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小年
徐燦是誰?
說她是清初高官陳之遴(1605—1666年)的繼室、一品誥命夫人、相國夫人,聽來不免隔膜;清代詞評家陳廷焯等對她極力推崇,公認(rèn)我國古代女詞人中,能與李清照相提并論者,唯有徐燦,說她的《永遇樂·舟中感舊》“可與李易安并峙千古”;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葉嘉瑩甚至認(rèn)定,徐燦詞不僅可以媲美李清照,她在題材、意境和視野上比李清照更有拓展……這就再也不能忽略徐燦的名字了。
她一生對清朝不抱任何好感,還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心懷故國??上В\弄人,尤其喜歡作弄有才華的女人。
長憶擷花諸女伴
徐燦字湘蘋,是明末光祿丞徐子懋的次女,做閨女時家住蘇州城外支硎山畔,“幼穎悟,通書史,識大體”,父親很喜歡這個女兒。她的閨中歲月過得悠閑、優(yōu)裕。徐燦在她娘家的時候,就曾經(jīng)寫有《懷靈巖》(靈巖,即蘇州的靈巖山)《初夏懷舊》等詩。在《初夏懷舊》中她說:
金閶西去舊山莊,初夏濃蔭覆畫堂。
和露摘來朱李脆,撥云尋得紫芝香。
竹屏曲轉(zhuǎn)通花徑,蓮沼斜回接柳塘。
長憶擷花諸女伴,共搖紈扇小窗涼。
從金閶西去就是徐燦家的那個支硎山下的山莊。初夏的時候,滿園的樹木蒼翠,濃蔭就在畫堂的前邊,她和同伴就帶著露水摘取園子里邊的紅色李子。在高山上,云霧中找到山邊的紫芝。竹子制成的屏風(fēng)邊轉(zhuǎn)過去就是開滿鮮花的小路,開滿蓮花的小池塘斜斜與周圍遍植柳樹的大池塘相連。她常常去采花,跟她的那些同伴“共搖紈扇小窗涼”。由此可以看出她少年生活的美好。
長到春心涌動的時節(jié),少女徐燦有了思春之心。
徐父看著女兒大了,很想為她找個好歸宿。大概是想得太入神了,他居然夢到了一條龍盤踞在自家花園的欄桿上。第二天,天降大雨。家丁回報說徐家園林里睡了一個男人。許父急急忙忙去看,男人驚醒,向許父解釋:他叫陳之遴,順天府巡撫之子,原配夫人剛過世,自己到蘇州散心。沒想到突然下大雨,他想進來躲躲雨,躲著躲著就打起瞌睡來了。
一看是海寧望族陳家,徐父滿心歡喜,想要把徐燦許配給他。對于父母之命,徐燦稍有點不滿。但當(dāng)她看到陳之遴以后,徹底被征服了:眼前的男人不僅長得帥氣,還滿腹才華,而且家屬名門,怎么看怎么舒心。陳之遴對徐燦也很滿意。
這一段帶著父母之命的婚姻,就這樣成了。緣分這東西就是這樣,有時踏破鐵鞋無覓處,有時得來全不費工夫。
合歡樹下曾流連
崇禎十年(公元1637年),徐燦嫁過去不久,陳之遴就考上了進士,這是他們生命中最為美好的一段時光。
考上進士以后,陳之遴就到京師去做了官。當(dāng)時,陳之遴的父親也在首都做官,是副都御史,巡撫順天。就在那年,徐燦的公公也升了官。陳家三喜臨門。
夫婦倆在北京定居以后,寓居西城。兩人買了一個四合院,前門種著古槐,后院蓋個小亭,亭前種著合歡樹。
陳之遴后來給徐燦編《拙政園詩余》時,為此集子寫了一篇序文,序文中寫到了這個庭院,說:丁丑通籍后,僑居都城西隅,書室數(shù)楹,頗軒敞。前有古槐垂陰如車蓋,后庭廣數(shù)十步,中作小亭,亭前合歡樹一株,青翠扶疏,葉葉相對,夜則交斂,侵晨乃舒。夏月吐華如朱絲,余與湘蘋觴詠其下,再歷寒暑,閑登亭右小丘,望西山云物,朝夕殊態(tài)。
沒事的時候,兩人就在樹下賦詩唱和,徘徊纏綿。樹亦合歡,人亦合歡。偶爾,他們還登上亭子旁邊的小山丘,可以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北京城外有西山,遙望西山朝暉夕陰,云彩千變?nèi)f化。當(dāng)時的生活是多么幸福、愜意。
舊恩新寵,曉云流月
哪里想,天有不測風(fēng)云,就在徐燦一家享盡尊榮的時候,徐燦公公卻在抵御東北女真的戰(zhàn)爭中連連失敗,惹得崇禎皇帝大怒,將他投進了大牢。在大牢之中,徐燦公公自覺顏面盡失,飲鴆自殺。崇禎更加憤怒了:我還沒讓你死,你倒是先自殺了,這是大逆不道之罪!崇禎遷怒于陳之遴,把他趕出朝廷,永不錄用。
陳之遴和徐燦突遭晴天霹靂,反應(yīng)卻不一樣:徐燦想的是:既然官做不了,那就回家吧。江南的家里,有田有地,可保我夫妻生活無憂啊!陳之遴卻不這樣想。
清兵入關(guān)以后,大招天下漢人為朝廷所用,很多文人為了明哲保身,都堅守不出。陳之遴卻第一時間投誠了。陳之遴的想法很簡單:我讀書就是為了做官,你不讓我做官就是讓我死。順治爺讓我做官,所以順治就是好皇帝。
徐燦不贊成陳之遴再出來為清朝做官。徐燦曾經(jīng)寫過幾首詩勸他,說“從此果醒麟閣夢,便應(yīng)同老鹿門山”。她勸陳之遴從此就不要想再做官了,我愿意跟你一同終老在鹿門山。
但陳之遴還是滿心歡喜地加入了清皇朝的大家庭。在那個所有男人都迷茫痛苦的年代,陳之遴卻抓住了風(fēng)口,逆風(fēng)飛行,青云直上。
丈夫出山那一年,是春天。本來是無限春光的時節(jié),徐燦卻只覺得“昨朝似雨今朝雪”:
春時節(jié),昨朝似雨今朝雪。
今朝雪,半春香暖,竟成拋撇。
銷魂不待君先說,凄凄似痛還如咽。
還如咽,舊恩新寵,曉云流月。
——《憶秦娥·春感次素庵韻》
這意思是:你說前朝的亡國之痛還歷歷在目呢,現(xiàn)在轉(zhuǎn)眼就出仕新朝。我都還在落淚悲咽,你倒已經(jīng)成為別人的新寵。還不僅如此,聰明的徐燦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官場變換,就如“曉云流月”,變幻不定。今天你能被清朝重用,誰知道你明天會不會再次被拋棄了呢?
可惜這份清醒,陳之遴沒有。徐燦之所以如此清醒,是因為她看到了丈夫的一系列行徑——為了表示對清朝的忠誠,陳之遴賦詩明志:“行年四十,乃至三十九年都錯。”他還向清廷建議挖了朱元璋的陵墓,以破盡明朝氣數(shù)。
儒家的志向熏陶讓徐燦不屑于丈夫的行徑,但女德的規(guī)范又讓她只能服從丈夫的行徑,連吭聲都不敢。兩種力量在她體內(nèi)搏斗撕裂,讓她掉進了掙扎的深淵。她知道丈夫這樣做遲早出事,但她什么也做不了。
果然,陳之遴真的出事了:清朝為官以后,他先是依附多爾袞,一切政務(wù)制度、典章規(guī)范都出自他的手筆,權(quán)勢熏天。多爾袞死后,陳之遴立馬撇清和多爾袞的關(guān)系,繼續(xù)在順治帝的親政時期扶搖直上。他和當(dāng)時的兩位漢官結(jié)成南黨,和另外兩位漢官組成的北黨明爭暗斗,弄得朝廷烏煙瘴氣,終于惹怒了順治帝,一氣之下將他發(fā)配到東北的尚陽堡。
陳之遴涼了。徐燦的心更涼。所謂人生悲劇,就是雖然看穿結(jié)局,卻只能任由時光一點一點滑向結(jié)局、無力挽回。在陳之遴加官晉爵的時刻,徐燦就早已看穿了結(jié)局,大家都在歡天喜地,徐燦卻備感孤獨。
她寫下了人生的代表作:
無恙桃花,依然燕子,春景多別。前度劉郎,重來江令,往事何堪說。逝水殘陽,龍歸劍杳,多少英雄淚血。千古恨、河山如許,豪華一瞬拋撇。
白玉樓前,黃金臺畔,夜夜只留明月。休笑垂楊,而今金盡,秾李還消歇。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西山在、愁容慘黛,如共人凄切。
——《永遇樂·舟中感舊》
東流的水不回來了,西下的殘陽也不回來了,朝廷、皇帝也都早已沒有了。在這大變故之中,有多少英雄義士犧牲,如此美好的江山都被斷送?!昂廊A一瞬拋撇”,所有的繁華盛世,轉(zhuǎn)眼之間都消滅不見了。
明清易代的時候,不管是當(dāng)年“白玉樓前”的文士還是“黃金臺畔”的高官顯宦,都不存在了。只有月亮是當(dāng)時的明月。
“世事流云,人生飛絮,都付斷猿悲咽?!笔篱g的事情盛衰興亡,就如同天上流動的云影,我們的人生也是如此,你落到什么地方,落到什么場合,自己絲毫做不了主張。人生如飛絮,飄到哪里就是哪里。不管是國還是家,都消失不見了,所留下的是哀猿的凄慘啼叫聲。
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徐燦像男子一樣思考著國家的前途命運,開創(chuàng)了詞中的新境界。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帶你回家
尚陽堡這地方,相當(dāng)于中國的西伯利亞,是清王朝流放政治犯的地方。
陳之遴和徐燦在這地方待了七個月,好在順治帝開恩,讓陳之遴回到北京,重新任職。陳之遴歡喜雀躍,徐燦卻繼續(xù)頭疼:按照陳之遴的性格,他一定會再次闖禍。但徐燦依然什么都做不了。
果然,陳之遴覺得上一次自己之所以栽跟頭,完全是因為自己沒有靠山。所以他很“聰明”地想到要去依附一個權(quán)貴。而這個權(quán)貴,是順治帝身邊的紅人——內(nèi)監(jiān)吳良輔。徐燦再次欲哭無淚:等著被收拾吧。很快,吳良輔遭人彈劾倒臺,陳之遴連帶受累,再次被貶。地點,還是尚陽堡。第二次被流放,陳之遴徹底涼了:因為這一次,他不只住了七個月,而是一住就是九年——他最后于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在尚陽堡病故。
隨他們流放的四個兒子,有三個死在北國,其中長子陳堅永卒于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次子陳容永卒于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幼子陳堪永卒于康熙六年(公元1667年)。七年之間,如此密集地失去丈夫與三個兒子,可以想見徐燦的肝腸寸斷。流落塞外十二年后,隨她凄涼南歸的,僅有第三子陳奮永。他們的小女兒、曾經(jīng)的相府千金,在父親獲罪后,竟然嫁給一個秀才為妾。
徐燦心如死灰、精神崩潰:丈夫在的時候,她還可以和他賦詩唱和,哪怕日子苦了點,但還有點精神的樂趣??墒乾F(xiàn)在他死了,連兒子都死了,這活著還有什么盼頭?盼頭只有一個:把丈夫和孩子的枯骨運回家鄉(xiāng)。
但當(dāng)時朝廷規(guī)定:戍死的政治犯是不能歸葬故里的。所以徐燦憋著一口氣,一直等,一直熬,終于從順治朝熬到了康熙朝。
康熙到東北祭祖的時候,徐燦不顧一切沖上前去,跪拜在圣駕之前??滴跽f:“你有什么冤情嗎?”徐燦哭訴:“先臣唯知思過,豈敢言冤?伏惟圣上覆載之仁,許先臣?xì)w骨?!笨滴踔狸愔啵仓佬鞝N的文名,仔細(xì)想了想,說:“好吧,你帶著他們的骸骨回家吧?!毙鞝N長跪伏地,悲哭謝恩。
我沒有能力阻止你的悲劇,也沒有能力阻止你的死亡,我能為你做的,也就是帶你回家了,僅此而已。
徐燦南歸后,居于海寧新倉小桐溪邊的南樓(后被稱為閣老樓),長齋禮佛,虔心刺繡或繪制觀音像,靜默沉潛,不問戶外事。徐燦活到80多歲,其漫長一生,經(jīng)歷繁多,時勢的艱險乖謬、人生的顛簸無常,五味盡嘗。雖說在陳之遴剛投身清廷時,她就有過“世事流云,人生飛絮”的透徹之嘆,但人真正的大徹大悟,往往得等到痛徹心扉的體驗之后——年輕時,話說得再世故,都是故作老成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