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臣
能夠在首屆魯迅文學獎評選中折桂,《沒有語言的生活》的藝術(shù)水準不言而喻。小說平鋪直敘地講述了一個很接地氣的故事,語言樸實平易,情節(jié)完整清晰,沒有深晦遠奧的表達,沒有眼花繚亂的炫技,以致有論者為其貼上了“晚生的現(xiàn)實主義”的標簽[1]。就是這樣一個毫無玄學氣味的文本,卻寓含了極其深刻的哲學之思,幾乎每個細節(jié)都被評論者們從隱喻和象征的角度一說再說,而且,十幾年了仍然沒有說盡。筆者以為,即便在魯獎作品中,《沒有語言的生活》也是一個標桿式的存在。
關(guān)于這部作品,可言說的話題很多,諸如苦難、人性、隔絕。不過,這些話題都與語言相關(guān)涉,哪一個都不如語言重要。在那座貧困的大山里,王家似乎并不比別人家更匱乏,他們的苦難主要來自語言能力缺失導致的精神創(chuàng)傷;小說中王家一次次遭受惡意攻擊,但“人性本惡”應該不是東西的人性觀,否則他不會在電影《天上的戀人》(由《沒有語言的生活》改編)中把人性呈現(xiàn)得那么純善;至于隔絕,顯然是語言所致,王家人和山民們除了語言之外并無其他歧異。這些話題會被說盡,故事本身也會變陳舊,唯其關(guān)于語言的憂思,能夠賦予作品以永遠的當代性。因為,語言在我們的存在中始終在場,小說關(guān)于語言的憂思也是值得我們始終關(guān)注的課題。
語言是存在之家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之家”[2]。有了語言,人類才得以在對存在的追問中居有存在,才得以敞開一個世界,召喚天地萬物前來照面。沒有語言,人只能和自然物一樣,處于一種“無世界的狀態(tài)”。這樣的生命狀態(tài)下,只有存活,沒有生活。就此而言,“沒有語言的生活”是不可能的。
所以,東西沒有把王家人設(shè)計成先天缺乏語言能力的個體。盡管沒有一一言明,但他們的殘疾顯然都是后天的,都是擁有了全部語言能力之后才遭遇不幸的。他們并沒有超脫于語言之外,和正常人一樣,他們用語言思考,也用語言交流,只是,因為失去了言語的功能,語言的交流功能受到了限制,他們才用手勢、表情和肢體動作加以彌補。身體表達在一定程度上取代了有聲語言,但并沒有取代語言本身,那些動作還是要被“翻譯”成語言——畫一個方框表示肥皂,點頭表示肯定,搖頭表示否定……無法進行正常語言交流的王家人一度生活得很幸福,他們配合默契,心有靈犀。不過,心有靈犀也是建基于語言之上的一種狀態(tài),因為那一點點靈犀,那些相通的心思、意念和情感,也是語言的產(chǎn)物。雅克·拉康指出,我們的意識,乃至我們的無意識,都是用語言組織起來的。離開語言,我們無法思想,無法意念,也組織不起精致的情感。
語言是口之花朵
作為“存在之家”,語言本身無疑是美好的、神圣的,是上天賜予人類最珍貴的禮物。日本學者手冢富雄在與海德格爾的一次對話中將語言稱為“言葉”,即口之花朵,“語言之本質(zhì)就是花瓣,就是從有所帶來的慈愛的澄明著的消息中生長出來的花瓣。”[3]
小說中有一個很接近的比喻。啞巴玉珍出現(xiàn)時,隨身攜帶了一張介紹自己的紙,家寬對爹說,“可惜你看不見,那些字像春天的樹長滿了樹葉,很好看。”對文字的珍視和崇拜,也體現(xiàn)在他找人代寫情書上。在家寬看來,用文字表達愛意更浪漫,更配得上他的心上人。盡管這一選擇讓他失去了朱靈,但他的想法其實沒錯,張復寶之所以能夠竊走朱靈,還不是憑借那些信件,憑借文字的魔力。只恨壞人作祟,造化弄人!
語言即權(quán)力
布爾迪厄告訴我們,語言并不是中立的工具,在語言的交流中,始終伴隨著權(quán)力的運作。東西用最戲劇化的方式凸顯了語言與權(quán)力的關(guān)系,因為沒有完全的語言能力,王家人在與外人的話語關(guān)系中處于弱勢,一次次的侵害接踵而至,他們無力抗擊,只得逃離。
權(quán)力關(guān)系無處不在,并不單單存在于正常人與殘疾人之間。王家把一切歸咎于他們的殘疾,以為健全的下一代會扭轉(zhuǎn)局面,但那只是一廂情愿。耳聰目明口齒伶俐的王勝利不僅沒有機會“打敗這個世界”,甚至都無法進入這個世界。當初因為怕“被臟水淹死”,他的長輩們選擇了逃離,如今將他阻擋在外的,依然是話語的暴力。和長輩們一樣,他無法改變?nèi)鮿莸脑捳Z地位,最后別無選擇地“失語”了:有耳不聞,有眼不見,有口不言。若不想加入聾啞之歌的合唱,就只能選擇沉默。反觀當今的傳媒時代,在各種強勢話語的轟炸和獵捕下,如王勝利者又何其多哉!
那些給王家施加傷害的山民,也并不是話語世界中的強者。玉珍向他們推銷毛筆時:
圍觀者面對毛筆仿佛面對兇器,他們慢慢地后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緊逼。王老炳聽到人群稀里嘩啦地散開。王老炳想他們像被拍打的蒼蠅,轟的一聲散了。
我們很容易想到??碌摹爸R—權(quán)力話語”理論。毛筆代表了文字,代表了知識,而知識就是權(quán)力。所以,那些不識字的山民感受到了敬畏和壓力,四散而逃。所以,學校旁的那口水井,只有張復寶一家享用。所以,山民們知道染指朱靈的是張復寶,卻要王家寬來背鍋,沒有人出來主持正義。
當然,尊重知識是對的,知識應該作為一種權(quán)力話語引領(lǐng)我們前行。然而,除了知識就是權(quán)力,??逻€告訴我們,權(quán)力制造知識。權(quán)力制造出來的知識話語,以及被權(quán)力綁架了的知識話語,絕不會帶來一個清朗的世界。我們無法想象以靈魂工程師身份出現(xiàn)的知識分子張復寶,會引領(lǐng)這個山村走向一個美好的未來。
巴別塔與烏托邦
我們都知道“巴別塔”的典故,意指人類因操持不同語言而難以溝通,眾聲喧嘩。其實,一種語言也是一座巴別塔,既然語言實踐總是伴隨著權(quán)力運作,而權(quán)力運作又在人與人之間豎起了對立和仇恨的壁壘。在小說中,王家人與“他們”從隔膜走向隔絕,“他們”內(nèi)部又何嘗不是!朱靈和母親楊鳳池,張復寶和妻子姚育萍,也都是隔膜的,語言并沒有增進他們的溝通,密切他們的關(guān)系。對于懷孕的朱靈來說,語言甚至是一種負擔,“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樣是個啞巴,母親就不會反復地追問了。啞巴可以順其自然,沒有說話的負擔。”
有論者指出,王老炳失明之后才真正進入家寬的世界,進入王家的也只能是處于失語狀態(tài)的玉珍,而不能是健全的朱靈。[4]筆者深以為然。我們無法想象朱靈能像玉珍那樣耐心地對待王家父子,無法想象她能與家寬長相廝守下去。恰恰是因為都沒有完全的語言能力,玉珍與家寬才會努力領(lǐng)會對方,密切協(xié)作,以求生存。如此,反而實現(xiàn)了完美的溝通,“仿佛變成了一個人”。
那么,“沒有語言的生活”是一種更為理想的生活嗎?并不是!首先,不存在這樣的烏托邦?!拔乙詾槲覀円呀?jīng)逃脫了他們,但是我們還沒有?!蓖跫胰绱?,我們也是如此,置身于“全媒體”和“一體化”的時代,想要閉目塞聽、耳根清凈,想要杜門絕跡、自成一統(tǒng),是絕無可能的。其次,這樣的生活也算不上烏托邦,不值得我們?nèi)プ非蟆!八性S多想法,但他無法去實現(xiàn)。他恐怕要這么想著坐著終其一生。他對蔡玉珍說如果再沒有人來干擾我們,我能這么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門口,我就知足了。”與世隔絕的生活盡管平靜,但也蒼白乏味,所謂“知足”只是不得已的自我安慰。所以,他們還是要把王勝利送進學校,回返有語言的生活。小說有一個場景描寫意味深長:
劉順昌看著他們,像看無聲的電影。他們似乎是陰間里的人,或者是畫在紙上的人。他們只在光線里動作,輕飄、單薄、虛幻得不像人。(著重號為筆者所加)
“沒有語言的生活”,不是人應該過的生活!
去蔽與救贖
語言是存在之家,一切意義都是在語言中建構(gòu)起來的。但語言建構(gòu)的意義并非都是芬芳的花朵,也有毒草和霉菌。被層層意義纏繞,人的存在不再純?nèi)槐菊?,人與人的溝通也不再通達無礙?!皼]有語言的生活”反倒拋卻了意義的障蔽,實現(xiàn)了直接了徹的交流,也保留了素樸敦厚的人格。莊子曾提出“合喙鳴”的主張,即拋棄語言,像鳥鳴那樣發(fā)聲,過沒有語言的生活?!班锅Q合,與天地為合。其合緡緡,若愚若昏,是謂玄德,同乎大順?!保ā肚f子·天地篇》)但那樣一種塞兌閉門、和光同塵的生活,既是反文化的,也是反人性的。生而為人,活著的意義就在于創(chuàng)造意義。我們不能拒絕意義,也不能拒絕語言。
所以,面對語言之于存在的遮蔽,海德格爾沒有放棄語言,他選擇開展“語言之思”,主張“去蔽”和“澄明”,而無論“語言之思”還是“去蔽”、“澄明”,也都要憑借語言才能達成。《沒有語言的生活》也用語言開展了“語言之思”,一方面批判語言的偽濫和暴力,基于道德和人性肯定“沒有語言的生活”;另一方面又曉諭讀者,那樣的烏托邦并不存在,我們只能在語言世界里安身立命。如此,進行語言的自我清潔、自我救贖,即海德格爾所說的“去蔽”、“澄明”,就成了唯一的出路。
東西就走在這條路上,為我們樹立了一個典范。在當下這個既“內(nèi)爆”又“失語”的時代,我們應該不斷重溫這部《沒有語言的生活》。
注釋:
[1]徐肖楠:《晚生的現(xiàn)實主義——東西<沒有語言的生活>的語言思考》,《河池師專學報》1997年第4期.
[2] [德]馬丁·海德格爾:《路標》,孫周興譯,商務(wù)印書館,2009年版,第392頁.
[3] [德]馬丁·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孫周興譯,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144頁.
[4]劉鐵男:《冷峻的文本和深刻的疼痛——東西<沒有語言的生活>對失語狀態(tài)的后現(xiàn)代表達》,《新鄉(xiāng)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5期.
責任編輯 申廣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