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麒麟
距離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獨奏音樂會過去剛好一個月了……對于新鮮發(fā)生的事情,人的感受和觀點總是摻雜了太多主觀情緒,時間過去了一個月,我終于可以相對客觀平靜地來回憶這一起,對我來說,30歲之前類似里程碑的事件。
紐約的春天總是來得特別晚,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夾雪,如思緒一般灰蒙,我不禁恍然,卡內(nèi)基音樂廳,該從哪里談起呢?
對卡內(nèi)基音樂廳的第一印象來自小時候和父親一起看的DVD,暖黃的燈光、華麗的內(nèi)飾、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筑風格……記得當我來紐約讀大學,第一次走進卡內(nèi)基聽音樂會時,我感慨:“比電視里看到的更漂亮!”
1891年卡內(nèi)基音樂廳落成,開幕音樂會由柴科夫斯基指揮紐約交響樂團在此演出。超過一個世紀,卡內(nèi)基如同一個音樂標志,被世界演奏藝術(shù)家及樂迷公認是全世界最偉大的音樂廳,“如同紐約市皇冠上一顆明亮的鉆石,更是所有藝術(shù)家終生追求卓越藝術(shù)價值及音樂成就的最高標桿?!?/p>
早在半年前,卡內(nèi)基音樂廳經(jīng)理告訴我,音樂會檔期定于2023年1月20日,我打開日歷一看,才知時逢中國農(nóng)歷時間的大年三十。巧合?美麗的意外?也許是不可言說的奇妙!沒有刻意的安排,卻恰如其分地應(yīng)景。
沒有什么比演奏中國作品慶祝農(nóng)歷新年更合適的曲目了,當音樂廳經(jīng)理收到我的節(jié)目單后,隨即便在他們的官網(wǎng)上貼出標語—“Celebrating Chinese New Year 2023: Year of The Rabbit”(慶祝2023中國新年之兔年)。
當我在卡內(nèi)基官網(wǎng)上看到自己的演出信息時,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激動和興奮,整個一月份,我每天都在倒數(shù)著日子,而對抗一切焦慮的唯一方法就是全方位地做準備。過完元旦假期后,“我能彈琴給你聽嗎?”—幾乎成了我的口頭禪。國外的朋友們說:“嘿,你知道嗎?這幾天走哪兒我都在哼你的中國作品旋律,這玩意兒有魔力,讓人無法擺脫,我現(xiàn)在都會彈中國作品了。”我笑了:“對啊,我的目的達到了?!?/p>
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鋼琴教授們一聽到我要在卡內(nèi)基彈音樂會,每個人也都或多或少被我打擾到了極致:聽我彈琴、給我指導 (專業(yè)上和心理上),讓我在他們的大課上演奏,以至于時不時都會有他們的學生問,“你是大幾的呢,我之前怎么沒在班上見過你……”
記得在一月,新學期后的第一次專業(yè)課,我在卡普林斯基教授的課上完整地演奏了下半場的“普八”奏鳴曲。不知為何,每次彈琴給她聽,都有一種生理上和心理上、不知所措的緊張和不安,盡管已經(jīng)認識她十二年了,但這種莫名的忐忑不安有增不減。演奏完后,她和所有的學生一起鼓掌,我總是第一時間望向她,仿佛她的眼神可以告訴我她最直觀的感受。其他褒獎的話我不太記得了,但記得她說:“你成熟了、蛻變了,讓我驚訝的是上次我聽你彈同樣的作品才過去兩個多月,但是變化卻這么大。更重要的是,你準備好了,盡情地享受舞臺吧。”那一晚,我像是吃了一針強心劑,睡得很安穩(wěn)。
音樂會的前一天,一大早我來到卡內(nèi)基試琴彩排,我從專門為演奏者開放的側(cè)門走進音樂廳,一邊路過那一排一排曾經(jīng)在此留下演奏足跡的音樂大家們的照片墻,一邊不禁恍惚,“天吶,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p>
入口處接待的保安問我,你確定嗎?他們說今天是一位男鋼琴家呀。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他把名單拿給我看,我笑了,我說他是今晚演奏的演奏家,我是明晚,今天只是來彩排的。他口中的男鋼琴家,則是那位著名的日本盲人鋼琴家辻井伸行—2009年“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與中國鋼琴家張昊辰并列第一的獲得者。
坐在舞臺上準備試琴的時候,我直勾勾地盯著那一排黑白鍵看了好久,企圖用意念想象第二天晚上再次坐在鍵盤前的場景。我環(huán)顧四周,空蕩的音樂廳里有一種祥和的溫暖,我作為觀眾曾在此欣賞了無數(shù)次音樂會,當自己坐在臺上,卻驚訝感嘆,好像也沒有什么太大的不一樣。聆聽者和演奏者,何嘗不是懷揣著同一種對于美好音樂的期待心態(tài)呢。想到這,一份釋懷和平靜貫穿全身。
演出當天一覺醒來已是接近中午,我很開心。睡得好,總是一個極好的前兆!全身充滿能量的同時,又似乎飽受倦意,這是一種神奇的生理現(xiàn)象。很多時候,演出當天似乎總覺得疲倦不堪,提不起勁,可越是如此,晚上的正式演奏就越是狀態(tài)神勇—似乎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很有智慧地意識到“養(yǎng)精蓄銳”的重要性。就如之前所說,越是需要外放的表現(xiàn)能力,就越需要內(nèi)收的功力。
下午去茱莉亞熱身練琴,每見到熟人,他們都祝我好運,我笑著跟他們打招呼,“臺上見!”
臨場前我坐在后臺的化妝間里,望著鏡子中的自己,百感交集。墻上掛著的是馬勒的照片和當時的節(jié)目單,我體會到一種時光穿梭的奇妙。
后臺工作人員是一位年邁的老太太,她緩慢又清晰的聲音讓人覺得安穩(wěn),她告訴我,開場前的十分鐘和五分鐘,會通過聲控提醒我時間,也會有聲控告知我去候場。正如她所說,“好了,倒計時十分鐘……倒計時五分鐘……現(xiàn)在請來到舞臺側(cè)門……”不知為何,那會兒我的反應(yīng)竟然是,這個聲控設(shè)計好高級!
我站在舞臺側(cè)門,另一位工作人員正在調(diào)暗燈光,他轉(zhuǎn)頭看向我,“你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哦!我喜歡你的裙子!祝你好運!”我告訴他,這是中國的旗袍。隨即,他打開了舞臺的大門,在一片暖黃色燈光的包圍中,我走向了舞臺中央。
我曾在夢里多次想象過走上卡內(nèi)基舞臺的場景,當夢想照進現(xiàn)實的那一刻,感受到更多的是一份坦然和謙卑。反射的燈光使觀眾席一片黑暗,在掌聲中只看到一排一排密集卻模糊的面龐,我抬頭望了望樓廂,哇,這么多人……
等待音樂廳完全安靜得像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得見的時候,我開始了當晚的演奏。隨著《巴蜀之畫》的《晨歌》悠揚地蕩漾在金碧輝煌的音樂廳,不得不說,就連我自己,也著實有幾分動容。何曾想過,我可以把家鄉(xiāng)的旋律帶到卡內(nèi)基的舞臺呢……那一刻,來自血液里的民族自豪感油然而生。
第一首作品演奏完畢后,我站在舞臺中央,簡略地用英文向現(xiàn)場觀眾介紹了上半場所有的中國作品,以及我選擇演奏中國作品的原因。很多時候,我們對于事物的喜歡,更多是源于熟悉和了解,對不感興趣之事也僅是因為陌生和難以接近。對于當晚很多聽眾來說,或許那是他們?nèi)松械谝淮稳绱思械匦蕾p中國音樂,他們?nèi)狈Φ氖且粋€窗口和思路,絕不是修養(yǎng)和品位。
演出的過程大多是專注專注再專注,以至于如今不太能夠準確回憶地起在舞臺上具體的細節(jié)了,但是那一份融合的美是我永遠無法忘卻的:在紐約卡內(nèi)基的舞臺上,在這個1891年就建成的大廳里—中國鋼琴作品彼時還不曾誕生,在這個完全西方審美的建筑里,在混雜著來自全世界不同種族、不同身份、不同背景的觀眾前……我通過演奏代表中國文化的音樂作品,向世人講述我們的故事,傳播我們的聲音,宣揚我們的理想,除了榮幸,還有一種時代的傳承和力量。
藝術(shù)的偉大魅力就在于,她身著慷慨包容的輕紗,但總以萬物細無聲且滴水穿石的能量給予我們神靈般的啟示。在一切世俗挑戰(zhàn)面前,藝術(shù)從不以拙力勝人,但四兩撥千斤的兼收并蓄使之成為人類思想進步的一座燈塔。
音樂會后,盡是喜悅!那真的是一場讓我滿意的現(xiàn)場音樂會!在卡內(nèi)基的舞臺上接受觀眾熱情的鮮花和掌聲,有一種別樣的滿足感。
在人頭攢動的大廳,觀眾等著與我交談,在無數(shù)的聽眾當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華人華僑。他們有的是一句中文也不會說,但是有中國血緣的后代;有的是一直在紐約生活的第二代移民;有的是在紐約工作學習,但很久沒有回過家的同胞??伤麄兊幕貞?yīng)都一致相同:一聽到中國的旋律,就像是被電擊一般,埋藏在深處的家國情懷瞬間一觸即發(fā),變得真切又濃厚。我還記得他們面龐淌下的淚水和微紅的眼眶,也是在那一刻,我覺得,一切努力都值了!
紐約的冬天冷得讓人哆嗦,但那一晚回家的路上,寒風似乎都在微笑。
音樂會后一個星期,我收到《紐約音樂評論》的樂評:
好吧,它又發(fā)生了。在我為這個刊物寫作將近十年的時間里,僅僅第三次有鋼琴家登臺,僅憑她的舉止和演奏的第一個音符的方式,我就感動得流下了淚水(是好的淚水?。?,我知道我們在接下來的演出中會得到“良好的指引”。
孫麒麟,在中國出生的鋼琴翹楚,接受過可以想象到的最好的音樂教育—學士學位、碩士學位,以及博士學位均在著名的茱莉亞音樂學院,跟隨卓越的卡普林斯基教授學習,并已經(jīng)有了協(xié)奏曲巡回演出的經(jīng)驗。
音樂會的上半場是當代中國作品,孫女士編著一頭嚴謹?shù)霓p子,以一副高度專注的神態(tài)登臺,她坐在鍵盤前等音樂廳完全安靜下來并準備好之后才開始演奏。就是在那時,那美妙神奇的第一個音符響起了,這是黃虎威(1932—2019)《巴蜀之畫》的開頭……
孫麒麟女士的鋼琴演奏融合了所有我最喜歡的元素:流暢美妙的音色、精細的節(jié)奏框架,以及豐富的聲音層次。她還擁有那種無法被傳授的神秘因素:個人魅力。在任何時候,你都可以看到,以及聽到她對中國音樂的強烈使命感。
中場休息后,孫女士換了一身禮服,頭發(fā)散下、非常飄逸,她為觀眾演奏了普羅科菲耶夫《第八鋼琴奏鳴曲》。孫女士所有的演奏特點都在此時得到了生動的展現(xiàn),我想我從未聽過如此精致清晰的聲部層次—無論織體多么復雜和冗長,她也真正捕捉到了第二樂章的夢幻質(zhì)感。這首奏鳴曲是由偉大的埃米爾·吉列爾斯(Emil Gilels)首演的,孫女士可以當之無愧地在大師聯(lián)盟之列占據(jù)她應(yīng)有的位置。
在接受了一片激動人心、實至名歸的喝彩和許多花束后,孫女士以一首安可曲結(jié)束了演出:來自柴科夫斯基《四季》中第六首凄美的“六月船歌”。如果有人被普羅科菲耶夫奏鳴曲中的暴力所震撼,那么她精彩動人的安可曲則為整個音樂廳撒下了一份安慰。
我大膽預測孫女士會取得巨大的成就—如果她想要并且追求它們的話。我很想聽她演奏拉威爾的全部作品。謝謝你,孫女士,為我的音樂世界帶來了修復和慰藉。
之后的每一天,日子照舊,清晨陽光照常透過窗戶射進我的房間;我經(jīng)過同樣的街道,去茱莉亞練琴,去聽音樂會;晚上回家,還是慣例打開電腦回郵件,修改論文……
一切都沒變,一切都按著既定的軌道規(guī)律地前進著。沒有了歡樂的慶?;顒?,沒人再像音樂會剛結(jié)束的那幾日不斷提起那晚的演奏,如果不是那放在窗前我還保留的卡內(nèi)基海報,我都幾乎不再時常想起這場音樂會。
記得我很喜歡的電影《心靈奇旅》里有一個場景:
—為這一天我等了一輩子,我以為會感覺有所不同。
—我聽說過一條魚的故事。它游到一條老魚旁邊說,“我要找到他們稱之為海洋的東西?!崩萧~說,“海洋?可你現(xiàn)在就在海洋里?!蹦贻p的魚說,“這里嗎?這是水,我想要的是海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