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芳
摘要:1900年7月3日,美國發(fā)布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首次提到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問題,是建立在對中外現(xiàn)實局勢綜合考量基礎上的。美國政府意圖在維護中國領土與主權完整的基礎上,追逐所謂“機會均等”的商業(yè)利益,但美國亦存在趁庚子之亂在華攫取領土之極大可能性,故在照會發(fā)布前將文本中有關“完整”之論述改為“維護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實體”。該理念受中國當時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影響,又反轉過來持續(xù)地影響著中國。歷經庚子事變,它仍舊維持了在華列強的利益分配格局,一定程度牽制了列強趁亂渾水摸魚的“逐利”行為,但美國也由此成長為一個新型帝國。
關鍵詞:門戶開放 主權完整 領土與行政的實體 東南互保
作為20世紀美國最重要的對華政策,“門戶開放”政策歷來備受中外研究者矚目,成果顯著。1899年9月和1900年7月,美國兩次發(fā)布“門戶開放”照會,成為美國對華政策的重要轉折點。其中,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不僅重申“門戶開放”,更首次提出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問題,尤其受到各方重視,前輩學者們從文本內容及其長遠意義分析,對第二次照會維護中國的“主權完整”還是“行政實體”曾經有過激烈的爭論,但尚未有定論。本文圍繞卻不僅限于這些爭論,充分比照利用美國國家檔案館、國會圖書館和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所藏中美雙方檔案,揭示該照會出臺的臺前幕后及其現(xiàn)實影響,認為有必要結合照會發(fā)布前后的國際與國內形勢來重新考量該問題,并在該照會與當時中外局勢的現(xiàn)實互動中加深對于這項政策的認識,以期對以往研究和觀點有所補證。
1900年7月3日美國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的出臺,同6月18日德國駐華公使克林德被戕密切相關。歐洲各國在獲知德使遇害后,群情震動,紛紛有向清政府抗議與增兵侵華的動向。[1]7月1日消息傳到華盛頓,美國政府對于此時應該采取怎樣的對華政策,尤其圍繞是否要在中國攫取領土,進行了一番針鋒相對的研討與議論。其實早自1898年以來,美國駐華使領就曾多次向白宮提出,希望美國未來能獲取一個中國口岸作為海軍基地或加煤站。[2]1900年義和團運動爆發(fā),列強紛紛將八國聯(lián)軍出兵視為侵占中國的絕佳時機。此時美國總統(tǒng)麥金萊(William McKinley)和司法部部長葛雷格(John W. Griggs)亦有此意,主張美國追隨各國,相機在中國占據一個港口,但卻遭到國務卿海約翰(John Hay)的反對。在海約翰看來,時機不合適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始終認為不到萬不得已不應采取這樣的措施。他召見了前助理國務卿、杰出的國際律師摩爾(John Bassett Moore),摩爾指出“支持中國的獨立和完整將與我們人民的感情相一致;正是幫助其他國家維持他們的獨立和完整的原則使得門羅主義如此受歡迎”,因此他建議發(fā)布一份公告宣布美國的政策指導原則是維持中國的獨立與完整,并爭取獲得其他列強的支持。[3]摩爾的論斷堅定了海約翰繼續(xù)支持中國不被各國侵占的決心。故而庚子事變之后,美國雖然參加八國聯(lián)軍的武力侵華,但卻不愿在軍事上卷入過深,反而在外交方面頻頻發(fā)力,不僅率先答應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不派兵進入東南各省的請求[4],而且在6月20日清廷頒布宣戰(zhàn)上諭后仍堅持與東南各督撫實行“互保”[5],都是海約翰持續(xù)力排他議、主導美國對華行動的體現(xiàn)。
然而這時克林德遇害的消息傳出,海約翰心情沉重、憂慮頗深,在當晚給兒子的信件中抱怨說他“一生都在經歷戰(zhàn)爭和困難”[6]。能夠讓一位久經滄桑、富有經驗的外交官無比痛苦的事件確實不一般,德使遇害極可能成為列強對華全面復仇戰(zhàn)爭的導火索,海約翰苦心經營的對華“門羅主義”眼看就要化為泡影。他深感致力于與東南各督撫的直接對話已遠遠不夠,美國政府必須全面考慮將它此時的外交理念推廣至所有“盟友”。因此為了防止各國趁機對華宣戰(zhàn),海約翰率先將美國不會襲擊中國東南省份的決定通知了其他列強。[7]
列強的反應如何?英、法兩國表示原則上同意美國的提議,但英國宣稱它未來的行動建立在中國政府和列強的行動之上,[8]法國也拒絕給出任何可能會限制法國公使和海軍將領自由行動的具體指示。[9]德國政府因為公使遇害震怒異常,但美、英、法等國的表態(tài)無疑對它是有力的鉗制,最終迫使它同樣接受了美國的提議,只是明確提出希望得到東南各督撫不支持北京政府的保證。[10]
其中,法國的立場與美國最為接近,法國政府也感到,盡管德國已經聲明其目的同列強一致,還是必須趁此機會促成各國聯(lián)合行動。[11]7月2日,法國給英、美、德、俄、意和奧匈各國發(fā)去一封照會,宣稱“中國危機發(fā)生后,列強須一致同意如下目標:確保在華公使、公民的人身安全;維持中國的領土現(xiàn)狀;以足夠的保證避免當前的不幸事件再次發(fā)生”,而且最主要的是各國的在華軍隊不能單獨行動,應該聯(lián)合起來朝一個方向前進,同時法國還建議列強向各自指揮官征詢進軍北京所需的軍隊總數(shù)。[12]盡管各國都認同救援使館和一致行動,但只有奧匈帝國完全贊同這個照會,其他列強的回復都只同意了法國提議的部分內容,而回避或忽視了那些會有問題的點。[13]比如英國是不愿在軍隊人數(shù)上受到牽制,俄國則是因為其中關于領土現(xiàn)狀和避免進一步騷亂會有解釋上的分歧。[14]
雖然法國試圖聯(lián)合各國達成統(tǒng)一目標的努力失敗了,但這個照會毋庸置疑給了美國國務院啟發(fā):其一,確實有必要以一種明確清晰的方式向其他國家傳達美國的對華政策,當下正是最佳時機;其二,為了防止俄國公開反對,可以不必像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那樣逐個詢問各國的意見,而以公開宣言的形式造成一種既定事實,列強自會因在華聯(lián)合行動而受到約束。
與此同時,劉坤一等東南督撫的期待竟與此驚人的一致。1900年7月3日,劉坤一在聯(lián)合張之洞致電駐美公使伍廷芳重申東南“互保”的同時,還派其英文秘書暗中拜訪了美國駐上海總領事古納(John Goodnow)。該秘書攜帶有劉坤一的一個秘密任務,即向古納表明劉坤一對英國意圖借機侵占長江流域的擔憂,以及他對美國一直不攫取領土的欽佩與信賴,劉坤一請求麥金萊總統(tǒng)像他去年領導“門戶開放”協(xié)定談判的時候一樣,再次出面以其化解中國當下的危機。[15]可見當時不論是國際大環(huán)境,還是中國國內的政治局勢,都為美國重申“門戶開放”創(chuàng)造了條件。
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的文本在美國政府的多處政府文件中均可查閱,但由于翻譯和研究視角等原因,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史學界圍繞照會展開過一場激烈的爭論。1979年,創(chuàng)刊伊始的《世界歷史》發(fā)表了復旦大學汪熙的論文《略論中美關系史的幾個問題》,文章稱,海約翰提出的“門戶開放”政策包括兩個主要內容:一是承認帝國主義列強在華勢力范圍,并在此前提下,要求美國貿易的機會均等;二是尊重中國的領土與主權的完整。[17]汪文一出,即刻引發(fā)了學界熱議和爭論。隨后有多篇文章對其中的觀點進行了批駁。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丁名楠、張振鹍聯(lián)名撰文,指出海約翰照會的原文明明白白寫的是“保持中國的領土與行政完整”,汪文作了兩處改動:一是把“保持”改為“尊重”;二是把“行政完整”改為“主權的完整”,擅自改變了門戶開放政策的實質含義。[18]武漢大學的美國史研究者向榮也同樣指出,海約翰的照會原文應是“保持中國領土和行政完整”,而“尊重中國領土和主權完整”的原則是“門戶開放”政策的補充。[19]北京大學羅榮渠特別點明,一些著作中稱海約翰提出的這項原則包含了保持中國領土及主權完整的內容,“實在是一個不應有的錯誤”,因為不論是第一次還是第二次照會,都沒有這樣的字眼,第二次照會中使用的是“實體”(entity),而且是“行政實體”(administrative enti? ty),根本沒有所謂“主權”的字眼,“這字里行間實在是大有文章”。[20]羅文與汪文遙相呼應,被后代中美關系學者共同視為學術思想解放的代表作。
這場爭論體現(xiàn)了前輩學者圍繞關鍵議題深入、細致的鉆研與力求實事求是的探究精神。就該論題本身,兩派學者爭議的焦點集中在美國是否有提出“尊重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完整”,反對者主要從兩個角度駁斥汪文。一是由文本出發(fā),考究美國照會原文,認為原文中根本沒有談中國的“主權完整”,相反只出現(xiàn)“行政完整”字樣。丁名楠、張振鹍指出“,行政完整”無非是指不變更中國自有的一套行政體系和機構,形式上維持中國的政治獨立,實際上保持帝國主義在華的半殖民地統(tǒng)治;而尊重中國的“主權的完整”,那就完全不同了。“自鴉片戰(zhàn)爭到1900年,中國的主權早已遭到包括美國在內的帝國主義的嚴重破壞,還有什么‘完整可言”?[21]因此,反對者的第二點理由即從中美交往的史實考察,時間后溯至“門戶開放”提出后的半個世紀,列舉其間美國侵犯中國主權的諸多實例,以證明美國在實際行動上也未維護中國的“主權完整”。
論點論據相當完備,也未見汪熙再撰文反駁[22],爭論暫告一段落。此后研究者每有涉及,或摘選,或混用,甚或如汪熙帶頭那樣將“主權完整”和“行政實體”作為兩種不同的譯法一并列出[23],均說明分歧并未消弭。
當年雖因汪熙的示弱而暫且中止了論爭,但反復重溫反駁者之論,筆者深感仍存在兩處較大疑點。其一,汪文的表述本就不是引用照會原文,在中文表述中,無添加雙引號的概括往往只要不背離事情大意,尚無不可。其二,20世紀上半葉美國侵犯中國主權的史實能夠說明美國在對華實踐中的侵略性,但是否還存在一種客觀行動與主觀意愿背離的可能性,即門戶開放政策本有如此初衷,但美國歷屆政府在實踐中逐漸背離了政策出臺時候的目標。因此,先不論結果如何,似乎雙方理由仍不夠充分。究竟是“主權完整”還是“行政實體”,不僅需要對英文原文仔細核對、準確翻譯,更需要結合美國提出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當時具體的對華政策與實踐。
這樣,一份收藏于美國國會圖書館海約翰檔案中的文件就成了問題突破的關鍵。這個文件是美國國務卿海約翰在決定頒布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之后于1900年6月30日親自起草的一份草案,其中海約翰明確提出了維持中國領土完整的內容。[24]這份草稿完成后,海約翰將其提前知會了陸軍部長魯特(Elihu Root)和海軍部長朗(John Long)。7月3日,海約翰還專門召集了一次內閣會議,就是為了討論照會文本。最終版本刪除了所有會引起美國政府內部乃至列強之間分歧或誤解的文句。其中,在涉及中國的領土問題時,就以“實體”(entity)取代了“完整性”(integrity)。這項修改提議來自海軍部長朗,因為他受到了來自海軍部中在中國奪取一個海軍基地呼聲的影響,這個呼聲由來已久并極有可能實現(xiàn),美國駐華公使康格(Edwin Conger)、鎮(zhèn)江領事福勒(John Fowler)等在華外交官頻頻發(fā)聲,就連海軍部設備局長布拉福德(Bradford)都是其熱烈擁護者。[25]因此朗在閱讀草案文稿后當即提出,必須將“完整性”改成“實體”,因為獲取一個港口可能會毀壞中國的“整體性”或“完整性”,但它的“實體”或存在不會被改變。這樣才能為美國隨時可能做出攫取中國領土的行徑留有余地。海約翰在文本通過后以電話形式向當時身處俄亥俄州的總統(tǒng)麥金萊做了匯報。修改同樣是為了貫徹總統(tǒng)的指示,不要包含任何類似的可能會在未來自我否定的許諾。在麥金萊的批準下,海約翰發(fā)布了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倡導“維護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實體”。[26]
至此真相得到澄清,美國政府在照會頒布前主動將“完整性”改為“實體”,可見不僅在中文,在英文的表述中亦容易由“完整”的語境引發(fā)誤會;且美國政府此時并未提及“主權”。因此,結合照會原文及其頒布前后美國之政治考量,本文認為,將“preserve Chinese territorial and administrative entity”翻譯為“維持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實體”應該更為準確。而且尤須注意的是,英文文本中“領土”一詞使用的是形容詞形式,而非名詞形式,同“行政”一樣乃“實體”的限定語,意在表明維護的亦是“領土”之“實體”,并非“領土”之“完整”,因此在對照會文本進行中文表述時實在不應該籠統(tǒng)稱作“領土完整”與“行政實體”,而應是“領土實體”與“行政實體”。此種表述深刻反映了當時美國政府高層普遍相信,趁庚子變亂之機美國存在獲取中國領土的極大可能性,故特有此更改。
但是否應以照會中的這句話來完全否認“門戶開放”政策有維護中國領土完整的內容,光靠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文本是遠遠不夠的,畢竟政策涉及的范圍遠比照會來得寬泛,還須綜合考查同時期美國政府對內、對外的所有論述。況且,海約翰本于照會草稿中使用了“領土完整”字樣,因海軍部長反對而撤回,是否說明海約翰的構想中本是包含完整性的含義?
事實上,在同時期的美政府檔案中,還能發(fā)現(xiàn)許多關于“主權”與“領土完整”的表述。雖然在柔克義(W. W. Rockhill)起草、海約翰審定的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27]中,尚未提及如何對待中國的領土與主權,但在獲得各國贊同后,海約翰顯然已加深了對這個問題的認識。1900年3月22日他在給康格公使的訓令中,就要求康格將“門戶開放”政策知會清政府的同時,申明美國政府已取得列強保證在其勢力范圍自由貿易和保持中國的主權(the mainte? nance therein of Chinas rights of sovereignty),以及不干涉中國的完整性(not to interfere with the integrity of the Chinese Empire)。[28]這成為是年7月醞釀第二次照會時添入中國領土完整內容的重要基礎。此后同年10月19日,海約翰在給法國駐美公使的備忘錄中亦言及,列強在他們最初的宣言中稱它們將維持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完整性(preserve the territorial integrity and the adminis? trative entirety of China)。[29]1901年3月,針對俄占東三省問題,海約翰電致在北京談判的全權代表柔克義,再次提到所有列強均已同意維持中國的領土完整(the preserva? tion of the territorial integrity of China)。[30]由此可知,保持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完整始終存在于美國政府的表述中,并非學者杜撰。而且在中美的具體交涉中,美國亦曾多次公開提出對中國領土完整的維護,并非隱匿不宣。
更確切地說,柔克義與海約翰制定并推行門戶開放政策,初衷和愿望始終包括維持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完整??傮w而言,維持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完整,仍是“門戶開放”政策的重要內容,也是目標之一,根本在為其維護貿易平等而鋪路。只是在致列強的公開照會中,為避免與自身未來的行動相抵牾,美國政府在文字上做了一個轉換。[31]并且在實際操作中,美國自身同樣不愿主動放棄攫取領土。保持“實體”可以做到,但保持“領土與主權完整”,美國在此后五十年始終沒有實現(xiàn)。
美國政府的7月3日照會本身雖未出現(xiàn)“門戶開放”字樣,但由于其重申了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要求與中國“進行平等與公平貿易的原則”,被視作“門戶開放”政策的延續(xù);又由于這次明確提出“維護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實體”,即只有首先“保全”中國,才能談“門戶開放”“機會均等”“利益均沾”,故被視為是“門戶開放”政策的發(fā)展。
無須贅言前輩學者已反復述及的7月3日“門戶開放”照會成為“后來一切美國政策的根本路線”,[32]此處重點關注的是照會本身針對中國問題的具體內容,以及照會發(fā)布后對現(xiàn)實中美關系的直接影響。照會發(fā)布乃中外政局作用的直接結果,其文本的大部分內容,除最后關于維護中國實體存在的政策宣言外,都是針對當時中國具體政局的,尤其與“東南互?!泵芮邢嚓P,而照會發(fā)布后的結果,更是直接影響了中國與國際局勢的走向。
照會中關于“北京事實上已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的說法,首先源于李鴻章、張之洞等人的對外陳述,從“大沽開炮非奉旨”到“所謂矯詔也”,東南各督撫反復對外開脫稱朝廷由于受到端王等人的脅迫,才會做出與列強開戰(zhàn)的迷幻行徑;而這個解釋恰好被美國政府利用,因為要“保全”中國,就不能有兩個交涉對象,北京的“無政府狀態(tài)”,正可讓“各省地方當局”成為合法的交涉對象,而要防止中國被瓜分,就必須要支持地方督撫的“互?!闭摺R虼?,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選擇在7月3日這個時間節(jié)點發(fā)布,根本是為現(xiàn)實政治考量,目的在于支持“東南互保”,進而反對各國借口克林德之死向中國全面宣戰(zhàn),甚至瓜分中國?!皷|南互保”由議約到換文,英、日、德等各國與東南督撫均有過程度不一之配合,唯獨美國以政策宣言形式昭告世人,拉攏列強造成事實上的中外“互?!睜顟B(tài)。雖然美國在這個過程中從未征求過中方意見,單方面立足于本國利益,但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對中國地方當局權力以及中外“互?!闭勁械某姓J,客觀上穩(wěn)固了東南各督撫的忐忑之心,限制了其他列強的輕舉妄動,法理上為這種奇特的二元外交、戰(zhàn)時和平給予了支持。“東南互?!敝源_立,在某種意義上是獲益于這次“門戶開放”照會。在一封給友人的信中,海約翰頗引以為傲:“要做的唯一之事就是將騷亂盡可能控制在中國北方,這點我們似乎已經做了。所有的國家都贊同我在(中國)中部與南部的辦法?!盵33]
為了避免矛盾和推諉,海約翰并未要求各國復照。其實除了英國,也沒有國家回復。該照會就是一個美國單邊的政策布告。但限于當時獨特的八國聯(lián)盟機制,沒有國家選擇公開反對,就連德皇也附和聲明并無瓜分中國之意。[34]因為此時列強深知,“瓜分”一旦開啟,必定造成中國局勢混亂,這樣一來自己的對手極有可能趁機攫取更多的利益,沒有哪個國家做好了這方面的準備。[35]他們因此被描述為“贊同(海約翰的)方法”。
美國7月3日照會取得了國際層面的初步成功,此后,隨著“東南互?!钡捻樌七M,又進一步擴大了它在中國北方的影響。當時的駐美公使伍廷芳大受照會鼓舞,他主動向海約翰表示,愿意幫助美國聯(lián)系被圍困在北京的駐華公使康格。幾天之后,康格的電報幾經輾轉由伍廷芳遞送到海約翰手中,成為列強駐京使館被圍后外國政府首個直接收到的公使信息。[36]劉坤一、張之洞等地方督撫與北上的李鴻章由此形成默契,“目前辦法必須由美入手”[37],他們一面通過各地美國駐華領事吁請美國政府充當中外之間的調停者(Mediator)[38],一面接連向清廷上奏“排難解紛,必須由美入手”[39]。美國的和緩、督撫的懇求稍稍打動了清廷中樞,才有了隨后總理衙門開啟對話向外國使館送去瓜果[40],并按照美日兩國的建議同公使們商討將他們護送至天津。[41]然而由于清政府突然中斷各國使臣與本國政府的密碼電報,該提議沒能實現(xiàn)。[42]待到清廷重開公使通訊,八國聯(lián)軍已逼近北京,美國試圖再度居中調停。在伍廷芳的牽線下,奉命北上的李鴻章與此時代理政務的美國助理國務卿艾地(Alvey A.Adee)謀劃了一個由清軍護送公使至通州、聯(lián)軍不進入北京的方案。[43]但他們高估了命令傳送到美國指揮官的速度。直到聯(lián)軍攻陷北京的次日,沙飛(Adna Chaffee)將軍才收到美國政府發(fā)來的與中國協(xié)作的指示。
雖然美國在中國北方的兩度調停均以失敗告終,但可以看出,由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定下的對華政策整體上還是得到了很好的貫徹,美國政府的整體對華目標基本實現(xiàn)。它在中國南部省份的成功改變了一大批清朝實力派官員的對美態(tài)度,從而在中美合力的作用下推動了北方局勢向符合照會初衷的目標發(fā)展,美國宣言事實上在列強相互牽制的格局下,成為造成八國聯(lián)軍即便攻陷北京也無法“瓜分”中國這一歷史事實的重要力量。但由于美國政府當時在華政治與軍事實力仍略遜于英、德、俄、日等國,以致在中美聯(lián)動中,以東南督撫為首的清朝官員們仍能強烈地感受到美國行動的軟弱與遲緩,根本達不到他們心中的預期。故而不論后世史學家如何神話門戶開放政策以及由此帶來的所謂中美“特殊關系”,至少在該政策發(fā)布的開端,不應對此過高評價。
“門戶開放”政策與中國的時政密切關聯(lián)。1900年初海約翰宣布他從列強那里收到了關于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的保證時,恰值義和團運動爆發(fā)。由于門戶開放原則精心構造的在華利益格局是建立在列強之間微妙的共識基礎上的,實際十分脆弱,中國北方的動亂以及八國聯(lián)軍的入侵極有可能將其摧毀,故而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對“門戶開放”政策必然造成巨大的沖擊,但與此同時也帶來了一個機遇,就是它給海約翰提供了再次吸引國際社會關注、獲得支持的機會。美國政府不愿過度卷入中國的軍事冒險,反而積極調停列強與中國之間的矛盾,參與避免動亂蔓延到長江流域的談判,支持東南督撫達成中外協(xié)議以阻擋中國被“瓜分”。
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絕非對第一次的簡單重復,美國政府選定這一時間節(jié)點重申門戶開放精神,是建立在對中國的現(xiàn)實局勢以及列強的相互狀況綜合考量的基礎上的。既不可望文生義去理解照會文本,更不能脫離照會出臺的具體情境來分析它的含義。只有將文本內容、前后語境、現(xiàn)實因素、長遠效應等作一整體考察,才能做出較為接近歷史事實的判斷。
故而本研究得出“門戶開放”有關中國領土與主權的論述實際存在三重意蘊的結論。即我們在論及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以及美國公開宣言時,表述為加引號的“維持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實體”顯然是更符合文本以及照會書寫者的當時意圖。而當論及“門戶開放”政策的整體目標時,不加引號的保持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完整的表述似乎更能全面地反映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美國政府決策者的內在全局觀與長遠考慮。當然,隨著時間的推移以及中國內外政治形勢的瞬息萬變,20世紀上半葉美國政府內部的“門戶開放”繼承者與執(zhí)行者實際早已背離了發(fā)布者的初衷,深刻反映了美國東亞政策現(xiàn)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的永恒矛盾。而作為后見之明,是決不可將后續(xù)成效與發(fā)布初衷混為一談的。
以上討論均聚焦于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發(fā)布前后的歷史語境及國際國內的多方互動,以期能為“主權完整”或“行政實體”提供一更貼合的解釋。對該照會乃至整個“門戶開放”政策意義之討論,亦更側重于照會發(fā)布的當下,而非久被論及的長遠影響。該策于發(fā)布當時受中國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影響,又反轉過來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經過幾個月的努力,1900年下半年海約翰寫道:“看起來門戶開放終于有一些機會了”。[44]它不僅讓在華列強的利益分配格局在歷經庚子事變后仍舊得以維持,而且一定程度牽制了各列強趁亂渾水摸魚的“逐利”行為。但它所宣揚的“機會均等”“保全中國”的理念根本是為美國以貿易擴張為主的海外擴張道路背書,美國雖與歐洲老牌殖民帝國策略不同,但終究變成了一個不同形態(tài)的新型帝國。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晚清美國駐華領事制度研究”(19YJC770027)和中央高?;究蒲袠I(yè)務費專項資金“美國國家檔案館藏清末中美交涉史料整理與研究”(2022NTSS23)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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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Delcasséto Montebello(July 5,1900,No.212) [M]// Documents Diplomatiques Fran?ais(Series 1,Vol.16):323-325.
[14]Telegram Marquis de Montebello to Delcassé(July 8,1900,No.217) [M]//Documents Diplomatiques Fran?ais(Series 1,Vol.16):330.
[15]Goodnow to Hay(July 8,1900) [Z]//Despatches from U.S. Consuls in Shanghai, China, July 5,1899-July 31, 1900.M112,R46.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16]Circular Note of July 3,1900,to the Powers Coop? erating in China; sent to the U.S. Embassies in Berlin, Paris, London, Rome, and St.Petersburg and to the missions in Vi? enna, Brussels, Madrid, Tokyo, the Hague, and Lisbon.Pa? 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01(app.I):12.文本翻譯參照《國務卿海致在華合作各國的通知照會》,1900年7月3日,天津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1901年美國對華外交檔案》,齊魯出版社1984年版,第7-8頁。僅將“維護中國領土與行政的完整”改為“維護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實體”。
[17]汪熙.略論中美關系史的幾個問題[J].世界歷史.1979(3).
[18][21]丁名楠,張振鹍.中美關系史研究:向前推進,還是向后倒退?——評《略論中美關系史的幾個問題》[J].近代史研究.1979(2).
[19]向榮.論“門戶開放”政策[J].世界歷史.1980(5).
[20]羅榮渠.關于中美關系史和美國史研究的一些問題[J].歷史研究.1980(3)
[22]汪熙僅在1984年發(fā)表的《我國三十五年來的中美關系史研究》一文中提到,“中美關系史的研究歷來就有‘是敵人一切都要否定,是朋友一切都肯定的絕對化的傾向。其實歷史是復雜的,友好與對抗的關系,在現(xiàn)實的歷史中是相互聯(lián)結、相互交織、相互破壞的?!彼坪跏菍Υ耸碌囊粋€側面回應。參見汪熙,王邦憲:《我國三十五年來的中美關系史研究》,《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4年第5期。
[23]汪熙,鹿錫俊.“門戶開放”政策是怎么回事?[M]//上海古籍出版社.傳統(tǒng)文化與近代中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208.
[24]Hay to His Son(July 1,1900) [Z]//John Hay Pa? pers.Library of U.S. Congress.
[26]Rush Telegram from McKinley to Hay(July 3, 1900).McKinley Papers.Library of U.S. Congress.并參見Andrew Thomas.The Diplomacy of the Boxer Uprising[D].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h.D.thesis(1971).p.114.
[27]1898年9月,海約翰由駐英大使任上回國擔任國務卿,因他從未去過中國,對中國的情況不甚了解,就將時任希臘公使的好友柔克義召回華盛頓擔任遠東事務顧問,讓其享有白宮的“無限信任”。柔克義即于1899年8月28日草擬了關于美國對外宣布門戶開放政策的備忘錄,海約翰只對備忘錄稍作修改,形成第一次“門戶開放”照會的最終版本。參見[美]泰勒·丹涅特著,姚曾廙譯:《美國人在東亞》,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536頁。
[28]Mr. Hay to Mr. Conger(March 22,No.246)[M]// 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00:111.
[29]Rockhill to Hay(December 10,1900,No.24) [Z]// Despatches from U.S. Ministers to China,October 1-De? cember 15,1900.M92,R109.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 ed States.
[30]Hay to Rockhill (Telegram,March 2,1901) [Z]// Despatches from U.S. Ministers to China,F(xiàn)ebruary 5- March 29,1901.M92,R111.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 ed States.
[31]因此,當論及“門戶開放”政策的整體目標時,維護中國的領土與主權完整(不加引號)的表述實際更全面;但在具體提及第二次“門戶開放”照會文本以及美國公開宣言時,還應以“維護中國的領土與行政的實體”(加引號)為準。
[32]泰勒·丹涅特.美國人在東亞[M]//姚曾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59:555.
[33]Hay to Henry Adams(July 8,1900) [Z]//John Hay Papers. Library of U.S. Congress.
[34]無意瓜分[N].申報,1900年7月17日(第9788號).
[35]美國駐英國公使喬特(Choate)也承認,這項政策實際上跟英國一直以來的政策一致。參見Choate to Salisbury,July 5,1900,American diplomatic and public pa? pers: The United States and China,series III,the Sino-Japa? nese War to the Russo-Japanese War 1894-1905,Vol.5, Delaware:Scholarly Resourse Inc.1981,p.96.
[36]Mr.Conger to Mr.Hay(July 16,1900) [M]//Papers Relating to the 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1900:156.
[37]南洋劉來電并致盛京堂鄂督東撫(光緒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M]//李鴻章全集(第27冊).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147.
[38]Viceroy of Nankin to Consul-General Goodnow(July 21,1900) [Z]//Despatches from U.S. Consuls in Shanghai, China, July 5,1899- July 31,1900.M112,R46.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39]袁世凱奏為代呈伍廷芳電送美國總統(tǒng)覆書事折(光緒二十六年七月初一日)[M]//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編輯部.義和團檔案史料續(xù)編.北京:中華書局,1990:715.
[40]致各國使臣照會·為請各國大臣暫寓總署覆文事(光緒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二日).檔號:1-01-12-026-0030,軍機處電寄諭旨檔,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41]致各國使臣信函·為請各國大臣暫避天津事(光緒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二日).檔號:1-01-12-026-0029,軍機處電寄諭旨檔,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42]慶親王奕劻致美使啟·為將原電奉繳致歉事(光緒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檔號:1-01-12-026-0031,軍機處電寄諭旨檔,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藏.
[43]Memorandum(August 16,1900) [Z]//Notes from the Chinese Leg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to the Depart? ment of State(Jan.1,1898-Dec.31,1901).M98,R4, National Archives of the United States.
[44]Thomas J. McCormick.China Market: Americas Quest for Informal Empire,1893-1901[M].Chicago: Quad? rangle Books.1967:175.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