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天無
一
每一年開學季,文學文本解讀課堂上,面對亢奮而懵懂地跨入中文專業(yè)的新生,我都會用PPT逐行展示詩人余笑忠的《春游》(2014):“盲女也會觸景生情/我看到她站在油菜花前/被他人引導著,觸摸了油菜花//她觸摸的同時有過深呼吸/她觸摸之后,那些花顫抖著/重新回到枝頭//她再也沒有觸摸/近在咫尺的花。又久久/不肯離去?!?/p>
當問到對第一行哪個字詞印象最深時,幾乎每一屆的學生都異口同聲地回答:“盲?!敝挥袠O少數(shù)人會留意到“也”或“觸”。這里涉及文學閱讀中的直覺,也關乎閱讀者對語言文字的敏感度,更關涉閱讀者對詩與詩人、與現(xiàn)實生活的感知與判斷。
是的,我說,盲女當然與教室里的每個人不同。但在春游中,盲女又和“他人”完全一樣:首行的“也”字提醒了這一點。但旋即,“觸景生情”讓人反思,在約定俗成中,我們是否早已習慣將“觸”當作看/見/觀的同義詞,而忘卻了其原初意味?盲女與我們各為主體,又互為“他人”;盲女、我們與油菜花,也莫不如此—油菜花不會像我們這樣“理所當然”地區(qū)分盲人與“正常人”,因為無論誰的手充滿歡欣地觸摸它,它都會“顫抖著/重新回到枝頭”。它毫無分辨之心。它令人肅然起敬。
并不是說只有在此特定情境中,每個人才會幡然醒悟,我們與他人既有差異,又是相同的;尊重與己不同的他人,才是對自我最大的尊重。只不過,誠實而謙卑的寫作,總是來自詩人的人生體驗,他的日常生活。余笑忠供職的單位與盲校建立了幫扶關系,某一年春天,他和同事帶領盲校學生到郊外春游,目睹了這一場景。如此說來,這首詩幾近“絕對的寫實”。加繆說,這種筆法“可能是藝術唯一的神”(《加繆手記》)。古典詩歌傳統(tǒng)是融情于景、情景交融,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但是,余笑忠并沒有簡單地將景物—油菜花—當成個人情感的載體或介質(zhì),后者同樣有感知,有善心。毋寧說,此處景物更接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景觀,雜糅了各種元素。詩人恰好借助于“看到”—現(xiàn)代社會人與人之間最基本的、重要的接觸方式—讓我們這些“正常人”重新打探日常生活中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東西。而我想告訴學生的是,如果想進入文學世界,成為合格乃至“理想讀者”,就必須學會把目光轉(zhuǎn)移到盲女身上,試著用她的方式“觸景生情”;就必須把自己移位到花的那一邊,去觀察川流不息的人群,而不能再像以往那樣,拘囿于自我固化的視域,安之若素。
“每個人都在無聲地喊叫,以讓人用其它方式閱讀自己?!保ㄎ髅赡取ま币馈对从谄诖罚┯嘈χ乙嗖焕狻T姷恼嬷B之一,正是用“其它方式”閱讀為偏見、自私,甚或殘酷、殘忍所包裹的世界。在余笑忠廣為流傳的《二月一日,晨起觀雪》(2015)中,盲女再度現(xiàn)身。不同的是,后者起筆于沉思默想;相同的是,詩人仍然立足于“看到”:不少人—不只盲人—確實看不見他們生活的世界的真實面目,更多的人則不愿承認,他們看到的只是他們愿意看到的世界。詩人的真實在于他揭示了這種真實:“不要向沉默的人探問/何以沉默的緣由//早起的人看到清靜的雪/昨夜,雪兀自下著,不聲不響//盲人在盲人的世界里/我們在暗處而他們在明處//我后悔曾拉一個會唱歌的盲女合影/她的順從,有如雪/落在艱深的大海上/我本該只向她躬身行禮?!?/p>
誰在沉默呢,又因何沉默呢?很難不把“兀自下著,不聲不響”的雪,與前一首和這一首中的盲女聯(lián)系在一起。詩的第三節(jié)同樣是沉思話語的結(jié)晶。類似這樣的箴言,由于有表達“觀念”之嫌,極易破壞抒情詩的氣場。但我們并無這樣的感覺,可能是因為,兩行詩在表意上的平白、熨帖而又雋永:盲人有盲人的世界,我們有我們的世界;“暗處”出自盲人的“視線”,“明處”則源于“我們”的目光。那么,這兩個世界有交會的可能嗎?還是所有人—盲人和“我們”—都一勞永逸、理所當然地固守各自視域—這一看似簡單的問題,其實早在我的學生把目光聚焦在《春游》中的“盲”字上面,就已被嚴肅地提出來,卻一再地被忽略。不過,這首詩最精彩之處出現(xiàn)在最后一節(jié),詩人回到他所熟悉和擅長的寫實技法,把盲人具體化為又一位盲女?!拔摇钡暮蠡谠谟冢拔摇辈患偎妓鞯匮撕嫌?,壓根沒想盲女對合影的感受。但更大的后悔是,她并沒有婉拒—她順應了一個“正常人”的極其“正?!钡恼埱蟆W鳛閷嵕埃沧鳛橛飨蟮难?,再次現(xiàn)身詩行。它已脫去觀雪者眼里的耀眼光芒,呈現(xiàn)出單薄、虛弱、微不足道的本色。天空中飄落的每一片雪花都各不相同,就像這地上的每一個人。它們終將走向相同的結(jié)局。只不過有些雪花因為偶然,因為看不見的命運之手的擺布,落進“艱深的大海”—而我們之中,誰又不是在“艱深的大海”上討生活呢?誰又不是常常無言以對呢?
二
不難發(fā)現(xiàn),詩人余笑忠特別喜歡,也非常擅長將目光鎖定在日常生活的具體場景上,捕捉細節(jié),尤其是人的動作細節(jié)。場景描摹與細節(jié)刻畫中展示的藝術功力,靠的是觀察者生活中的凝視與寫作中的凝神,就像《凝神》(2009)所示:“這一刻我想起我的母親,我想起年輕的她/把我放進搖籃里//那是勞作的間隙/她輕輕搖晃我,她一遍遍哼著我的奶名//我看到/我的母親對著那些興沖沖地喊她出去的人/又是搖頭,又是擺手?!?/p>
唯有凝神—精神凝定不浮散—你才能在你嬰兒的記憶里喚醒年輕母親完整而真實的影像;源于凝神,母親才會在勞作間隙,向那些興沖沖喊她出去的人“又是搖頭,又是擺手”;正因凝神,詩人才得以出離贊頌母愛的浮皮潦草的詩文,讓讀者置身于超現(xiàn)實場景里,即“我看到”。究竟是誰看到的呢?嬰兒的“我”,成年的“我”?這兩個“我”相同又不同的視線,在特定時間、地點的遇合?但每個人都不會懷疑自己“看到”過這樣場景里的這樣的母親,也都可能會借由這一超現(xiàn)實場景再度返回日常生活,進而感慨:專注與用心,是不是正從當下時代、每個人身上一點點喪失?“唯有專注—這種專注如此盈滿,以至‘我消失了—取自于我。剝奪我稱作‘我的那種東西的注意的光芒,把它轉(zhuǎn)向不可思議之物上?!保ㄎ髅赡取ま币馈对从谄诖罚┦堑?,沒有“我”,則專注無從談起;只有“我”會讓你看不見日常生活里無處不在的“不可思議之物”。
余笑忠詩中“細小細節(jié)”(夏可君語),得之于他對現(xiàn)實世界每時每刻的凝視,無法臆造,不可替代。沒有哪一位杰出藝術家不是抱著極大的熱忱和好奇,靜觀默察周遭的一切,如同福樓拜對莫泊桑、羅丹對里爾克、老葉芝對小葉芝所教誨的那樣,“學會觀察”,并且只寫自己體驗過的生活,以專注和用心達成自我和對象的同一化,以及感情的客觀化。“藝術家,天生就是生命中許多事物的觀察者,他將會經(jīng)歷生命的一切……在他身上,仿佛生命及其所有可能性貫穿而過?!保ɡ餇柨恕吨驴枴ゑT·德·黑特》)這需要一顆誠懇而平靜的心,也須得一雙清潔而穩(wěn)健的手來打磨、調(diào)整詞語。文本世界中的細節(jié)是語言呈現(xiàn)的細節(jié),比如下面這首《目擊道存》(2015)(豎線為筆者所加,以便分析音組):“陽臺的|鐵欄桿上|有|一坨|鳥糞/我|沒有|動手|將它|清理掉,出于/對|飛翔的|生靈的|敬意/我|甚至|愿意/把它|看成/鐵銹上的|一朵|花?!?/p>
暫且不談“道在屎溺”這個既簡單又深奧的哲理,也不說(白色)鳥糞與花這個喻體之間的遠距與異質(zhì),這首詩依然得之于看,但“看到”變成“看成”,其中有詩意轉(zhuǎn)換,似乎體現(xiàn)了詩人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且慢:當讀者習慣性地把腐朽與神奇對立,并將鳥糞與花與之對應,可能還沒有進入這首詩。伽達默爾說,閱讀者若不學會敞開自己,接受文本“異己性”的沖擊,其閱讀是無效的,只會加深成見。特雷·伊格爾頓則說,“理解總是‘別有所解,總是給文本制造差異”。優(yōu)秀的寫作者總是通過凝視而對日常生活“別有所解”,并且將之傳遞出去。鳥會飛翔,會隨時隨地排泄,是其生物本性;“我”則不會。這是兩者的異質(zhì)。鐵欄桿天長日久會生銹,也是其屬性使然;“我”會定期擦拭,這是習慣的驅(qū)使。然而,當某一天人的習慣—某種成見—中止,他停下來好奇地打量,事物會呈現(xiàn)出另一副模樣。所有事物—飛鳥、滴落的鳥糞、鐵欄桿、起身來到陽臺的“我”—在偶然中聚合為必然。說到底,還是要轉(zhuǎn)回提出“道在屎溺”的莊子那里。諸如污穢與美麗這般對立,起始于人所接受的知識、智慧;棄圣絕智固然是遠古哲人的理想,但越來越多的機巧確實蒙蔽了我們的雙眼,使我們遠離了本性和本心。
閱讀者可能會越過中間詩行,將注意力集中在頭尾兩個意象上,由此獲得某種喜悅。倘若仿照意象派詩歌鼻祖龐德《在地鐵車站》的寫法,它可以縮減為兩行:“陽臺鐵欄桿上的一坨鳥糞/鐵銹上的一朵花?!彪m則簡約至極,但已不是余笑忠的詩:沒有屬于他的節(jié)奏,一種緩緩的推進和與之相適應的低沉嗓音;也沒有了“出于”跨行形成的停頓。詩行依次由每行五個音組(如上豎線所示。),經(jīng)由四個音組,過渡到三個、兩個音組,再轉(zhuǎn)回三個音組,詩句大體由長漸短。但詩人沒有刻意突顯花的意象,否則可讓“一朵花”甚或“花”單占一行。盡管如此,最后一行由四字一頓(“鐵銹上的”。頓即音組。白話里的四字頓必然有虛詞如“的”“了”等),變?yōu)槎忠活D,再變?yōu)橐蛔忠活D,語句的重心昭然若揭而又不著痕跡。
再看一首同樣寫“飛翔的生靈”的《祝?!罚?015): “透過玻璃窗,看到一只蜜蜂停在陽臺的邊沿/那一小塊水泥地面,在它看來/與一塊石頭、一株草或一截樹枝別無二致/冬天的陽光照耀著我和它/它的兩只后腿相互搓著/太細小了,相互搓著的那兩只腿/像借助彼此忍住一陣戰(zhàn)栗,又一陣戰(zhàn)栗/它的尾翼微微伸展/它的背部隨之蠕動/它開始抬起身體/似乎從相互搓著的那兩只后腿那里/它終于確信力量倍增/它的身體挺立,我在心里說了一聲:飛吧/它往高處飛去/好像也借助了我的,我自己不能用到的力氣。”
與前述聚焦于“我”—他人—物關系的詩不太一樣,《目擊道存》與這首詩都只關涉“我”—物,屬于“有我之詩”。但物并未成為“我”的情感載體;相反,在凝視中,“我”從物身上獲得了自己并不知曉的力量和勇氣?!蹲8!肥橇硪活悺拔镌姟?,以物為中心,但“我”并未隱匿。余笑忠由凝視而來的寫實能力確實令人驚嘆,入“物”三分而從不驚擾物的自在;他沒有俘獲物而為抒情服務,反而為物所俘獲,乃至渴盼成為它,以獲取自己夢想的東西。
三
書寫日常,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漢語詩歌的重要特征;日常生活的審美化也是當今世界哲學、美學后現(xiàn)代轉(zhuǎn)向的標志之一。一旦日常生活進入詩歌,成為文字世界的一部分,它就理應不再被看作“日常”,而是依據(jù)每位寫作者的稟賦、個性、氣質(zhì)、素養(yǎng)、識見的殊異而不同。因此,詩中的日常生活應當以“日常性生活”名之,它讓讀者感覺到—借由文字技巧—對日常的無限貼近,卻不是也不可能是日常本身;詩人的目的是在日常性中揭示非日常的元素;抑或,由于太過日常而未被覺察、表現(xiàn)的“不可思議之物”。
余笑忠詩歌的日常性特征顯而易見,以至被評論家稱為“詩性的傳記”(夏可君語)。如何理解“詩性”自可討論,但詩歌一定存在對日常生活的轉(zhuǎn)換,轉(zhuǎn)換方式的細微差異成就了不同詩人和不同風格的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于大學校園開始寫作的這一代詩人中,余笑忠的殊異之處是對“細小細節(jié)”,尤其是對生動鮮活的視覺細節(jié)(人的動作細節(jié)是被觀察到的視覺細節(jié)之一種)的癡迷:他的凝視在這里,凝神在這里,他的轉(zhuǎn)換也在其中完成,就像他把“我”轉(zhuǎn)換成嬰兒,轉(zhuǎn)換成盲女和油菜花,轉(zhuǎn)換成飛鳥和暗中蓄積力量的蜜蜂。正是這些日常性細節(jié),讓他的詩暈染上寫實性,以至給人以“絕對的寫實”印象。但此“寫實”非彼“現(xiàn)實”:寫實之“實”端賴詩人的語言技法,以及在閱讀者身上產(chǎn)生的接受效果,絕非現(xiàn)實之“實”的位移。易言之,現(xiàn)實只有在詩人抓取并定格在詞語之中,才成其為“實”,并啟示閱讀者換一種眼光來審視現(xiàn)實。余笑忠認為,詩人“對現(xiàn)實的關注不可簡化為對日常生活、對浮世萬象的記錄,而應該在更難以發(fā)力的地方去探尋……因此,與其強調(diào)關注現(xiàn)實—它在實際上往往是單向度的—不如關注精神的現(xiàn)實性,或者說,在賦予精神以現(xiàn)實性上下功夫。這才是詩人的職責所在”(《現(xiàn)實,還是精神的現(xiàn)實性?》)。
在上面引的幾首詩中,與其說詩人專注于場景與細節(jié)的真實再現(xiàn),毋寧說,他用心于自我與他人、他人與他人之間復雜精神場域的構建;細節(jié)的點,在場域的網(wǎng)格中被用心安置,并隨其中人與人、人與物關系的變化而閃爍不定,充滿倫理意味。相對而言,《告誡》(2011)的語義指涉比較復雜,具有強烈的“精神的現(xiàn)實性”:“從泥土里被刨出的蚯蚓,它們/從未見過世面的肉身/暴露出來//以其渺小的彈性/頂撞碎石、陽光/和陽光下它自身的影子//他們推過來一個被反綁著的人/命令他:吃它//他們又推出一個人,一個婦人/……//母親叮囑她的孩子:不管什么人盤問你/你都說,我和你們是同一個部分的//……蚯蚓就一直在我們的喉結(jié)里涌動/蚯蚓也和我們是同一個部分的?!?/p>
與前面討論的“寫實性”有所不同,這首詩所建構的是極為特殊的場景,可看作想象與虛擬的產(chǎn)物,但其中有對特定歷史時期的史料的“簡化”。這種場景既是具體的,焦點在母子;又是抽象的,讓人無從確定“他們”“被反綁著的人”的身份。雖說后兩者間的人際關系很抽象,但無疑可劃分為邪、正兩派。
此刻,母親鄭重其事的“叮囑”,很可能是因為她感應到了孩子身上滋生的恐懼。這正是“他們”選擇在大庭廣眾之下行事所要達到的效果和目的:以恐懼制服對抗者,以示眾警示圍觀者。因此,也正遂了“他們”所愿,母親毫不猶豫地把“你”(孩子),推向了“你們”—“盤問”者—那一邊。以虐待他人取樂的暴力之所以有效,是因為被“再三”使用,而且可以被圍觀者口耳相傳。這種暴力不僅是歷史,也是當代日常景觀中的一部分,只剩下“被刨出”的蚯蚓不明所以。現(xiàn)在,讀者要督促自己移位到蚯蚓這一邊,站在它的角度去感受那種深深的恐懼:陽光盛大,但不是它的世界;光明盡顯,卻不能阻止惡的復蘇。蚯蚓頂撞碎石、陽光和自身影子的本能,讓人不能不聯(lián)想到母親“叮囑”中體現(xiàn)的,保護孩子不受傷害的本能,甜蜜又苦澀的愛的本能,以及所有人躲避并希望免于恐懼的本能。如果在詩的面前完成了視域轉(zhuǎn)換,那么你不能不承認,我們與蚯蚓確實是“同一個部分的”。
余笑忠跳脫出觸景生情的寫作套路,預設了日常生活中復雜難解的人倫景象,傳達出了人生抉擇的艱難。這或許不是他寫作的本意。我的經(jīng)驗讓我相信,最初逗引他提筆寫作的是蚯蚓,這個被無辜挖掘出來的生靈身上,暈染著詩人童年的游戲記憶。地面的碎石、陽光,與地下黑暗、潮濕、松軟的土壤,是兩個世界,遠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惡這么簡單。
唯一的問題可能是:如果我們是圍觀人群中的那位母親,將如何叮囑自己的孩子呢?
四
與這一代詩人的經(jīng)歷大致相同,余笑忠出生于鄉(xiāng)村的一個普通農(nóng)家,直至考上北京的大學才走出偏僻縣城。他的出生地和啟蒙地湖北黃岡蘄春縣,堪稱人杰地靈,歷史上涌現(xiàn)出了詩人、文藝理論家聞一多、廢名、胡風,國學大師黃侃、熊十力,現(xiàn)代新儒學大家徐復觀,哲學家湯用彤、湯一介等。余笑忠的老家傍依蘄河中游,他被詩人、評論家江雪稱為“蘄河之子”“蘄河詩人”。
這一代人生逢其時,在八十年代自由、開放、包容的大學校園里學習、成長,受朦朧詩、第三代詩歌,以及西方現(xiàn)代主義詩歌的影響開始習詩,畢業(yè)后工作在異地。異鄉(xiāng)人或浪蕩子是這一代詩人的情結(jié),就像同城而居的詩人張執(zhí)浩為雷平陽寫下的詩句,“你還有故鄉(xiāng),而我只剩下故居”。這些與余笑忠交集密切的詩人進入知天命的年齡后,在文字世界里,張執(zhí)浩重返養(yǎng)育了他的仙女山、巖子河;劍男不知疲倦地書寫鄂東南的幕阜山;沉河在江漢平原一磚一石地建設“守界園”;從恩施群山中走出的年輕詩人談驍則立志做一名“送信人”。相較而言,余笑忠的詩歌寫作具有儒雅的知識分子氣息,他是一位嚴肅、嚴正的,有個人鮮明倫理抉擇的詩人;這同時意味著,他有自己的語言倫理操守,正如夏可君使用“寫作的尊嚴”“詩性的正義”的說法。詩人、翻譯家李以亮談及詩人的悲憫、謙卑與愛,詩人、評論家夏宏、江雪則用“沉默詩學”予以概括。
說到“沉默”,加繆認為:“真正的藝術是說得最少的。”沉默與發(fā)聲并無矛盾。沉默是對話:“因為沉默總是籠罩著我們的生命,我們必須和自己對話,替自己說話;和別人說話,為別人說話。我們不只是在面對沉默時這么做,而且是為了表達那種沉默?!保ā栋栘悺ぜ涌姡阂粋€生命的要素》)余笑忠的詩自然不是圖解加繆的言論,但確實常常在對話中沉默,在沉默中對話:“所有亮著的燈都在制造謊言/但你不會說謊,所有暗自/流下的淚水,不會//所有亮著的燈都是赤裸的/我要你亮著,赤裸著/我也必須赤裸著,赤裸著//我們?nèi)绱斯陋殹T陔[語和行話中/我們愈加孤獨。比如沙漠中的海盜/比如失明者眼中/最后的微光。”(《“深邃而普遍的黑暗”》,2011)
如你所見,當“我”與“你”同現(xiàn),兩者在對話;兩者與“暗自流下的淚水”也在對話;“我”與自己也在對話(“我也必須赤裸著,赤裸著”);“我們”—孤獨者和沉默者的命運共同體—也暗含對話?!笆髡摺眲t讓我們想起詩人觀察和書寫過的盲女,也很可能指涉詩人、作家博爾赫斯,那個晚年逐漸失明的人,那個如癡如醉與時間、歷史對話的睿智老人。
最近幾年,余笑忠的詩盤桓于動物與植物之間,發(fā)散出寓言意味。如同他邀請我們乘船順著蘄河逆流而上,他的寫作也在澎湃的詩歌長河中,逆水行舟,回躍到原點:詩人的童年,詩的童年。在那時在那里,我們的眼睛明亮如炬,耳朵靈敏尖細,保有對繁復、神秘世界永無止息的驚奇和凝神注視。人生的“最后一課”將會以復習我們最早學會的那些單詞而結(jié)束:“一位詩人的老母親,中風后/把她的拐杖叫作針/與其說,她的語言能力/退回到嬰兒期,不如說/世界在她眼中/變得很小很小了/所有的逆來順受/不過是磨成了一根針/而我們輕信的語言/像氣球那樣被一一戳破/再沒有什么/比這更稱得上是/一針見血。”(《最后一課》,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