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萬輝〔馬來西亞〕

龔萬輝? 1976年出生于馬來西亞。文字創(chuàng)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作品曾獲臺灣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馬來西亞花蹤文學(xué)獎、海鷗文學(xué)獎等。著有長篇小說《人工少女》、小說集《卵生年代》《隔壁的房間》，散文集《清晨校車》和圖文集《如光如影》《比寂寞更輕》。獲頒馬來西亞優(yōu)秀青年作家獎，并被臺灣《聯(lián)合文學(xué)》雜志評選為20位40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之一。

“??！”

惠子突然背后一下刺痛，喊了一聲。美術(shù)課室里所有細瑣的聲音，仿佛在惠子喊出那聲之后，一瞬間完全退遠。其實也不是因為劇痛，而是突如其來嚇了一跳，以為是被什么東西咬了?；葑踊剡^頭看，坐在后面的那個男生正在偷笑，手里握著一支故意削得很尖的鉛筆。剛才就是那男生用鉛筆戳她。

惠子這時才察覺，班上所有人都在看著她。原本在前面講課的小林老師也停了下來，轉(zhuǎn)過頭，問她怎么了?；葑拥拖骂^，什么也沒有說。小林老師推了推眼鏡，看了看大家，又繼續(xù)上課了。鉛筆在畫紙上拉出線條的聲音，窗外吹過一陣風(fēng)，把樹葉吹得沙沙作響。仿佛剛才惠子喊出的一聲只是秒針不期的震顫，齒輪只停頓了一下，整個世界又重新運轉(zhuǎn)起來。

“又是你的啦。”

坐在后面的男生，笑著把一張折了又折的紙條丟給惠子。那紙團跌在畫紙上，上面歪歪斜斜寫著惠子的名字?；葑影涯羌垪l打開，里頭什么也沒寫，只是用鉛筆涂成兩圈黑色。

已經(jīng)是第三張了。

三張紙條都一樣，被誰涂上了黑黑亮亮的一對圓圈，鉛筆的筆觸溢出邊緣，變成充滿鋸齒的形狀，像是黑洞那樣的一雙眼睛。

惠子望了望四周，沒有人接應(yīng)她的目光。正是下午的美術(shù)課，同學(xué)的膝蓋頂著畫板，埋頭畫靜物素描。三四十個人圍著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幾個幾何石膏模型，擺在黑布上，還打了燈光，把白色石膏的亮暗，映照得更立體分明。

天氣又熱又悶，課室的外面有不知名的鳥類互相鳴叫。老舊的美術(shù)課室有明亮的玻璃百葉窗，但風(fēng)總是吹不進來。古老的電風(fēng)扇在頭頂上喀達喀達亂響，隨著葉片旋轉(zhuǎn)搖頭晃動。除此之外，可以清楚地聽見鉛筆在畫紙上磨擦，窸窸窣窣的聲音。

到底是誰呢，接二連三地把這樣不留字句的紙條傳給她。

惠子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裙子的口袋里。她隱隱知道那紙張上黑色圓圈的暗示，以及無人認領(lǐng)的玩笑?；葑幼陟o物桌的前面。她今天特地早一點進課室，可以從容地找一個適合構(gòu)圖的角度，不會被其他同學(xué)擋住。但她如今有些后悔，她似乎坐得太前面了，也許班上每個人都已經(jīng)看到了。隔著薄薄的白色校服，其實什么都掩藏不了——

惠子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內(nèi)衣。

原本早上還套著體育外套，但是到了中午真的太熱了，惠子脫了外套，擱在椅背上。她一開始還沒有察覺身上的校服，從背后看真的太透了，浮現(xiàn)出深色的內(nèi)衣肩帶。班上的女生有時會在校服之下再打底一件背心，但必須忍受三層衣物的悶熱感，即使這樣，仍隱約可以看出內(nèi)衣的輪廓。那時候，女生的內(nèi)衣都是白色或膚色的，不會再允許其他的顏色。因此惠子身上的那件黑色內(nèi)衣，格外的顯眼，在整間課室里，猶如一只黑色山羊不小心闖進了綿羊的圍柵。

惠子低下頭，只盯著自己膝蓋上的畫紙。她才剛用鉛筆打了線稿，凌亂的線條擦掉了又畫過。圓柱體的光影是漸層的，必須花很多時間，從亮到暗把不同輕重的筆觸揉合在一起。還沒到下課時間，惠子聽見身后的男生們在低聲說著什么笑話。他們交頭接耳，卻故意笑出聲來?；葑蛹傺b不知道，鉛筆快速地來回在紙上涂抹著。她覺得自己其實并沒有做錯什么，為何要難堪和委屈。

她只是覺得非常孤單。

畫畫其實也是一件孤單的事。雖然畫家死了很久，但我們依然可以從他們的畫作里去理解那種孤單。小林老師說。

初三的美術(shù)老師從退休的老先生換成了小林老師，惠子才開始喜歡上美術(shù)課。小林老師會說很多美術(shù)史上那些畫家的故事，從此沉悶的美術(shù)課似乎也變得有趣了一些。初中仍在畫鉛筆素描，從石膏幾何物體，到蘋果和瓶子，要用不同號碼的鉛筆把它們一一描繪出來，沒有顏色，只有光影。

面對那些靜物，班上那些不自愛的男生總說：“又是靜物啊，好悶啊——”但惠子心底偷偷喜歡。她不曾告訴過任何人，她喜歡這樣凝視靜物桌上的事物，再把它們畫進紙上，那從無到有的過程。仿佛如此，終于可以自流逝的時間之中留住了什么。為了寫實，畫畫的人必須捉住眼前靜物的所有細節(jié)——那些形狀幽微的不同，那些玻璃上的點點折光，細看之后皆慢慢浮現(xiàn)出來。

惠子也喜歡小林老師。小林老師才剛從美術(shù)學(xué)院畢業(yè)，戴一副細框的眼鏡，總是把襯衫塞得很整齊，干干凈凈的。他有一種其他老師已經(jīng)沒有的熱忱和笑容。小林老師會讓班上的同學(xué)欣賞世界名畫的幻燈片。從蒙娜麗莎、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到一臉憂傷的梵谷……有幾次畫面閃現(xiàn)裸體的女人，那些討厭的男生就一起發(fā)出怪叫聲。但惠子卻想看清楚一點，那些留著幾百年前油彩筆觸的裸身，肌肉、乳房到發(fā)絲的描繪，在攝影機發(fā)明之前，從畫家之手擬造的真實感，那種對“重現(xiàn)真實”的執(zhí)著。此外，似乎還有一種她不太說得出、不很理解的什么，待她要再仔細地看一看，那幻燈片卻忽暗一下，咔嚓一聲換成了下一張。

放學(xué)鈴聲終于響了，同學(xué)們都收拾了畫具，背上書包回家去了。惠子今天必須留下來做值日，她不急著離開，伸手把靜物臺的燈光拈熄了。

“白天不懂夜的，黑——”那些男生臨走出課室之前，還在惠子身后怪聲怪調(diào)地亂唱，偏偏要把那“黑”字故意拉得很長。

小林老師也看到了吧?；葑有南?。

美術(shù)課室只有惠子一個人了。她把一張一張木椅子疊在課室的角落，然后拿了掃把，把地上那些橡皮擦碎屑，以及削了鉛筆的蝶翼一樣的木屑慢慢掃攏成一堆。此刻校園里也沒什么人了，遠遠有銅樂隊在練習(xí)步操，喊著口令。課室的桌上擺了幾個石膏頭像，凱撒大帝、大衛(wèi)和維納斯。

小林老師曾經(jīng)說過，這些雕像源自一千年前古希臘羅馬時期。一千年有多遠，那時的人類是什么模樣，怎樣生活？說什么語言？惠子沒有辦法想象。時間就這樣過去，只有那些靜止的雕像，抵住了風(fēng)雨磨蝕，終究斷手斷腳地留存了下來。但不知為什么，課室里那些白色雕像們都是沒有瞳孔的，好似它們目睹過遠方和時光的消失，時間把它們的記憶都奪走了一樣。

惠子仔細端詳維納斯。維納斯有一頭卷發(fā)，卷發(fā)盤在頭頂上。那石膏雕像低頭看著什么。不知是誰的臟手，在維納斯臉上留下了幾個灰色的指印?；葑酉胗媚ú疾恋?，卻好像不小心把原本的污漬弄得更深了。

惠子想知道更多關(guān)于維納斯的故事，但今天小林老師沒有留在課室里。

惠子輕輕關(guān)上了美術(shù)課室的門，上了鎖。也把幾何靜物，以及那些石膏雕像，鎖在傾斜的光里。

放學(xué)回到家里，整個屋子暗暗的，父親還沒有回來?；葑永_了客廳的窗簾，讓傍晚的陽光照進來。對面的公寓很高，遮住了遠方的云朵。今天的天空是粉紅色的。這樣的天色，惠子喜歡站在窗前，看著夕陽慢慢沉落到城市的背面。住在這么高的地方，好似夕陽也可以看得久一點。時間慢慢過去，看去對面的公寓，都已經(jīng)零零落落打亮了一窗一窗的燈光。

斜斜的陽光剛好照到客廳掛著的一幅畫。那是波提切利的《維納斯誕生》，女神維納斯站在一個巨大的貝殼里，一雙迷惘的眼睛，仿佛才剛剛從一場夢中醒來。她的長發(fā)剛好遮住了乳房，手遮住自己的私處，而花神和風(fēng)神都在迎接她的誕生。也許要再靠近一點，才看得出那幅畫其實是一幅很大的拼圖，由兩千枚小小的碎片組成的。也許沒有人察覺，那巨大的拼圖上不知為什么缺了一枚，看似誰在那幅畫里鑿出了一方小小的空洞。

窗外的陽光從維納斯的裸身上緩緩地滑走了。

波提切利的維納斯，和美術(shù)課室的那尊石膏雕像，是兩張完全不同的臉。惠子也想過，為什么維納斯都長得不一樣?；蛟S維納斯還有千百張不一樣的容貌，仿佛每個維納斯都擁有不一樣的故事。

惠子到浴室把校服脫下，對著鏡子，注視穿著黑色內(nèi)衣的自己。下午被男生的筆尖刺了一下，似乎還有些刺痛感?；葑佑洲D(zhuǎn)身，想看背后有沒有被刺出傷口。她伸手向背后，黑色內(nèi)衣肩帶的下面，卻徒勞地碰不到那處刺點。她想起下午在課室里發(fā)生的事又沮喪起來。

但那件內(nèi)衣其實并不是惠子的尺碼，它太大了。罩杯松松的，只能虛掩著惠子的乳房。那是母親忘記帶走的唯一事物。

母親離開的時候帶走了一切，卻忘了晾在陽臺上的黑色內(nèi)衣。惠子把那件內(nèi)衣收了下來，塞在櫥柜的最深處。有時她會偷偷地拿出來，伸手撫摸內(nèi)衣上蕾絲的花紋。有時她會把母親的內(nèi)衣湊在鼻子下聞一聞。然而內(nèi)衣其實早已被清洗、曬干了，只留下了洗衣精那種刻意而人工的香味?；葑右呀?jīng)忘記了母親身上的氣味。有時她連記憶中母親的樣子都有些模糊了，像是霧中鏡子，必須要伸手擦拭一下，才能重新清楚地看見那一張臉。

惠子反手把內(nèi)衣解開，和穿過的校服一起丟進了臟衣桶里。臟衣桶里面還有父親待洗的衣服和褲子?；葑酉肓讼?，又把自己的內(nèi)衣和校服從桶里掏出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把自己的衣物和父親的分開來洗。父親應(yīng)該并不知道。母親離開之后，惠子負責(zé)清洗家里的所有衣服，當(dāng)然包括父親的衣褲。惠子轉(zhuǎn)過身，把校服和校裙丟在洗衣機里面，按了開關(guān)，洗衣機注了水，轟轟轟地天旋地轉(zhuǎn)起來，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正把一切都吞噬掉。

公寓的浴室其實很窄，轉(zhuǎn)個身都要碰到這里那里。但浴室里還是硬生生地塞了一個浴缸?；葑哟丝坦庵仙?，只穿著體育短褲。她蹲在浴缸里，扭開了水喉，低頭搓洗著內(nèi)衣。黑色的內(nèi)衣上有細巧的縷花，撫摸過去如柔軟的浮雕。罩杯之間還有一個小小的蝴蝶結(jié)，每一處都無不精致?；葑虞p柔而謹慎地，惟恐把內(nèi)衣洗壞。她雙手捧著，沖去內(nèi)衣上的泡沫，那件內(nèi)衣在她的手上如黑色的荼蘼花。

溫水不斷從水喉里流瀉出來，慢慢就淹上腳趾，泡沫都蓋住了惠子的腳踝。大概浴缸的疏水孔又塞住了吧？惠子關(guān)了水喉，任由洗衣的臟水以一種很慢很慢的速度流失殆盡。她撥了撥累積在疏水孔旁邊的肥皂泡沫，看見一撮灰白的毛發(fā)，堵住了洞孔?；葑又溃遣皇亲约旱念^發(fā)，那是從父親身上掉落下來的。

父親最近總是在掉發(fā)，而浴缸也時不時就被塞住?；葑佑檬持负湍粗搞Q著那堆毛發(fā)，毛發(fā)吸了水而互相纏繞在一塊，垂在惠子的指尖，像是一只已經(jīng)死去的生物。她把那撮灰色的毛發(fā)丟進浴室里的垃圾桶。這么多年了，浴室總有一種潮濕不散的氣味。而那個浴缸也早已從原本光潔發(fā)亮的純白色，變成了一種恍若什么日積月累地沉淀下來，永遠都洗刷不去的淡黃。

惠子關(guān)了水龍頭。隔著浴室薄薄的門板，整個屋子仍然一片寂靜。

父親還沒回家。

惠子站在那泛黃的浴缸里洗澡，洗衣機發(fā)出旋轉(zhuǎn)的噪音。她握著花灑沖洗自己的背，剛剛對著鏡子也沒有看見，這時卻從背后感覺到一處微微刺刺的痛。想是皮膚上那個被刺戮的傷口，被水浸濕了。輕輕的痛感，像是有什么小小的蟲蟻正在啃咬自己。

溫?zé)岬乃麧u漸把浴室的一切變得模糊，惠子抬起頭，覺得自己像迷失霧中一樣。水汽結(jié)在浴室的白色墻磚上，變成一顆一顆水滴。然而似乎太久沒人清洗，瓷磚之間長出了黑色的污垢?；葑佑浀眯r候，在洗澡時，她會和父親在那面墻上，在瓷磚縱橫的方格里，用沾了肥皂泡沫的手指，玩圈和叉的井字游戲。她和父親輪流在九宮格里畫上圈圈和叉叉，父親永遠都先讓她。那是很簡單的游戲，卻很難獲勝。她總是不服氣，要父親再來一局，沒完沒了。

水聲稀瀝?；葑佑袝r候仍會想起以前的那段時光。

惠子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從沒有記憶的小時候開始，到十二歲那年，她都和父親一起洗澡。

那時候，惠子和父親一起坐在浴缸里，坐在一池相連著兩人的水中。父親的發(fā)，總是濕漉漉的，像退潮之后的海藻那樣，擱淺在遠遠的發(fā)線上。浴缸里的父親，仿佛不像日間的父親。裸裎的父親屈著身體坐在熱水里，她可以清楚看見父親胸膛上，那些稀落的痣。父親脫下了眼鏡，眼尾的皺紋看起來更明顯了。在那霧氣氤氳的浴室里，父親用一條毛巾用力刷著后頸，然后雙手搭在浴缸的邊上，長長地呵了一口氣。

十二歲的惠子屈著腿坐在浴缸的另一頭。父親轉(zhuǎn)身、舉手就掀起水波，漣漪蕩到她這邊，映照碎光滿臉。她的手指早已經(jīng)泡得發(fā)皺，看著指腹都像是一顆顆干癟的紅棗。從有記憶以來，她就這樣和父親一起洗澡。兩人在浴室里花去半天時光，充滿呵呵笑聲?；蛘吒纾€在牙牙學(xué)語，看著浴缸里的父親在浴缸里歡快地打著肥皂，泡泡很快就浮滿了水面，那么多，那么地厚，父親隱沒在層層泡沫之中，讓她一度擔(dān)心父親終究會像肥皂那樣溶掉。

小時候覺得大如泳池的浴缸，不知什么時候變得那么狹窄。

但父親似乎沒有察覺，這座房子到底改變了什么。這幢公寓的房子，衛(wèi)浴設(shè)計其實本來是沒有浴缸的。但新居裝修那時候，母親一直堅持在家一定要可以泡澡?！耙粋€家怎么可以沒有浴缸呢？”母親不能妥協(xié)。于是在原本就不大的浴室里，父親只好硬生生把洗手臺給敲掉，十分勉強地塞進了一個長方形的浴缸。

但如今父親已經(jīng)極少提起母親。

惠子的童年印象，恍如浴室里氳氤的水氣，母親漸漸退遠成一個模模糊糊的霧影。

但她還記得，小時候她曾經(jīng)和母親一起在客廳玩拼圖。兩人坐在傾斜的光里，惠子看著母親低著頭，專注地在那幅未完成的拼圖上。那時他們才剛搬到新的公寓，屋子空空的，說話都會有回音回蕩。后來家里慢慢增添了沙發(fā)、餐桌、櫥柜……原本空白的墻，要掛上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婚照。結(jié)婚照里頭的父親和母親，穿著筆直的西裝和禮服，站在照像館的假樹和假草皮的樣板布景之中。那時候韓劇《冬季戀歌》流行了好一陣子，父親竟還圍著一條厚厚的圍巾。而濃厚妝容之下的母親，似乎努力撐開笑容。

父親把幾年前拍的那幅結(jié)婚照裱了框，母親卻說：“天天看著自己，那多沒意思?！?/p>

隔日，母親和惠子就一起從百貨公司抱回來了一大盒拼圖。盒子上是一個裸身的女人站在一個巨大的貝殼上面。母親對惠子說：“你看，維納斯女神漂不漂亮？”惠子并不認識畫里的人物，但那盒拼圖對她來說如巨大的坃具。兩千片的拼圖嘩啦啦倒出來，堆成小山一樣，惠子高興地歡呼。

從那天開始，她和母親每天都坐在地上，埋首在那堆山丘一樣的拼圖碎片里，像淘洗金砂一樣，不斷翻找，仔細端詳每一枚拼圖碎片。一枚枚碎片都長得很像——尤其是右上角的樹葉，以及花神的花裙——但仔細看，原來都是有些不同的。首先要拼出圖畫的邊緣，再慢慢地從邊框四周往內(nèi)延伸。偶然找到幾個相連的，就先把它們拼好，再連接在那幅巨大的畫作之中。

惠子非常喜歡這個游戲。原來每一枚碎片都有著自己的正確位置，不會重復(fù)，也不會有錯誤。只要從那些看似雜亂無章的碎片之中，找到彼此的關(guān)連，如彩石補天，原本的一片空無就會慢慢補綴出天空、海浪和人的樣子。有時她甚至誤會了，那幅畫是由自己的手中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不是翻印自歐洲文藝復(fù)興時代，五百年前的一個畫家之作品。

許多年后，惠子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終于看到波提切利的原作，才知道那幅畫原來非常巨大，站在畫前而一眼都無法看完。所有的細節(jié)，包括油畫顏料歷經(jīng)幾百年而龜裂的隙縫，皆讓惠子覺得自己恍如再往前一步，就可以走進畫中。

她記得小時候就曾經(jīng)伸手觸摸過畫里那些繁復(fù)的細節(jié)。年幼的惠子沉溺在那幅拼圖之中，她似乎樂此不疲。因為她知道，雖然曠日費時，但所有空缺的空洞都是可以彌補的，只是要花些時間把對的碎片找出來罷了。

當(dāng)維納斯女神終于從虛無中浮現(xiàn)出來，都已經(jīng)快過了三個月。

原本堆積如山的碎片，如今在盒子里零零散散的。那幅一公尺長的拼圖，攤在地上，已經(jīng)完成了十之八九。然而由惠子拼出來的部分越來越多，母親拼的卻越來越少。大部分時間母親只是坐在那里。母親有時候會盤著腿坐在午后的客廳，望著地上那幅未完成的拼圖出神?；葑幽弥幻镀磮D問母親，不知應(yīng)該嵌在哪里，叫了母親幾聲，母親才回過頭來，抱歉地微笑。母親摸著惠子的頭，順著頭發(fā)又摸了好幾回。

“惠子喜不喜歡媽媽？”

“喜歡?！?/p>

母親想要抱一抱惠子，但惠子以為母親要搔她癢，咯咯笑著掙開了母親的懷抱。

那時候，惠子多么期待把拼圖拼好的那一刻。但是那幅《維納斯誕生》終于要完成的那一天，惠子才發(fā)現(xiàn)最后一塊拼圖不見了。

不見的那塊，就在維納斯的左下角，缺了一個顯眼的空洞?；葑有募保诳蛷d里找來找去，盒子里沒有，沙發(fā)底下、隙縫間也沒有?；葑臃伊苏麄€客廳，她甚至擔(dān)心不小心掉進衣裙口袋，連衣柜和浴室、廁所都找過了，就是唯獨缺了那一塊。公寓的房子并不大，為了尋找那小小的一塊拼圖，才覺得屋子看不見、夠不著的角落實在太多。惠子心底很難過，和母親花了那么久的時間，如今那幅畫卻留下了一個洞口，好像永遠都沒有辦法填補回去了。

惠子沒有找到那最后一枚碎片。

母親離開了家。

母親離開家的那天，帶走了一切有關(guān)自己的事物。那些旅行紀念品、照片和衣服。只有浴缸帶不走，被永遠地鑲嵌在這個屋子內(nèi)里。沒有母親的屋子，日間總是攏著窗簾。父親如常一早就到公司上班，而惠子自己走到樓下搭校車。放學(xué)回來，惠子會從冰箱找些東西吃。她坐在客廳里，把電視打開，任由卡通片的聲浪和晃動的炫光充滿屋子。

那幅拼圖終于還是框了起來，掛在為它留白的那面墻上。不仔細看，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缺了一小塊?；葑影汛昂熁衾惨宦暲_，看著對面公寓的那些窗子。窗子里有時有人，有時沒有。她耐心地等待父親下班回來。父親會和她一起洗澡，一如母親還在的時候那樣。

母親曾經(jīng)笑他們：“感情這么好，是不是前世的情人?。俊?/p>

父親輕輕揉著惠子的頭發(fā)，推開了浴室的門。

那個浴缸像盛載著一日潮汐。父親每天下班，總會先在浴缸里放滿熱水，兩人洗了澡之后，那一缸混了泡沫的水，又慢慢地從疏水孔流掉了。潮起潮落，一日復(fù)又一日。

時間就這樣流失掉，惠子慢慢長高了。當(dāng)惠子發(fā)現(xiàn)浴缸越變越小的同時，她發(fā)覺父親也變成了一個靜默的大人。

然而，像是履行著一種共同的儀式，即使母親不在了，一直到了小學(xué)六年級，她和父親每天仍一起擠在那浴缸之內(nèi)洗澡。父親對著霧霧的鏡子說：“惠子，你看?！被葑诱f：“看什么？”父親說：“你看，像不像畫里的維納斯？”惠子看著鏡中模糊的自己，像融化掉一樣，站立在那個浴缸之中。如果她是維納斯，那浴缸就是浮在海面上的，那個巨大的貝殼。她想象，在霧中浴室，此刻有花神和風(fēng)神在她的身邊，吹拂著她的發(fā)梢，把美麗的小花不斷扔到水上，就像客廳掛著那幅畫一樣。

有時候她也錯覺了，那白瓷明亮的浴缸，就像是引渡她和父親的小船，雖然他們從來不知道這艘小船可以把兩人帶到哪里去。

父親叫她轉(zhuǎn)過身來，為她洗頭?；葑颖硨χ赣H，她卻可以清楚感覺到父親的手在她的發(fā)間、頭皮按撫過的觸感。順著發(fā)絲，那雙手拂過她的脖子和肩背，她聽見父親輕輕地叫她：“惠?！彼剡^頭問，怎么？父親要她緊閉眼睛，洗發(fā)水的泡沫要跑進眼睛里去了。她低著頭，卻仍睜眼看見水面上，隨著波浪搖晃的臉的碎影。

她看見自己的樣子，總會想起母親。

母親穿著黑色的內(nèi)衣。母親的內(nèi)衣都是黑色的。

她曾經(jīng)無意間看見，那不斷晃動的一抹黑色。那是父親如常上班的日子，母親陪她玩拼圖玩了一個上午?；葑犹稍谏嘲l(fā)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從午睡夢中醒來的時候，母親不在身邊，地上是散落了一地的拼圖碎片。母親在哪里呢？惠子看到母親的房間虛掩著。她從那狹窄的門縫間看進去，看見母親穿著黑色的內(nèi)衣，被一個裸身的男人壓在床上。門縫很小，她看不見母親的臉，母親也沒有看見她。但母親的身體不斷地顫動著，似乎在忍受著什么痛苦，發(fā)出壓抑的悶哼的聲音。

惠子站在門外許久，仿佛中魔了而無法把目光移開。那時候，她只知道此刻絕對不能把房門推開。如果推開的話，那扇門就永遠不能再關(guān)上了。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母親的裸身。那件黑色的內(nèi)衣，從肩膀滑落的肩帶，縷花的蕾絲，晃動而不曾停止。

好像從那一天開始，惠子和父親一起洗澡的時候，總會想起母親晃動的身體。

剛剛上中學(xué)的時候，惠子仍穿著小學(xué)生那種棉質(zhì)的白色背心。背心遮蓋著漸漸發(fā)育的少女胸部，像是薄薄的蛋殼，其實阻擋不住將要破殼而出的初生之物。班上的女生有的已經(jīng)開始穿少女內(nèi)衣了，半截式的，要從背后上扣的那種。從她們的白色校服看去，可以看見隱隱約約浮現(xiàn)出來的內(nèi)衣肩帶，仿佛也是隱隱約約的一道分界，把女孩子區(qū)分成了兩個界限，蟲和蝶，成長和未成長之間的區(qū)別。而惠子還躲在蟲蛹之中，一點都不想出來。如果可以，惠子希望自己永遠不必長大。但是身體卻擁有著自己的意志。所以惠子習(xí)慣了駝著背，她想把從身體上凸顯的部分都遮掩起來。

父親并不知道這些。

父親也不知道，母親離開之后，惠子偷偷把母親穿過的那件黑色內(nèi)衣藏了起來。

如果那一天她沒有把門鎖上的話……

那一天，惠子把自己鎖在浴室里，脫了校服，把身上的小背心也褪下來?；葑涌粗R中的自己，微微隆起的乳房、那花苞未綻一樣的乳首。她嘗試穿上那件黑色內(nèi)衣。那是她第一次把吊帶式的內(nèi)衣穿在自己身上。她兩只手繞到身后，對著鏡子，卻笨拙地怎樣都扣不上衣帶的小扣子。好不容易把內(nèi)衣扣緊，但那件內(nèi)衣似乎大了一號，掛在自己的身上，還有些松垮垮的?；葑影鸭鐜Ю站o一些，她的乳房貼在柔軟的罩杯里，像是有人懷抱著她一樣。

如同往日，惠子打開了熱水注入浴缸，水聲從浴室傳出來。霧氣慢慢地彌漫了整個小小的浴室。惠子站在浴缸里，有一瞬間，她分不出自己或母親在朦朧鏡中的迭影。

若是往日，父親會推開門走進浴室，在惠子面前，從容地脫掉身上的所有衣服，霧氣里一團黑黑的陰影。但那天不一樣。那一天，惠子把浴室的門鎖上了。她在浴室里清楚聽見父親扭動喇叭鎖的聲音。她沒有為父親開門，父親也沒有敲門。從門底縫間，惠子看見父親的身影在門外站了一刻。不久，影子離開了門后，惠子聽見腳步走開的聲音，慢慢遠去了。

從此，浴室里只有惠子一個人了。

惠子泡在浴缸里，抱著膝，眼淚汩汩地流出來。她不是維納斯，也許一開始就不是。她只是拼圖里缺掉的那塊碎片而已。

那幅畫里誕生的維納斯，裸露在微風(fēng)之中的身體接近一種永恒。時間仿佛被誰快轉(zhuǎn)了，跳過了所有成長的挫傷和細節(jié)——維納斯誕生的時候就是一個少女。她裸身站在貝殼里，如一顆晶瑩而無瑕的珍珠，在風(fēng)神吹拂的海面上，仿佛不曾擁有記憶，不曾知道她將要面對的命運。

但惠子知道，在她把自己的身體遮起來的那一刻，她就不再是父親的維納斯了。

惠子覺得非常孤單。

和父親一起洗澡的日子就這樣結(jié)束了。

隔著浴室房門，惠子聽見一串鑰匙搖晃的聲響，知道父親下班回來了。她并不想告訴父親今天下午發(fā)生的事。她穿了那件黑色的內(nèi)衣去上課，結(jié)果惹來班上男生的嘲弄。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不會告訴父親這些。若有什么委屈，惠子會把自己整個身體沉在浴缸的水里，就什么都聽不見了。耳里只有嗡嗡低悶的聲音，惠子緩緩地呼一口氣，一串泡泡從鼻孔和嘴里竄出來。

惠子洗好澡，從浴室走出來的時候，父親卻在沙發(fā)上睡著了?？蛷d的電視還開著，報紙上擱著父親的眼鏡。像是日間承受了太多疲累，睡著的父親呼吸很長，仿佛陷在很深的夢中。她輕輕叫喚父親，打斷了父親的鼾聲。但父親還是沒有醒來，惠子伸手搖了搖那副深陷夢中而沉重不已的身軀。

不知是否錯覺，父親好像越來越輕了。

許多年后，無人預(yù)知，這座城市將爆發(fā)一場巨大的瘟疫，住在公寓里的人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時間像擱淺的鯨?；葑右廊粺o處可去。她躺在床上，攏上了厚厚的窗簾而未知日夜。她偶爾仍會夢見晚年中風(fēng)的父親，那副衰老的裸身，擱淺在浴缸里的樣子。

父親在一缸混濁的水中雙手抱著膝，夢中安靜地看著她，什么也沒說。如果那時候，沒有把浴室的門鎖上的話，父親也許現(xiàn)在仍然會為她梳理、吹干濕淋淋的長發(fā)，系上孩子氣的雙馬尾，把她打扮成永遠的小女孩。父親會微笑而善良地說：“你是我永遠的維納斯?！?/p>

她也曾想過，也許就這樣，自己真的可以變成一個永遠不必長大的人。

其實哪里有永遠呢？

幾年以后，父親在某一天的下午頹然倒下，從醫(yī)院接回家里已經(jīng)是一副中風(fēng)之后報廢的身體?；葑用刻毂仨殲橹酗L(fēng)的父親洗澡。她伸手探進浴缸，把塞子從通水孔拔起來，渾濁的洗澡水還漂浮著幾朵泡沫，順著漩渦轉(zhuǎn)啊轉(zhuǎn)就流走了。浴室墻上的瓷磚和鏡子蒙上了一層剛洗完熱水澡之后的霧氣?；葑幼谠「走吷?，看著那一缸正在逐漸流失的水，伸手撩了撩，仿佛還留著父親的余溫。不知什么時候開始，父親洗過澡的水，污濁如山洪黃泥，奶茶那樣的顏色，水面還泛著一層薄薄亮亮的油光。

每天給父親洗完澡之后，惠子都要把浴缸洗刷一遍，用一把塑膠刷子使勁地將那些沉淀在缸底的粘膩穢物刷走。總是一個人蹲在浴缸里滿頭大汗洗刷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影子被日光燈拉在白色的方格瓷磚上，心里卻無比哀傷地知道，父親其實正在一點一點地溶化掉。

父親癱在病塌上再也沒有力氣撐起身體了。剛從醫(yī)院搬回家的那段日子，惠子還努力地想把父親勸下床做復(fù)健運動，然而父親似乎陷入了一種自暴自棄的情境里，竟連輪椅也不愿意使用，一整天躺在床上，眼光光盯著天花板，任由時間虛擲而逝。

“你這樣，要怎樣好起來啦？”惠子有時失了耐性，一邊用力為父親擦臉，一邊負氣地對父親說。

父親似乎早已經(jīng)在心底決定了什么，以一種巨大的靜默和任性，拒絕了所有復(fù)健的方法和希望，日復(fù)一日任由惠子抱著下上床，重復(fù)著喂食、如廁、清洗身體的瑣碎步驟。

父親一聲不吭。

每一天早上，惠子盛好了熱水，先把裸身的父親安坐在浴缸里，然后她卷起衣袖，也屈身踏進那缸死水之中。本來就狹小的浴缸硬塞了兩個人，顯得格外狹窄，幾無回身的余地。父親駝著背，垂萎低頭。她用毛巾擦拭父親那布滿老人斑卻異常白皙的背脊，沿著肋骨下去是包裹著各種故障臟器的發(fā)皺皮囊。

她撫過父親身體的每處細節(jié)，像是在默讀時間留在粗糙樹皮上的密語。每一次洗澡都花去好久時間，當(dāng)惠子抱著那具瘦削弱的軀體走出熱氣氳氤的浴室，總是自心底泛起一種虛浮的幻念，仿佛她正在懷抱的其實是一尾擱淺在沙灘上，嘴巴一張一合呼吸困難的遠古棘腔魚——那種被時間遺忘在深邃的海底，歷經(jīng)億萬年都不再進化或退化的史前魚類。

隨著時間過去，客廳掛著的那幅拼圖，一片一片剝落，卻也已經(jīng)無人在意那些拼圖碎片的下落了。

一如父親也正在慢慢地溶化。

每天惠子為父親洗身，都從父親身上抹出一缸褐黃粘稠的沉積物。那些從蒼老之軀褪下來的穢物，把原本白亮的浴缸都暈染成一層暗啞的泛黃色澤。她有時會恍惚錯覺，抱在手里的父親身體仿佛每天都輕了一些。時日長久，愈覺得沉默的父親像是越來越輕盈了。一直到那天上午，惠子如往常一樣半蹲在浴缸里幫父親擦拭身體，父親背對著她，一下一下地抖聳著肩膀。惠子以為浴缸的水太冷，伸手把熱水喉打開，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父親像個委屈的孩子那樣，坐在浴缸里嗚嗚地在哭。父親的臉皺成了一團，眼淚鼻涕從隙縫間漫涌出來。

惠子有些心急，起身想用毛巾替父親揩掉臉上的淚水，卻像不小心弄壞了還沒凝固定型的蠟像那樣，把父親的鼻子給抹下來了。

怎么辦？父親正在溶掉。

惠子伸手觸碰到的裸身皆如融蠟滴落。她只能無助地站在浴缸外面，看著父親屈就在浴缸的身體漸漸溶解、崩坍，而至消失。也不知過了多久，一整缸濁水慢慢地流失，最后只剩下一堆灰灰白白的毛發(fā)，堵塞在浴缸的疏通孔里。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