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博文
俗話說:“正月剃頭,死舅?!?/p>
舅沒生氣,反倒是爸先開了口:“多大人了,真不懂還是裝不懂?。 憋堊郎?,爸的“啊”字里帶著酒氣。
“我不管,就要就要!”肖曉琳轉(zhuǎn)過頭,出門前不忘給舅甩了個白眼。
門外,滿世界飛雪。
“媽媽的弟弟叫舅舅……”小時候挨家挨戶的VCD機中,都有一盤關(guān)于親戚稱呼的光碟,洗腦程度堪比乘法口訣。肖曉琳本來對二舅并不厭惡,頂多屬于沒什么好感。
舅舅大半月不洗澡,頭上都看得見虱子亂蹦,他卻偏說是自己養(yǎng)的寵物在跳舞。你捏著鼻子往后退,他哼起小曲兒搖頭晃腦,頭上的虱子舞得越發(fā)歡暢。
咋跟小孩兒一樣叛逆!
如此過分,父親還對他那么好。肖曉琳想不明白,自己咋就沒有大舅呢?想不明白的事情無須再想,白耗心神罷了。學(xué)著電視劇的臺詞,她朝陸石河南岸望去。
地上的雪已是薄薄一層,往來行人踩過,像六爺雜貨鋪內(nèi)的破羊絨地毯,都染了黑漬。
“跟小孩兒置什么氣!” 屋內(nèi),傳來二舅放酒瓶的聲音,“猛子,要不咱先別喝了,雪天路滑……”后半句話未出口,倆人心知肚明。大過年的,說話講究個吉利。
“你放一萬個心。一,咱陸石河兩岸全是知根知底的鄰里;二呢——”爸夾起一?;ㄉ?,慢條斯理地笑道,“曉琳這孩子,外剛內(nèi)柔,十幾歲的人了,自有分寸。岳云可是十二歲就掛帥出征。”
說來說去無非這兩句,肖曉琳耳根要磨出繭子的話?!霸勰芨涝票葐??就你倆那文化程度,放回古時,怕是連吃頓花生米的錢都掙不到?!?/p>
比起電視里的故事,她更愿意留心身邊的現(xiàn)實?,F(xiàn)實就是,站在門外的肖曉琳系好大紅圍巾,便急匆匆朝陸石河南岸跑去。
“姑娘家家的越來越?jīng)]有禮數(shù),長大還了得?不求端茶倒水拿煙,二舅登門,居然直呼為‘你,太過分。”
“養(yǎng)不教,父之過。以后走出去人家要指著我的脊梁骨罵我。”
“不至于,不至于……”
話雖如此,父親卻沒有半分行動的意思。知女莫若父,她也就嘴上厲害,過過癮罷了。
真剃?給她倆膽子也不敢翻浪。
偏偏,父親忘了年齡的跨度,站在舊的框架里看待問題,往往只能得到錯誤的答案。曉琳已不是那個坐在家里安心看VCD的孩子,剛上初二的她,已邁入青春期。
而叛逆,則是這一時期最為貼切的代名詞。
肖曉琳早就想剃頭,打小開始她就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女生,為啥每回理發(fā)都被要求剪成平頭。這問題纏繞著她的整個童年,與“母親去哪兒了”一并屬于肖家的兩大未解之謎。
她問過母親的去向,大伙兒無一例外皆三緘其口。
必須剪!再怎么說也要讓理發(fā)店的阿榮給自己修個女生發(fā)型出來,好不容易才蓄下的頭發(fā)。等過完正月,父親肯定要帶著她把頭理平,那樣哪有臉進(jìn)學(xué)校?
一念及此,肖曉琳心中的懼怕瞬間飛到九霄云外。死舅?我才不信咧,再說這舅舅有跟沒有能有啥區(qū)別?
真剪?
真剪。
記憶里那年的春節(jié),與春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先雨后雪,鋪天蓋地下了半個多月,沒有一點點春的征兆,倒是用農(nóng)歷本上的“數(shù)九隆冬”來形容更為貼合。
往事如昨,回憶里的星辰重返夜幕,擦亮一件件往事。當(dāng)年,真就那么不懂事?
“今天你也沒長大多少,得虧二舅百無禁忌,換別人你看計不計較。”父親說。
說不上是偶然,抑或老天爺開的玩笑,肖曉琳放完寒假返校,沒過多久二舅便故去,聽六生說是肺癌。
咋就這么快……
事過境遷,父親抽著五爺?shù)昀镔I來的土匪煙,仍舊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走,”父親拍拍她的肩,“去看看你二舅,匯報下參加工作以來的發(fā)展情況?!?/p>
“畢竟,你的命是二舅給的。當(dāng)年你媽懷胎時極度貧血,是他一直堅持輸血,你媽才勉強把你生出來。他后來落了個體虛的病根,半輩子活在數(shù)九隆冬中,畏寒怕水?!?/p>
“媽媽的弟弟叫舅舅。真當(dāng)我沒看過碟片?弟弟幫親姐姐治病也值得一說?”盡管滿臉畫著不情愿,小聲嘀咕的肖曉琳依然提著火紙冥鈔,系好大紅圍巾朝陸石河北岸的公墓走去。
圍巾是二舅一針一線鉤的。她不曉得,二舅與自家并沒有一星半點兒的血緣關(guān)系,恰好都是“熊貓血”而已。
后來每逢落雪時節(jié),患上耳背多年的肖猛仍會記起那年冬天,從鎮(zhèn)醫(yī)院輸完血回來的“二舅”,挨家挨戶串門交代,守住這秘密,免得姑娘長大后萌生心結(jié)。
畏寒的毛病,多半是那年大雪天落下的。
父親蹲下身打開祭品。雪壓竹林,禁鞭多年的陸石河畔,發(fā)出陣陣清脆的壓枝聲。
爆竹聲中一歲除。
飛雪片片,又是一年數(shù)九隆冬天。
[責(zé)任編輯 易小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