誠意?”老穆臉上露出一絲為難之色,但還是答應(yīng)了。

去北京之前,我到老卞辦公室說了一下行動計劃。老卞當(dāng)即從辦公室抽屜里拿出一沓捆綁整齊的百元大鈔塞給我讓我先用??村X的厚度,應(yīng)該是一萬。我說我有錢。他說不是給你,是借你,你現(xiàn)在正是用錢的時候。他說這是他給別人編曲剛收到的勞務(wù)費(fèi),自己暫且用不著。老卞此舉感動到我,但我確實不需要這個錢,便繼續(xù)推讓。他說:“你趕緊裝身上,別突然闖進(jìn)來一個同事,看咱倆推來讓去,還以為你給我行賄呢?!蔽冶凰簶妨?,便不再推脫,先裝到了衣兜里,想北京回來就還他。

回到家,我和程漫說了這一萬塊錢的來路。程漫說:“你的朋友們都真好?!彼芍缘馁澴u(yù),讓我很是自得。

說走就走,第二天,老穆便隨我們踏上了北上的列車。去之前,程漫用一個信封包了一個兩萬塊錢的紅包,其中包括老卞那一萬。我們都認(rèn)為,用這個友誼加持的錢,沒準(zhǔn)會讓事情更加順利。

到了北京,路過一家同仁堂藥店,程漫又進(jìn)去買了一盒冬蟲夏草,價值四千多元。老穆給組織部長的姐姐打了電話,問清了醫(yī)院和病房,這樣就見了面。

病房里還有別的人,不大是求人辦事的環(huán)境,但也別無他法。程漫故意用我們當(dāng)?shù)胤窖院徒憬阏f了請托的事,老穆在旁邊幫腔,說他和我們關(guān)系如何之近,情勢又是如何之急,要不也不會在她患病期間這么急切地打擾她。

姐姐沉吟一會兒,我和程漫的心在她的靜默中懸得老高。她終于勉為其難答應(yīng)和弟弟說一下,但事先和我們說好,不知自己的話是否管用。老穆趕緊恭維說肯定行的,我們也忙不迭附和。

程漫留下自己一張簡歷,把包裝精美的冬蟲夏草放她床頭。她推脫不要,我們道了別就要走。臨走時,按照我和程漫事先約定,我從衣兜里掏出那個紅包迅即塞到她枕頭底下。我看她在病床上驚詫一下,想說什么,但礙于病房有人沒說出來,我們已經(jīng)疾步閃出病房了。

塞紅包的動作,被老穆看見了,這是他事先沒預(yù)料到的。本來這是程漫的意思,我只是操作者,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老穆多次把這個事情作為我的一項豐功偉績予以褒揚(yáng)。他說,沒想到我一介書生,能撇去文人的清高辦出如此接地氣的事情,且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簡直難能可貴。

我想,這有啥?。亢髞砗屠夏侣煜ち?,才知道他是完完全全的生活低能兒、辦事低能兒。他既沒有攀附權(quán)貴的心思,也沒有攀附權(quán)貴的能力,認(rèn)識組織部長的姐姐也只是湊巧而已。

再后來我才知道,他本來確實可以有一批達(dá)官權(quán)貴的朋友,但都失去了聯(lián)系。他復(fù)旦的同學(xué),有官至正部級的。

北京行讓程漫意識到老穆、老卞是少見的好人,她鼓勵我要多與他們往來,想方設(shè)法維系這種友誼。我知道她的意思,他們不像我們一樣,還正處于人生的打拼時段,他們已到了收獲季節(jié),沒準(zhǔn)以后還能幫得到我們。我沒有程漫這般功利,我樂得和他們交往,是因為他們豐富的閱歷,以及并不因我年輕而輕慢我的那種情誼。

就像啟動了一個開關(guān),我們的聚會密集起來,基本每周一次。而且,并非全是我的意思,一到周末,老穆會主動打電話給我,問我是否有時間小坐小酌,然后由我通知其他幾位并組織飯局。起初是我們四個人,后來因為老穆和老龔的特殊關(guān)系,老龔也加入了這個飯局里。再后來,飯局繼續(xù)擴(kuò)大,擴(kuò)大的形式有兩種,一是除獨身的老穆外,我們各自帶自己的家人;二是各人帶自己親密的朋友。飯局不怕人多,要的就是熱鬧。因為飯局,我又認(rèn)識了幾個他們的朋友。

后來發(fā)現(xiàn),還是我們四個人最有意思,頂多加個老龔。只有我們幾個人在一起,聊天才能形而上或者形而下,即使枯燥的話題也能聊出點意思來。人一多,亂糟糟的,完全成了和別的烏七八糟飯局沒區(qū)別的聚會。

起初我和老卞、老簡也買過幾次單,后來買單就多為老龔老穆了。歸根結(jié)底,老龔的錢就是老穆的錢,老龔靠老穆活著。但老龔不這么認(rèn)為,他私底下說過,沒有他老龔,說不定老穆早餓死了。

老龔本來住省城,因為自己生意沒起色,夫妻感情又不好,所以來到地方上幫老穆打理公司,他本來是抱著大干一番事業(yè)的決心和斗志的,慢慢地,發(fā)現(xiàn)理想與現(xiàn)實相距甚遠(yuǎn),就逐漸泄了氣。畢竟不需要起早貪黑求爺爺告奶奶,錢就主動送上門來,比他自己當(dāng)年打拼掙錢來得輕巧多了。另則,憑老穆疏懶的性格,他離開藥廠,那些政府主動送上門來的錢不知又好過了誰,還不如先在這里支棱著慢慢再尋找機(jī)會。在老龔心目中,他此生一定會大展宏圖。他一向自視甚高,依他的口氣,老穆的藥廠如果不是靠著他的管理,政府早讓那個攤子閉門歇業(yè)了,所以他才會說“要不是他老穆早餓死了”那種話。而老穆也傲著呢,他打心底就覺得老龔是在他名下討飯吃。時間久了,我們也能看出,他倆是相互鄙視又相互倚靠,就這么捆綁在一起不死不活地討生活。兩人之間,始終彌漫著一種沒當(dāng)面說出來的瞧不起和不服氣。

4

北京之行并沒有奏效,不久,程漫單位就補(bǔ)齊了副局長的空缺,是從別的單位過來的。因為抱的期望很大,程漫心情很是灰暗了一陣子。很久之后聽別人說,組織部長的姐姐最終因為癌癥醫(yī)治無效去世了。我們始終不清楚她到底和她弟弟打招呼沒有,只是可惜了那兩萬塊錢。

又過了大概一年多時間。老穆的藥廠終于支撐不下去了,因為政府停止了對它的資金扶持,它也沒有支撐的必要了。老穆并不感到損失,反正股市一派欣欣向榮。原先,他像孤魂野鬼一般住在碩大廠房的一間碩大辦公室里,這回,他干脆搬進(jìn)了豪華酒店去住,成了酒店長包房客戶。我們問他何不租一所房子,甚至買一所房子,他說酒店對他來說更為合適,因為酒店有餐廳,一個電話,飯菜就能送進(jìn)房間。即使按他說的酒店給長包房客戶打四折優(yōu)惠,一年房費(fèi)也得十多萬。我惋惜他這么糟蹋錢,他說也就是股票漲幾個點的事兒。

老龔卻失去了營生,暫時回了省城,他那邊還有一點生意。

程漫的事情沒有辦成,我們的友誼卻在一次又一次的小聚中穩(wěn)固發(fā)展。老穆說,他正在考察幾個項目,只要吃準(zhǔn)吃穩(wěn),沒準(zhǔn)能發(fā)大財,到時還請老龔過來打理??磥?,他心中還掛念著老龔。

酒足飯飽之后,老穆總喜歡展望未來。他說,等他發(fā)了大財,會到鄉(xiāng)村找一塊地方,修一棟大的連排別墅,座中人人手一套。像老簡那么理性的人,對老穆這個說法,估計也就是耳朵聽聽,嘴角咧咧,不會太當(dāng)成回事。但說得多了,我和老卞信了,感覺那是一個可期望的未來,所以很是憧憬并歡欣鼓舞。我信,是因為我看到了老穆性格中的義氣,而且,他孤身一人,沒準(zhǔn)我們這幫朋友是他未來的依靠,為他自己著想,也不失為一樁好事。老卞信,是因為老卞生性天真,只要對方?jīng)]有明顯的惡意,他總是相信任何人說的一切。何況,有沒有惡意他通常也分辨不清。

不久,一樁生意找到老穆頭上。他證券市場的一個朋友,打包買下了某銀行在全省范圍內(nèi)的不良貸款。如果能把這些不良貸款的極小部分追回來,其中也有巨大利潤。追還不良貸款,最需要的就是人脈資源。那個朋友,也許就是像大多數(shù)人一樣輕信老穆的人脈資源才找上門來的。

老穆問我們仨有沒有興趣。我是有興趣沒能力,老簡是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老卞卻動了心。清單上顯示,他老家那個市,正好有幾筆貸款,數(shù)額還不小。而他交情深厚的兩個朋友,一個做土地局局長,一個做公安局副局長,兩個單位都是權(quán)力部門,沒準(zhǔn)在這個事上能幫到他。

正巧,老卞天津的一個朋友遇到一樁麻煩事。這個朋友叫彭圖,在天津鬧市區(qū)開一家大型超市,因為土地和房產(chǎn)糾紛和隔壁公司犯了官司。彭圖本來認(rèn)為自己能贏官司,卻因為對方勢力大,一審判決輸了。他突然想起老卞和他炫耀過一個叫老穆的朋友,“關(guān)系通天”,就問老卞能不能邀請老穆北上一趟,托老穆讓“上面的人”給他的官司打個招呼。彭圖不差錢,他這么興師動眾,是想爭口氣。

看來,老卞真是以認(rèn)識老穆為傲,就像當(dāng)初對我那樣,不失時機(jī)抬出老穆。

兩樁事合在一起,就促成了我們的一次遠(yuǎn)行,先去天津,再回老卞老家,一路上把該辦的事都辦了——他倆辦事,我湊熱鬧。老簡照例沒有興趣。

老卞和彭圖的友誼,有一點傳奇色彩。老卞年輕時,去考天津音樂學(xué)院。他家里窮,去的時候連換洗衣裳都沒有,就里外各一身。

第二天面試。面試得爭取評委的好印象,老卞就想著無論如何得把那身已經(jīng)穿臟的外衣給洗了。他帶的錢,每天除了湊合著吃點飯,根本住不起旅店,所以洗衣服也是件麻煩事兒。好在將近夏天,他就脫下上衣褲子,光穿背心褲衩在海河邊用河水把外衣給洗了,然后掛在樹枝上讓日頭晾干。

大半個中午,衣服總算晾干了。他穿好衣服準(zhǔn)備走。誰想這時,耳邊突然響起喊“救命”的聲音,原來一個小孩兒頑皮,失足落水了!

人命關(guān)天,老卞嗵地就跳到河里去救人。那時社會風(fēng)氣好,到處是活雷鋒,一會兒工夫,撲通撲通跳進(jìn)河里去救人的有好幾個。大伙兒一起用力,小孩得救了。老卞剛剛干透的衣服可惜又濕了,他只好再次脫下在岸邊洗。

人世奇妙。從他第一次洗衣服,再到第二次洗衣服,全被一個人看到了眼里。這個人就是彭圖,當(dāng)年也就十來歲,天津本地人。他好奇,便過去和老卞說話,了解了老卞的情況,彭圖干脆把老卞領(lǐng)回自己家里吃住,兩人就是那時結(jié)下的交情。

大概是老卞說過老穆的人脈主要在北京吧,彭圖約定大伙兒在北京會面。我們坐動車去的北京,下車后,已經(jīng)下午兩三點了,大家還沒吃午飯,彭圖自己駕車在車站外等著我們。我們都餓了,本來彭圖安排就近找個飯店吃飯,但老穆那天擺譜的勁兒上來了,他非要吃北京炸醬面。其實也不是擺譜,但因為他那么一說,彭圖又有求于他,就積極安排,而他也不像我和老卞期待的那樣將就一下先填飽肚子再說,就任由彭圖開著車在北京城里轉(zhuǎn)悠找炸醬面館。結(jié)果轉(zhuǎn)了一個多小時才總算找到。

老穆偶爾會擺個譜,似乎唯有這樣才對得住他的身份,比如,他喝酒只喝茅臺,抽煙只抽中華。事實上,后來他落魄的時候,我看他諸如這類曾經(jīng)擺過的譜也就放在了一邊,什么都能將就了。當(dāng)然,這是后話。

我們住在一個高爾夫會館里,彭圖是那里的會員。據(jù)彭圖說,他們這些會員,每年要繳納十多萬的會費(fèi),賓館可以隨時住,免費(fèi)住,所以不住白不住。我們哪懂這些,只有目瞪口呆的份。

當(dāng)晚,彭圖安排了一個高檔晚宴,海參鮑魚一應(yīng)俱全。但因為肚子里炸醬面還沒怎么消化,所以我們只是驚嘆彭圖的慷慨,也沒吃出個好來。酒,自然是茅臺——老卞說,“穆總只喝茅臺”——這句話放在這里說特別合時宜。

回到會館,又在房間里喝啤酒。房間里有廚房,還有冰箱,冰箱里還有冰激凌。我拿了一個冰激凌吃。彭圖說,這種冰激凌叫哈根達(dá)斯,一支二十多塊錢。那是我第一次見有廚房有冰箱的酒店房間,也是第一次吃這么昂貴的冰激凌。

那兩天,我們上午睡覺醒酒,起床后就去高檔飯店吃飯。下午在房間抽煙聊天,晚飯后去后海的酒吧喝酒、聽歌,很是瀟灑快活。

我們四個人抽煙都很兇,房間里煙霧彌漫,消防感應(yīng)系統(tǒng)都報了警。彭圖抽煙很是奇葩,貴巴巴的中華,他每支只抽五六口就掐滅扔掉。據(jù)他說,這樣攝入的尼古丁最少。我不知老穆和老卞的感覺,反正心疼得我不行。

在后海聽歌時,鄰桌坐著一桌女孩。有個女孩突然遞紙條給我們,問能不能一起。自然能。那天,老穆少有的興奮,他特別喜歡里面一個長相像影星趙薇的女孩,頻頻和人家碰杯。后半夜散場時,還問人家明天來不來。路上彭圖說,這些女孩是附近一些大學(xué)的學(xué)生,她們就是靠這種伎倆來蹭酒喝的。

反正一切都讓我大開眼界。

因為喝酒都上了頭,彭圖就問了老穆一個我和老卞不敢問的問題:“穆哥,我很好奇,你有沒有情人?”老穆回答:“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迸韴D又問:“那有沒有性伴侶?”老穆又回答:“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嗨,等于沒說。

但我認(rèn)為老穆大概沒有,因為在我和他的交往中,察覺不到一點蛛絲馬跡。

不知怎的,最終老穆也沒有引薦彭圖去見他那莫須有的高官朋友。也不知是彭圖自己打了退堂鼓,還是老穆沒聯(lián)系到要找的人。

我知道事情沒辦,是因為臨別時有一個小插曲。老卞悄悄找到我說,彭圖塞給他一個信封,信封里裝了一萬塊錢,他懷疑以彭圖的性格,也許也給老穆塞錢了,而他認(rèn)為,老穆既然沒辦事,就不該收這個錢。他找我,是想商量一下,他能不能直接問老穆收錢沒有。我說你不能問彭圖嗎?他說彭圖不一定說實話。

老卞最終還是直接問老穆了。老穆聽后十分生氣,當(dāng)即就變了臉,因為彭圖并沒有像老卞認(rèn)為的那樣給他錢。那是我唯一一次見老穆生氣變臉,他通常是沉得住氣的,總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事情搞得很不愉快,老卞道歉也無濟(jì)于事。好在,過了半天,大家就忘了這事了,或者裝著忘了這事了。

彭圖把我們送上了往老卞老家走的列車,而他也和老穆無比親密了。我記得分別時,老穆拍著彭圖肩膀說:“沒事,真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你就打電話,我不遺余力。”

5

老卞公安局的朋友姓上官,土地局的朋友姓周。三個是發(fā)小,光屁股一起長大。

路上,老卞給我們講了上官和老周的一樁往事。很早之前,都還年輕的時候,一次,老周約上官打麻將,打了個通宵。那晚上官出門時,已經(jīng)申告老婆自己和老周打麻將。第二天下午,上官老婆在街上遇見了老周,就隨便問了一句:“昨晚上官和你打麻將了吧?”老周見上官老婆這么問,惡作劇心理騰地冒了出來,瞪大眼睛說:“沒有啊,我昨晚一直在家?!鄙瞎倮掀判睦锲鹆艘?,恨恨地等上官晚上下班回家,一進(jìn)門就吼道:“昨晚你不是和老周打麻將了嗎,老周怎么說沒有?!”上官是聰明人,他不動聲色,說:“哦,本來說好的打麻將,一出門,單位來了電話,突審了一晚上犯人。本來想告訴你,又想算了吧?!鄙瞎佼?dāng)時是刑警隊長,這種夜半審人的事常有,不稀奇。

過了幾天,老周又約上官打麻將。趁老周上衛(wèi)生間,上官把一張早已寫好的紙條,偷偷塞進(jìn)了老周搭在椅背上的夾克內(nèi)衣兜里。他們彼此太熟悉了,既熟悉對方,也熟悉對方的家庭。上官知道老周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衣服肯定是老周老婆洗的。而老周老婆洗衣服時,自然要把衣兜里的東西掏一遍的。老周懶,自己不愿意干這種事。即便自己掏,有時也掏不干凈,老婆還得再檢查一遍。曾經(jīng)很多次,她讓老周掏過了,扔進(jìn)洗衣機(jī)里,最后,衣兜里沒掏出來的被攪碎的衛(wèi)生紙粘得衣服滿滿都是。

這次,老周老婆掏出了那個紙條,一看,渾身血液騰地涌上頭部:

“周哥,咱們倆好就好了,你還非要給我五百元錢。知道也是你一片心意,這次我就收下了。以后再別這樣了?!?/p>

沒有署名。這還需要署名嗎?老周老婆本來就一直懷疑老周不老實,但沒想到這種事情會以這么直接這么不堪這么明目張膽的方式呈現(xiàn)在她眼前。關(guān)鍵,不光是男女之事,還侵犯了不大寬裕的家庭經(jīng)濟(jì)——一次五百,你夠大方的??!——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這樁事情,可不像上次老周禍害上官那樣能夠不疼不癢收場了。后來,不管上官如何解釋,老周老婆就是個不信。她理所當(dāng)然地認(rèn)為,上官是出于朋友情誼給老周打圓場的。

上官搞偵察出身,寫這個紙條時,用的是左手。可左手兩次寫字,筆跡完全不同,無從比對驗證上官所說真?zhèn)巍J虑槔^續(xù)發(fā)酵,老周兩口子幾乎鬧到了離婚的地步。最后,還是上官仔細(xì)回憶,終于翻出了當(dāng)時寫那個紙條時下面墊的稿紙,因為左手寫字用力不均,稿紙上留下了幾個字的印跡,這事才算最終平息。

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鬧歸鬧,并沒有因此翻臉,友誼始終保存到現(xiàn)在。

如法炮制,老卞也用左手寫過一封信。按照他的說法,這封信對他的二次婚姻起到一定作用。

前面說了,老卞酷愛下圍棋,但半輩子是個臭棋簍子,他的業(yè)余時間,全部用來下棋。后來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連棋伴都不用找了,就在網(wǎng)上下,連上班都能下。多少次我去他辦公室,一推門,辦公室煙霧騰騰,他叼著香煙在那里昏天黑地下棋,話都顧不得和你說。

他輸?shù)枚?,贏得少,越輸越想下,越下越輸?shù)枚?,終于形成惡性循環(huán)。而他原來的老婆,特別反感他下棋,和他吵,和他鬧,摔他棋盤,給他臭臉。為了下棋不被老婆發(fā)現(xiàn),他曾經(jīng)花錢雇一個小孩給他放風(fēng),真算走火入魔了。終于,他老婆無法忍受他的不務(wù)正業(yè),兩個人離了婚。

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們都認(rèn)識的小廖。小廖很漂亮,用老簡的話說,是“如花似玉”。小廖小老卞十九歲,原先是老卞他們文工團(tuán)的歌唱演員,他相中了她,開始展開追求。當(dāng)時,老卞三十八歲,小廖剛滿十九。

一次,小廖的弟弟來看望小廖,老卞作為小廖的朋友,對弟弟很是熱情。弟弟在這邊玩了幾天回去了。過了幾天,小廖收到弟弟的一封信,大致內(nèi)容是:姐姐,我不知你感情狀況如何,如果你要選擇男朋友的話,我覺得那個老卞很是不錯,然后如何如何夸贊了老卞一番。后來小廖才知道,這封信是老卞自己用左手寫的。憑老卞的聰明,這樣的套路層出不窮,最后終于贏得了小廖的芳心。結(jié)婚后,為避免和老卞在一個單位尷尬,也為躲避老卞前妻,小廖離開了文工團(tuán)。反正她是臨時工,也不在乎這份工作的。

晚上的火車,第二天早晨到。老卞聯(lián)系了上官和老周,中午,他們設(shè)宴招待。微醺之后,老卞吞吞吐吐說出了此行意圖。上官和老周大為詫異,他們沒想到老卞會專門跑這么遠(yuǎn)來說“這種”事情,當(dāng)著老穆和我的面,很是揶揄了老卞一番,因為他的不靠譜是他倆熟知的。老卞訕訕地說,我不是想掙點錢么。

但不管老卞怎么央求,他們根本不為所動。他們才是真正的官員做派,只是笑著看老卞說,根本不接話,接話也是笑話老卞。老卞知道,這趟路白跑了,且搞得自己很沒面子。

老卞在上官和老周面前丟掉的面子,在他的學(xué)生們面前撿了回來。當(dāng)天下午,老卞聯(lián)系了自己當(dāng)年的一個學(xué)生,學(xué)生晚上設(shè)宴招待。到了飯店,沒想到這位同學(xué)叫來了滿滿一大桌子老卞當(dāng)年的學(xué)生。而且,大家對老卞十分尊敬,甚至可以說是崇拜,二十年前結(jié)下的師生情誼在短短幾個小時內(nèi),讓我和老穆這兩個外人一覽無余。他們挨個向我們敬酒,我美美享受了一番做師叔的感覺。

回賓館的時候,一位同學(xué)開車送我們。老卞是愛車之人,就像平常我們見慣的那樣,一上車,就對車子問這問那的。沒想到話音剛落,那位同學(xué)說:“卞老師,你要喜歡就開走?!弊屛覀兡康煽诖?。

很長一段時間,老穆總把這個事情掛在嘴上,以此來夸耀老卞,就像夸耀我送出的那兩萬塊錢一樣。

本來還想去看看老卞家的老宅,據(jù)說是民國時修的。關(guān)于他家這所老房子,因為他的一個形象的比喻,也一直被我們津津樂道:“住也不能住,塌還塌不了,修也修不起,賣還賣不掉,和當(dāng)年民國政府一個鬼樣。”后來老卞一再說實在沒啥看頭才作罷。

6

關(guān)于老卞如何愛車,還真有話說。

老卞說,有些人說自己喜歡開車,他喜歡的是車——奔馳啊,寶馬啊什么的;他喜歡開車——喜歡的是開,而不在乎是什么車!就像他喜歡圍棋,是喜歡下,而不是喜歡贏。

老卞絕非有絲毫故意違反交通規(guī)則的本意,然而卻屢屢違章。那種交通管理部門署名具姓寄給他的罰款通知單,如果摞在一起,應(yīng)該有厚厚一沓。但這只是想象,因為這樣的罰單他根本就不可能收到。他是離過婚的人,身份證地址,也就是車輛的登記地址仍是他與前妻的住址,所以那些罰單乖乖地被綠衣使者送到了前妻那里。不可想象老卞前妻收到那一張張罰單時的心理和表情,但可以證明的是,沒有一張哪怕是輾轉(zhuǎn)回到老卞手里。所以,在車輛審驗之前處理那些違章成了老卞既棘手又無奈的頭等大事。

他從年輕時萌生開車的愿望,大半生矢志不渝,直到五十歲時,才考取了駕駛證,但還沒有自己的車開。有一次,我開了一輛當(dāng)時最便宜的破奧拓車,他百般企求要替我開一截子路,我終于心軟,想他也考取了駕駛證,就把車交給了他。一路上,他神情亢奮,不住地按著車?yán)龋湍菢右荒_剎車一腳油門忽忽悠悠閃腰岔氣地把車開進(jìn)了我們這個城市最繁華的街道之中,害得我一陣一陣地冒汗。停住車,在面部興奮還沒完全褪去的時候,他突然遺憾地說:“唉,我等公共汽車或騎摩托車的時候,總有一幫一幫的熟人打我身旁經(jīng)過。今天開車走了這么長一截路,居然沒遇到一個熟人!”

那年冬天,老卞認(rèn)識了一個出租車司機(jī)。這個出租車司機(jī)和老卞如出一轍,一個不好好開車整天想著搞音樂,一個不好好搞音樂整天想著開車。他倆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決定每人每周抽出半天時間,你給我指導(dǎo)音樂,我給你指導(dǎo)開車。但這個司機(jī)惹得老卞很不開心,因為老卞開車的時候,司機(jī)一會兒批評他這不對,一會兒指責(zé)他那不對,最后終于把老卞說得勃然大怒:“你以為你會開個車有什么了不起的,就你那破音樂水平,你見我說過你什么嗎?!”

老卞是我們當(dāng)?shù)匾魳方绲穆N楚,如果他想有錢,完全可以變得有錢。比如可以教學(xué)生收代課費(fèi),可以寫歌掙辛苦費(fèi)。但他既不收學(xué)生,又不辛苦寫歌。偶爾應(yīng)承別人寫了歌,還不好意思要錢,害得朋友們幫他討債。他只是昏天黑地地下圍棋,或滿門心思想著開車。他聰明絕頂,但似乎始終不務(wù)正業(yè)。也許,正應(yīng)了《紅樓夢》中賈雨村對冷子興說的第三種人,聰俊靈秀在萬萬人之上,乖僻邪謬又在萬萬人之下,代表了塵世中的某一類癡迷。

一個偶然機(jī)會,老卞遇到一輛要賣的二手桑塔納轎車。車主開價三萬,老卞未經(jīng)朋友參考就應(yīng)允了這個價格。事后懂車的人說,他起碼虧了一半。但老卞不這么認(rèn)為,他完全沉浸在終于開上了自己的車的興奮中,只對大家真誠的惋惜報以敷衍的應(yīng)和。

付過車錢的當(dāng)日,他憑借平日修煉的開車技術(shù),把車從另一個小區(qū)開進(jìn)了自己的小區(qū)。唯獨忐忑的是,因為未經(jīng)老婆首肯就自作主張買了這輛車子,不知回去該如何交代!這樣躊躇著到了樓門前,他需要把車開到路沿石上面停車。一加油,猛了,又沒來得及踩剎車,車倒是上了路沿石,連帶撞了已經(jīng)停放在上面的另一輛車子。

他從來沒有這樣的經(jīng)驗,只好一個人在駕駛室里恍惚了半天,終于癱軟著身子從車?yán)锍鰜?。老卞說:“當(dāng)時,我看四下無人,不是沒閃過卑劣的念頭,想就那樣逃之夭夭。但轉(zhuǎn)念一想,這是我第一次開自己的車,決不能在自己的開車史上留下這樣的污點。”于是,他就站在那里苦苦等待那個車主到來。

誰想車主一來立即吵鬧不休,讓他無法招架,他只得帶車主回家找老婆處理。這樣,擺在小廖面前的問題已不是老卞為何擅自買了這輛破車,而是如何處理這輛破車的交通事故。

小廖不愧是小廖,她伶牙俐齒,斬釘截鐵,只賠三百,否則交給交警處理!那車主不依不饒,非訛要五百。最后老卞拿著老婆給的三百元錢,自己偷偷從抽屜里取了二百到樓下,給了那人五百,而且請求那人:“如果我老婆問你,你就說得了三百!”

老卞如愿以償?shù)亻_上了自己的車。他剛開上車的那段日子,正好也是我們幾個人友誼的蜜月期。他物盡其用,載著我們奔這跑那,不嫌麻煩,其樂融融。然而我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因為他近視眼卻把車開得老快,技術(shù)差還老愛走神,且不聽勸阻,我行我素。終于,發(fā)生了一次真正的交通事故。

那天晚上,我們計劃到一個飯店喝點小酒,便給他打了電話,他說他還在單位,讓我們先開始,他隨后即到。然而,他遲遲未來。我們又不敢給他打手機(jī),怕他接聽分神。正在抱怨時,他主動打來一個電話,說讓我們不要等他,他在返城的路上出了點小事故,車轱轆掉下來了。這還了得!我們趕緊離開茶樓,由我駕車到達(dá)他出事的地點。

那簡直可稱為一起大事故!原來,當(dāng)天下午,老卞開他們領(lǐng)導(dǎo)的奧迪車跑了趟長途,回來后稍事歇息,就接住我們的電話,趕緊換上自己的車子往城里走,順便還拉了單位四個趕場的演員。他還沉浸在下午在高速路上驅(qū)車飛奔的感覺里,錯把自己的破車當(dāng)成一輛好車,速度自然就快了些。行至中途,寬闊的道路中央有個水泥隔離墩,視力不好再加上隔離墩的反光標(biāo)志不明顯,車左前輪便擦到了隔離墩上,速度快力量就大,車橫軸居然斷為兩截,一只轱轆便滾了出去,直至滾出百余米方才停下。車在右偏的同時左后輪又撞到了水泥墩上,輪胎被撕裂成一條大口子。所幸車在滑出十余米后勉強(qiáng)停住,沒有翻車,保住了滿滿一車人的性命,甚至連一個受傷的人都沒有。

車停住許久,滿車人仍嚇得無人作聲,還是老卞在驚魂初定之后先說了一句話,大伙兒才逐漸緩過勁兒,紛紛慶幸自己福大命大。那幾個演員怕耽誤演出,趕緊打上一個過路的出租車走了。害得老卞眼睜睜地瞧著寬闊馬路上疾來疾往的車,孤零零地四顧茫然不知所措,直到想起我們還在等他吃飯才給我們打了電話。

上官局長后來來過我們這里一次,老卞就載著小廖開著這輛破桑塔納到車站接他。上官說:“你這車也太破了吧?”老卞說:“破是破了點,但機(jī)器好?!?/p>

吃過飯,上官想去老卞家看看,老卞和小廖趕緊推脫。老卞最怕有人去他家,因為他家亂到讓人無法下腳。小廖長得光鮮亮麗,卻偏偏不會收拾家。我去過他們家一次,亂自不用說,陽臺及附近,還到處是煙熏火燎的痕跡,好像失過火一般。我問怎么回事,老卞說,有一年春節(jié)放鞭炮,他懶得下樓,就計劃在陽臺上放。他把一盤五千響的鞭炮抖開一截兒,垂在陽臺窗戶外邊,計劃點燃后,這邊轉(zhuǎn)著抖著,那邊放著,這頭抖完了,那頭也基本放完了。孰料鞭炮太干燥了,那頭點著捻子后,他來不及往下抖,一下子躥燒到他手這里,他嚇壞了,一大盤鞭炮當(dāng)即脫手,在陽臺地面上噼里啪啦炸響。他倒還好,嚇得他家的貓在整個屋子里上躥下跳,呼號奔命。

上官堅決要去,老卞夫婦只好硬著頭皮把上官領(lǐng)到自己家。

進(jìn)了家門,老卞訕訕地說:“不好意思,家里太亂了?!鄙瞎僬f:“亂是亂了點,但機(jī)器好?!?/p>

7

這次北京之行之后,我突然不安分起來。原本,我覺得做個窮書生就挺好挺安逸,任世事蕪雜,我一門心事搞自己的學(xué)問。不出意外,自己未來的模樣,就是老簡此刻的模樣,沒什么不好。

但幾天的花天酒地,讓我覺得,有錢也不失為一樁好事。我就想,學(xué)問歸學(xué)問,搞學(xué)問的就不能有錢嗎?何況,并不是沒有掙錢途徑,我身邊明明有老穆這么一個人,我為何不讓他幫我炒點股掙點錢?

當(dāng)時正是一個全民炒股的時代,據(jù)說,周圍很多人靠自己炒股就掙了錢,我就想,有老穆這個專家操盤,我還能賠了不成?

我和程漫說了我的想法,她有點憂慮,怕我們結(jié)婚來好不容易存的這點錢有去無回,但她也經(jīng)不住發(fā)財?shù)恼T惑,同意了。

于是,我專門去找老穆,懇請他幫我炒股。我原本還擔(dān)心他嫌我錢少而拒絕,沒想到他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問我有多少錢,我說有十萬。他說太少了,掙不了錢的。我說要不二十萬,我可以再借點。他同意了。于是,我和程漫找親戚朋友又借了十萬,去證券公司開了個賬戶,把二十萬元打進(jìn)賬戶里,告訴了老穆用戶名和密碼,由他給我操盤,利潤五五分成。

關(guān)于利潤分成,我專門問過他。他說一種是保本的,二八分成,我二他八;一種是不保本的,利潤對分。我覺得二八分成,肯定到手的利潤極少,憑著我們現(xiàn)在的友誼,不管保不保本,他總不成把錢給我炒沒了。

這種合作的好處是,對方只能操控你賬戶的資金,卻無法提現(xiàn),這就在很大程度上保證了資金的安全。當(dāng)然,憑我對老穆有限的了解,即使把錢交給他去炒,我也不大擔(dān)心他會騙我。另一個好處是,我在這頭,可以看到他在那頭的買進(jìn)和賣出,賺了賠了,一目了然。

我甚至想過再開一個賬戶,跟著老穆買進(jìn)賣出,那樣的話,利潤就是我一個人的。但只是想了想,因為,我認(rèn)為如果我這么做,是對我們友誼的褻瀆。

最初幾天,老穆給我買進(jìn)的股票每天下跌,看得我心驚膽戰(zhàn)。他也不賣出,就任股票那么跌著。我心癢難忍,幾次想打電話提醒他及時止損,但還是忍著,想老穆說不定就是認(rèn)準(zhǔn)了這支股票,在耐心地等待它觸底反彈。后來,我看著老穆沒有繼續(xù)等待,而是把這支股票賣了,買進(jìn)一支新的股票。而我賬面的資金,卻少了很多。我突然懷疑,我到底能不能跟老穆掙到錢,但我不敢把我的憂慮說給程漫聽。

關(guān)心則亂,上午好說,因為股票下午開盤的時間是一點到三點,為了看股票,我把最為寶貴的午休時間都犧牲了。有時也勸誡自己,看也白看,又不是自己操盤,最終等結(jié)果好了,但熾烈的好奇心根本無法讓自己把這個事情撇到一邊,便只好每天讓心情隨著股市的升跌而沉浮。

終于,我沒有持續(xù)關(guān)注的勇氣了,開始學(xué)著變得從容,只在非常想看的時候才打開電腦。到第三周結(jié)束,老穆打來電話,說我可以從里面提出一萬塊錢。我急忙登陸賬戶,看到我的資金總額在我沒關(guān)注的這幾天里漲到二十一萬多。我提出一萬塊錢后,興沖沖地拿了五千給老穆送到酒店。他說不必這么認(rèn)真。而我認(rèn)為,親兄弟明算賬也是一種教養(yǎng)。

五千塊錢,相當(dāng)于我當(dāng)時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我把錢交給程漫,她比我還興奮。

后來的大半年時間,基本每個月我都能從股市賺到大概五千塊錢,好的時候,還有過一萬。我和程漫開心透了,那段時間,我倆腳步輕快,夫妻和諧,覺得人生簡直美好。

為了實現(xiàn)更大的利益,我們決定增大投資。我倆分頭去借。親戚、朋友、同事,所有能張口的,誰能借給我們,就讓誰當(dāng)我們的債主。有的不大慷慨,我們便承諾給對方高于銀行三倍的存款利息。這樣,在很短時間內(nèi),我們又籌到三十萬塊錢,一股腦兒投了進(jìn)去。

8

不良貸款之后,飯局上,老穆又和我們談起一個項目。這個項目簡單講叫沼氣工程,就是在廣大農(nóng)村,建設(shè)規(guī)?;恼託庠O(shè)施,給村民提供燃?xì)?。這個項目,他是給老龔準(zhǔn)備的,先說給我們聽。他瞅準(zhǔn)這個,是因為上面有國家補(bǔ)貼。他說,所有有國家補(bǔ)貼的錢,最好掙。此外,他知道老龔有個同學(xué)在一個縣當(dāng)縣長,這個項目正好可以在那個縣推廣。

在此之前,他結(jié)識了一個叫小段的人,小段長期搞沼氣研究,可以提供技術(shù)支持。也就是因為小段,他才對沼氣項目感了興趣。但小段無論是魄力還是人脈,都無法讓他的技術(shù)變成現(xiàn)實。

電話溝通后,老龔專門從省城跑下來和老穆、小段做了一番考察,大家一致認(rèn)為可靠可行,就著手推進(jìn)這個事情。老龔先找了他的縣長同學(xué),當(dāng)年老龔在省里物資部門的時候,縣長同學(xué)混得不如老龔,老龔古道熱腸,對同學(xué)很是照顧。同學(xué)很領(lǐng)這份情誼,當(dāng)即讓政府辦公室出了一紙文件,動員全縣各鄉(xiāng)鎮(zhèn)積極推進(jìn)沼氣工程建設(shè),讓國家政策在農(nóng)村落地惠民。之后,縣長暗地里打了招呼,第一個試點工程交給了老龔建設(shè)。

起初干得順風(fēng)順?biāo)锌h長撐腰,一個接一個項目都被老龔攬了下來。這邊工程還沒完工,那邊建設(shè)已經(jīng)上馬,這樣,運(yùn)轉(zhuǎn)資金就成了問題。好在這種工程投資不大,且本小利寬,老龔開始和各種朋友借款,工程回款后,再把借的錢還掉。

一個輝煌的前景展現(xiàn)在老龔面前,半輩子商海沉浮,他的人生抱負(fù)眼看就要實現(xiàn)了??恐@種底氣,他又跑通他老家村鎮(zhèn)兩級干部,把早就覺得有利可圖的六百畝荒山承包了下來,一包五十年。承包費(fèi)用很低,每年不過八千元。名義上是綠化荒山,實質(zhì)上他是瞄準(zhǔn)了里面已經(jīng)成材或即將成材可以出賣的林木。

一個周末,天氣正好,我們五人駕車到他承包的荒山里郊游。老龔站在山頂,滿面笑容,抬起手臂用手指環(huán)了大半圈說:“大家眼睛能夠看到的地方,都是咱們的地?!薄徽f是“他”的地,他用了“咱們”。

老穆說:“以后的連排別墅,我看完全可以建在這里。”這話又引起老卞一陣歡呼,我也很是開心。

生意做得正好,老龔和老穆之間,卻鬧了點意見。從整個項目來看,老穆似乎就是在最初貢獻(xiàn)了個“點子”,所以,老龔并沒有把項目利潤給老穆分一杯羹,這就引起老穆不滿了。畢竟礙于情面,老穆也是在背地里嘀咕兩句。話傳到老龔耳朵里,老龔一萬個不服氣:投資是我的,利用關(guān)系攬下工程也是我的,技術(shù)是小段的,難道你老穆提供個點子就要坐享其成?

意見歸意見,并不影響大家在一起吃飯喝酒。

另外值得一說的是,老穆沒給程漫辦成的事,老龔辦成了。因為程漫后來也知道了老龔有個當(dāng)縣長的同學(xué),就攛掇我托老龔讓那個縣長給他們區(qū)的領(lǐng)導(dǎo)打個招呼,她的事也許就辦成了。

我找個合適時機(jī),和老龔說了這個事。老龔說:“既然動了這個心思,就必須得把這個事情辦成。咱不找縣長,我在省委組織部還有一條路子,讓上面打個招呼,事情更是十拿九穩(wěn)?!?/p>

老龔親自駕車,拉著我和程漫跑到省城找到那個官員,他說了我們請托的事情,那個官員當(dāng)即拿起電話和程漫他們區(qū)委書記打了招呼。我們想給那個官員放下一個紅包,那人看著老龔的面子,堅辭不受。通過這個事情,我們才領(lǐng)略了老龔的雷厲風(fēng)行和急俠仗義。

因為程漫他們單位職數(shù)已滿,組織部門找程漫談話后不久,程漫被調(diào)整到另一個權(quán)力部門任副局長。也就是這段時間,老卞升任單位文工團(tuán)副團(tuán)長。一切都太過完美,那年中秋,我們決定好好慶祝一下。在郊外的一座山上,有一個酒店,那里風(fēng)景如畫。我們決定幾大家子去那里住上兩天,喝酒賞月。那段時間,股市行情也錦上添花,每個月,我都能從老穆那里拿到大概一萬塊錢的股市分紅。郊游的事情由我操辦,本來我計劃全部買單,可老穆事先硬塞給我一萬塊錢。去之前,我買了一箱茅臺酒,預(yù)定了五個房間。

那晚,除了老穆獨身一人,我們都帶了老婆孩子,大家一起喝酒聊天,很是快活。以至于十多年后,我女兒邵丫丫依稀記得那晚場景,那時她才五歲。

老卞也感念我們的友誼,他開始寫一部關(guān)于我們五個人的小說,寫了幾千字,他給我和老簡看。那時,我還挺喜歡老卞那種戲謔的文風(fēng),覺得很不錯。關(guān)鍵是,我也期待他用這種形式,把我們的友誼封存固定下來。沒想老簡很不給面子,覺得他這么做是小兒科,對他一陣嘲笑,搞得他沒有寫下去的興致了。

9

中秋之后,老卞動了心思,他覺得老穆不應(yīng)該一直這么單身。他找我們商量,為何不給老穆介紹一個對象?

據(jù)說,老穆年輕時在國外有一個情人,風(fēng)情萬種。甚至有一次,老穆還讓老卞看過照片。對此,老龔首先懷疑:世上再沒有比找一張美女照片更容易的事了,他認(rèn)為那只是老穆關(guān)于自己也曾有過輝煌歲月的杜撰,否則活得也太沒面子了。老龔倒是真有過一個情人,曾經(jīng)是他公司的員工,談不上風(fēng)情萬種,卻也足夠年輕。后來,他給了女孩一小筆錢,讓女孩嫁掉了。

對象目標(biāo),先從老卞手下的演員選起。曾經(jīng)我們吃飯喝酒無聊,老簡說:“老卞,打電話叫你兩個女歌手,來給咱唱首歌?!崩媳蹇蠢虾喣穷U指氣使的做派,就假裝生了氣:“我們都是藝術(shù)工作者,不是賣唱賣笑的。你恭恭敬敬請,我還得考慮人家肯不肯來。如此呼來喝去,門都沒有!”大家就嘲笑老卞,沒本事還嘴硬。

老卞說:“你們這干人哪,對藝術(shù)毫無敬畏之心,就像我那個鄰居,那天她突然領(lǐng)著孩子敲門找我。我問啥事,她說,‘卞老師,我家這小子,您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唉,學(xué)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不行,學(xué)語文語文不行,學(xué)英語英語不行,我思來想去,要不讓他跟你學(xué)個音樂吧?”老卞立馬翻臉:“那些學(xué)數(shù)學(xué)數(shù)學(xué)行、學(xué)語文語文行、學(xué)英語英語行的孩子,都未必學(xué)得了音樂,我看你趁早拉倒!”

老簡說:“那個小媳婦我見過,挺漂亮的,是我的話早就答應(yīng)了。”老卞指著老簡說:“大家瞧瞧,這家伙啥層次!”大家都不笑老簡,一起笑老卞。

老卞果真開始行動,反正他手頭不缺少美女資源,于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只要吃飯,老卞都會邀請一兩位美女出來,然后大家組一個飯局,在一塊花天酒地。而且,給老穆介紹對象,這是一個很好的名頭,不會引起一眾人等的老婆懷疑。而大家的老婆,是慣會懷疑的。

老卞給老穆介紹對象,并非像其他人那般,只是給自己和美女吃喝找個幌子,是老卞真覺得老穆可憐。何況,本來美女資源就是他的。老穆沒老婆,沒家,連房子都沒有,平素就住酒店,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像老穆這樣的人,雖然年逾五十,但從表面看來,還是具有鉆石王老五的諸多特征:海歸、博士,能掙錢,雖然已經(jīng)大腹便便,但也可理解為成功男人的標(biāo)配。所以,給老穆找對象不能將就,絕非隨便拉來一個半老徐娘能夠敷衍了事。不管我們信不信,老卞是相信老穆在國外有過那個漂亮女友的。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這個道理,他懂。

而他們文工團(tuán),恰巧有幾個相親無數(shù)終是無果被年齡催被父母逼的女青年,她們已然沒有細(xì)挑慢撿的耐心和決心,急盼能夠迅猛扎進(jìn)只要看起來像那么回事的婚姻中即成,用老卞的話說,簡直稱得上“嗷嗷待哺”了,供需得當(dāng),他要做一回媒人。他這么一說,大家自然熱烈響應(yīng),正好能滿足老簡說出來其他人沒說出來的那種無傷大雅的隱秘欲望。

但道理是一回事現(xiàn)實是另一回事。被老卞描述出來的老穆的光環(huán),照亮了姑娘們的臉龐。但一說老穆的年齡,她們振奮的急切的目光瞬間就黯淡下來。最初,是一個叫小鹿的姑娘答應(yīng)下來,為免尷尬,她叫了一個閨蜜作陪。第一個有美女的酒局終于在大家的期盼中姍姍而來。

酒局上,自然要夸贊老穆一番。言辭中,大家把老穆一路拔高,老穆就不是真正的老穆了。老穆最是口拙的人,口拙到酒也喝不了幾杯,一晚上,他就那么淡淡地笑著應(yīng)承,接受大家虛高的夸贊。并非言不由衷,說的人說到熱烈處,自己都希望老穆真是自己口中那個人。也無所謂,就像老穆在自己曾經(jīng)的公司里,每有上級檢查時,本地領(lǐng)導(dǎo)總會虛高地夸贊他連帶夸贊他們公司一番,他也習(xí)慣了。偶爾,自己都信以為真了。

那晚,大伙兒都很嗨。最嗨的是小鹿的閨蜜小金,小金是個“淺”到什么都要說出來的那種,在座的所有人,在老卞略帶戲謔拔高的介紹之后,小金都表現(xiàn)出迷妹似的驚訝與崇拜。她說:“我周圍的,沒有一個像你們這般高層次的人。”讓所有人聽起來既受用又自得。對大家的敬酒,她來者不拒,一會兒就喝多了。喝多了的小金,目光迷離,臉蛋緋紅,言語嬌嗔,一副不加挑揀便可委身于任何一個男人的樣子。終于支撐不住酒精的侵蝕,一頭撲在桌面上,以臂作枕,不吭聲了。

可惜小金不夠漂亮,而且也結(jié)了婚。大家的目光,還是愿意落在小鹿身上。小鹿是舞蹈演員,身材高挑,脖子頎長,唇紅齒白。只是那晚,她一直“端”著,大家也沒有攻城克寨的耐心,就退而求其次把熱情傾注在了小金身上。

“淺”和“端”這個兩詞,是第二天我們又聚在一起時老簡說出來的。老龔問:“你是說淺薄吧?”老簡說:“就是淺,你可理解為清淺,這樣不帶貶義?!崩淆徴f:“你們作家,說話最費(fèi)勁,不就是心直口快嗎?”我說:“也許是水性楊花的代名詞。”老龔說:“要是一個人放開一點,一個人收斂一點那就完美了?!崩虾喺f:“既然是端著,便總有放下的時候?!币娎虾嗊@么說,老龔一副如釋重負(fù)的樣子說:“哦,那就好,一旦放下,說不定比小金還瘋呢?!蓖蝗?,一直不吭聲的老穆說:“我覺得小鹿這個樣子就挺好?!币娝@么評價小鹿,大家頓時覺得自己有點越俎代庖了,這才有了撥亂反正替老穆設(shè)身處地考慮的惻隱之心,畢竟,老卞是給老穆而不是我們介紹對象的。老龔更是覺得自己不該說出那個“瘋”字了。

老卞成了香餑餑。每到周末,就會有人動員老卞召喚小鹿,有時打著為老穆著想的名義,有時連這個幌子都懶得打。但小鹿一直“端”著,始終沒放下來。老卞每邀請三次,她才肯出來一次,而且每次,都會帶她一個閨蜜。而后面這兩三個閨蜜,一個比一個不濟(jì),大家?guī)缀跻獞涯钚〗鹆恕?/p>

在這種波浪式的歡樂與期待中,夏天走過,進(jìn)入秋天,轉(zhuǎn)眼又到了中秋節(jié)。

這天,老卞約到了小鹿,就給老龔打電話,讓他當(dāng)晚召集個飯局。老龔在接到老卞電話前,老穆給他打過一個電話,說中秋節(jié)了,像去年一樣,幾家子到一起聚一下吧。老龔聽了老卞的電話,誤以為他們說的是一回事,訂好飯店,老龔分別給老簡和我打了電話,特意告我們攜家人前往。

老龔早早攜老婆、女兒備好酒到了飯店。隨后,我和程漫帶著丫丫到了。過了一會兒,老簡和老婆也來了。再來的是老穆,就只差老卞了。老龔給老卞打電話,說一會兒就到。幾分鐘后,老卞推門一進(jìn)來,大家傻了眼:他帶的不是小廖,是小鹿和小金。

老卞更是大駭,這干人怎么了,主動找死嗎?還是老龔腦瓜子靈,一下子明白了問題出在哪里,趕緊給在場的兩位夫人介紹:小鹿是老穆的對象,小金是小鹿的閨蜜。

給老穆介紹對象,夫人們都聽我們說過的,但看小鹿的穿著和眉眼,她們心里泛起了嘀咕。用后來老簡老婆的話說,“太像個小姐了”。

那天小金還好,小鹿的穿著打扮太過前衛(wèi)。時序中秋,天已轉(zhuǎn)涼,可小鹿只著一件吊帶背心,外衣是一件短至腰際的西裝。下身,小短褲,絲襪,過膝皮靴。再看眉眼,特意化了妝,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濃,兩片嘴唇,紅得讓每個男人心驚肉跳。

老卞還夠聰明,出去硬著頭皮喚來了小廖。大家坐定,開始吃飯聊天。

諸位老婆都不是傻子,大家在婚姻的泥淖中修煉多年,早已練就了火眼金睛,只是她們都要給自己的老公面子,也要給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小鹿和小金面子,她們暫且沒做任何聲張,只是吃菜,敬酒。小廖后來知道了小鹿是老卞的同事,且是給老穆介紹的對象,甚至還給恰巧坐在她身邊的小鹿夾了一片菜。

老婆們都是不喝酒的,但這并不妨礙小鹿和小金喝酒。喝酒的小鹿和小金讓男人們有點心驚肉跳,因為大家都想起了上次小金喝醉酒后的媚態(tài)。大家都知道也認(rèn)可,那種媚態(tài)在夫人們的眼里,就變成了丑態(tài)。

但這次,小金很老實,小鹿卻喝多了。喝多了的小鹿醉眼迷離,直接對著老簡老婆說:“簡老師好有魅力,你能嫁給簡老師真幸福?!?/p>

老簡老婆臉色微沉,毫不客氣懟道:“你喜歡我讓給你!”

10

接下來的事情變得亂糟糟。

一次老卞神情嚴(yán)肅地找到我,說事情壞了,小鹿也許真喜歡上老簡了。我問何以見得。老卞說,很早之前,老簡不到四十多歲的時候,曾經(jīng)犯過一次生活錯誤,他喜歡上了自己的一個女研究生,和老婆一度鬧到要離婚的地步。對這種有前科的人,再犯一次錯誤并不新鮮。

老卞把這次可能出現(xiàn)的錯誤,歸咎到自己身上,恨自己不該以給老穆介紹對象組織這樣的飯局,給老簡再次提供了背叛家庭的溫床。我問,倆人發(fā)展到哪一步了。他說只是從小鹿那里得到語焉不詳?shù)男畔?,具體怎樣不得而知。我說,也許就是閑了沒事用QQ聊聊天吧,未必真會咋樣。

突然有一天老穆對我說,老龔私下里給小鹿送禮物了,而且是價值不菲的金手鐲金項鏈。我問他何以知曉。老穆說,小鹿告他的。我問他和小鹿關(guān)系發(fā)展得如何,老穆說不錯啊。這就讓我摸不著頭腦了。我故意提出那次飯局上出現(xiàn)的狀況,試探著問老穆,小鹿是不是有那么一丁點喜歡老簡。老穆說,不會吧,沒見小鹿說過老簡啥啊。我就不敢吱聲了。想,這個小鹿,原來是個女海王,玩轉(zhuǎn)一干老男人啊。

老卞仍為老簡的事憂心忡忡,他找我商量對策。那次我倆聊天,他提出一個口號:一不做二不休。他解釋說,一不做,就是我們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做對不起朋友的事情。二不休,是指每個人都得在自己的領(lǐng)域內(nèi)奮斗不休,必須干出一番名堂來。

盡管他又用了這種戲謔的方式來說正事,但都說到了我心坎里,我特別同意。

關(guān)于他的二不休,我換了個說法做出了自己的表達(dá):生生不息的理想主義。

我倆就先見老簡,提出這個口號并加以闡釋。老簡像面對兩個不懂事的孩子一樣哈哈大笑,一件本來很嚴(yán)肅的事情,在老簡面前化成一則徹底純粹的玩笑。

之后不久,我們都參與了和小鹿在一起的最后一次飯局。這次,小鹿帶來一個青年男子,她介紹說,這是她的男朋友,倆人不久后就要結(jié)婚了,歡迎大家屆時出席婚禮。大家面面相覷,想她這演的到底是哪一出?在那之后,大家再沒和小鹿一起吃過飯。

也許是因為小鹿我們幾個內(nèi)心里生了點齟齬,我們幾個聚會也急劇減少。

十多年后,一次我和老簡聊天。老簡問我:“你還記得那個小鹿嗎?”我說:“怎么能不記得?”他說:“現(xiàn)在小鹿在一個雜貨店當(dāng)老板娘,看上去俗氣得不行?!蔽殷@訝地問:“你倆還有聯(lián)系?”老簡笑而不語。

我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小鹿的身影,記得有一次,那是冬天,小鹿穿一條超短的裙子,下面光著兩條纖纖玉腿。當(dāng)時老龔大驚小怪,驚訝她為何不怕冷。小鹿說,她穿著東西呢。

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她穿的那種叫光腿神器。后來一想起她,她在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首先是那兩條明晃晃的腿。

之后不久,股市遭遇重創(chuàng)。我的資金縮水一半。老穆終于住不起酒店,搬回了他老娘家去住。我又像最初一樣,每天會打開自己的賬戶,看里面的資金變化,心里祈禱著回本那一天。

一天,老穆打電話給我,說他遇到一樁事情,急需一部分現(xiàn)金,想從我的資金賬戶里取點錢。我問多少,他說九萬。在見我之前,他已把我被套牢的股票賣出一半,只等我把錢轉(zhuǎn)出來就行了。我沒多說什么,迅速把錢從賬戶轉(zhuǎn)進(jìn)銀行卡,又去銀行幫他取出九萬塊錢。他接錢前,雙手作揖向我表示感激。

又過了兩個月,他再次打電話給我,說還得再借十萬。我仍舊沒有多說什么,又取出十萬給他。他見我面時,連著說了幾聲“對不住啊”,并要我相信,他肯定會東山再起,借我的錢,一定會還我。

我始終沒問過他借錢到底干什么。也許,他是賠償那些保本的客戶?

賬戶里只剩六萬塊錢了,我知道,如果我不取出,他還可能會把最后剩下的這點錢借走。于是,我鼓起勇氣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說自己也急用錢,把這六萬取了出來。我知道,我發(fā)財?shù)南M麖氐灼茰缌恕?/p>

后來老卞和我說,老穆也和他借錢了,借了三萬。借錢時,老穆也對他說了東山再起的那種話。老卞說:“我毫不質(zhì)疑你還錢的誠意,但真懷疑你還錢的能力。即便如此,我仍會借錢給你,誰讓咱們是朋友呢?!?/p>

像我給他錢時一樣,老穆也雙手作揖對他表示了感激。后來的十多年里,偶爾見到老穆,老穆總會雙手作揖欠欠身子說聲“對不住啊”。我也總是大度地擺擺手。相信老卞也是這樣。

我算了算,前期我在股市里賺的錢再加上最后取出的那六萬,我一共得了二十七萬塊錢。和本金比起來,我少了二十三萬。這個事情對我最大的影響是,自那之后,我不大把錢當(dāng)回事了,我認(rèn)識到,有時,錢就是一個不斷變化的數(shù)字。

之后不久,有一天,老穆給我打電話,那天是農(nóng)歷二月二,龍?zhí)ь^的日子。他說他正在某條街道一家理發(fā)店,如果我不忙的話就過去一趟。我過去,原來他身無分文,想讓我給他付了理發(fā)錢。我看著他剛剛修剪過的露出很長白發(fā)茬還沒來得及漂染的頭發(fā),想他怎么突然就落魄到這個地步了,突然一陣心酸。

有一天我和老簡見面,他聽說老穆在外面到處借債,就問借我錢沒有。我當(dāng)時的第一反應(yīng),是想保全老穆的面子,就說沒有。

但老穆沒有找老簡借錢。

再之后,老龔的生意也經(jīng)歷重創(chuàng)。他的縣長同學(xué),先是調(diào)離了那個縣,隨后又因為經(jīng)濟(jì)問題被抓了。他攬下并建成的那些工程,很多都要不回款來。上面的資金撥付到村里了,但村干部一直霸著錢不付款。三番兩次請客送禮,也只能要回一小部分。那時的村干部,兩年一換,等換了村干部,欠款更是要不回來。而老龔自己外邊又欠著很多賬,債主不斷找他催要,他終于無顏面對,有一天,關(guān)了手機(jī),失蹤了,我們?nèi)魏稳寺?lián)系不到他。

之后的歲月韶光易逝。先是老卞退了休,幾年后,老簡也退了休。微信開始成為人們交流最為重要的媒介。我們都有了微信,除了躲債不知藏到哪里去的老龔,我們彼此成為了微信好友。我們偶爾會給對方發(fā)的朋友圈點贊,也偶爾會在微信里彼此問候一聲。除了我和老簡是同事經(jīng)常見面,其他人,三兩年也未必見得了一次。

這幫一度最為親密的朋友,正慢慢離我遠(yuǎn)去。我似乎也不以為可惜。

五年前的一天,臨春節(jié)前,老穆又說要見我,在某街道的一家小飯店,我們見了面。我倆面對面坐在散座上,簡單點了兩個菜,一起吃了頓飯。吃飯前,他掏出兩千塊錢給我,說最近股市略有起色,對我略表心意。我不收,他讓我千萬收下,否則他很愧疚。我就收下了。他說遲早有一天,他會把錢如數(shù)還我。

后來,我總是設(shè)想,假如時光能夠倒流,老穆找我借錢,我會不會找個理由拒絕?答案是,不會。

程漫的工作變動后,變得空前忙了起來。她一改素常,似乎變了一個人,開始參加各種應(yīng)酬,每天回家很晚,且酒醉醺醺,完全把我、把孩子撇到了一邊。她的仕途,也越來越好。這個狀況,引發(fā)了我嚴(yán)重焦慮,想起我曾經(jīng)鞍前馬后讓老穆老龔為她跑路,覺得自己就是給自己挖了個坑,然后跳了進(jìn)去。終于,在一次大的爭吵之后,我們負(fù)氣而離婚。

11

老穆把飯訂在了全聚德烤鴨店,這是市里一家比較高檔的飯店。我和程漫去得遲了一點,路上,老穆和老卞分別催了一次。房間非常之大,除了餐桌,旁邊還有沙發(fā)。我們一進(jìn)去,坐在沙發(fā)上的他們立即站起來和我們打招呼。

那位我不認(rèn)識的女士,必定是老穆的女友了,確如老卞所說,長得很是“端莊”。至于是否“賢淑”,那只能靠老穆在未來的日子里細(xì)品了。

看她第一眼時,我略微有點失望,因為,她并不像我預(yù)想的那般漂亮,我仍舊一腔情愿地期待老穆的女友能賽似小鹿。但移過目光再看老穆的模樣,才覺得她配老穆綽綽有余了,我知道,我又犯理想主義的錯誤了。

老穆分別給我們做了介紹。老穆的女友叫小霞。

老穆也請了老簡,結(jié)果老簡去北京幫兒子看孫子去了。

小廖沒來。老卞說正巧小廖外地來了朋友,她得招待。也好,我正想問老卞一樁事情,小廖在的話,我還真問不出口。

除了事先點的一只烤鴨,老穆又點了很多菜。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

老卞、老穆都給我敬煙,我說戒了。他們問我真戒了,我說真戒了,已經(jīng)一年零三個月了。老卞說:“我以前說過,能戒煙的人不能做朋友。但因為邵博士,我收回這句話?!比缓髥栁以趺唇涞摹?/p>

我說:“源于我和一個作家朋友關(guān)于寫作的一場談話,當(dāng)時,我說我的主要問題是寫得不多。她說,那你就多寫啊。我說,問題是我寫不多啊。她說,寫不多就多多寫啊。我一下子如醍醐灌頂,就此掌握了一個可廣泛適用的方法論。這個方法論的第一個成果,就是促成了我戒煙。戒煙其實很簡單,不吸便是了,就是你無論如何如何想吸,但就是不吸。”

程漫說:“你這是玩文字游戲,純屬詭辯?!?/p>

我說:“還真不是文字游戲,卞老師也許能懂。”

老卞似有所悟,說:“我咂摸咂摸?!?/p>

大家挑揀著說起當(dāng)年,主要是說給小霞聽的。老卞專門提到連排別墅,以此概括證實我們的友誼。連排別墅只是幻影,但老穆當(dāng)年真真切切給我們每個人買過一套真絲睡衣的,老卞又把真絲睡衣的事情拎了出來。我倆仍舊只感念老穆當(dāng)年對大家的好,沒把他向我們借錢的事情說出來。

飯局上,趁小霞不注意,他輕微轉(zhuǎn)身到我這邊,朝我作了個揖,并小聲說道:“真是愧疚?!蔽逸p輕擺擺手,也小聲說:“沒事。”

他一直有這個姿態(tài),也就夠了。算算,他借我倆的錢都超過十年了。

老卞和小霞介紹我,老卞說:“邵博士有個特點,就是不和同齡人玩。而我們一干老人也覺得,他和我們玩兒,一點也不違和。有時簡直不知道為何如此?!?/p>

我說:“你們還不夠老,你們之后,我還真結(jié)交過一個更老的朋友,將近七十了?!边@個事情真的,老簡知道,在他們之后,我認(rèn)識了一個老作家,一下子與他打得火熱。以至于老簡感慨道:“這個小邵,還嫌我們不夠老,去結(jié)交一個更老的?!?/p>

我們就友誼何以能夠維持亂侃起來。我隨便說了一句:“友誼源于交換秘密?!崩媳宸磫柕溃骸霸蹅冇惺裁蠢婵梢越粨Q?”我說:“是‘秘密,不是‘利益?!?/p>

小霞特別贊同我這句話,她說這是閨蜜之情能夠存續(xù)的最重要因素。

老卞說:“咱們也沒啥秘密可以交換???”我說:“怎么沒有?你當(dāng)年都告我你的私房錢存在哪里?!?/p>

確有其事。那次我去老卞辦公室還他那一萬塊錢,老卞從背后書柜第二層基本靠中間位置抽出幾本書,把那一萬塊錢分為幾沓分別夾進(jìn)書里。把書插好后,他對我說:“老弟,假如有一天我遭遇不測,你第一時間要趕到這里,想方設(shè)法進(jìn)來把錢取走,我的私房錢全部存在這里,除了我,就你一個人知道?!闭f著,他還抽出旁邊另兩本書向我展示了這一萬塊錢之外的其他私房錢。我說:“關(guān)鍵我怎么能進(jìn)了你辦公室?!彼f:“那是你的事,只要想辦法,總是可以的?!碑?dāng)時我們肯定是笑著對話的,事后想起來,卻有那么一點感動。

老卞說:“可你沒告過我什么秘密呀?!蔽蚁肓讼耄坪跽鏇]有。

突然,他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我想起來了,還真有?!比缓?,他把目光移到程漫那邊說:“我這個老弟啊,幸好這輩子沒能當(dāng)個大官,也沒能掌了大權(quán),要不然,肯定是個獨裁者?!蔽乙宦爥牧?,他肯定要揭我最不想被揭的短處了。

果然,他說道:“弟妹你可能不知道,有一次邵博士找到我,滿臉愁苦,說你因為工作每天很晚回家,搞得他很苦悶。我當(dāng)即批評了他,說人家想干啥干啥,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你橫加干涉,不僅是不對,簡直是邪惡!”

他這么一說,我一下子想起來了,當(dāng)時他的確用了“邪惡”這個詞語,讓我很不舒服。所以那次會面后,我腦海里自動把這個詞語屏蔽了——他說:“你有何權(quán)力干涉別人的自由,即使這個人是你老婆也不行。但凡你有這種思想,就是獨裁。管得地兒越寬,受害人越多?!?/p>

當(dāng)年,我愁苦無告找他傾訴,本來是尋求安慰的,沒想他嚴(yán)肅批評了我。

作為一個知識分子,“自由”我懂,但知識已經(jīng)對我無濟(jì)于事了。那是我人生中經(jīng)歷的一場精神劫難,到了后來,我焦慮越來越嚴(yán)重,和程漫的紛爭也越來越多,終于到了彼此受不了的地步,最終以離婚而告終。所以,老卞當(dāng)時的批評并沒有奏效。

離婚后,我經(jīng)歷了一兩場戀愛,焦慮照例如影隨形,我才認(rèn)識到是我自己的問題。這個認(rèn)識,促成了我和程漫的復(fù)婚。

說到“邪惡”,我覺得只有老卞有批評我的資格,因為他在婚姻生活中,的確給了小廖絕對的自由。但對著老穆兩口子尤其是程漫,我嘴上不能認(rèn)輸啊,我得反駁他給自己保全面子。我就說:“但凡你有我一半獨裁,你和小廖也不至于落到這步境地?!?/p>

老穆、小霞和程漫面面相覷,不知我何出此言。

從老卞的神色,我看出他對我即將出口的話沒有阻止的意思,便說:“那我干脆說了吧?!逼鋵崳媳鍙膩聿粦剟e人拿他的任何事情開玩笑和說事兒。

我說:“第一件事,你們大概知道,就是他們的房款被卷的事兒?!崩夏抡f:“知道一點?!背搪蛔髀?,但我知道她知道,我曾經(jīng)和她說起過。

2014年,老卞兩口子把那套“亂是亂了點,可機(jī)器好”房子賣了,得款七十萬。他們計劃再加點錢買個新房子。

說到房子,又有一段閑話。我們幾個,除了老穆從來沒有買房的計劃,我、老簡和老卞都想過換房,有一次就閑聊起來。老卞說:“咱們要是買新房子的話,都買頂樓,我給咱買上三個高倍望遠(yuǎn)鏡,這樣咱們在自己家里,就可以相互看到對方?!闭f也奇怪,老簡老婆單位團(tuán)購房,輪到他們家,正好是頂樓。我后來買了商品房,挑中的那個樓盤也只剩下了頂樓。這樣,我們?nèi)齻€就差老卞不是頂樓了。老卞倒不食言,他和小廖看了一個樓盤,也選了頂樓,并且預(yù)付了定金。看來,玩笑就要當(dāng)真了。

結(jié)果后來,老卞兩口子把這套房退掉了。退掉的原因是,老卞他們現(xiàn)在租房住。這個期間,小廖把那七十萬房款,全部投到一個小額貸款公司里掙高額利息去了。也就怪了,不知全國狀況如何,那幾年,小額貸款公司雨后春筍般在我們這個地方冒出來了,每條街都有那么一半家。按小廖的話說,每個月掙到的利息,除了支付房租,還剩很多,既然如此,還買房子干啥,一輩子租房住就好了。

我們幾個,倒非有先見之明,但還是對老卞兩口子的做法、說法嗤之以鼻,于是紛紛嘲弄他說,看有一天把你們的錢給卷跑了,哭都沒地方。

其實,我們的憂慮也是老卞的憂慮,在小廖把錢放進(jìn)小額貸款公司之前,老卞就對小廖說:“我不大相信這些小額貸款公司,咱們有言在先,一旦有一天,你上當(dāng)受騙了,一,你不要說我沒提醒你;二,你自己不準(zhǔn)生氣?!苯Y(jié)果一語成讖,那家公司的老板果真卷款跑路了,像小廖一樣的一干儲戶,都弄了個雞飛蛋打,報警也沒用。這樣,老卞兩口子的全部身家被卷沒了。

這么多年,老卞兩口子就一直租房子住。

這是第一件事,還有第二件事。三年前的一天,我、老簡和老卞還有別的什么人一起吃過一次飯。飯局上,老卞興致勃勃地給我們講起一個什么虛擬貨幣的營生,他勸我們在座的人投資,說獲利如何如何豐厚。想起小額貸款公司的事兒,我說,你別再被騙了。他信誓旦旦說這次不會被騙,他是經(jīng)過考察之后確信無疑才投的資。而且,他已經(jīng)動員周圍幾個我們認(rèn)識的朋友入伙了,且都獲利豐厚。這種好事,哪能不和我們分享。

自從在老穆那里栽了跟頭后,我是再不相信任何投資了,所以一點也不為所動。老簡向來冷靜,干脆把他的話作為笑料嘲笑一番。他也就作罷。

后來的事情,是前不久在一個飯局上聽老簡說的。那次飯局,大伙兒不知怎么就說起老卞來,反正是善意的嘲笑,說他半輩子如何不靠譜,我就把他房款被卷的事情又說一遍,老簡說:“你還記得他說的那個虛擬貨幣吧,他又被騙八十萬?!蔽野⊙揭宦暋?/p>

所以這次見面,我想把這個事情問個究竟。老卞說:“何止八十萬,是二百萬。除了我和小廖的,再加上我岳母、大舅子、小舅子的錢這一共是八十萬,另外還有朋友的一百二十萬?!?/p>

他的話,把我們幾個驚著了。

12

這次確如老卞所說,他是經(jīng)過長達(dá)兩個月的考察才投資的。最初是小廖投進(jìn)三萬塊錢,老卞每天就坐在電腦前看小廖如何操作。這是一個類似網(wǎng)上社區(qū)的地方,里面有莊家。莊家說進(jìn),他們買進(jìn)。莊家說出,他們賣出。每四天一個回合,每個回合能得幾百塊錢,這樣一個月算下來,他們有百分之十的利潤。小廖說,如果她能發(fā)展到下線,她還能掙管理費(fèi),就像曾經(jīng)風(fēng)行一時的傳銷一樣。老卞終于心動了,也投進(jìn)三萬塊錢,成為小廖的下線。如果老卞再發(fā)展上下線,那么不僅老卞能掙管理費(fèi),小廖的管理費(fèi)會更高。

老卞開始動員周圍的朋友,就像那次飯局上動員我們一樣。在他的動員下,有三個人投了錢,三萬至六萬不等。他們說,他們之所以投錢,未必相信這個東西,他們是相信老卞。

那邊,小廖巧舌如簧,先是動員自己的兩個弟弟和母親,這樣拉來八十萬,然后,又動員她的各式朋友,又拉來十多個人近一百萬的投資,其中七八個人,劃到了老卞名下,這樣安排對于他們夫妻的總體收益更劃算些。

前期確實不錯,每個投資者都像他倆承諾的那樣,得到了預(yù)期利潤。到第三個月,有一天,那個網(wǎng)站突然登陸不了了。小廖和老卞的下線們紛紛問怎么回事,小廖趕緊問她的上線,而她的上線也在焦急地問更高級別的上線。最后終于得知,網(wǎng)站被查封關(guān)閉了。查封就查封吧,他們關(guān)心的是,他們的投資能否取出來。為此,老卞兩口子還跑到了網(wǎng)站的注冊地,也就是他們所謂的總公司杭州,最后打聽到,這屬于非法集資,公安還抓了幾個頭目。至于小廖和老卞的行為,也涉嫌違法,不過正好不需被抓而已。錢,肯定取不回來了。

聽他這么描述,我總覺得,如果真是公安介入的話,他們應(yīng)該能夠取回他們的錢,起碼取回一部分。我總覺得這仍舊是個放長線釣大魚的騙局,他們的錢并不是被公安查扣沒收了,而是被人卷走了。不過,事情已經(jīng)過去三年了,根本說不清也查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卞說,后來他們兩口子面臨的問題是,怎么交代他們的下線朋友們。尤其是老卞,他是個道德感極強(qiáng)的人,他心負(fù)重壓,整天盤算著怎么能把朋友們的錢給還了。雖然,朋友們并沒有把錢交到他手里,但他畢竟是始作俑者啊。

老卞說,他小的時候,家里窮,父母靠糊火柴盒維持生計。他和小廖現(xiàn)在是絕對不敢也沒有錢再做投資了,他們就靠“糊火柴盒”來掙錢。比如,在網(wǎng)上看廣告,看多少時長就能掙多少錢什么的諸如這類費(fèi)力不掙錢的營生,掙點總比不掙強(qiáng)。

老卞說,朋友們也知道我沒錢,也給我面子,從來沒和我要過錢??晌也荒苎b糊涂啊。每到春節(jié),我都會給朋友們發(fā)個一千塊的紅包。朋友們不收,我會找個理由勸他們收下。比如今年春節(jié),當(dāng)時我正好感染新冠肺炎陽著,難受得厲害。我就和他們說,我已經(jīng)時日無多,這也許是最后一次給你們發(fā)紅包了,請你們務(wù)必收下。

他是笑著說的,卻惹得我眼底濕潤。我腦海里一下子又浮現(xiàn)出五年前老穆給我那兩千元錢的場面。

老卞說,其實我和小廖時常面臨崩潰,但我倆互相安慰,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不能因此自殺。咱們自殺倒是容易,一了百了,可咱們還有兒子啊。假如咱倆跳樓了,咱們兒子的面子往哪擱?他以后去哪找女朋友,誰會嫁給一個父母雙雙自殺的男人?

小廖拉來的客戶,大多數(shù)人自認(rèn)倒霉,雖然怪罪小廖,但還不至于打上門來。也有一兩個糾纏不休的,小廖就給他們講道理:首先,你們沒把錢交到我手里,并不是我把你們的錢給騙了。而且,你們是為了掙錢才投資的,而且前期也掙著錢了,你們不能有福同享有難卻不同當(dāng);其次,我們一大家子的錢也被騙走了,而且比你們多得多。

我們唏噓不已。

老卞遇到了這樣的困境,仍沒和老穆要那三萬塊錢,我不知老穆心里怎么想。曾經(jīng),我和老卞閑坐說起老穆借我們錢的事,我說:“要擱給別的人,這么多年不還錢,也許早反目成仇了,但咱們的友誼居然還能持續(xù)到現(xiàn)在。”老卞說:“這就證明咱們做人的層次高么。”

快散場時,老穆說:“總有一天,我還會崛起?!逼鋵嵨液屠媳逡呀?jīng)不大相信他這話了,但老卞還是點了點頭給予他態(tài)度上的支持。我也附和了一句后來我一直鼓勵自己的那句話:“對,生生不息的理想主義?!?/p>

臨別前,我們約定,以后一年總得見幾次面。

他倆走在前面,我看到,老卞走路倒還精神,可已白發(fā)蒼蒼,難掩老態(tài)。小霞挽著老穆的胳膊,而他已經(jīng)有點步履蹣跚了。

回家路上,我接到一個電話,手機(jī)智能顯示號碼歸屬地為德國。我懷疑是詐騙電話,就掛掉了。這個電話又打了過來,我將信將疑地接起來,是一個熟悉的聲音:老龔。一下子,我覺得世界太奇妙了,剛剛和老穆、老卞見面不久,就像有人召喚似的,老龔也與我取得了聯(lián)系。

原來,他為了躲債,遠(yuǎn)赴德國了。他給我打電話,是那片荒山的事,最近,他的侄兒給他打了電話,說由于他很多年沒交租金,村里寫了起訴狀把他告到了法院。他是想請我在法院找個人,看村里說的是否真的。如果是真的,他就想應(yīng)對之策。如果村里只是嚇唬一下,那就該咋地咋地。那片山上,有很多林木,他還要靠那些林木還債呢。

他提到“還債”,我才意識到,老穆、老卞和老龔,我的這幾個年輕時的朋友,如今都是負(fù)債累累的人。

我不知自己是否有本事把這個事兒應(yīng)承下來,因為快速在腦海里搜索一遍,我在法院并沒有認(rèn)識或者能夠輾轉(zhuǎn)認(rèn)識的人。我想,老龔還是把我們幾個作為他最貼心的人,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并沒有和我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借過哪怕一分錢,這是他保持體面的一種方式。他之所以找我,是因為老穆不和人打交道,老卞又不靠譜,老簡素來不涉俗事,只有我還算一個熱心人。我就想,隨后我怎么也得托個人,幫他把這個事情問問。

2023年3月31日初稿

2023年4月6日定稿

【作者簡介】張暄,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西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全國公安文聯(lián)散文分會副主席。曾獲首屆“孫犁散文獎”(雙年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短篇小說獎)等文學(xué)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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