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良
我在家鄉(xiāng)書店買過一本《納蘭詩詞賞讀》,知納蘭性德曾來過我家鄉(xiāng)——遼寧沈陽是其父明珠的出生地,新賓是他母親的故鄉(xiāng)。我旅居北京海淀之后,謁納蘭故居、墓園,近便會解歷史與地理,再由京返鄉(xiāng),高鐵進(jìn)出山海關(guān),《長相思》即會在車窗上幻化成鏡像。幾次坐臥鋪夜行,我從上鋪下來,坐在車窗下的邊椅上,望著窗外流風(fēng)回雪的長夜,想慕納蘭曾經(jīng)夜宿的地方,便有“千帳燈”遙裊在遠(yuǎn)關(guān)。
納蘭于順治十一年(1655)臘月十二日芳誕京城,小名冬郎,22歲成為進(jìn)士,被長他一歲的康熙皇帝留在身邊做了一名帶刀侍衛(wèi),即旁鄉(xiāng)。旁鄉(xiāng),近侍的人。納蘭是康熙朝重臣納蘭明珠的長子,又與圣上是姑表親。玄燁之父福臨是清太祖努爾哈赤之孫,納蘭之母是清太祖孫女,非此種勛貴家庭出身不能“帶刀”在御前行走??滴醵荒辏?682)春二月,天氣苦寒,26歲的納蘭隨侍玄燁行走在前輩入關(guān)進(jìn)京的故路上,風(fēng)雪交加的夜晚引發(fā)了他對京師“故園”的思念。這是他唯一一次隨玄燁東巡祭祖去往陌生的東北老家,在遙遠(yuǎn)的“那畔”——父輩的原產(chǎn)地,納蘭家族已故的故跡正等待他去感受。
康熙朝有一名起居注官名叫高士奇,著有《扈從東巡日錄》。玄燁于農(nóng)歷二月十五日啟鑾離京,隨從達(dá)7萬余眾,納蘭就淹沒在7萬人之中。起居注官的筆墨只能圍著皇帝一個人轉(zhuǎn),眾多隨從只有與玄燁和詩、獻(xiàn)詩,才能展露自己的行跡和心跡。
農(nóng)歷三月初四日,納蘭扈駕到盛京(沈陽),祭福陵(努爾哈赤陵)、昭陵(皇太極陵),寫下《盛京》與《興京陪祭·福陵》。納蘭之父明珠天聰九年十月初十(1635年11月19日)生于此,在此前一年清太宗皇太極剛剛將沈陽尊為盛京,將祖城赫圖阿拉尊為天眷興京。納蘭來到這座當(dāng)時東北最大的都市,感受雄渾豪蕩的邊塞風(fēng)情,以《盛京》謳思興與盛。另一首《興京陪祭·福陵》歌頌?zāi)赣H的祖父努爾哈赤為大清開國創(chuàng)業(yè)的歷史功勛,對安臥在天柱山巔的福陵稱賞不置,算是與主子玄燁律呂唱和,君臣契合。但詩的結(jié)尾又故意露怯:“豹尾叨陪須獻(xiàn)頌,小臣慚愧展微才?!?/p>
納蘭所題“興京陪祭”是一個系列活動,清帝及文武百官要祭關(guān)外三陵。先在沈陽祭福陵、昭陵,再往遼東縱深行走160公里,抵達(dá)天眷之地興京(新賓)祭永陵(清王室祖陵)。清太祖努爾哈赤在新賓生新賓長,在此建功立業(yè),崛起稱王,皇帝東巡祭祖到這里才是終點。
離開沈陽再往東走,馬蹄將觸碰納蘭家族的歷史痛點。我猜想,納蘭的心情開始變得復(fù)雜起來,凄婉,沉雄。表現(xiàn)則是沉靜寡言,沒有在康熙皇帝眼皮底下呵筆尋詩。納蘭自稱人間惆悵客,原配妻盧氏因難產(chǎn)去世,悼亡之音徘徊在他的字里行間。他在《江城子·詠史》吟“若問生涯原是夢,除夢里,沒人知”。他的夢和夢中的心思,后人只能根據(jù)他的經(jīng)歷與留下的詩詞去猜想,何故沒有再寫詩,他經(jīng)歷了什么?
納蘭扈駕從遼河平原進(jìn)入遼東丘陵山地,一路跋山涉水。新賓的山為長白山余脈,海拔千米的山峰五百多座,路在山谷之中蜿蜒,崎嶇難行,可以想見三百多年前那支七萬人的祭祖隊伍迂曲山中的情形。第一日,納蘭隨駕駐蹕琉璃河,次日隨皇上行圍過洼轟木(鐵背山),駐蹕札凱。此地距清永陵僅剩幾十華里路,是當(dāng)年努爾哈赤修筑的建州西三關(guān)的最后一道關(guān)口——扎喀關(guān)。至清代,扎喀關(guān)還在,已經(jīng)無人駐守,皇帝只能入住野外黃幄帳,隨從住布城,即帳篷行營。站在東面的青龍山上鳥瞰,能想象出納蘭詞中“深夜千帳燈”的夜景。三月十一日,大雪彌天七十里。納蘭追隨玄燁來到啟運山下,謁陵祭祖。祭祀完畢,當(dāng)天又返回扎喀駐蹕。三日內(nèi),納蘭穿梭于皇帝的鞍前馬后,淹沒在三拜九叩的祭典之中,未留下只言片語,讓后人無處尋覓他留在祖鄉(xiāng)的蹤影與心跡。
玄燁這是稱帝后第二次東巡,三藩之亂已平,王朝如日中天,他春風(fēng)得意,心情格外的好,留下一路“御制詩”。隨駕文武百官紛紛和詩、獻(xiàn)詩。玄燁祭永陵后作《三月十一日雪中詣永陵告祭》,未見納蘭唱和。
此時,東北春雪初融,萬千馬蹄跋涉于泥淖,納蘭內(nèi)心深陷糾結(jié),難乎為情。四月十三日,玄燁在吉林境內(nèi)舊葉赫轄地行圍,射殺一只虎。鑾駕經(jīng)過昔日的葉赫城,又御制《經(jīng)葉赫廢城》一詩,納蘭沒有趨附,羈旅關(guān)外的他心中有難言之隱。
葉赫城是納蘭家族的祖城。納蘭的高祖名叫楊吉努,曾祖叫金臺石,二人先后為葉赫東城貝勒,前者是努爾哈赤岳父,后者為皇太極親娘舅。不過,金臺石既是努爾哈赤的舅哥又是他的死對頭,終生與之纏斗,最終被妹夫率大軍攻破城池,至死不降,引火自焚。攻打葉赫是努爾哈赤統(tǒng)一女真的最后一戰(zhàn)。當(dāng)然,他取得了最后的勝利。康熙皇帝詩云:
斷壘生新草,空城尚野花。
翠華今日幸,谷口動鳴笳。
對于納蘭家族史上的政治“不正確”,爺爺已經(jīng)替納蘭“洗白”。納蘭的爺爺尼雅哈沒有與努爾哈赤死戰(zhàn)到底,而是率領(lǐng)葉赫部歸服,贏得佐領(lǐng)官職。納蘭之父明珠又娶努爾哈赤第十二子阿濟格第五女為妻,生下納蘭。還拋棄了曾祖楊吉努和祖父金臺石,將父親尼雅哈立為家族祖墓,怕朝廷再揪歷史小辮子而與祖父金臺石進(jìn)行了政治“切割”。不過,復(fù)雜的歷史因緣與血緣關(guān)系還是讓納蘭心有忌諱,不敢妄言。父親最初為他取名成德,公元1675年康熙皇帝將剛滿周歲的第二子胤礽(小名保成)立為皇太子,二十歲的他因避皇太子之諱,改名性德,避開“保成”二字。他那時尚未伴君,便以君臣之禮律己,來到御前就更加小心翼翼。納蘭詞有《擬古》與《詠史》多首,憑吊古賢,言情詠志,仰天長嘯,興亡理亂。曾誓言“守身不辱,保家亢宗”的他,面對祖居的葉赫廢城則選擇閉口噤聲,內(nèi)心又是一片“埋愁地”。不過,從吉林回程,路上他又寫下《浣溪沙·小兀喇》,記述了住樺皮屋、穿魚皮衣、獵海東青、捕魚、梵鐘聲聲等風(fēng)俗野趣,最后一句疑似點題:莫將興廢話分明。
此次扈駕東巡,東北故鄉(xiāng)留下納蘭26歲的匆匆步履,他既到了政治正確的母系故鄉(xiāng)興京,也目睹了父系葉赫家族的故鄉(xiāng)葉赫廢城,心情與玄燁卻不一樣。玄燁從盛京到興京,可謂旋里,還鄉(xiāng);納蘭不過是一名御前侍衛(wèi),扈駕至此依然是“旁鄉(xiāng)”。
又4年,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三十日(1685年7月1日),年30歲的納蘭溘然而逝,留給這個世界的是《側(cè)帽集》與《飲水詞》。
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情傷,柔腸,無邊的夢。納蘭塵外孤標(biāo),內(nèi)心無旁,角色卻又是旁鄉(xiāng)。我好信兒,在目所能及的納蘭詞里翻來找去,竟然未覓到一個“旁”字。
編輯 宋冰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