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國亮

湘南郴州、永州二市，域內(nèi)分布有兩三百個歐陽氏聚居村落，人口逾30萬，占全國歐陽氏總?cè)丝诩s三分之一，是我國歐陽氏的主要聚居地之一。根據(jù)族譜記載，湘南的歐陽氏幾乎都是唐末吉州（今江西吉安）歐陽彪、歐陽彤、歐陽萬三兄弟的后裔，即屬于廬陵派歐陽氏。然而永州境內(nèi)卻有一支自稱為寵公派的歐陽氏，其宗譜記載他們的先祖是唐代的歐陽寵，不屬于廬陵派。然而這支歐陽氏中的一些支系族譜又稱他們不但屬于廬陵歐陽氏，而且是歐陽修的后裔。1934年，湘南粵北十三縣歐陽氏在合修通譜時就曾質(zhì)疑過寵公派的源流問題，認(rèn)為該派也是源自廬陵歐陽氏，但并未考證其出自哪一派，這也給后人留下一個謎團。

一

湘南寵公派歐陽氏主要分布在永州市境內(nèi)，發(fā)源地是江永縣的黃甲嶺村，如今聚居村落有江永縣、江華縣、寧遠(yuǎn)縣、道縣的49個村，還有一部分分布在與江永縣相鄰的廣西恭城縣。這支歐陽氏與湘南其他歐陽氏不同族，主要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說法見于江永縣黃甲嶺的《歐陽氏族譜》，該譜指出開派始祖歐陽寵是唐末人，祖上是江西廬陵歐陽氏開派始祖歐陽琮的兄長歐陽。就是說寵公派歐陽氏與湘南其他歐陽氏不同，后者屬于廬陵歐陽氏，而寵公派歐陽氏則不屬于。我們將里面有關(guān)歐陽寵及其世系的記載總結(jié)歸納如下：

歐陽氏因東晉八王之亂舉族遷長沙，隱姓埋名七代，隋初到江西吉安府。后有族人在廣西任職，后裔中有名寵字君錫者，于唐天復(fù)年間（901—904年）從廣西來舂陵縣（今寧遠(yuǎn)縣一帶）任巡檢。寵公乃觀公之子，生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858年），卒于后梁乾化四年（914年），于任上去世，因兵亂，其子巖未將父親歸葬江西原籍，故葬江永寒柏嶺，并在此建宅定居。

這份族譜里只提到歐陽寵的祖上在廣西任職，至于是他的哪位祖上則沒記載。廣西恭城縣大合村歐陽氏是早年從江永黃甲嶺遷徙而來的，他們的族譜關(guān)于其始祖及世系的記載和江永縣黃甲嶺族譜的記載基本相同。兩地族譜中記錄的世系脈絡(luò)圖如下：

上圖中，左側(cè)記錄的是歐陽琮的后輩世系，右側(cè)記錄的是歐陽琮之兄歐陽的后輩世系。我們從上圖以及上述族譜中找出了三個明顯的漏洞。

首先是歐陽寵和父親歐陽觀的出生年代問題。族譜里說歐陽寵是唐朝末年人，生于唐宣宗大中十二年，然而卻記載歐陽寵的父親歐陽觀生于宋太祖乾德四年（966年），這是歐陽修的父親歐陽觀的生年。歐陽修主持修撰的族譜里明確記載歐陽觀生有兩子，長子歐陽，次子歐陽修，并無“歐陽寵”。對此，1934年湘南粵北十三縣歐陽氏合修的《湘南歐陽氏通譜》說“父子朝代各有別，子生于前，而父生于后，攀附觀公無疑”。對于這個明顯的錯誤，筆者詢問當(dāng)?shù)卦鴧⑴c編修族譜的人，對方告知祖?zhèn)髋f譜就是如此記載，后輩只好遵用舊例，不敢妄自更改。

其次是歐陽寵的任職問題。族譜里記載歐陽寵于唐天復(fù)年間任舂陵縣巡檢，此處有兩個信息與史實不符：一是《永州府志》記載“舂陵縣”設(shè)置于漢代，但在隋開皇九年（589年）并入營道縣，唐朝并未設(shè)置舂陵縣。二是“巡檢”一職的存在年代，據(jù)《文獻(xiàn)通考·職官十三》考證，“巡檢”是掌管地方治安工作的職務(wù)，始于五代后唐，盛于兩宋，整個唐代并沒有“巡檢”一職。為了印證這些考據(jù)，我們翻閱了《道州府志》《道縣志》等史志資料，也沒有找到唐末在當(dāng)?shù)卦O(shè)有“舂陵縣”“巡檢”之類的記載，盡管《道州府志》中曾提到歐陽寵，但也是引用了江永縣歐陽氏族譜中的介紹，并非源自史料。

最后是族譜記載的世系層次問題。從前面的“寵公派歐陽氏世系圖”中可見，歐陽昶是第一世，歐陽寵是第十三世，族譜記載歐陽昶生于唐咸亨元年（670年），歐陽寵生于858年，從670年到858相隔188年，卻出現(xiàn)了13代人，每代人的平均間隔14年，顯然不符合人類繁衍規(guī)律。我國自中古以來的代際差在25—30年之間，也就是說188年里一般是出現(xiàn)五六代人，不可能出現(xiàn)13代。因此歐陽昶的第十三代后裔生活的年代起碼應(yīng)該是宋朝而非唐末。

二

寵公派歐陽氏族譜中關(guān)于歐陽寵及其世系的第二種說法見于永州市寧遠(yuǎn)縣《新開塘歐陽氏族譜》《嶺頭歐陽氏族譜》中。這兩份族譜記載寧遠(yuǎn)縣的新開塘、嶺頭歐陽氏都是源自江永縣黃甲嶺歐陽氏，但是對始祖歐陽寵的記載比起江永和恭城的族譜有很大的差異，兩份族譜記載如下：

寵公，江西吉安府廬陵縣（今安?？h）同睦村人，其父任于廣西，宋時寵公任道州巡檢，卒于官任，葬永邑（今江永縣）二十里許寒柏嶺龍母寺，值金兵亂，子巖未扶柩歸葬，因厝公于道州陽樂田。子巖，字子峻，官廬州同知，以父厝道州白魯井，因徙居永明黃甲嶺。

寧遠(yuǎn)的這兩份族譜還指出歐陽寵是歐陽修的后裔，源于歐陽修的長子歐陽發(fā)，其世系脈絡(luò)為：歐陽觀—歐陽修—歐陽發(fā)—歐陽憲—歐陽興世—歐陽寵—歐陽巖。我們把寧遠(yuǎn)縣這兩份族譜同江永縣及廣西恭城縣族譜進行比較，發(fā)現(xiàn)了其中的異同。

不同之處主要有三處：一是寧遠(yuǎn)兩份族譜記載歐陽寵是宋朝人，是歐陽修的玄孫，屬于廬陵歐陽氏萬公派系下的祖派，而江永、恭城的族譜說歐陽寵是唐末人，非廬陵歐陽氏。二是寧遠(yuǎn)族譜記載歐陽寵擔(dān)任道州巡檢，而非江永、恭城族譜里所說的舂陵縣巡檢?？陀^來說，“道州巡檢”這一職更符合史實，因為宋代的道州就位于今永州境內(nèi)，轄營道（今道縣）、永明（今江永縣）、江華、寧遠(yuǎn)四縣，而且《文獻(xiàn)通考·職官十三》記載宋代已經(jīng)設(shè)有“巡檢”一職。三是寧遠(yuǎn)的族譜記載歐陽寵是歐陽觀的五世孫，而江永、恭城族譜則記載歐陽寵是歐陽觀之子。

相同之處有六處：一是都記載歐陽寵是歐陽觀的后裔，只不過所記載的世系有所不同；二是都指出歐陽寵的籍貫是江西吉安；三是都提到歐陽寵的祖上在廣西做官，只是江永、恭城族譜中沒具體說明是哪一任祖上，寧遠(yuǎn)族譜則直接指出是歐陽寵之父；四是都記載歐陽寵擔(dān)任過“巡檢”一職，只是江永、恭城族譜說是舂陵縣巡檢，而寧遠(yuǎn)族譜指出是道州巡檢；五是都提及歐陽寵有一子叫歐陽巖；六是都記載歐陽寵葬在江永的寒柏嶺，且都說是因為兵亂導(dǎo)致歐陽巖沒法將父親靈柩歸葬。這些重合的信息足以說明兩地的族譜里所說的始祖歐陽寵是同一人，不外乎關(guān)于其年代世系的記載有誤差。

對于寧遠(yuǎn)族譜里認(rèn)為歐陽寵是歐陽修后裔這一說法，湘南粵北的歐陽修后裔并不認(rèn)可，因為歐陽修后裔編寫的族譜資料非常豐富，世系脈絡(luò)非常清晰，在歐陽修后輩的直系世系中根本沒有歐陽寵這個人，因此他們斷定寧遠(yuǎn)這兩支歐陽氏有“攀附”歐陽修之嫌。

三

要解開湘南寵公派歐陽氏源流之謎以及是否為歐陽修后裔，關(guān)鍵問題是對歐陽寵的年代和身份進行考證。為此，我們擬定了三條路徑，一是查詢湘南歐陽氏祖籍地江西的舊譜，二是翻閱湘南的地方史志資料，三是查閱歐陽修記載其家族情況的作品。

考慮到江永縣、恭城縣和寧遠(yuǎn)縣的寵公派歐陽氏族譜里都提到歐陽寵是歐陽觀的后人，而且從對“歐陽觀”生平履歷的記載都指向歐陽修的父親歐陽觀。歷史上關(guān)于歐陽觀的史料非常多，一是他本身是宋朝官員，二是他是歐陽修之父，其生平見載于《宋史·歐陽修傳》以及其任職過的湖南永州、四川綿陽等地的史志資料中，例如明代弘治年間修撰的《永州府志》說：“歐陽觀，字仲賓，登咸平三年（1000年）第，為州（即道州）判官，以廉能稱。既去，因建堂而祠焉。觀，修之父也?！睔W陽觀中進士后最開始擔(dān)任道州（州治在今湖南省永州市道縣）判官，后轉(zhuǎn)任四川綿陽（歐陽修就生于綿陽）。

乾隆十五年（1750年）由歐陽安世主持修撰的《續(xù)修安福令歐陽公通譜》（以下簡稱《通譜》）是歐陽氏家族的權(quán)威族譜，因為他是續(xù)接歐陽修《歐陽氏譜圖》而來的，對江西各支歐陽氏的記載十分詳盡。里面就提到了歐陽寵，并且揭示了他與歐陽觀的關(guān)系。有關(guān)記載如下：

歐陽觀生有兩子，長子歐陽，字晦叔，系前妻武氏所生；次子歐陽修，字永叔，系繼室鄭氏所生。歐陽生有兩子，長子歐陽通理，次子歐陽嗣立。歐陽通理生三子，長子歐陽寵，次子歐陽，三子歐陽思。

由此可見，歐陽寵是歐陽觀的曾孫。這也說明湖南江永、寧遠(yuǎn)以及廣西恭城的寵公派歐陽氏的族譜里說歐陽寵是歐陽觀的后裔的說法是有依據(jù)的，只不過對二者的關(guān)系記錄不夠準(zhǔn)確。關(guān)于歐陽，歐陽修在宋景五年（1038年）寫的《游鰷亭記》中說：“吾兄晦叔（）為人慷慨，喜義勇而有大志，能讀前史，識其盛衰之跡，聽其言，豁如也。”

另外有一個問題，湖南江永、廣西恭城的族譜說歐陽寵的祖上在廣西任職，但沒指出是哪位祖上，而寧遠(yuǎn)的兩份族譜則說是歐陽寵的父親在廣西任職。那么，究竟是誰在廣西任職？歐陽修的一封家書給出了答案。宋仁宗皇四年（1052年），廣西發(fā)生戰(zhàn)事，歐陽修對遠(yuǎn)在象州（今廣西來賓市象州）任司理的侄兒歐陽通理一家十分掛記，便給侄兒寫了一封家書，這就是著名的《與十二侄（通理）書》。由于歐陽通理在家族中排行第十二，故歐陽修稱他為十二郎或十二侄。此外，關(guān)于歐陽通理任職廣西的經(jīng)歷也見于清同治年間編修的《象州志》，該志是直接引自宋代《象郡志》，所以資料可靠。而江西《通譜》記載歐陽通理的長子是歐陽寵，由此可見，在廣西任職的是歐陽寵之父歐陽通理，這一方面印證了湖南江永、廣西恭城族譜里記載的“祖上在廣西任職”的說法，另一方面也證實寧遠(yuǎn)兩份族譜里所說的“寵公之父任職廣西”是可靠的。

由于歐陽通理攜兒子歐陽寵在廣西生活，此后并未回江西，因此江西的舊譜里只記載歐陽寵“傳三子，世系未詳”，除此之外沒有記錄歐陽寵諸如生卒年、履歷之類的身份信息。我們根據(jù)歐陽修的《與十二侄（通理）書》中“得昨日遞中書，知與新婦、諸孫等各安，官守?zé)o事，頓解遠(yuǎn)想”這句話，可以推測歐陽寵的生活年代。句中提到的“諸孫”是指歐陽通理的孩子們，這說明當(dāng)時歐陽通理已經(jīng)生有幾個孩子，作為歐陽通理長子的歐陽寵必然在列，因此可以斷定歐陽寵是北宋人無疑。這也證實了寧遠(yuǎn)縣兩份族譜里說寵公是宋朝人的準(zhǔn)確性。

四

綜合族譜中關(guān)于歐陽觀、歐陽寵有關(guān)情況的記載，結(jié)合對地方史志資料及歐陽修作品有關(guān)內(nèi)容的梳證，歐陽寵的基本情況及世系關(guān)系已然清晰：歐陽寵是北宋人，生活時間和歐陽修有部分重合，其曾祖父是歐陽觀，祖父是歐陽，叔祖父是歐陽修，父親歐陽通理曾在廣西象州任司理。這也就說明湘南的寵公派歐陽氏實際上與歐陽修一脈同屬于江西歐陽氏，但并非歐陽修的后裔，而是歐陽修兄長歐陽的后裔。

為什么湖南江永、廣西恭城的寵公派歐陽氏族譜中會把歐陽寵記載為唐末人呢？我們推測應(yīng)該是把江西廬陵歐陽氏三大派系之一的萬公派的始祖歐陽萬的生卒年誤植到本支始祖歐陽寵身上了。歐陽萬，清乾隆十五年編修的《續(xù)修安福令歐陽公通譜》引用了歐陽修關(guān)于歐陽萬生卒年的考證：生于唐宣宗大中年間（847—858年），卒于唐末及五代初期（907—916年）?？梢姎W陽萬的生卒年和寵公派族譜中標(biāo)稱的歐陽寵的生卒年（858—914年）大致相當(dāng)。很可能是歷史上寵公派后裔在編修族譜時把共同始祖歐陽萬的生卒年當(dāng)作本支始祖歐陽寵的生卒年了，以至于將錯就錯流傳至今。

作者單位：中國刑警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