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容與堂本《水滸傳》作為《水滸》評點系統(tǒng)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三國演義》評點的成長與優(yōu)化起到了一定的助推作用。這主要表現(xiàn)為容與堂本《水滸傳》評點對《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評點的影響上,其影響大致體現(xiàn)在三個方面:對類似性格的典型人物的認識;小說文法的審美觀念;社會批判。這些影響又或正或反地啟發(fā)了毛氏父子的小說觀,有力地推動了《三國演義》評點系統(tǒng)向成熟化、經(jīng)典化邁進。
關(guān)鍵詞:容本《水滸傳》;《三國演義》;評點;影響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3)01—0059—(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3.01.011
從互文性理論來看,文學是對現(xiàn)今與過往的記憶寫作,它既受前輩作品的熏陶與洗禮,也受同時代思維、風格的調(diào)遣和支配。所以在剖析《李卓吾先生批評三國志》(以下簡稱“李評本《三國》”或“李本《三國》”)對毛評本《三國演義》的影響時,我們絕不能忽略同時期其他評點作品對《三國演義》評點所產(chǎn)生的微妙作用。明代小說評點方興未艾,不同評點家自抒胸臆,各部評點本薈萃一堂,構(gòu)成了一張交錯縱橫的小說評點網(wǎng),《三國演義》評點也正處其間。《三國演義》評點從李評本到毛評本,在不斷走向經(jīng)典化的道路上,一股同行的評點力量也在默默地助推其成長與優(yōu)化,這便是《水滸》評點。其中杭州容與堂萬歷三十八年(1610)刊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以下簡稱“容本《水滸》”)對《三國演義》評點的推動意義尤為突出,它們在評點內(nèi)容與理論建設(shè)上對“李卓吾”和毛氏父子的評點起到了啟發(fā)與借鑒作用。學界只知金批《水滸》對《三國演義》評點的顯著影響,尚未有學者意識到容本《水滸》評點同樣對《三國演義》評點有著深刻的影響。鑒于此,本文意在探究容本《水滸》在評點方面上對李本《三國演義》評點的影響與意義,同時考證容本《水滸》與李本《三國》成書先后的問題,希冀彌補這些研究空白。
一、容本《水滸》與李本《三國》誰先誰后
在討論容本《水滸》對李本《三國》的影響之前,我們先要解決兩本刊刻先后的問題。兩本在章培恒、葉朗、沈伯俊等學者看來,均為葉晝所評,這一論斷得到了廣泛的認同。明末錢希言也早有提及:“于是有宏父批點《水滸傳》、《三國志》、……并出葉筆,何關(guān)于李?”[1]但這也給我們遺留下一個問題,即葉晝評點的《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究竟誰先誰后?如能突破這一疑點,我們的研究便能順利、有序地進行下去。
首先我們有必要對兩書的評點語言、內(nèi)容與風格進行系統(tǒng)的比對。在對人物進行點評時,兩評慣用“是”“通”“圣人”“佛”“菩薩”“用得”“妙”“癡”等字眼來予以評價;在揭示小說敘事時,兩評常用“如畫”“具眼”“丹青”“點綴”“好妝點”“咄咄逼真”等詞來概括小說中筆法之妙。此外,在具體內(nèi)容的評點上,兩評同樣表現(xiàn)出相類的價值取向,筆者略作比對,并附表如下:
經(jīng)過比對,我們不難窺見,兩評盡管面對不同的小說文本,但在話語表達與事件認知上,使用的都是同一種評點邏輯和思維方式。另外,兩評在論述過程中所表現(xiàn)出的價值理念也如出一轍。在對待假道學的態(tài)度上,兩評均存在矯枉過正的批評缺陷,容本《水滸》第六十四回三阮執(zhí)意要出兵救援張橫,而張順卻認為不應貿(mào)然行動,評者卻將張順這一沉著冷靜之舉解讀為“張順假道學”[12]。無獨有偶,第六十九回宋江提議先禮后兵,此舉于情于理都符合戰(zhàn)爭道德,但評者依舊先入為主,痛斥宋江“假道學”[13]。李評本《三國演義》同樣存在這一批判傾向,關(guān)羽勸導裴元紹去邪歸正,李評對此嘲笑道:“先生又講道學,何也?”[14]關(guān)羽出于叔嫂之禮,向兩位嫂嫂征求意見,這一行為再次惹來李評的抨擊:“此事何必謀之婦人。先生豈講學人,乃腐氣逼人如此耶?”[15]這些例子足以證明,容本《水滸》與李本《三國》在評點上確實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即使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也必然是受同一種評點風格的影響。
確定了兩評的同出關(guān)系后,我們再從評點樣式來考察兩本的先后問題。容本《水滸》的總評有這樣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其總評都以李贄的口吻來開場:“李卓吾曰”“卓吾曰”“李禿翁曰”“卓老曰”“李和尚曰”“李生曰”……且不標注“總批”“總評”字樣。葉朗同樣發(fā)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象,并指出花樣百出地變換稱謂是葉晝“精心設(shè)計的文字游戲”,目的是為了刻意模仿李贄的評點風格[16]。這一模仿手法的依附意圖的確過于明顯,而同樣冠名“李卓吾先生批評”的《西游記》和《三國演義》的總評都不再如容本《水滸》那樣每回都以李贄口吻開頭,李本《三國》甚至還出現(xiàn)過葉晝之名顯身人前的現(xiàn)象(“梁溪仲子”為其標志),模仿李贄風格的痕跡較容本《水滸》而言明顯淡化。在真?zhèn)坞y辨的明代書坊,要想托名他人進行寫作,最簡單也最顯著的辦法就是在作品中處處留下其人的口吻,容本《水滸》如此精心刻意、追求逼真的模仿行為在李本《西游》《三國》中是難以見到的。且李本《西游》《三國》的章回回末俱標注“總批(評)”,從這一點來看,李本《三國》在體例上也比容本《水滸》更顯規(guī)整。評點內(nèi)容先出精雕、后出漸糙,評點形式與體例則后出轉(zhuǎn)精,這也正符合托名仿作的發(fā)展規(guī)律。因而我們有理由相信,容本《水滸》應當早于李本《三國》。
最后我們再通過還原時代背景來分析容本《水滸》能夠先于李本《三國》的可能原因,以證實我們的判斷?!度龂萘x》成書早于《水滸傳》,但其成熟的評點本卻晚于《水滸傳》,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兩個原因:
一是受時代的小說審美認知所制約。明代的小說觀已經(jīng)突破了傳統(tǒng)的實錄理念,開始接受虛構(gòu)、幻奇的小說創(chuàng)作?!端疂G傳》因其語言表達之曉暢清晰、情節(jié)安排之跌宕起伏、人物刻畫之生動傳神、摹寫筆法之嫻熟高超而備受時人青睞。袁宏道也曾指出《水滸傳》的受歡迎程度:
里中有好讀書者,緘嘿十年,忽一日拍案狂叫曰:“異哉,卓吾老子吾師乎!”客京問其故,曰:“人言《水滸傳》奇,果奇。予每檢《十三經(jīng)》或《二十一史》,一展卷,即忽忽欲睡去,未有若《水滸》之明白曉暢,語語家常,使我捧玩不能釋手者也?!保?7]
與晦澀艱深的經(jīng)史典籍相比,《水滸傳》因其語言通俗易懂而獲得了多數(shù)讀者的青睞。袁于令亦贊美道:“至于文章之妙,《西游》、《水滸》實并馳中原?!保?8]在明人看來,《水滸傳》無論是從布局、刻畫抑或文法方面都是不可多得的巧奪天工之作。反觀《三國演義》,卻屢遭評論家的詬病,崇尚虛構(gòu)的謝肇淛就指出:“惟《三國演義》……等書,俚而無味矣。何者?事太實則近腐,可以悅里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保?9]而胡應麟又本著演義小說應當據(jù)史而作的實錄原則,嚴厲批判《三國演義》成文無據(jù)。評論家甚至還將其與《水滸傳》等作品進行對比以強調(diào)其藝術(shù)成就上的不足:
小說家以真為正,以幻為奇。然語有之:“畫鬼易,畫人難”?!段饔斡洝坊脴O矣,所以不逮《水滸》者,人鬼之分也。……《三國志》人矣,描寫亦工,所不足者幻耳。[20]
即便是“李卓吾”在評點《水滸》《三國》這兩部作品時,也體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情感傾向,與高度贊賞施耐庵、羅貫中化工之筆的審美態(tài)度有別,“李卓吾”多次指斥《三國演義》存在情節(jié)夸張、有失真實的弊病。綜上所述,明人對《水滸》《三國》的態(tài)度有著云泥之別,多好《水滸》而惡《三國》?!疤依畈谎?,下自成蹊”,《水滸傳》耀眼奪目的藝術(shù)光芒引來了眾多評者爭相評論與批點,探索其中的奧妙旨趣對評論家而言是一種愉悅的審美體驗。這也為評點家首先批點《水滸》而擱置《三國》提供了一定的理由。
二是因為李贄的“名人效應”。李贄在明代文壇以及思想領(lǐng)域所取得的成就自不必說,其對通俗文學地位的提升同樣做出了一定的貢獻,在受眾方面具有一定的影響力。李贄在與友人的書信中,曾有這樣的介紹:“水滸傳批點得甚快活人?!保?1]袁中道亦能證明李贄在批點《水滸傳》時所付出的心血 [22]。作為文壇巨擘的李贄尚且如此熱衷于批點《水滸傳》,這讓書坊看到了銷售的商機,他們便把目光投向《水滸》批點,希冀借助李贄的代言來拓寬銷路。而且,《水滸傳》是李贄最常提及的小說作品,先制作《水滸傳》評點本便更能提高偽作的可信度。事實也正是如此,明人筆記中有這樣一則材料:“余最恨今世齷齪豎儒,不揣己陋,欲附作者之林,將自家土苴糞壤,輒托一二名公以行世。而讀者又矮人觀場,見某老先生名諱,不問好歹,即捧諷之。”[23]這則材料為我們提供了兩條信息:一是書商托名偽造的現(xiàn)象在當時屢見不鮮;二是書商托名偽造的營銷手段的確也迷惑到了許多不明真相的讀者。在這樣的背景下,托名李卓吾評點的《水滸傳》便應運而生,而不見于名家口中的《三國演義》也只好暫時讓位于炙手可熱的《水滸傳》。
二、容本《水滸》對李本《三國》的先行意義
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已經(jīng)掌握了容本《水滸》早于李本《三國》,并且兩書出自同一評點風格的證據(jù)。既然如此,我們可以認為容本《水滸》的評點為李本《三國》的評點起到了示范和先行作用。而事實也正是如此,容本《水滸》運用于評點實踐中的批評認識有效地指導了李本《三國》的評點工作,這些認知進而融入了被視為經(jīng)典的毛評本的血肉之中。
(一)對類似性格的典型人物的認識
在對典型人物的評點上,容本《水滸》為李本《三國》提供了可用模板和點評經(jīng)驗。李逵形象粗獷、直率莽撞,其有別于虛偽、詭詐的真性特質(zhì)深受容本評者的極力推崇,評者在書中不吝褒獎,多次贊其為“快人”,其“一言一動,無不快人意者”[24]。李逵率真敢言、不拘小節(jié)的人物性格使得其在書中顯得尤為可愛,充滿了感染力,構(gòu)成了《水滸傳》中不可或缺的喜劇元素,以至于讓評者在閱讀李逵的故事時倍感妙趣橫生、捧腹快意,評者也毫不掩飾地表達了這份暢快、愉悅的閱讀感受:“趣人來了?!保?5] “趣事趣話趣人,無所不趣?!保?6] “李大哥做事必奇,說話必趣,天縱之也。”[27]此外,評者還注意到了李逵粗中有細、莽而有智的特點:“李大哥原有智,誰說他一味鹵莽?”[28] “李大哥不特勇而已矣,卻又智。”[29] “妙人”“快人”“趣人”“有智”構(gòu)成了容本《水滸》對李逵的主要評價,這也是評者對“性真”審美的追求和崇尚。有了這一先行的評點經(jīng)驗后,在面對同樣豪爽粗莽、直言不諱的張飛形象時,李本《三國》的評者便直接從容本《水滸》中搬取李逵的評點模板。首先李評也好用“快人”一詞來概括張飛快意恩仇、不加造作的真率性情,據(jù)筆者統(tǒng)計,共有15處。其次,李評同樣善于發(fā)掘張飛身上的喜劇特色,認為“老張趣甚”[30]?!懊钊嗣钍拢捴饲Ч??!保?1]甚至沿用容本《水滸》中用于評價李逵的觀點:“老張無一事不趣,無一言不趣。趣人也,趣人也?!保?2]最后,張飛不惟勇武,更兼有智的多元性格也并沒有被李評忽視,反而多次被強調(diào)突出:“老張卻是粗中有細?!保?3] “益德原自有智?!保?4] “益德此處卻細。”[35] “粗中有細?!保?6]在對真性、妙趣和足智的審美追求上,容本《水滸》和李本《三國》表現(xiàn)出高度一致性。
容本《水滸》在高度贊頌真、趣、智的同時,對偽、詐、謀的強烈抨擊也影響著李本《三國》對人物品性的定位與判斷。吳用作為梁山集團的“智囊”,一出場便受到容本評者的非議和歧視:“真賊頭出來了?!保?7]這固然與評者貫穿全書的對梁山集團首腦的批判態(tài)度有關(guān),但不可否認的是,吳用在梁山集團的建設(shè)過程中的確存在用計過狠、過毒的情況,這也是其屢遭評者質(zhì)疑與指摘的重要原因。吳用為誘盧俊義落草,設(shè)計讓其仆李固對外放出盧已上山為寇的消息,以斷盧的后路。評者讀至此不由破口大罵道:“吳用此人,當千生萬世作驢馬?!保?8]另外,評者在進行評點工作時,常常帶著主觀傾向,用“賊智”“詭計”等具有貶義色彩的詞匯來評價吳用,甚至在吳用未出現(xiàn)的情節(jié)中擅加臆斷:“這必是吳用主張,可惡,可恨!”[39]在評者看來,吳用是虛偽領(lǐng)袖的爪牙,對其陰謀權(quán)詐之舉應予以大力攻訐。這一情感態(tài)度一度延續(xù)到《三國演義》的評點中,影響了李評對類似人物的評價。諸葛亮作為蜀漢集團的“智囊”,其作用與地位與吳用大體一致,也常遭李評的謾罵和詆毀。諸葛亮為蜀漢集團開疆擴土、嘔心瀝血,一生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難免被李評冠以“大賊”“老賊”之稱。與容本《水滸》評點吳用相似,李評也將諸葛亮之謀略評為“賊智”。在諸葛亮引導劉備斬殺劉封一節(jié)中,李評同樣憤怒地咒罵道:“諸葛亮真狗彘也,真奴才也,真千萬世之罪人也?!保?0]我們必須承認,李評本《三國》對諸葛亮存在先入為主、有失偏頗的評點失誤,孰知這與容本《水滸》的評點實踐是分不開的。
李本《三國》沿襲了容本《水滸》中的人物品評標準和價值取向,歌頌真性實感,指斥詭計權(quán)謀。這一人物評點理念又影響了毛氏父子的評點建構(gòu),李評對張飛“快人”“粗中有細”等評價被直接照搬進毛評。另外,李評對諸葛亮形象的偏頗理解受到了毛評的糾正,“今俱刪去,而以新評校正之”[41],從而促進了毛評觀點的客觀化、公允化,這應當視為李評對毛評的反向啟發(fā)。而追本溯源,毛批《三國》的人物評點在步入經(jīng)典化殿堂的過程中,容本《水滸》的人物觀無疑是其進步之路上的一塊不容否定的墊腳石。
(二)小說文法的審美觀念
小說文法具體表現(xiàn)為作者對素材的編織、語言的組織、敘法的運用以及結(jié)構(gòu)的排布等。容本《水滸》的評點雖然未提煉出具體的小說美學理論,但其對小說文法已有了自己的理解,并形成了具體的評判標準。容本《水滸》的評者秉持求“真”的小說審美觀,并貫徹于批點小說的細節(jié)刻畫、景物描寫以及結(jié)構(gòu)布局的過程中。這些標準進而又傳遞到李本《三國》的文法評點中。
首先,那些入木三分、生動真實的細節(jié)刻畫深受評者的關(guān)注。作者通過簡單語言和動作描寫便能勾勒出人物真實的心理活動,評者也極力推崇這類細節(jié)描寫。第十七回作者通過語言描寫,將何清油滑機靈的內(nèi)心世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評者于此批道:“描畫何清處,咄咄逼真?!保?2]第二十五回作者通過一系列細節(jié)描寫成功塑造了西門慶、潘金蓮、王婆三人的內(nèi)心欲望,評者在回評中稱贊不已:“這回文字,種種逼真。”[43]對細節(jié)真實的崇拜心態(tài)支配著李本《三國演義》的評點,盡管李評常常在評點中表達對《三國演義》欠缺真實感的不屑,但評者仍然在努力地尋找值得圈點的細節(jié)刻畫,如第六十七回凌統(tǒng)想起與甘寧有殺父之仇,心懷不滿,便于筵上舞劍,試圖威懾甘寧;甘寧不甘示弱,起身舞戟;呂蒙則手持刀牌分開二人,希望勸和雙方。作者僅作簡要敘事,三人的各自心事卻已躍然紙上,因此李評贊道:“冷處點綴,咄咄逼真,妙史也?!保?4]可見,容本《水滸》對細節(jié)刻畫的批點為李本《三國》提供了一個較為成熟的評點標準。
其次,在對景物描寫的認識上,李評《三國》沿襲了容本《水滸》的景物描寫觀。在容本《水滸》中,評者對景物描寫的審美標準值得我們注意。小說中的詩文化景物描寫大多流于模式化、套路化,因此也失去了美感與靈性。這樣的景物描寫深受容本《水滸》評者的不滿與鄙夷。在評者看來,模式化寫景遠不如寫實性的景物描寫,評者對第六回中瓦罐寺和赤松林兩處景物描寫的迥異態(tài)度即可證明這一論點:
鐘樓倒塌,殿宇崩摧。山門盡長蒼苔,經(jīng)閣都生碧蘚。釋伽佛蘆芽穿膝,渾如在雪嶺之時;觀世音荊棘纏身,卻似守香山之日。諸天壞損,懷中鳥雀營巢;帝釋欹斜,口內(nèi)蜘蛛結(jié)網(wǎng)。方丈凄涼,廊房寂寞。沒頭羅漢,這法身也受災殃;折臂金剛,有神通如何施展。香積廚中藏兔穴,龍華臺上印狐蹤。(瓦罐寺之景)
虬枝錯落,盤數(shù)千條赤腳老龍;怪影參差,立幾萬道紅鱗巨蟒。遠觀卻似判官須,近看宛如魔鬼發(fā)。誰將鮮血灑樹梢,疑是朱砂鋪樹頂。(赤松林之景)
兩處景物描寫均用韻文寫就,且不乏夸張、想象的修辭技法。面對赤松林景貌,評者直言:“俗殺?!保?5]而對于瓦罐寺之景,評者卻予以極高評價:“形容敗落寺院如畫?!保?6]評者評判的主要標準即在于景物描寫是否能真實生動地反映小說環(huán)境。瓦罐寺之景旨在展現(xiàn)寺院之殘破不堪,赤松林之景則意圖表現(xiàn)環(huán)境險惡。顯然,瓦罐寺的景物描寫相較于赤松林景物描寫而言,更能表現(xiàn)真實可見的環(huán)境面貌,這也是評者予以兩處描寫云泥之別的評價的重要原因。同時,這也是評者所堅持的小說“真實”觀在景物描寫中的反映。從李本《三國》少量的寫景批點中,我們亦能窺見李評從容本《水滸》中接受來的寫景審美標準。第三十七回描寫隆中景物,作者只用幾種常見意象,并賦之以平實質(zhì)樸的特征,便營造出一派清逸玄遠的藝術(shù)境界,與孔明的高情雅致相得益彰、遙相呼應。李評情不自禁地贊嘆作者不惟善敘離別,“亦善敘景物,固是妙手。”[47]可見,李評效仿容本《水滸》,同樣將“真實”視作寫景高超水平的重要衡量標準。
最后,李評在認識《三國演義》結(jié)構(gòu)的過程中,也不乏吸收容本《水滸》評點經(jīng)驗的痕跡。在對容本《水滸》文章前后價值的認識上,評者多次指出《水滸傳》后半截遠不如前半截:
若到后來混天陣處,都假了,費盡苦心,亦不好看。[48]
這話文字……且重復可厭,不濟,不濟。[49]
說了又說,與舉業(yè)文何異。[50]
文字至此,都是強弩之末了。妙處還在前半截。[51]
評者認為《水滸傳》后幅較為失敗的原因有二:一是缺乏前半截那樣的真實性寫作;二是重復敘事成分較多。這仍舊是評者建立在求“真”理念下所得出的結(jié)論,優(yōu)秀的小說作品必然是生動真實性和獨立特殊性的雙重結(jié)合。因此,評者對《水滸傳》留下了虎頭蛇尾、狗尾續(xù)貂的印象。在這一觀點的引導下,李評采用了相似的理念來對《三國演義》的結(jié)構(gòu)進行審視,并得出了類似的結(jié)論:“讀《三國志演義》到此等去處,真如嚼蠟,淡然無味。陣法兵機,都是說了又說,無異于今日秀才文字也?!保?2]“讀演義至此,惟有打頓而已。何也?只因前面都已說過,不過改換姓名,重疊敷衍云耳,真可厭也。”[53]李評認為《三國演義》同樣存在失真、重復的弊病,并效法容本評《水滸傳》后幅為“舉業(yè)文”,將《三國演義》后幅視為“秀才文字”??梢妼τ诶钤u而言,容本《水滸》對小說結(jié)構(gòu)的認知同樣適用于《三國演義》的結(jié)構(gòu)分析中。
李本《三國》從容本《水滸》中承襲來的文法觀甚至影響并啟發(fā)著毛氏父子的評點建構(gòu)。毛氏將李評中一些論述加以展開并深刻論述,較李評而言,經(jīng)過深入分析后得出論點的毛評愈發(fā)接近文本的表達意圖。如對董承之夢的評價,毛評指出:“半晌歡喜,讀至此句,不覺掃興。”[54]面對隆中之景,毛評更是置身其中揭橥游人的游景心理:“再將臥龍所居之處賞鑒一番,妙在勒馬回觀,蓋玩山色者宜于遙看,游勝地者不忍遽別也?!?[55]毛氏這兩處評點在論述深度與文本闡釋上都遠遠超越了李評,但在情感傾向上卻均不超出李評的范疇。除了正面接受外,毛評也會反向運用李評的論點,并建構(gòu)新的觀點,如李評的《三國演義》后幅“糟粕”論便為毛評提供了一個可供探討的話題。毛評不僅批判這一論點,還借用了金圣嘆的“犯避論”反駁了李評的認知,并指出:“一樣驚人,一樣出色。每聞讀《三國志》者,謂武侯死后,便不堪寓目。今試觀此篇,與武侯存日,豈有異哉?”“讀《三國》者,讀至后幅,有與前事相犯,而讀之更無一毫相犯。愈出愈幻,豈非今古奇觀?!保?6]沿流討源,我們應當承認,毛評在文法觀上繼承、批判李評觀點的同時,與容本《水滸》的評點也有著不可分割的淵源聯(lián)系。從這個意義上說,容本《水滸》對《三國演義》評點經(jīng)典化有著不容小覷的引導作用。
(三)社會批判
小說評點與社會批判密不可分,融社會批判入評點,是評點者參與社會干預的重要實現(xiàn)方式。除了激烈抨擊假道學的偽善做作、道貌岸然之外,容本《水滸》與李本《三國》在對秀才群體的批判上也表現(xiàn)出明顯的承襲關(guān)系。容本《水滸》評者對秀才的批駁語句主要表現(xiàn)在對王倫的評點中:
秀才身分,只好如此。[57]
天下秀才,都會嫉賢妒能,安得林教頭一一殺之也![58]
嘗思天下無用可厭之物,第一是秀才了。[59]
在評者看來,王倫既無真才實學,又無容人雅量,正是秀才群體弱點的集中體現(xiàn)。帶著這樣的態(tài)度傾向,評者審視人物行為的過程中,但見人物稍有循規(guī)蹈矩之舉,便冠之以“秀才氣”之評,以致以偏概全、有失公允。這一批判性情感又進而被李本《三國》所吸收,李評認為秀才群體大都存在自行其是而又空談寡為等性格缺陷。盡管《三國演義》中并無真實的秀才形象,但李評往往將被批評的人物與秀才特點聯(lián)系起來。受容本《水滸》評點的影響,李評甚至同樣一言以蔽之:“可見秀才是最無用的?!保?0]顯然,在對某一具體的文化現(xiàn)象與社會群體的態(tài)度與認識上,容本《水滸》的評點在一定程度上也為李本《三國》奠定了情感基調(diào),這些看法又再一次為毛評的形成提供了范例與借鑒。
在對秀才群體的認識上,盡管毛評也對李評的部分觀點進行了采納,如第四十三回,毛評在李評“說盡今日秀才病痛”[61]一句的基礎(chǔ)上稍作調(diào)整:“說盡秀才之病?!保?2]但相較李評而言,毛評并不執(zhí)持“秀才無用”的觀點去一概而論底層知識分子的弱點,相反,毛評積極肯定底層知識分子身上蘊含的無限潛力與可能:“每怪今人以書生相詬詈,見其人之文而無用者,輒笑之為書生氣。試觀陸遜之為書生,奈何輕量書生哉?”[63]此外,毛評在對假道學的抨擊數(shù)量也遠不及李評,與李評片面的主觀臆斷不同,毛評在保留李評基本情感傾向的基礎(chǔ)上盡量少做類比評價,而是從情節(jié)出發(fā),就事論事。在這方面,毛評較李評而言又更顯客觀與嚴肅;另一方面,我們也應察覺到,毛評中的一部分社會批判內(nèi)容正是來自對李評的修正。同時,這也是毛評與容本《水滸》評點發(fā)生的一次間接對話。
三、結(jié)語
目前學界對容本《水滸》、李評本《三國》和毛評本《三國》之間的關(guān)系研究大多集中在考證容本《水滸》的評者問題、毛評本《三國》的底本問題上,尚未見有學者討論容本《水滸》的評點對毛評本《三國》的影響。二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經(jīng)我們探究,實則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容與堂本作為《水滸》評點中的一大巨擘,對《三國演義》評點經(jīng)典化進程的重要推動作用不應被漠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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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程榮榮)
收稿日期:2022—10—25
作者簡介:黎昇鑫(1998—),男,海南萬寧人,河南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元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