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初,很多職業(yè)書畫家以及擅長書畫者出于各自不同的目的,紛紛在報刊上刊登“廣告”,鬻字賣畫蔚然成風。在他們之中,有一人為了籌措善款,在百忙之中不辭辛勞,作書鬻字長達十八年之久。他說:“任何人能助吾慈善公益事者,皆可以金錢使用吾之精力”。他就是中國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張謇。
張謇(1853—1926),字季直,晚號嗇翁,祖籍常熟,出生于江蘇海門市常樂鎮(zhèn)的農(nóng)民家庭,1894年考中甲午恩科狀元。在那個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的時代,張謇毅然遠離仕途,抱著實業(yè)救國、教育興國的理念回到南通致力于地方自治,成為近代愛國實業(yè)家、教育家、政治家、慈善家。曾擔任江蘇省咨議局議長、民國政府實業(yè)部長、農(nóng)商總長、全國水利總裁以及全國教育會長等職。同時,張謇也是一位書法家。其書法碑帖兼修,五體皆擅,尤以行書、楷書見長。他將個人精神和人格凸現(xiàn)于書道之中,形成雄強平實、沉著穩(wěn)適、骨氣洞達的書風,被贊為“同光間書法第一”。民國初年,上海商務印書館、上海有正書局、南通翰墨林印書局等先后影印出版張謇書寫的字帖20余種,其中僅《張季直書千字文》就再版7次,影響很大。
農(nóng)家出身的張謇深知稼穡艱難,農(nóng)家生活困苦。加上在父親常年善舉的影響下,他從青年時代開始,就積極參與義賑活動。之后,在地方自治的過程中,他造福桑梓,先后創(chuàng)辦了16所慈善機構(gòu),給予社會困難群體扶持和長久庇護。在這期間,他常年經(jīng)費支用之巨,概可想見。為了滿足慈善事業(yè)的需要,張謇頻頻鬻字補助經(jīng)費不足,獨力支撐艱難的局面。
1906年夏,淮海一帶遭遇百年未有的水災,田舍被淹殆盡,災民流離失所。災害發(fā)生后,張謇制定賑災策略,積極勸捐,籌到十五余萬兩善款。入冬后,災情更加嚴重,僅徐、海州府等地的饑民就數(shù)以萬計。1907年2月,為了籌措到更多善款救助淮海饑民,張謇第一次為慈善登報鬻字。他以狀元的身份,在上海的《時報》上刊登鬻字廣告,明碼標價,懇請社會好善人士購字助賑。這次賣字捐助的數(shù)額雖不得而知,但想必結(jié)果不會太差。當時的上海是全國的經(jīng)濟中心,喜愛書畫藝術(shù)的有錢有閑人多,收藏家也多,書畫市場十分繁榮。而張謇書法造詣頗深,且有狀元頭銜,欲得其一字者大有人在。而且在一年后,張謇再次登報賣字,靠個人力量為通州新育嬰堂籌款。
新育嬰堂是張謇最早創(chuàng)辦的地方慈善機構(gòu)。他認為“鰥寡孤獨,而老居其三,幼居其一”,所以先辦育嬰堂。1904年,張謇在《南通新育嬰堂募捐啟》中告述:“哀此眾嬰,無怙無恃,嗷嗷待哺,耳不忍聞。明知博濟之為難,豈忍見危而不顧?!彼x擇水流清潔、空氣流通的唐閘魚池港新建育嬰堂,在管理上革除舊有陋習,采用上海徐家匯育嬰堂的先進制度,收養(yǎng)哺育社會棄嬰。務使群嬰健康存活,各得其所。新育嬰堂從1906年9月開堂至1907年12月初,收容嬰兒一千多名,最小的約兩三月,大的十三四歲。每育一嬰,每年大約需要二十銀元,總共開銷支出已經(jīng)超出兩萬銀元。而新收的嬰兒仍在不斷增加,經(jīng)費愈加拮據(jù)。
于是在1908年2月,張謇在《時報》刊登了一份二百多字的《張謇鬻字字嬰啟》,根據(jù)形制、尺寸、書體的不同,每件書法的價格從一元到六元不等。張謇在起草的啟事中說明為育嬰堂賣字籌款的原因,善款的用途,并且計劃每個季度以字易資達到五百元即止。他在結(jié)末寫道:“仆字不足道也,而以鬻字之錢當所育嬰,百余嬰之命繞于仆腕。”言之殷殷,情之切切,一時響應者眾,訂件紛至。不到兩月,就獲得千余元的善資。就這樣,張謇賣字育嬰兩年多才停止收件,緩解了育嬰堂的窘境。
從1916年至1924年間,張謇僅在《申報》《時報》和《通海日報》上就刊登過十多次鬻字廣告,收件時間短則一周,長有年余。所得潤資,悉數(shù)捐助。1916年,南通殘廢院和盲啞學校急需建筑費和開辦資金,張謇義賣書法籌到五六千銀元,得以救助篤癃殘廢之人。1917年,他刊登《繼續(xù)鬻字啟》,說明為了緩解慈善資金周轉(zhuǎn)不足的危機,繼續(xù)賣字。1921年,南通遭遇嚴重臺風洪澇災害,再加上連年歉收,農(nóng)饑商疲,金融滯塞,張謇的企業(yè)也陷入危機。雖然經(jīng)濟上瀕臨破產(chǎn),但張謇不愿卸下“所負地方慈善公益之責”,不顧年邁力衰,再次登報鬻字籌款,竭力支撐。
在張謇眼中,賣字本就是為了慈善,只要能籌得更多善款,哪怕是一、兩元一件的扇面,但凡能多賣一件,多一份補益,為此而作牛馬也無妨。他在鬻字文啟中寫道:“有欲仆作字者,請必紙與錢俱,當按先后為次,茍不病,當日以一二小時給之。諸君雖略損費,然不論何人,皆可牛馬役仆。”“任何人能助吾慈善公益事者,皆可以金錢使用吾之精力……此一月內(nèi),定每日捐二小時于字,無一字不納于鬻。”1917年,張謇還在給黃炎培的信中拜托他:“兄若聞社會如何愿多出錢買仆字者,望舉告,仆必謹遵?!?/p>
張謇曾談及他做慈善的目的:“迷信者謂積陰功,沽名者謂博虛譽,鄙人卻無此意。不過自己安樂,便想人家困苦;雖個人力量有限,不能普濟,然救得一人,總覺得心安一點。”所以即使鬻字猶勞工,他“亦自樂也”。
張謇最后一次登報賣字是在1924年,已是72歲的高齡。他從6月2日起,鬻字15日。期間收到的訂件,至9月29日全部寫完,所獲潤利七千六百銀元全部捐出。他終于放下鬻字之筆,并作詩紀念:“大熱何嘗困老夫,七旬千紙落江湖。墨池徑寸蛟龍澤,滿眼良苗濟得無?!?/p>
兩年后,1926年8月24日,74歲的張謇因病與世長辭,安葬于南通城東南的嗇園。隨葬品不過是一根晚年用的拐杖,一副眼鏡、一把折扇,和一只胎發(fā)球。張謇一生節(jié)儉,不留私財,以甘為牛馬的奉獻精神,將后半生辛苦鬻字所得全部投入慈善事業(yè),惠澤民眾。
“國莫哀于民亡”,民是國家生存的基礎。張謇為慈善堅持鬻字的背后,是他兼濟蒼生,振興國家的愛國情懷和堅韌的高潔人格,令人欽佩不已!
(作者單位:石莉,女,漢族,江蘇南通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博士,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美術(shù)研究所副研究館員,研究方向為東西方繪畫理論與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