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則于

1

三室一廳的房子租給三戶人家，他住最里面一間。三戶人家平時都關著門，各有各的小世界。但長時間不去上班，在家待著，在廚房、衛(wèi)生間里，難免遇見其他人。點個頭，微笑一下，算是打招呼。他無意跟他們做更深入的交流，但遇見的次數(shù)多了，交談便不可避免。他在衛(wèi)生間刷牙，高個子、黑臉、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也進來刷牙，突然問他，最近是不是在看《蠟筆小新》？他驚訝，從鏡子里向后看了一眼。黑臉男人解釋，趴窗戶上能聽見他房間里的聲音。他點頭，表示明白，也表示承認最近在看《蠟筆小新》。黑臉男人接著說，他以前也經(jīng)?？?，看多了，聽見動畫片里幾個人的聲音就覺得親切。說完，還捏著嗓子，學小新的聲音，大姐姐，大姐姐——黑臉男人長相粗獷，這樣尖細的聲音從他嘴里發(fā)出來，十分滑稽。他笑著漱完口，擦一把臉，退到旁邊，把水龍頭讓給黑臉男人。黑臉男人彎下腰，直接用嘴去接水龍頭流出的水。他忍不住又多看一眼。

隔天，晚飯時間，他出來拿外賣，在客廳里遇見黑臉男人正坐在小沙發(fā)上吃蜜橘，金黃的橘子皮在面前堆成一座小金字塔。黑臉男人招呼他。他猶豫一下，把飯拿過去，坐到他旁邊吃。聊起來，他才知道，黑臉男人是下半年搬過來的，怪不得沒怎么見過。在黑臉男人搬來之前，那個房間里住的也是一個高個子男人，不過臉沒這么黑，也沒這么多胡子。另外一個房間，是這套房子里最大的，住著一對夫妻，每天很早出門上班，很晚回來。他說，最近幾天好像沒見過他們。黑臉男人說，回家了。看黑臉男人脫口而出的樣子，他猜他跟他們有更多交集，便沒再說什么。

禁不住黑臉男人的熱情，吃完飯，他又多坐了一會兒，吃了兩個蜜橘。黑臉男人問他怎么不去上班，他說自己在家辦公。黑臉男人表示羨慕，感嘆一句，自己工作的地方，離開一天都不行。他好奇，問黑臉男人做什么工作。黑臉男人說，在動物園喂熊。他幾年前去過動物園，不記得有熊。黑臉男人說，有的，在最里面，跟獅子老虎在一起。他去的時候，大概沒走到那里。他說，也許我去的時候，熊在冬眠。黑臉男人笑笑，跟他說動物園里的熊不冬眠，要不然他也不用這么忙了。他不知道這些，忍不住好奇起來，繼續(xù)問黑臉男人，動物園里的熊吃什么？黑臉男人說，吃魚，也吃牛肉。再問，才知道動物園里的動物們吃的食物都有一定的標準，有專門的人為他們制定食譜。黑臉男人就是那個專門的人。

黑臉男人性格開朗、熱情，話題打開便收不住，光是圍繞熊的話題就跟他聊了半個多小時。講到熊的生活習性，黑臉男人要回房間拿電腦，給他看一個紀錄片。他索性跟過去，走到黑臉男人的房間，站在他身后，看他打開電腦文件夾。文件夾里，有幾百部紀錄片。他問，都是關于熊的嗎？黑臉男人點頭，說，大部分都是工作要用的材料。紀錄片三十幾分鐘，黑臉男人跳過片頭，陪他一起看?？赐晷艿纳盍曅裕谀樐腥藢⒓o錄片暫停，轉過頭，繼續(xù)跟他講解。他說，確實挺有意思。黑臉男人還要給他看另一個紀錄片，他推辭，黑臉男人堅持，他便提出說，拿U盤拷回去自己看。

紀錄片太大，拷得慢，等待的時候，他四處瞅著。黑臉男人的房間跟他的房間差不多大，布局也差不多。走到窗前，向下看，風景也一樣。不一樣的是黑臉男人的窗臺上放著煙灰缸，里面插滿煙頭。黑臉男人說的，趴窗戶上能聽見他房間里的聲音，原來是在抽煙。

他問黑臉男人，怎么會去動物園喂熊？黑臉男人說他從小就喜歡熊。黑臉男人出生在東北，家里是長白山的獵戶，從小跟各種動物打交道，大多是山雞野兔，但也有老虎和熊。按當?shù)貍鹘y(tǒng)習俗，村里人并不把熊當野獸，而是當成祭祀的對象。過年過節(jié)，全村人對著一整張熊皮跪拜上香。黑臉男人說起來，感慨萬千。他不好意思不一直聽下去，眼睛卻不斷地瞟向電腦屏幕，見U盤拷好了，趕緊離開。

黑臉男人拷給他的紀錄片有十幾個，他打開瞅了一眼，又關上，沒認真看。隔天，黑臉男人敲門，問他看得怎么樣。他撒了個謊，說白天有事出去了，還沒來得及看。黑臉男人說不急，慢慢看，要是有什么看不懂的可以隨時找他問。他點頭，說謝謝。但黑臉男人并沒有馬上走，而是靠著門，跟他說動物園里的事。一個游客拿自拍桿伸到欄桿里面拍照片，手機被熊搶走，摔碎了屏幕。游客報警，要求動物園賠償，結果不僅沒拿到錢，還因為行為違規(guī)被警察訓了一頓。他嗯嗯地附和，不等黑臉男人說完，借口肚子不舒服，躲進衛(wèi)生間。

但躲開黑臉男人并沒那么容易。他去上廁所，或去廚房，都先把耳朵貼門上，留神外面，沒有聲音，才迅速出去，又迅速回來，生怕跟黑臉男人撞見。但躲不掉的。晚上，黑臉男人下班回來，敲門，喊著問他在不在家。他開門，少不得聽黑臉男人說半天話。幾次之后，他索性假裝聽不見，強撐著不開門。黑臉男人敲幾遍，也就不敲了。但沒過多久，敲門聲又響起。黑臉男人似乎完全意識不到他的拒絕，他也只好把“鴕鳥政策”堅持到底。

2

圣誕節(jié)，他終于躲出去了，跟楊曉雪一起過。又一起過了元旦。電視里新年鐘聲響起時，他們抱在一起互相說新年快樂。然后沒多久，他們就上床睡覺了。他很快睡著了，睡得很香，沒有做夢。

早上醒來，他去上廁所，回來，重新鉆進被窩。楊曉雪醒了，也去上廁所?；貋砀f，你又沒把門打開。楊曉雪說的是陽臺門，天冷，晚上在客廳開空調(diào)時，他會把陽臺的玻璃門關上，睡前再打開，好讓貓出去喝水吃東西上廁所。貓食盆和貓砂盆都在陽臺上。這不是他第一次忘記，之前楊曉雪責怪他，他觍著臉笑笑就過去了。畢竟不是什么大事，貓一夜不吃不喝不上廁所也還活蹦亂跳的。他側過身，把楊曉雪抱住。楊曉雪用手肘搗了他一下，讓他起來去開門。你沒把門打開呀？他問楊曉雪。楊曉雪說，你關的門，當然你開。天冷，他上一趟廁所凍得直哆嗦，剛鉆進被窩，還沒暖過來。他跟楊曉雪說，等一會兒，不著急。楊曉雪又搗了他一下，你不著急，貓著急。他被楊曉雪搗得心煩，猛然掀開被子，跳到地上。楊曉雪身上的被子也被他掀掉了，尖叫一聲，又罵一句，問他是不是想凍死她。他沒理楊曉雪，穿好拖鞋，快步走到陽臺上，把門打開。貓果然著急了，正蹲在玻璃門前嗷嗷叫著，門剛打開，就一下躥了出去。

他回去，上床，還沒鉆進被窩，楊曉雪就把他往地上推。他問楊曉雪，什么意思？楊曉雪說，你不是不想睡嗎？不想睡就別上來了。他說，想睡呀。楊曉雪說，想睡你掀什么被子？楊曉雪竟然生氣了。他故意不答話，強行鉆進被窩，貼到楊曉雪身上，把她緊緊抱住，用撒嬌的語氣說，好暖好暖。楊曉雪不讓他抱，用力掙扎，他也用力，兩個人角力起來。楊曉雪沒他力大，掙脫不開，突然嗷一聲，尖叫著讓他放開。他怕把楊曉雪勒疼了，趕緊放開。楊曉雪背過身去，不再理他。他又把手放在楊曉雪身上，想抱她，楊曉雪又把他推開了。他再次把手放上去，楊曉雪坐起來，一件一件地穿衣服，起床不睡了。

他看楊曉雪真生氣了，也不敢再睡，胡亂穿幾件衣服爬起來。楊曉雪在客廳沙發(fā)上坐著，貓?zhí)仙嘲l(fā)，她把貓抱在懷里。他也挨過去坐下，跟楊曉雪說對不起。楊曉雪看看他，又扭過頭看著前面，半天說，你回去吧。說完就沒話了。他再怎么跟她道歉，她都不理他。他想到黑臉男人，不愿回去，但看楊曉雪的臉色，知道說什么也沒用，便閉了嘴。

假期，地鐵上空蕩蕩的，一整節(jié)車廂就他一個人。他覺得失落，又難免郁悶，閉上眼睛，心里胡亂想著。他跟楊曉雪從認識到現(xiàn)在，斷斷續(xù)續(xù)兩年多了。開始是每周見一次，周末一起抱著睡覺，天亮起來，去吃飯、散步、看電影，結束后，各回各家。慢慢地，見面不再有規(guī)律，隨意些了。有什么要一起去看的展、要一起參加的活動，或僅僅是有什么話想跟對方傾訴，都發(fā)個消息，約好時間地點，然后見面。兩個人越來越像普通情侶，日久生情的那種?？伤溃麄兊臓顟B(tài)跟普通情侶相比，還差很多。至少，跟他以前談的戀愛不一樣。他們之間沒有不間斷的早安晚安問候，沒有吃醋，沒有互相責問對方到底愛不愛自己，甚至沒有撒嬌和小脾氣，更沒有以分手為要挾的大吵大鬧。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很美好很充實很快樂，但這些很美好很充實很快樂的時光，像是綠化帶里的灌木叢，是按計劃修剪好的，規(guī)規(guī)矩矩，方方正正，一旦有旁枝側葉長出，便會被毫不留情地剪除。就像今天，楊曉雪讓他走，他不能不走。撒潑打滾，抱著楊曉雪大哭，求她讓他留下來——這是其他電影里的情節(jié)，他們拿到的劇本，更為冷靜。

楊曉雪抱著他哭過。他回想那天，他剛進門，楊曉雪就抱住他，趴在他肩頭哭。他不敢動，也不敢問，只能用手上下?lián)崦鴹顣匝┑谋??？迚蛄耍瑮顣匝┤ハ茨?。他趁機換鞋，脫掉外面的衣服。楊曉雪拉他去床上，趴在他身上，舔他的唇，又向下舔他脖子和鎖骨，再到小腹。全程，他都只閉著眼睛享受。楊曉雪不讓他動。他猜那是給他的賠償或獎勵，類似封口費，事后，便一句也沒問。楊曉雪自然也一句沒多說。

楊曉雪話少，但興致好的時候，也滔滔不絕。楊曉雪喜歡在散步的時候說話，運動讓她思維活躍。他不喜歡運動，但只要楊曉雪要求，不管是半夜還是凌晨，他都陪她出去，沿著一個方向漫無目的地走，像村上春樹筆下的渡邊和直子，這也許不能算是運動，只是兩人的一種相處方式。散步時，有意無意，他會提一些話題，刺探楊曉雪生活中他不知道的那些部分。楊曉雪并不總能意識到其中的陷阱。不過有時候，楊曉雪又像是故意地跟他說許多他想知道又沒問出口的事情。他們甚至討論過婚姻和家庭。過年回來，他說到在家的時候，父母和親戚們催婚。楊曉雪問他，不管別人，你自己怎么想？他沒什么想法，結婚或者不結婚，都無所謂。他跟楊曉雪說，逃肯定是逃不掉的。楊曉雪說，逃一天算一天，又說，總是逃也沒意思。過了半天，又突然問他想不想跟她結婚。他愣住了，說，都可以。楊曉雪不再說話。他知道他說錯話了，可那就是他當時最真實的想法。楊曉雪問得突然，他來不及構思其他答案。

覺沒睡夠，頭暈暈的，他沒注意，地鐵坐過兩站才想起來下車。他掏出手機，上面只有公眾號消息，猶豫一下，還是點開和楊曉雪的聊天框，給她發(fā)了一句，對不起。沒有回復。

3

他覺得咽喉不舒服，癢，想咳嗽，咳幾聲，吐幾口痰，又喝很多水，感覺好了，便沒在意。到晚上，卻發(fā)起燒來，低燒，他吃了一粒退燒藥，上床躺著，刷手機視頻。十一點多，準備睡了，起來刷牙上廁所，下到地上，又摔倒在床上，頭暈得站不住。量體溫，已經(jīng)燒到三十八度多。聯(lián)想到最近的新聞，他知道自己是感染了流行的病毒，沒害怕，但也不敢不重視。翻出藥箱，把各種可能有用的藥都吃了。牙沒刷，又回去床上躺著。

一躺就是三天。

三天里，除了外賣點過一回粥，他沒吃其他東西。三天后，睡醒，覺得肚子餓，他知道，算是熬過去了。煮一碗面，連面帶湯吃下去，肚子熱起來，身上也暖烘烘的。又回到床上，卻睡不著，也不想再睡。翻著手機，看錯過的新聞和消息。新聞還是那些，沒什么新鮮度，消息卻有不少。高燒第一天，他擔心會昏過去，來不及去醫(yī)院，跟朋友發(fā)消息，讓他幫忙留意。朋友每天發(fā)消息來問，他回復，表示無礙。也給公司領導發(fā)過消息，請假。領導把他生病的事告訴了其他同事，有兩個同事發(fā)消息慰問了他，他都做了回復?？椿貜蛢?nèi)容，卻完全不記得，像是失憶。同樣不記得的，還有打給楊曉雪的電話。楊曉雪接了嗎？說了什么？他試探性地給楊曉雪發(fā)消息，跟她說終于熬過來了，并問她怎么樣。沒有回復。

他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什么，心臟怦怦怦快速跳起來。深呼吸幾次，略好一些，但還是不舒服。手按在腕上，打開手機里的秒表，數(shù)心跳，一分鐘一百多次。再數(shù)一次，少一點，九十七。他不敢再動，衣服沒脫就向下滑到被窩里，靠在枕頭上躺著。小時候，奶奶有心臟病，每次病發(fā)，都在床上躺半天，不敢動。家里其他人怕打擾她，也都不敢動。奶奶早已去世，沒想到這經(jīng)驗流傳至今，再次被他使用。

半小時過去，心跳慢了一些，但又添了新癥狀——心慌、胸口憋悶。他害怕是并發(fā)心肌炎，在手機上查各種診療方法和自救指南，看半天，更沒法確定。放下手機，眼睛看著天花板，突然害怕起來。仿佛黑白無常的影子，或是那穿黑斗篷拿鐮刀的死神，正飄浮在他頭頂上，俯身看著他。他從沒直接面對過死亡。奶奶去世時，他在學校，坐火車到家，奶奶已經(jīng)火化。至于喪事，和喜事沒有區(qū)別，無非是一群人聚在一起，聊天說話，吵架斗嘴。他沒想過，第一次直接面對死亡，竟是自己的死亡。他沒法不害怕。

強撐著下床，到旁邊，敲黑臉男人的門。半天，沒人開。他猜黑臉男人不在家，嘆一口氣，準備回去，門卻開了。黑臉男人睡眼蒙眬地看著他。他跟他打招呼，還沒張嘴，腳下一軟，向前倒去。黑臉男人嗷的一聲，扶住他。這下好了，他什么也不用解釋，黑臉男人就都懂了。

黑臉男人替他打急救電話。接電話的人問他情況，知道心跳只有九十幾次后，跟他說這種情況不用去醫(yī)院，醫(yī)院人太多，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很快做檢查。接電話的人還說，實在擔心，可以在互聯(lián)網(wǎng)醫(yī)院上找心內(nèi)科醫(yī)生問問。黑臉男人一一轉述，然后幫他去互聯(lián)網(wǎng)醫(yī)院上掛號?；ヂ?lián)網(wǎng)醫(yī)院的心內(nèi)科醫(yī)生建議先靜躺休息，情況越來越嚴重的話，再考慮去醫(yī)院。

他摸手腕，感覺心跳還是很快，躺在床上，伸出手，讓黑臉男人幫忙數(shù)，數(shù)字沒有之前高。黑臉男人站在床旁，盯著他看，問他怎么樣。他覺得心慌和胸悶的癥狀都感覺不到了，便跟黑臉男人說好一些了。黑臉男人問他要不要喝水，他還沒回答，黑臉男人就拿燒水壺出去接水了。他跟黑臉男人道歉，表示麻煩他了。黑臉男人說，不算什么，遠親不如近鄰，互相照顧本就是應該的?？蛇@之前，他還嫌黑臉男人煩，忍不住自責。自責的話沒法說出口，他便跟黑臉男人自嘲，說自己膽太小，差點以為要完蛋了。不過一直以來，他都膽小，吃東西牙齒酸也請假去看牙醫(yī)，被公司同事嘲笑好幾天。午餐桌上，熟悉心理學的同事說，對身體的過度關注其實也是一種人格缺陷。話題轉到心理學上，他插不上嘴，一邊聽，一邊看著眼前的人，心想，誰又是完整的呢？

接下來幾天，黑臉男人對他都很照顧，上班之前或者下班回來，都過來看看，問一句，還好嗎？他一天比一天好，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臟不舒服影響心情，經(jīng)常煩躁。白天，在床上，往往沒躺多久就渾身發(fā)熱，冒出汗來。掀開被子，身體直接裸露在空氣中，幾分鐘后，皮膚凍得發(fā)疼，又趕緊蓋上。睡不著，又不敢下地活動，只好把電腦搬到床上，側著身子看。最新的電影，沒幾分鐘他就看不下去，網(wǎng)站視頻也看不下去。能忍受的，只剩下動畫片。

他一連幾天都在看《蠟筆小新》，不過越看下去，他越覺得這部動畫片根本就是拍給大人看的。確切地說，是給還沒有真正長大的巨嬰看的。等黑臉男人回來，他跟他討論。黑臉男人也很有感觸，分析說，動畫片里的幾個孩子無不都是另一種巨嬰，而且制作者利用動畫片的優(yōu)勢，簡單粗暴地給他們貼上各種標簽：小新貪玩好色，又善于逃避責任；風間虛榮，但內(nèi)心情感非常豐富；正南性格懦弱；阿呆不善言辭；妮妮要強，也很不討喜。制作者的意圖帶有很明顯的諷刺意味，不過和那些擺明諷刺意圖的動畫片不同，這部動畫片更多傾向于表現(xiàn)童年的美好，甚至創(chuàng)造出一種屬于巨嬰的美學。我們嘲笑和諷刺巨嬰，是從社會的角度，可從家庭角度來看，巨嬰自有其合理性。至少，他們能夠一直陪在父母身邊。動畫片里，五歲的小新一直都沒有長大，最喜歡的小餅干也從沒變過，時間一半前行，一半停滯，這又何嘗不是一種美好。他聽完，覺得有道理，也把之前同事說的關于人格缺陷的話，說給黑臉男人聽。兩個人一起感嘆，也許我們都是巨嬰。

黑臉男人走后，他忍不住懷念童年，懷念小時候生活過的那個北方小城。對于童年，他的記憶不多，但對于小城，他現(xiàn)在閉上眼睛還能看見那些低矮的房屋和街道。那些走過的巷子、黃昏時從頭頂飛過的鴿子，也都記得很清楚。當然，他也懷念父母。父母也都在病中，但他們癥狀輕，已經(jīng)慢慢恢復。他打了電話，跟父母聊了半天，聽他們嘮叨著最近的事——有人出嫁，有人娶妻，有人生子，有人去世。

4

你知不知道和熊在一起，最重要的是什么？他問楊曉雪。楊曉雪不知道，搖搖頭。他說，動物園里的熊出生在動物園，習慣了跟人親近，大部分時候都很溫馴，但熊畢竟是熊，再溫馴的動物也是有血性的，就像家養(yǎng)的貓，有時候也會齜著牙兇人。和熊在一起，最重要的就是在它兇的時候，不要在氣勢上輸給它。要是打獵的獵人遇到熊，一定不能轉身就跑，要盯著熊的眼睛看，熊如果先轉頭，就會離開。這自然都是黑臉男人告訴他的，他只是轉述。楊曉雪聽完，哦一聲。他接著轉述，就像熬鷹，也是一動不動互相盯幾天，比誰先輸，一個道理。楊曉雪靠過來，頭壓在他肩膀上。他見她不感興趣，便停住嘴里的話，低頭，下巴擱在她頭發(fā)上。一股洗發(fā)水的清香飄進他鼻子里，他忍不住哼了一下。楊曉雪問怎么了，他說沒事，同時，用力把她抱緊。一場病，讓他意識到人和人之間關系的珍貴。人并非都是獨立的孤島，而是半島，不管有多少面與大陸隔絕開來，總還有一面是緊密連接在一起的。他不禁暗暗發(fā)誓，要更好地珍惜身邊的每一個人。

病愈不久，公司開始要求他們上班。他差不多每天都給楊曉雪發(fā)消息：早安，晚安，今天天氣好好呀，電梯里一個男的身上噴了好多香水，這種季節(jié)竟然還有蚊子！我今天去排隊吃了網(wǎng)紅年糕……直到他開始猶豫要不要再發(fā)下去時，楊曉雪才回復，問他晚上有沒有空，有空見一下。他有空，當然有空，回復說，下班后我來找你。他們和往常一樣點了外賣，在家吃。他告訴楊曉雪他生病了，發(fā)燒三十九度多，在床上躺了三天才下來。楊曉雪也發(fā)燒了，但沒那么嚴重。楊曉雪沒解釋為什么不回消息，他也沒問。貓?zhí)献雷拥臅r候，他想起動物園里的熊，跟楊曉雪說起黑臉男人。

楊曉雪說，這種人就這樣，你不想跟他說話，直接告訴他就好，你又沒做錯什么，為什么要躲呢？他咧嘴笑笑，沒跟楊曉雪解釋他已經(jīng)不再躲了。再說下去，楊曉雪說她沒去過動物園，也不認識在動物園工作的人。他驚訝，為什么？楊曉雪說，一直想去來著。想去為什么不去呢？楊曉雪說，反正動物園就在那里，什么時候去都行呀。他想了一下，才懂楊曉雪的話，點點頭，說，確實。有些東西太容易得到，反而不會費力去追求。

洗澡，上床，抱著躺在一起。楊曉雪似乎睡著了。他睡不著，但也沒敢動。楊曉雪醒了，問，幾點了？他手摸到枕頭下，看手機上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楊曉雪問他還回去嗎，他說都行。楊曉雪掙開他，翻個身平躺著，過半天，突然說，其實那幾天躺在床上，我也挺害怕的。怕什么？他問。楊曉雪說，怕死呀。他前面跟楊曉雪說了心臟不舒服的話，楊曉雪是在順著那個話說。楊曉雪繼續(xù)說，可能是因為發(fā)燒，腦細胞比較活躍，就容易亂想。他問，你都想什么了？楊曉雪說，我一直在想，這樣可能對你不公平。他身體僵硬一下，突然警覺，楊曉雪接下來的話可能會充滿危險。果然，楊曉雪告訴他，在這張床上躺過的還有另一個男人。

我想找機會跟你說來著，可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就這么拖著，拖了一兩年，也就是說，從一開始，就有另一個男人。楊曉雪說，你可能會覺得我們在談戀愛……沒有，他打斷她說，沒有，我知道我們沒在談戀愛。楊曉雪嗯一聲。過一會兒，楊曉雪問，你還留下來嗎？他才恍然明白，楊曉雪跟他說這些是在跟他告別。既然他沒想大吵大鬧，那么就該走了。他從床上跳下去，著急忙慌地穿衣服。楊曉雪也穿上衣服，靠床頭坐起來，看著他說，不著急。穿完襪子，坐床上，他問楊曉雪，為什么是我？楊曉雪沒說話。他回頭看她。楊曉雪低著頭說，不是你，就是他。

出門，乘電梯到樓下，他才站住，深吸一口氣。他看著眼前的一棵樹，心想以后再也不會看見這棵樹了，伸出手，搖搖，嘴里小聲說，再見了。坐在出租車上，他回想這一晚，他說了很多很多話，關于生病、死亡、蠟筆小新，還有黑臉男人和他的熊，一直說呀，說呀，說個不停。如果不是說這么多話的話，他應該會意識到，從一開始，楊曉雪就在跟他告別。談話間的欲言又止，上床前的猶豫，擁抱時的力度……他不是不能接受這個結果，每一次跟楊曉雪在一起，他都能感覺得到，楊曉雪不是屬于他的，總有一天，他們會分開。只是，要是早知道這是一次告別，他不會說那么多無關緊要的話，而連一句告別的話都沒有說。離開的時候，也太狼狽。

拿出手機，打開對話框，他打了很多字，但又一個個刪去。他想應該跟楊曉雪道謝，至少她沒有直接消失，還見了他最后一次。謝謝。但消息發(fā)出去，系統(tǒng)提示，他需要先添加對方為好友。這么快，他就被刪除了。但馬上，他就想，楊曉雪應該也是怕再收到他的消息，心情波動，才刪了他。她是跟他一樣的鴕鳥。

到家，沒洗澡，他就直接窩在了床上。他以為自己會睡不著，但并沒有。他很快就睡著了，睡得很香，夢都沒做一個，第二天起來，神清氣爽地去上班。午間休息時，甚至有同事夸他氣色好。他很夸張地笑起來，說是生病之后一直在補，補了好幾天，終于見效果了。同事請教他是用什么補的，他說，人參、鹿茸、猴頭、熊掌。同事捶他一下，讓他別開玩笑。下班，他回到家，聽著門外的動靜，有人開門，他迅速沖出房間。

但從門口進來的，是住大房間的那對夫妻。看見他，夫妻二人都有些驚訝。他嗨一聲，他們也都嗨一聲。他裝作去廚房，在他們面前，硬生生地把身子收住，拐了個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