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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祥島(非虛構(gòu))

2023-05-30 10:48:04紀(jì)塵
滇池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口罩

A,門

郵遞員將車停下。

這座幸運躲過二戰(zhàn)炮火的中世紀(jì)小鎮(zhèn)——雨堡,所有建筑仍保持著悅目的古雅,包括郵遞員的目的地:東門街36號。

包裹很多,大大小小十幾箱。這里應(yīng)該時常收取這類東西,因此無需誰專門出來接應(yīng)。從半敞的大門可見一個旋轉(zhuǎn)樓梯、一個半人高的長柜臺,一扇通向什么地方的關(guān)閉小門。從郵遞員的姿態(tài)來看,包裹很輕。沒什么特別的,在疫情期,網(wǎng)購和居家辦公已是常態(tài)。

一個年輕黑人經(jīng)過,又停下退回。他放低身體,仔細(xì)查看門側(cè)不起眼的信箱:吉祥島。沒錯,與谷歌地圖一致,但顯然,那扇體面的大門并不打算為他開放——當(dāng)郵遞員放下最后一個箱子,它便緊緊關(guān)上了。按照手機里一個聲音的指示,年輕人經(jīng)過大門,沿著墻角右轉(zhuǎn)。張望一會后,他成功地找到那個幾與墻色溶為一體的按鈕。

冷灰色的鐵皮門兩大一小,鑲陷在巷子。它們令人想起廠房或者倉庫,且是臨時性的。在這寸土寸金的世遺之城,門前的空位卻留得有些奢侈——也許這是個消防所?古城的漂亮景致比比皆是,但此地兒卻似乎在竭盡所能地保持平庸無聊,讓人忽略。

年輕人走向小門,然而才一接近就連連后退。他站在幾米開外,扭過一邊的臉帶著克制的嫌惡。

“你好,我是Jiang?!遍_門的是一個戴著口罩的女人,從眼睛和頭發(fā)來看,應(yīng)當(dāng)來自東南亞。她一手拎著個沉甸甸的垃圾袋,一手奮力拉開門邊的鐵棚——剛走上前的年輕人再次連連后退。鐵棚里有三個大垃圾箱,每個都已塞頂?shù)蒙w子半開。

“Yang……哦,陰陽的陽,對吧?”年輕人禮貌地說,右手半伸半縮,仿佛猶豫著是否該與對方握手?!皩??!迸寺曇衾飱A著笑。她沒有任何握手的意思。

不是Yang,是Jiang——曾經(jīng)她總是認(rèn)真地糾正這些老外,但大多白費功夫。奇怪的是,他們發(fā)不準(zhǔn)音,對“陰、陽”卻是瑯瑯上口。

如果只是在街上偶遇,我會以為你是搞藝術(shù)的——邁克曾這樣對她說。她不置可否地笑笑,眼疾手快地扯過一片尿不濕。邁克是她的同事,來自岡比亞。

無所謂。無論是黑還是白,無論是來自西伯利亞還是西非,無論是Y還是J,都無所謂,至于藝術(shù)……這里不需要才華。這里只需要馬不停蹄、銅墻鐵壁。

“請多多關(guān)照……”年輕人快速閃進小門。從聲音來聽,他快憋不過氣了。

“你很快就會上手的。”她淡淡地說。這不是鼓勵,這是事實,前提是他能熬過一周不逃走。只要過了這關(guān),再優(yōu)柔寡斷的人都會被改造一新。他將不再動不動屏聲斂息,將不再介意鞋底究竟粘上什么令人不快的可疑之物,將打開那些輕盈包裹——成人尿不濕,在污泥濁水間利索地堪探、擦拭、拋扔。

是的,正對陽光大道的“東門街36號”不過是掩體,是這座美麗之城的一個無痕之傷。它不動聲色地將真正入口——那通向超凡入圣也通向混沌癲狂的窄門,掩在身后。而他,將如同邁克、瑪吉、伊萬……如同所有進了那門的人,向“吉祥島”妥協(xié)并成為其零配件。

B,花園

花園里有八棵蘋果樹、一棵西梅、一棵果實永遠(yuǎn)來不及成熟的無花果、幾叢熏衣草、十余株玫瑰。

花園里有兩張長椅、三個面相呆板的木偶、一個青蛙噴泉,一個大遮陽(雨)篷——疫情前,每周有那么一兩天,篷下會坐著穿著得體、神色憂郁的訪客。

花園里還有一尊約半米高的圣母子像,立在濃蔭環(huán)繞的盡頭,也許只有落葉蕭瑟之季才會有人注意,也許從來沒人注意——在吉祥島,誰有閑情游逛呢?人們甚至懶得走進花園,哪怕陽光明媚花兒正好,哪怕,那個半地下水泥階梯離花園不過二三十米。

火機、抽到一半的煙、空掉又塞滿煙蒂的煙盒……如遺失之物般靜躺在階梯。那些穿著白衣紅褲、神色疲憊的人,關(guān)上大門,快步穿過幽暗的地下走廊,迫不及待掏出香煙(或繼續(xù)之前被匆忙掐熄的)。多珍貴的半小時,香煙當(dāng)仁不讓成為首選,然后才是吃喝,至于坐處是否舒適干凈——這樣的問題就像關(guān)注窮人是否用金杯喝水般沒有意義。他們有時甚至連手都不洗。你會習(xí)慣一切的。在這里,你會被毫不留情一一掏空,又再被一一填滿。

打火聲此起彼伏。當(dāng)有腳步聲傳來,那些竊竊私語便停下,漠然側(cè)一側(cè)身——讓被談?wù)撜呋虮徽務(wù)撜叩摹懊擞选蓖ㄟ^。這兒來來去去就那么十余號人,誰有幾斤幾兩,對誰該用和能用什么態(tài)度,人們都捏拿得清清楚楚。在這里,你最好能與某人擰成一股——不是出于志同道合,而是為了你的腰不要太快廢掉。

“阿陽”——就讓我們這樣稱呼那個中國女人吧——的腳步越來越快,最后幾乎是跑過臺階。她是少數(shù)幾個不吸煙的護理員之一。她一把扯下口罩,湊近一枝玫瑰,仿佛最后一次機會般深呼吸——呼氣時她會刻意扭過臉,像是生怕花朵被污染。她想起遙遠(yuǎn)的敘利亞,想起偶遇的那位法國女人在說起大馬士革玫瑰時是怎樣的贊不絕口。不,那是因為法國女人沒見識過吉祥島的花園:不僅花兒,這里的一葉一木、甚至泥土都香得無與倫比。

她記得第一天上班時的短暫休息。暮色籠罩的花園,草葉輕觸肌膚,她站在樹下,就像面對從天而降的神跡般不知所措。她必是已在那幢樓——那臭不可聞的地獄呆了一個世紀(jì)。她獵狗般不斷聞嗅,貪婪地追蹤各種清新的蛛絲馬跡,如同剛獲得視力的瞎子般驚喜地打量園中之物。

她緩而平穩(wěn)地走著,在黑暗中。如今她已對園中路徑了如指掌。她甚至知道那些蛛網(wǎng)是幾時結(jié)的——每隔幾天,纏結(jié)在圣像的絲線就會被她清掉。

這是神秘園,也是庇護所。每秒都貴如黃金。她只有半小時,或者更短——如果碰上突發(fā)事件的話。

“哈!簡直跟牛拉的一樣!”休息前不久,托馬斯從某間房走出——手中捧著一大坨臭氣熏天的東西。當(dāng)時托馬斯正準(zhǔn)備下班,但事情發(fā)生了:脫得精光的霍夫曼橫沖直撞,尿片被撕得七零八落。謝天謝地托馬斯還沒走,要知道牛高馬大的霍夫曼可是有著牛一樣的蠻力。

阿陽永遠(yuǎn)都忘不了某次失手的后果。那天同事瑪吉請求她幫忙:將霍夫曼按在椅子上,以便為他穿上防滑襪。隨著一絲無意的松懈——她的手因過度用力而發(fā)軟,霍夫曼突然朝前用力踹去。

震驚、害怕、自責(zé)——不。你沒時間。那都是過后的事。“繼續(xù)!”倒地的瑪吉快速爬起,聲音果斷,深幽的大眼看不出一絲憤怒。待工作終于完成,瑪吉做了個吸煙的手勢——她幾乎是飛奔著下樓去的。

阿陽走到一棵蘋果樹旁。

那樹,還不及她高,果實卻結(jié)得滿坑滿谷,一些枝條甚至因不堪重負(fù)而折斷。這是最后的果實,八棵蘋果里惟一的無人問津,因為長得又小又青,還有難看的斑痕。也許只有她知道它們是整個園子里最美味的,雖然每個只夠三五口,但這對他們——牙口還好的幾位居民,剛好。

吉祥島并不歡迎新鮮果蔬。人們的餐盤里每天最多有一兩顆切開的小番茄或一兩片又薄又軟的腌黃瓜。因為太費時間:無論是等只有牙床的居民慢慢磨嚼還是為他們尋找被遺忘在各種奇怪地方的假牙,何況還可能導(dǎo)致意外:被卡住或發(fā)生爭執(zhí)。一切的“反?!痹诖硕己虾跚槔?。這是吉祥島——雨堡獨一無二的阿爾茨海默病老人院。

吉祥島屬于德國明愛協(xié)會(天主教公益團隊組成的慈善服務(wù)組織),這里的所有居民(“病人”一詞在此被禁用)自然都是上帝的子民。為了尊重子民曾經(jīng)的勞動也為體現(xiàn)上帝糧倉的富足,吉祥島的飲食為每日三餐外加一頓下午茶。這意味著,除了看護、治療,因人手不足而馬不停蹄的護理員還要擠時間配餐。為此餐飲通常是操作簡便的三明治和甜甜圈,它們源源不斷填塞進那些蒼老遲緩的身體,相應(yīng)的,居民衣柜里閑置的衣裳越來越多,因為再也扣不上。

阿陽決定給戈魯伯先生兩個蘋果。

戈魯伯的牙好胃口也好,但某天他突然開始腹瀉?!耙驗樗缘锰嗔恕薄龘?dān)憂地向同事反映,但得到的回答總是如此。飲食方案紋絲不變,只是多了兩片藥。半個月過去,戈魯伯仍在拉,他的眼袋越來越大,反應(yīng)越來越慢,變小的衣服又合身了。

一天,她摘下并品嘗了那顆蘋果。蘋果不是藥,蘋果含有大量維生素C。

一道刺眼車燈射過——那是輛救護車。曾經(jīng),她以為門前那寬敞空間是給消防車留的。救護對象在三樓,她的工作區(qū)在二樓,但這并不代表她對上面一無所知:許多三樓的居民都曾住在二樓。

救護車很快呼嘯而去,大門重新關(guān)上,她小偷般將蘋果塞進口袋,從暗中顯身。

C,走廊

走廊兩側(cè)分布著十二個單人間、兩個公共衛(wèi)生間、一個污物間、一個儲物間。

走廊的一頭是墻,一扇永不開放的玻璃窗提供惟一的自然光源。另一頭是餐廳——它擁有世上最牢的鎖。除了深夜,永遠(yuǎn)有人站在門前擰扭把手:他們輪番上前,使出吃奶的力氣,直至氣喘吁吁。他們不知道為什么口罩人一來門就開了,他們望著那似曾相識的法寶(鎖匙),若有所思。不記得沒關(guān)系,重要的是他們終于可以走進去,接著再走出來——他們?yōu)榇隋浂簧帷?/p>

走廊里有幾把椅子,一張沙發(fā),它們就像永遠(yuǎn)也到不了終點的慢車,上面永遠(yuǎn)坐著昏昏欲睡的乘客。它們也從不會物歸原處——總有枯瘦而憤怒的手因嫌礙路而將它們不斷推移。那些不知來自何人的東西:圍巾、襪子、相片……如來不及收拾的遺物般四下散落。還有不同膚色不同發(fā)型的布娃娃,寶貝般被仔細(xì)包裹,緊緊摟抱,又棄兒般被遺忘。它們在沙發(fā)東倒西歪,嘴里塞著安撫奶頭,永不哭泣的小臉一如既往甜美天真。

但更多時候人們只是走著:從這頭到那頭,從那頭到這頭。

他們扶著墻,手拉手或是推著代步車,沉默、遲緩、互不理睬又萬眾一心。任何人都可以當(dāng)領(lǐng)隊——只要是走在最前面。沒人逆行,沒人因毫無新意的周而復(fù)始而抗議。累了就靠在某處或就地一坐,但無論如何你都不會掉隊——總會有蒼老但堅定的手前來推拉。

“看哪!時間都對人們做了什么!”說話的是位頭發(fā)蓬卷的口罩人,她擰著個大垃圾袋,對著面前一位禿頭老太太不斷搖頭?!胞惿?,麗莎……”老太太喃喃念著貼在自己房門口的相片下的名字,眼神困惑又漠然。一張圖片,僅此而已,相片中陌生的妙齡少女不過恰好與她同名同姓。

繼續(xù)走吧,否則還能做什么呢?時間那么漫長——哦不,這兒沒有時間。這兒也沒有過去和將來。這兒甚至沒有疾病。

“里昂先生,您在看什么呢?街上一個人都沒有了,因為新冠?!?/p>

“新冠?嗯?新冠……”里昂重復(fù)著。每回到走廊盡頭,他總要隔著玻璃朝外張望。那是惟一能看到外面世界的地方。當(dāng)然,他的房間有窗,每間房都有,但那些窗是不透明的,并且開關(guān)更換過了。要開窗只有一個辦法:將一個類似扳手的工具伸進鎖孔,使勁擰。但一般人是見不著這個工具的,它就像約柜里的寶藏,只掌握在幾個權(quán)威口罩人手里。

只有居民不在房里時窗才有可能被打開。

小巷靜悄悄,成捆成捆無人閱讀的“每日新報”堆摞在垃圾箱。里昂看不到任何他喜歡的來來往往的車輛,所有面熟的護工亦在一夜間成了難以分辨的“口罩人”。無論天氣多好,不再有人將他帶到花園,與那些管他叫“爸爸”或“爺爺”的神情溫柔的陌生人坐在一起。

“Corona”(德文“新冠”),里昂念著,然后把報紙折好,塞在吉茜拉的下巴下方。吉茜拉是他的鄰座,她坐在輪椅上,腦袋歪斜,口水橫流。里昂的食欲一直很好,假牙也給力,他總是很快就吃完,然后等著:每口食物從入嘴到吞下,吉茜拉需要至少三分鐘,并且落得到處都是,哪怕面包片切得很小且已事先浸得軟爛。他望著她的目光充滿擔(dān)憂和憐愛。每當(dāng)吉茜拉吞下一口,他就高興得直拍手。他溫柔地從那顆歪腦袋下扯出報紙,由于潮潤,那出現(xiàn)頻率很高的奇怪新詞更加醒目。

Corona ——幾個字母,一團墨跡,除此它什么也不是。這玩意對他,對吉茜拉,對所有吉祥島的居民根本無能為力,一如其它疾病。是的,他們經(jīng)常感到痛:手、脖子、腿……但那也僅僅是痛。他們從不因此傷心。藥才是真正使人害怕并想方設(shè)法要逃開的。那些白色或棕色的丸片是多么討厭啊,但不吃的話口罩人會生氣。于是他們把藥含在舌下,等口罩人一轉(zhuǎn)身就吐掉。一些更頑強的則寧愿把嘴唇咬破也絕不張口。為此口罩人費盡心機:將藥碾碎混進火腿腸、酸奶甚至冰淇淋。大多時候口罩人能得逞,但也有時,居民會突然醒悟,他們?nèi)缤?jǐn)慎的狗兒,仔細(xì)聞嗅,將食物一點點撥開,用舌尖一點點試探。

“你幾時還我的夾克?”

“是的。我的狗是個女孩,名叫貝麗?!?/p>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著。所有話語一出口就被徹底遺忘。在這里,所有問題都不需要答案,所有回答都與提問無關(guān),唯腳步一如既往。

什么也不能阻止行走。呵斥不能、藥片不能、Corona不能。在這永無盡頭的走廊,他們百毒不侵,步履不停。

D,居民

1

她坐在那里,雙目微閉,雙手合十,塑像般一動不動。

她白發(fā)如雪,唇紅齒白,皺紋絲網(wǎng)般遍布全身,仿佛已活了幾個世紀(jì)。她的左小腿包著紗布。她平均每周受傷一次,但并非因為虛弱。

“媽媽,吃飯了”——這聲音使她渾身一顫,如夢初醒。她開始在桌面摸索——摸到什么就吃什么。她總是打翻茶杯——這同樣會使她渾身一顫。有時,她風(fēng)卷殘云,更多時候,她冬眠般不吃不喝,雙手合十長久靜坐。

她是所有居民中惟一擁有專門吃飯地方的。她不需要人喂,但需要人眼疾手快地把殘羹收走:已有太多餐具因桌子突然震動而摔碎。她毫無預(yù)兆地起身,不顧一切地將桌椅朝任何地方推、拉、抬。當(dāng)遇上“路障”——那些正在進餐的沉重身體,她甚至想連人帶椅拖走。為此她時常受傷。她的自愈力與她的力氣一樣驚人。

“媽媽,請留下來,媽媽,我們一起回家?!泵看伟傔@樣對人說,表情懇切又慌張。

“媽媽!不要!媽媽,你在哪里!”她死死糾著褲頭,那不顧一切的激烈掙扎甚至使年輕力壯的口罩人踉蹌不已。再沒有比換尿片更令她抗拒的了,她是那么的老,經(jīng)歷的人世光陰比所有人都長,在她所剩無幾的記憶庫存里,除了“媽媽”,這也許是惟一的刻骨銘心——那童貞般完好的羞恥心。但最終她不得不屈服。她小腿的傷還沒好,必須騰出手扶著某處保持平衡。她為被人趁機脫下衣褲而悲傷不已。

“媽媽,不要走。媽媽,再坐一會兒……”

聲音如秋葉散落。她雙目微閉,雙手合十,塑像般一動不動。

她是羅莎夫人,住202號房,94歲(2020年)。她的每句話都離不開“媽媽”。在吉祥島,每個人都叫她——“媽媽”。

2

“凱瑟琳——”他喊道。身邊空空如也。

“里面又加了什么鬼!哎,凱瑟琳——”他抱怨道。身邊空空如也。

“凱瑟琳,你到底在搞什么——”他往面包抹了些黃油,又放下。不知從何時起,妻子越來越令他生氣:每天吃飯都丟下他一人,并且記憶變得越來越差——不是在咖啡里加奶就是加糖,幾十年了,她不知道他只喝黑咖啡?

他推開食物,站起,一手拄著拐杖,另一只手提著褲頭。天知道為什么雙腿間總有一堆令人討厭的濕沉。他松開褲扣試圖整理,但手抖得太厲害了,于是只好這樣,去哪里都提著褲頭。

他朝房間走去。他記不得什么時候搬了家并一下?lián)碛心敲炊嘧筻徲疑幔珶o論如何他都不會走錯:那是惟一一間有鋼琴的房。

鋼琴——他太熟悉這東西了,每天醒來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惟一的問題是——這東西到底是做什么的?他小心冀冀輕撫琴鍵,什么聲響也不發(fā)出。他歪頭盯著打開的樂譜,然后漠然轉(zhuǎn)身。當(dāng)務(wù)之急是找到凱瑟琳并警告她不要再丟下他獨自喝冷咖啡。

他擰著褲頭走來走去,最后,敲開了餐廳的門。

毫無疑問,那個口罩人是新來者:只有新員工才可能保有這樣的熱情,才能從漫長而千篇一律的“午夜咖啡”中折騰出新意——她甚至試圖教人跳舞!

他對跳舞毫無興趣。他來,是因為聽到樂聲——也許凱瑟琳就在這兒?他走近,嚴(yán)肅地打量口罩人——她的瞳孔是奇怪的棕黑。他確定自己不認(rèn)識她,可為什么她卻仿佛對他了如指掌:她對他微笑,把他的手搭到她肩上。她整理的動作是貼心又熟練。

他摸了摸那陌生的黑發(fā)。她微笑著。他繼續(xù)撫摸:額頭、鼻子、耳垂?!皠P、凱瑟琳……”他喃喃地說,手抖得越發(fā)厲害。

“索爾教授,我是阿陽”——當(dāng)他的手滑到她光滑的后頸,她溫柔而果斷地阻止了他。

他終于回到房間。他像第一次見到般困惑地盯著鋼琴,然后,毫無征兆的,琴聲響徹天際……幾分鐘后,他喘著粗氣坐在床頭,像第一次見到般困惑地盯著鋼琴。

他是107室居民,83歲,曾在大學(xué)教鋼琴。大多時間,他的房間寂靜無聲,偶爾,夜深人靜之際,琴聲會驟然響起又突然消逝。

3

她又摔了下來。

每樣?xùn)|西都很沉重:桌子、沙包、輪椅、以及她半身不遂的身體。

她淤泥般癱陷在地,不住呻吟,兩個口罩人匆匆跑來,拼盡全力。她的呻吟越發(fā)響亮,眼里卻閃著滿足的光彩。

她已花了一整個下午時間。她坐在那兒,用惟一還能正?;顒拥淖笫謱⑤喴畏阑I撥開,再用半僵的左腳不斷朝前頂踩:桌柱、地面、墻,有時甚至頂踩其他居民的身體。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她愚公移山般將輪椅一點點頂離面前的障礙物,直至空間足夠。

“她其實什么都清楚!但就是要跟人對著干,真是狡猾得很!”那個小個子紫發(fā)口罩人氣喘吁吁地說,語氣惱火又無奈。無所謂,他們怎么抱怨都行,她的目的已達(dá)到,雖然磕破的嘴角流血不止。隨著她摔下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口罩人開始對她生疑并加強防范:輪椅與桌子(或墻壁)的距離越來越近,頂在后面的東西越來越重。

但仍有成功的可能,哪怕僅占1%,比如這次——她終于成功讓自己再次摔下。這就夠了。她看著那個新來的口罩人:她的目光焦慮又急切,并像安撫孩子一樣摸她的頭。這就是她要的。她不在意傷得嚴(yán)不嚴(yán)重——只要他們?yōu)樗鴣?。她像饑渴的鳥般大張著嘴,不斷“啊啊”叫著索要食物。她狼吞虎咽,直至食物填到喉頭開始嘔吐。她越來越重,越來越臟,越來越不可理喻。

可憐的新來者還不懂她的花招,不過,她將很快無師自通——就像所有曾經(jīng)的新來者一樣。當(dāng)那個時候到來,她的花招便開始失靈,呻吟不再有用——新來者會把她單獨隔開。但真正令她生氣的不是無情的口罩人而是俄羅斯老太婆麗莎:她總是動不動就去踩報警毯。為了防止居民夜晚跌倒無人知曉,每張床前都鋪有一張報警毯。麗莎怎么會跌倒呢?她健壯得像頭母牛,雖然因化療而掉光了頭發(fā),大肚子還掛著個引流袋。麗莎總是指著自己的光頭發(fā)出嬰兒般的嗚咽,總能成功引起關(guān)注。

麗莎真幸運,能說,能走,還能給布娃娃喂飯,而她試過所有方法,最終只能選擇讓自己摔下,反正她的大半個身體都是麻的。傷口只對膽小者有用。

“布魯諾夫人,請用力!”“布魯諾夫人,請抓緊!”“布魯諾夫人,不要搗蛋!”不過才一個月,新來者就已學(xué)會如何對付她:如果不合作,將轉(zhuǎn)身就走,說到做到。

“好……的……”她艱難地擠出這惟一的含混不清的發(fā)音。識務(wù)者為俊杰。在經(jīng)過一次又一次主動摔倒后,如今她被安置在一張巨大沉重的護理床。她的手再也夠不著任何開關(guān),腳再也不能頂踩桌子和墻。她惟一能做的,就是將鞋襪一點點抖脫。

她住211房,77歲。由于車禍,她半身癱瘓并失去語言能力。這是她所住的第三個老人院,而之前,由于“太難伺候”,人們以各種理由申請將她轉(zhuǎn)院,最終,因著“阿爾茨海默病”,她被一勞永逸地送進了吉祥島。

有人說,她其實仍神智清醒。

4

他沉默、溫柔,一天中有一半時間都在等待門開。

他總是很快吃飽,然后離開餐桌走到門前——擰門把手。五分鐘,十分鐘,半小時……無休止的擰鎖聲中,他身后的人越聚越多,助步車四下磕撞,咆哮和嗚咽聲此起彼伏。

汗珠滾落,青筋怒暴,終于,他的堅持有了回報:為了避免進一步混亂,口罩人不得不找機會悄悄將他放走。他出門,拐進房間(出于同樣原因,他的房門從不上鎖),木頭般直直倒在床上,直直瞪著天花板。他也是惟一可以只穿拖鞋的人:拖鞋易脫,床單干凈相對可以保持久些。

有時他會進入短暫睡眠,更多時候是在空蕩的長廊游蕩,成為這座島嶼最開放也最孤單的囚徒。他從這頭走到那頭,從那頭走回這頭,一遍又一遍。然后,他再次站到餐廳門前——擰門把手。汗珠滾落,他的手一次次緊握成拳,又一次次松開。他從不遷怒于任何人與物。他只是牙越咬越緊,眼神越來越絕望,繼而平靜。那是種比絕望更令人心碎的平靜。

一段時間后,擰鎖聲少了,因為他行走越來越困難:僅一個月內(nèi)他就弄丟了三副眼鏡。他盲人般四下摸索,四下尋找那熟悉的冰冷。

他是戈魯伯先生,79歲。與其它貼滿家庭照片的房間相比,他的房單調(diào)、空曠。偶爾,他會指著桌面那張惟一的五寸相,認(rèn)真地說:這是我哥哥,這是我。

相片上的“我”年輕,挺撥,身著打有優(yōu)雅黑領(lǐng)結(jié)的西裝——他曾是某樂隊的小號手。

5

那雙鞋干凈、小巧,整齊地擺在床前,仿佛在等一雙可愛的腳穿上去蕩千秋。

這是她的第四雙鞋。半年來,她哪兒也沒去,什么運動也沒做,但卻經(jīng)常換鞋。這雙只穿了一個月不到便不再合腳。

她扶著墻,緩緩挪動。她沒有穿鞋。她不再需要鞋了——這世界沒有任何鞋店能供應(yīng)這樣的尺寸:“高”大于長。她的身體必是哪里漏了個洞,蓄積的水分使雙足腫如饅頭。剛開始她還能穿上鞋,但很快,漏洞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直至把她變成一個篩子。

手、腳、肩膀、頭皮……到處都軟綿綿的,到處一按一個坑。皮膚變得薄如蟬翼,她幾乎可以看穿自己的掌骨。

她不再需要鞋了,她甚至不再需要食物。

“蒙特?fù)P夫人,吃點兒東西!您不能這樣!”口罩人說。

“Het(俄語,不)”,她聳聳肩,將碗推開。

“蒙特?fù)P夫人,你必須吃些東西!”

“Het”,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手腕的血漬——僅輕輕碰了下桌邊,皮膚便破了。

“蒙特?fù)P夫人,你不聽話病就好不了!來,我們先換睡衣!”口罩人的語氣越來越不耐煩。她不斷勸她吃,勸她喝,然后掀起她那有著梅花鹿圖案的罩裙——那雙令人害怕的鉗子般的手突然發(fā)抖,接著,那雙惡狠狠的眼一下紅了。

到處都是濕的。到處都在滲漏。那雙顫抖的手試圖為她脫下水腫襪,但每往下拉一厘,血水就跟著滲一厘——口罩人是為此而難過嗎?她難道不知道襪子已是她的另一層皮膚?口罩人不僅眼睛潮濕,還不斷在胸前畫十字。啊,原來這些成天對她指手劃腳的人竟那么軟弱。她已經(jīng)很久沒掉過淚了,哪怕每走一步都如同行在刀尖。她的淚早已漏光。她變得越來越透明,與萬物越來越?jīng)]有邊界。

“蒙特?fù)P夫人 ,我明白人們想走也知道人們怎么走……但我只被允許前來服侍您而不能幫您做決定,一切的一切,只取決于上面那位……”口罩人半跪在地,聲淚俱下,十字劃個不停。

她面無表情地坐著,一動不動?!吧厦婺俏弧薄?dāng)聽到這句時,她突然噗嗤一笑。

這幢建筑一共三層。一樓二樓她都住過,惟獨三樓從未涉足。

一個落葉紛飛的清晨,一個高大的口罩人來到房間,不同的是,他不再去調(diào)床的高度,而是像抱易碎品般小心冀冀將她從床上抱起,而以前,由于她個頭很小,每次上下床前口罩人都會把床調(diào)到最低。

她到了“上面”。那里的每間房都深井般寂靜,每具軀體都?xì)馊粲谓z,那里幾乎每周都有一個名字被徹底劃掉。那里是所有吉祥島居民的最后驛站:臨終護理部。

蒙特?fù)P夫人來自烏克蘭,鞋碼為32。

6

“請幫幫她?!彼俅伟l(fā)出輕聲懇求。

那個女人的呻吟令他心神不寧,但人們視若無睹,仿佛身攜屏蔽墻,而惟一可能幫忙的里昂又受傷了。里昂是他的鄰居,最好打報不平,總是揮著拳頭,氣呼呼地警告那些欺負(fù)弱者的家伙,比如總搶別人食物的弗爾歇。但幾天前里昂突然失蹤了,天知道他是怎么弄開窗子爬出去的——他可是已經(jīng)80歲!后來,有警察在四十公里外發(fā)現(xiàn)了又渴又餓的老頭,并按繡在衣領(lǐng)的名字地址將其送了回來。自那以后,里昂元氣大傷,在揮出拳頭的同時假牙也常常一并飛甩出去。

他喜歡里昂,但不贊成里昂的“暴力”。他只相信愛。

“安德烈先生,不要擔(dān)心,布魯諾夫人沒事。”口罩人過去看了一眼,安慰他道。

她有事。否則不會叫得這么大聲。他對口罩人的輕描淡寫無奈又失望。他得做些什么。這是他幾十年來的習(xí)慣,或說生活。他不斷安慰那女人并試圖扶她坐起。天啊,她可真重,他什么也做不了,但謝天謝地,她的聲音總算小些了。

“哎,您的鞋快掉了。”他溫柔地提醒——她一直在用左腳磨蹭右腳。

對方似笑非笑地眨眨眼,繼續(xù)蹭,直至鞋子真的掉落。他急忙彎下腰——只這樣一個簡單動作,竟費上好半天。他擦掉額頭的汗,認(rèn)真幫她將鞋穿上。但一會兒后,她又開始大叫,他不得不再次過來。他這樣度過了整個早上。后來,有人把她的鞋拿走了,他開始一遍遍為她穿襪子,最后一次,他幾乎是跪著完成的。

沒關(guān)系,上帝無處不在。對此他從來篤信不疑。雖然這地方有些奇怪,人們說著同一種語言卻無法交流。他們總是答非所問,且從不向人介紹自己。一次,他撿到一件衣服并在領(lǐng)子找到名字——他呼喚,某人應(yīng)聲而來。他開始通過這種方法去辨認(rèn)和記憶。不過這方法并不總是奏效,有好幾次,明明他撿的是件女裝,卻有男人過來并毫不猶豫穿上。

他再次彎下腰。他只想竭盡全力幫助人,就像在那片曾經(jīng)的遙遠(yuǎn)而炎熱的大地那樣??商y了,他的速度越來越慢,力氣越來越小,更難的是,這兒的人仿佛已對疼痛免疫。他們不在乎受傷,更不在乎他在乎他們受傷。

然后某天,他撿到一件黑襯衫。

“安德烈,安德烈——”他對著衣領(lǐng)上的名字大叫。他叫了很久,卻始終無人認(rèn)領(lǐng)。

他78歲。他房間的墻上掛著好些非洲工藝品以及兩個相框:一個是他與侄兒的合照——侄兒與這位終身未婚的叔叔非常親近,另一個是福音教會授予的榮譽證書。

他是安德烈神父,曾在非洲傳教三十余年。

7

“滾,你這個壞東西!”她大聲咆哮。

“你到底要做什么!快來人?。【让彼а狼旋X,拳打腳踢,孤獨而干癟的右乳因奮力抵抗而在胸膛不住晃蕩。

房間充滿刺鼻的尿騷味。尿不濕被撕得七零八落,其中一片仍握在她因憤怒而抖個不停的手里。

“您剛剛還說我的鞋子很漂亮啊?!笨谡秩苏f,并試著上前。

“滾!”她大聲呵斥。她才不上當(dāng)。她知道每天都有兩個口罩人輪著進房間,一個做好事另一個做壞事,而做壞事的總是冒充做好事的:不僅打扮,就連聲音都裝得一模一樣。

不,她可不會讓壞蛋得逞——把相冊拿走。她又瘦又弱,但仍有堅硬的指甲和幾顆殘牙,仍可清理令人添堵的東西。她摸到什么就撕什么:衣服、披肩、襪子、毛巾……終于,衣柜空了,桌子空了,她的物品被存放到走廊盡頭的儲物間。

幾本相冊是惟一的幸存物。除了吃和睡,所有時間她都在翻相冊,總是饒有興趣,滿心歡喜,仿佛那些看過千百遍的舊照日新月異。

“這是我丈夫?!彼⑿Φ刂钢粡埾嗥f。

“你認(rèn)識這個明星嗎?”幾分鐘后,她指著同一張相,好奇地問。

她服從并感恩一切:吃飯、喝茶、游戲……只要不與相冊分開。不幸的是,幾乎每天她都必須經(jīng)歷一場分離之苦:壞蛋總以各種理由將她的寶貝騙走或偷走。

“?,敺蛉?,如果想要回它們就請配合?!眽牡案吲e相冊——那只光滑手臂上指甲痕清晰可見。那是“斗爭”過程中她給掐的。

“還給我!快把東西還給我!”她站起,又不得不沮喪坐下:她的雙腿越來越腫,站立越來越困難。她只能接受這卑鄙的要挾:老老實實脫掉衣服,坐在浴椅。為此她氣得渾身顫抖。

“啊,你真是我的天使!”十幾分鐘后,在悲傷中洗完澡的她突然笑容綻放:相冊整整齊齊地擺在剛換過的干凈床單上。好口罩人終于來了。

“啊,你怎么受傷了?”她看著好人手臂上的抓痕,吃驚不巳。她捧著那只手心疼地親了又親。

“噢,你的新鞋太漂亮了!”她由衷地贊美那雙見過無數(shù)次的,因幫她洗澡而濕漉漉的好人的鞋。

“謝謝你幫我找回它們!謝謝!”她緊緊抱著相冊,感激涕零。

她是201室居民,81歲。她總是把相冊整齊地擺在助行車上。無論上哪她都推著它們,無論在哪它們都必須伸手可及,包括夜晚:入睡前她把相冊一本一本疊壓在床尾,然后小心冀冀鉆進被子。

E,午夜咖啡、阿陽及其他

擰鎖聲持續(xù)不斷。

“午夜咖啡”沒有咖啡,午夜咖啡只提供水、茶、千篇一律的游戲以及層出不窮的瘋狂。午夜咖啡是阿陽的工作時段:15:00-23:30。

戈魯伯站起前,皮球已在桌上轉(zhuǎn)了半小時。漸漸的,球越轉(zhuǎn)越慢,傳距越來越短,然后停止了。幾雙眼呆呆盯著桌面,一動不動。

阿陽打開柜子:布娃娃、積木、填圖游戲……每個角落都翻遍了,每樣?xùn)|西再也玩不出新花樣,就連一向受歡迎的“拉拉手,跺跺腳”也不再奏效。

戈魯伯站起,然后一個接一個,甚至安娜也加入了隊列。

“你的頭發(fā)真美,還有皮膚,還有眼睛,你真美?!泵慨?dāng)見到阿陽,安娜總這樣贊嘆?!拔依狭?,不好看了……”她輕撫阿陽的手,再摸摸自己的,目光傷感。安娜的手粗糙、肥大,布滿褐斑。這位孑然一身的老人曾令阿陽生出多少希望啊,她表達(dá)通順,生活自理(不需尿片),阿陽總想著說不定下周安娜就會出院,就可回到自己那孤單但自由的公寓。

然而僅兩個月,阿陽便憂慮地發(fā)現(xiàn)自己必須湊得越來越近,停留時間越來越久?!芭丁愕念^發(fā)真美?!币魂嚩嗽敽螅材然腥淮笪?。她也不再為花兒而喜悅,那高大身影在衛(wèi)生間頻繁出入,綢絲般柔和的眼神變得不安,甚至羞愧。某天,隨著走動,一些又濕又碎的紙團突然從安娜的褲腳掉出。老人盯著地面,失魂落魄,老淚縱橫。再也遮掩不住了,這悲傷的秘密,令人絕望不堪:那些被偷偷填塞的掉落之物出賣并擊碎了一份極力維護的尊嚴(yán)。

擰鎖聲咔咔作響。阿陽不為所動。

還有一小時就是發(fā)藥時間,她必須保證所有人都在場,包括牙越咬越緊的戈魯伯。被困住的不僅是他。那天,當(dāng)寫有安娜名字的新包裹被拆開,她終于沮喪地意識到了自己的自不量力:那沉寂之境如此深不可測、力大無窮,她其實一個也拉不住,一步也擋不了。

她拖出椅子——坐下前,她習(xí)慣性地仔細(xì)察看。這兒沒一樣?xùn)|西是干凈的,區(qū)別僅是看沒看到,干的還是濕的。第一個月,她扔了三條褲子。后來她找到一個辦法:只坐幾位尚能自理的居民的位子。

現(xiàn)在,安娜的椅子也不能坐了。她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站在櫥柜前——借助突出的柜角頂托酸痛的腰。癱瘓的伊迪絲就像一塊化石,也許她的腰就是在搬這化石時受損的。那天,在將伊迪絲從輪椅挪抱上床時她突然腳底打滑,結(jié)果雙雙摔倒。她聽見老太太的腦袋重重磕在床沿。“完了?!边@是閃過腦海的第一個念頭。她爬起,用盡全力,可伊迪絲只是大瞪著眼,長有粗密絨毛的下巴不斷顫動。最終,精疲力盡的她只能坐在地上,將老太太的頭放在自己腿上,等著。

上帝保佑,伊迪絲仍活著。她一如既往準(zhǔn)時醒來,一如既往因為某口面包太硬而發(fā)出生氣的嘰咕聲,除了后頸有一道紅印,毫發(fā)無損。真難以置信,這具僵化之軀以伊迪絲之名存在卻又似乎與她無關(guān),它死氣沉沉又切割機般鋒利,它不斷吞食、消耗、排放,不斷挑戰(zhàn)著體格健全的口罩人的信心與體能。

魯?shù)蟻喪橇硪粔K沉石。她如同盡職而笨重的拔河者,持之以恒地對抗每一點反作用力。她笑嘻嘻地瞪著眼,不斷朝“拉”的反向沉靠——她只需坐著就足以讓人失衡。惟一辦法是乘其不備用暴發(fā)力將其猛然拉起并立即踢開椅子,而這,是你惟一的機會——必須在5分鐘內(nèi)為這具重達(dá)90公斤的肉體完成清理更換,否則她將木頭般直直倒下?!盀槭裁礊槭裁礊槭裁础濒?shù)蟻喴粍硬粍颖3种瓜碌淖藙?,祈語般不斷重復(fù)。不是“為什么弄痛我?”“為什么這么做?”而只是——為什么。純一無雜,無懈可擊。

這是最后一個“午夜咖啡”。

她的口袋裝了更多蘋果、熏衣草,除此,背包里還有一袋野生核桃——這是為接班的伊萬準(zhǔn)備的。

伊萬五十出頭,來自波蘭。他們第一次說話是在她工作半個月后。那天,她剛?cè)油昀?,路過一株玫瑰時情不自禁拉下口罩。“小姐,花兒真美,只可惜這世界不只由花兒構(gòu)成?!币寥f說,語氣里有著戲謔。他剛下班。她記得那微微驚訝的打量目光。那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彼此口罩后的模樣。

只要是伊萬接班她就高興:他總比其他人來得更早并常幫她打理最難弄的兩個居民。但那天,一向溫和的他態(tài)度相當(dāng)生硬。“怎么回事?!黃色的!”他不耐煩地將手中的綠色一扔,頭也不抬。那晚他兇了她好幾次,盡管她沒做錯:輕微滲漏者用棕色小尿片,其他人則白天用藍(lán)色的,夜晚用綠色的(不同顏色代表不同大?。劣谟仲F又大的黃色,通常由安吉利娜決定并準(zhǔn)備。瑪雅夫人一直用綠色的。

伊萬冷著臉從他的護理車抽出一片黃色。在那雙有力的手下,瑪雅就像只搖搖晃晃的驚慌鳥兒。幾分鐘后,一個緊繃粽子出現(xiàn)了——塑布甚至包到了老人的胸口。當(dāng)然,那只惟一的右乳留了出來,在明亮的黃色上晃來蕩去。安靜的只有兩顆牙的瑪雅,總是微笑神情天真的瑪雅,此刻卻哭出聲來。真令人難過。事情就是這樣,你別無選擇。由于脊柱嚴(yán)重變形,為了減輕疼痛瑪雅會不斷調(diào)換睡姿,為此床上經(jīng)常到處都是濕漬,所需尿片也相應(yīng)越來越大,包得越來越緊。

“為什么?”伊萬突然問。

“嗯?”

“為什么這樣就走?”伊萬的表情更生硬了。

“噢……我還以為是因為她。”阿陽說,同時用手劃了一個大大的弧。

伊萬斜她一眼,用鼻子冷哼一聲。

那大大的弧——安吉麗娜,的確找了伊萬:“提醒”他不要隨便“包攬”別人的工作。沒人知道是誰打的小報告,總之,那必定是場相當(dāng)不快的談話。

安吉麗娜,那個一臉橫肉、不可一世的副主管,一雙毫無溫情的大泡眼就像某種不祥的深海魚類。這位女士決不允許任何人對自己的尊嚴(yán)有絲毫冒犯又總是等著人來冒犯,于是哪兒都可能是雷區(qū),包括禮貌地向她申請一件合身的工作服。你會因為敲門聲太?。ɑ蛱螅?,在門口等待的時間太短(或太長),或是稱呼時忘了加上“夫人”而得到冷眼和訓(xùn)斥。就算這些都合適了,表情不到位也是不行的,哪怕你僅是平靜——平靜意味著“平等”,于是也就意味著“無禮”。

阿陽從未在安吉麗娜身上看到過一絲自然的友善,那具海象般笨重的軀體出現(xiàn)在哪里,哪里便充滿令人不悅的沉抑,或同樣令人不悅的諂媚。

“你認(rèn)為這件才適合?”一天,安吉麗娜突然在面前停下,神色滿是譏諷。

“我試了好幾件,這是惟一合身的?!?/p>

“你不會不認(rèn)得字吧?嗯?”

阿陽低頭:幾個字母已被洗得很淡,但細(xì)看仍能分辨——LAURA。原來如此。盡管它已被淘汰,堆在無人問津的舊衣堆,但在那雙深海魚類的眼里,它所代表的權(quán)威并沒有失效——“勞拉”是吉祥島的主管。

那天最后,阿陽穿的是一件繡著“烏絲”之名的前員工斗篷般的舊衣,且不得不將更不合身的褲子一直勒系到胸口。

不僅員工,就連居民也盡可能避免“冒犯”安吉麗娜。

“寶貝兒,好好吃飯,寶貝兒,別胡鬧……”安吉麗娜言語甜蜜,神色卻咄咄逼人。她大聲表揚吃得又快又干凈的,而若誰吃得太慢,盤里的食物剩得太多,她便戴上手套毫不客氣地將食物往那些漏風(fēng)的嘴填塞。為了避開那可怕胳膊和冰冷雙眼,就連全身浮腫一吃就吐的蒙特?fù)P夫人也不得不主動拿起勺子。

弗爾歇先生和索爾教授例外。安吉麗娜溫柔地牽著他們的手,一起乘搭電梯到樓下。她的辦公室門口端端正正擺著一張小桌,桌上端端正正擺著兩位先生家屬特地寄來的美味——他們的包裹從來都是由安吉麗娜“親轉(zhuǎn)”。再沒有比那個時刻更和藹的二主管了,也許是因為兩位先生良好的食欲,也有可能,如來自俄羅斯的尼娜所說,包裹里時常夾有表示感謝的禮物。

阿陽一共向安吉麗娜申請過三次:兩套合身的工作服和存物柜,但直至離職前一個月,她才終于不需再穿那些繡著不同名字的舊衣,至于外套,則始終只能掛在別人的柜子把手。有一回下班她找了半天,才從扔換洗臟衣的布兜里找到自己的羊絨披肩。

安吉麗娜從沒喜歡過她。她們從沒喜歡過彼此。特別是自墻繪開工后,安吉麗娜的眼神越發(fā)冰冷,就像面對令人嫌惡的好吃懶做者。終于,在尋找芬尼的那個夜晚,這滿溢的嫌惡有了出口:“簡直難以相信!居然敢這樣偷懶!我看你是瘋了!”那個夜晚,安吉麗娜像只咆哮的海象,雙眼因生氣而怪異凸鼓。

“我沒有!”阿陽叫了起來,聲音因激動而發(fā)顫。她怎么可能偷懶?這里除了安吉麗娜沒人可能偷懶,就連伊蓮娜、芭芭拉都不可能。

芬尼失蹤前,她已機器般連續(xù)運轉(zhuǎn)了六小時。

“午夜咖啡”——多美妙的名稱啊,但實際上,這個跨越下午、傍晚和夜間的工作時段是最不受人歡迎的,因為無法與家人共享休閑時光。除了她,聚餐無論是對她還是對她惟一的家庭成員:一只年邁安靜的老狗,都無所謂。重要的是早上——這是她習(xí)慣的寫作時間。哪怕很久只字未動,她仍刻意留著這個時段:這使她感到自己并沒被拋棄,還有可以全然信任和投奔的“去處”。

她是J、Y、阿陽或者“口罩人”。

自踏進吉祥島,她便再沒有了過去。她的名字與所有居民一樣,被倨傲的塔娃繡在衣服上。

上班的第一個小時,她必須檢查負(fù)責(zé)范圍內(nèi)所有居民是否清潔并為至少一位居民洗澡。若上班時間在周一周二,那么還有機會挑較容易的居民,周期越往后,選擇范圍就越小直至別無選擇。

衛(wèi)生間里有一個大浴缸,但那些顫抖的腿根本跨不進去,于是它的功能成了支撐和存放:支撐站立,堆放衣物。她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噴頭和浴缸邊緣有著被前一班同事忽略的可怕污漬。

一切都令人窒息:沐浴液的悶香、酒精、藥膏、眼淚、癡笑、順?biāo)碌呐艦a物……人的適應(yīng)能力是多不可思議啊,她甚至已能忍受滑膩的潮濕滲入手套,忍受那些蒼白的,有著各式各樣破損,既怕冷又怕熱的肉體不遺余力的對抗。

“你沒孩子要那么多時間做什么呢?我不行,不上班的話我會很無聊、焦慮,甚至心虛?!蹦崮日f。這位溫和的俄羅斯女同事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一個單身者只肯每周工作三天。尼娜已在此工作了6年,每到下班她都眉開眼笑,行動迅捷,顯然,她并不喜歡這份工作,但卻從沒想過哪怕減少一小時的工時。是什么竟使一個人不上班就“心虛”呢?也正是那時,阿陽吃驚地意識到,自己眼里極重要的“自我空間”,對一些人而言不過是無所事事,虛擲光陰。

她想起某個明亮的秋日。

一個年輕人坐在河岸,邊上是一把吉他、三只啤酒,一本書。年輕人拿起琴,撥弄一會又放下。他這樣重復(fù)了幾次,每次都難以為繼:幾米外,一雙大眼正虎視眈眈——那個黑人不止一次明目張膽地靠近察看他的酒還剩多少。

琴聲終于徹底斷下。年輕人將書放進背包,開始大口喝酒。顯然,這違背了休閑的初衷。他年輕、單純,面對一個陌生異鄉(xiāng)人令人尷尬的迫不及待,除了手忙腳亂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他逃離般快快走掉了,其中一個瓶子里的酒還剩一大半。

黑人敏捷如豹——三個酒瓶隨著他的大步流星在塑料袋里磕來碰去。生存就是八仙過海。天開始轉(zhuǎn)冷,而撿瓶子的人越來越多,他不能放過任何機會,就像那個瑟縮在公園木椅過夜的吉普賽人——天知道他是如何追蹤到那位給零錢的德國老太太的商鋪的。幾乎每天,吉普賽人都會小心推開那扇掛滿飾物的門,謙卑地站在角落。老太太有時什么也不給,有時掏出幾歐,叫他去喝杯咖啡。

到處都是異鄉(xiāng)人。他們坐火車來,乘皮艇來,或是蜷縮在各種可以掩身的貨物間——只要能抵達(dá)這片“希望之地”。隱姓埋名輕而易舉,或者說,你的身份如此巨大:敘利亞人、阿富汗人、馬達(dá)加斯加人、岡比亞人……為著“希望”,不計其數(shù)的異鄉(xiāng)人義無反顧地將自己連根拔起,一任那巨大的、向著西歐瘋狂推進的颶風(fēng)拋甩。

一切都會過去的。包括衛(wèi)生間里令人煩憂的對抗。那些虛弱的腿臂支撐不了多久,他們終將屈服,終將在她的軟硬兼施下露出破綻——她則趁機眼疾手快將護攔卡緊。防護是雙向的:保護居民不跌倒,保護口罩人不被拳打腳踢。

最先從腳開始,這是為了避免萬一水溫不適導(dǎo)致軀體應(yīng)激反應(yīng)。流水在如同被揉皺又?jǐn)傞_的舊地圖般的肌膚宛延,他(她)雙手摟肩,眼神迷茫,因短暫的停水(如涂沐浴液)而瑟瑟發(fā)抖。

性別與隱私不再具意義。沒有了任何身外之物。這些曾經(jīng)強健挺拔、情欲旺盛的軀體,在時光和疾病的咬噬下再不具一絲美感。它呆滯、松弛、帶著病態(tài)的潮紅和遷延難愈的潰口。哪怕就是如此境地,只要碰及“敏感部位”,一種不知從何而來“踩雷”般的迸撞卻一觸即發(fā):垂到腰間的沉重乳房剛被托起又因這力量而頹然耷拉,蒼白的雙腿驟然緊夾,寸厘不讓,你甚至可感到那來自股骨的壓力,仿佛余生的所有力量都聚集于此,預(yù)留于此。他們目光驚恐,神色悲憤,在亂濺的水花中咒罵、敲擊、失禁……水嘩嘩流淌,到處都是濕的,包括口罩人的鞋襪,包括臉龐那分不清是水還是淚的流痕。

為什么呢?他們已遺忘了人間的一切,卻牢牢銘守這人類獨有的古老的羞恥,這再無處安放和續(xù)延的廢墟中的尊嚴(yán)。

接下來是配餐。

廚房位于半地下,透過窗子,可看到一些植物的下部葉莖。配餐臺上有個玻璃杯,里面裝著一匝手寫卡片,每取一張,就按上面的名字往餐盤放置相應(yīng)食物,再將卡片壓在盤底。

“霍夫曼,切掉面包邊。麗莎,只給流質(zhì)。弗爾歇,不能吃甜食。羅莎,吐司切成指頭大小……”阿陽一邊工作,一邊默背要點。配餐本不該由護理員做,但廚房目前只剩兩個員工。那位和氣的、稍走幾步便喘個不停的克羅地亞大媽已62歲了,她的最大心愿就是身體能再堅持五年,這樣的話退休金就不會因提前離崗而打折扣(德國退休年齡為67歲)。

另一個是來自俄羅斯的塔娃?!澳銓傺騿帷薄獎倎頃r,阿陽曾友好地問——塔娃細(xì)細(xì)的后頸有一個“羊”字中文紋身,但對方只冷斜一眼,一聲不吭。

塔娃的工作是管理庫存、為一樓和三樓備餐、洗衣、燙熨、縫補、拖地,以及抓住任何機會充滿怨氣地對新來者發(fā)號施令。“不要碰我的餐車!”“不是說了還有半塊黃油沒用完嗎?耳朵去哪了!”……從頭到尾,塔娃從沒稱呼過阿陽,甚至連“你”都不用。由于個頭瘦小,塔娃的工作服更顯松垮寬大,她提著水桶的樣子仿佛隨時都可能被自己絆倒,但這并不防礙那張布滿雀斑的尖臉的盛氣凌人。“讓開!”不止一次,塔娃把桶重重一放,將拖把粗魯?shù)赝㈥柲_下一推。

阿陽只見過一次塔娃的笑。那是一個晴朗的午后,下了班的塔娃一邊走一邊梳著濕發(fā)。她剛洗過澡,身著一件清爽合身的碎花連衣裙,側(cè)向陽光的臉漾著毫無目的的微笑——這笑,使得那張其貌不揚的臉幾乎有些動人。這畫面只保持了幾秒:當(dāng)看到迎面而來的新來者,塔娃小臉一板,身子一挺,漠然而過。

配餐時間為40分鐘。這段時間,艾瑪會將居民一一安置并系上即將落滿食物殘渣的圍裙。

艾瑪來自加納,三十出頭,聲音嘹亮,她的職責(zé)是端茶倒水,喂飯陪玩,盡管總得眼疾手快收拾打翻之物,尋找并安頓東游西蕩的居民,這仍是吉祥島令人羨慕的工作。艾瑪?shù)膯栴}在于與伊蓮娜的糟糕關(guān)系:僅一個月她們就暴發(fā)過三次大吵。艾瑪聲音很大,但沒用,她不夠刻薄,德語也遠(yuǎn)不如伊蓮娜——對方不僅各種罵詞信手拈來,還粗魯?shù)刎Q中指。每回事后艾瑪都紅著眼去敲安吉麗娜的門,但得到的結(jié)果通常是各打五十板。一天,當(dāng)艾瑪又抹著眼睛從辦公室出來,阿陽善意地將幾朵茉莉放到這個非洲女人的掌心。

“噢,謝謝!”艾瑪吃驚地抬頭,破涕為笑。

那是她們首次近距離接觸。之后,某種微妙的類似“友誼”的東西出現(xiàn)在兩人之間。她們開始有分寸地相互幫忙。

“幫看一下,我上個衛(wèi)生間?!边@是艾瑪最通常的請求。她離開的時間通常超過阿陽的預(yù)期,但她的確是去衛(wèi)生間——這是工作時間“缺席”的惟一可能去處。做為“回報”,在可以接受的情況下——居民不那么臟,艾瑪也會給阿陽搭一把手,而以前,她從來都不聞不問。

“啊,抱歉,我今天肩膀很痛?!卑斦f。她本已走了過來,但又快快退開——布魯諾因腹瀉而將輪椅拉得到處都是。為了證明自己并非找借口,艾瑪還特地歪著身子呻吟了幾聲。

沒什么好說的,這并非艾瑪?shù)穆氊?zé),只是布魯諾實在太重了,阿陽不得不軟硬兼施。

“為什么不請病假?”

“還沒那么嚴(yán)重。再說,我不來人手就更不夠了?!卑㈥柭逼鹕恚x天謝地,布魯諾終于有所配合。

“你不知道一年可休六周帶薪病假?”艾瑪一臉的不可思議。

她不知道。她從沒請過病假。她突然明白,為什么節(jié)假日總是生病高峰,總有人需要與她換班。

“你真老實。記住,只要有醫(yī)生的病假條就行,這一點都不難的。還有,小心那個瘋子!”艾瑪神秘兮兮的神情透著“我可是為你好才講的哦”的付出感。幾天后,為著一場隆重的家庭慶典,這位強壯的非洲女人“病倒”了,一休就是十天。

毫無疑問,“瘋子”指的自然是伊蓮娜。這個來自巴爾干半島的五十歲女人,瘦小、微駝、齊耳短發(fā)染成鮮紫。阿陽剛來時跟過她幾天。

“安娜夫人,這條黑裙怎樣?”“布麗吉特我的美人,您一定喜歡這條圍巾”,“里昂先生,配上這條皮帶就再也沒人比你更帥了”……伊蓮娜翻箱倒柜,不厭其煩地對著那些空洞目光征詢、比畫,仿佛這些哪兒也去不了的人要去參加盛宴,仿佛這些干凈衣物能維持一天而不是一小時。

“啊,又懶又笨的壞種!”伊蓮娜突然夸張地大喊,同時用力豎起中指。她罵該死的(上一班同事)竟沒疊好衣服,罵只有瞎了眼的廢物才會忘記在洗漱盒里備毛巾,她甚至罵居民的家人是勢利鬼,因為寄來的包裹竟沒有發(fā)油和護手霜。她的情緒變化是如此之快,仿佛時刻準(zhǔn)備著出演沖突與混亂的鬧劇演員,只要她一出現(xiàn),你就會覺得必定哪兒出現(xiàn)或?qū)⒊霈F(xiàn)可怕的差錯。

阿陽永遠(yuǎn)忘不了那個下午。為了向新來者示范,那天伊蓮娜挑了以禮貌著稱的弗爾歇洗澡,但老先生的沐浴露只剩一個空瓶,伊蓮娜在罵完了某人的祖宗八代后差她去拿其他人的。也就兩三分鐘吧,就在她拿著東西回來之際,隨著一聲嘶吼,浴室傳來重重的撞擊聲。推開門:弗爾歇扶著浴缸,怒目圓睜,除了滑脫到足踝的褲子,一絲不掛。兩米開外,伊蓮娜蝦子般躬著,涂得又黑又深的雙眼充滿痛苦。跌落在地的噴頭水花四射,到處污水橫流……她驚慌地將伊蓮娜扶起——那沾著穢物的頭發(fā)令她禁不住陣陣反胃。

“他打我……”伊蓮娜抽抽搭搭,隨后吐出一口紅痰。

弗爾歇仍在歇嘶底里嚎叫,由于激憤,他抖得快站不住??砂㈥柌桓疑锨?,一步也不敢。

“噢,親愛的弗爾歇先生,沒事沒事?!眱蓚€男同事如同天兵神降。他們淡淡看一眼神情狼狽的女同事——伊蓮娜非常及時地止住了抽泣,平靜熟練地處理。從頭到尾,沒人問發(fā)生了什么,沒人給出任何安慰,他們仿佛什么也沒看到,或說,仿佛每天都看到。

“你知道,我不過是讓他再等等?!睅讉€男人離開后,伊蓮娜的淚水又來了,而處理事情期間,她一直低垂眼簾,不發(fā)一言?!澳阒?,我不可能傷害他。”伊蓮娜一邊說,一邊捂住肚子。據(jù)說她有嚴(yán)重胃病?!澳阏f我是最棒的……你真的這樣說了對嗎?”伊蓮娜淚光閃閃,神情迫切。

“是的。”阿陽真誠地回答。她不過才來幾天,并不了解這位同事,但她想不出更好的安撫之詞。她被嚇住了。她還沒習(xí)慣嚎叫和無所不在的瘋狂。她見識過伊蓮娜的神經(jīng)質(zhì)也目睹其盡職的工作,不管多臟多麻煩,伊蓮娜絕不會省略任何一項程序,其中一次,僅為某一居民清理換藥她就整整跪了半小時。

阿陽握過伊蓮娜的手:粗燥堅硬,盡顯辛勞。

弗爾歇先生是禮貌的。這個消瘦、一臉苦相的高血糖患者,說得最多的是“謝謝”。

弗爾歇從不會兩手空空。他總是牽著因藥物副作用而滿臉瘡痘的海迪,哪怕后來他不得不使用助行車,也總想方設(shè)法騰出手來。他稱海迪為“我的妻子”。海迪從不回應(yīng)也從不抗拒。他伸手,她就握住上前,哪怕飯正吃到一半,他松開,她就停下等候。他們就像一對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連體人,只要遇見一個,另一個必伸手可及。

那天開始時是順利的,雖然弗爾歇很不情愿,最后還是松開了海迪的手,但就在阿陽出門找沐浴露之際,他從門縫瞥見了些什么——比如,木然而立的“妻子”。焦慮突如其來,他開始不安,抗拒。伊蓮娜當(dāng)然不會傷害弗爾歇——任何工作人員都不會故意傷害居民——這一點,直至離開吉祥島,直至如今,阿陽都堅信不疑。

問題在于伊蓮娜總管不住自己的嘴,她神經(jīng)質(zhì)的喋喋不休易使人緊張沮喪,終于,在某個飽和點——流水噴涌之際,弗爾歇暴發(fā)了——朝伊蓮娜揮出一記重拳。

當(dāng)然,弗爾歇轉(zhuǎn)身就忘了這一切。他神情平靜,目光遙遠(yuǎn),一如既往拉著海迪的手,對每個擦肩而過者禮貌地說“謝謝”。

事情就此過去。與阿陽擁抱一下后,伊蓮娜擦擦頭發(fā)和嘴,繼續(xù)工作。她的背顯得更駝了些。那時阿陽并不知道,那是她們惟一的擁抱,惟一的片刻友愛。

“到底還要多久?”芭芭拉不耐煩的聲音從對講機傳來。

“大概十分鐘?!?/p>

“總是這么拖拉!”說完,芭芭拉按斷了通話。

配餐的四十分鐘里,阿陽共接到芭芭拉五次電話,其中兩次,是在最后五分鐘。

芭芭拉——當(dāng)看到這個波蘭女人時,你會聯(lián)想到榨汁機。那具枯瘦、皺巴的肉體仿佛是用濾掉所有液體的殘渣組成,一張凋零的波絲菊般的臉,每條皺紋、每個斑點都含怒蘊恨,以至她不得不對此揮霍無度,但這具身體又是隆重的——至少它的主人盡量使其隆重:衣、帽、鞋、包……無一不是名牌,無一不經(jīng)過精心搭配,哪怕在駛?cè)腓F門后這一切馬上被丑陋的工裝取代。她陰著臉,在更衣室咬牙切齒,像噴消毒劑一樣夸張地噴灑香水。

大多時候,阿陽的對講機是安靜的,但若碰上芭芭拉當(dāng)班,對講機便仿佛火警,響得急切頻繁。

“阿陽,下來!”“阿陽,五分鐘后到105!”“我要記錄文檔,沒空廢話,現(xiàn)在!”沒有征詢,沒有體諒,只有命令。芭芭拉是繼安吉麗娜后的“第三把手”。

阿陽無奈地呼一口氣,一邊換手套一邊匆匆下樓。她知道棘手的霍夫曼和索菲婭正等著——這是芭芭拉為她準(zhǔn)備的雷打不動的“禮物”。霍夫曼,是的,就是一腳將瑪吉踹倒那位。他高大、健壯,如同魯莽巨童。他討厭一切聽不懂的聲音,討厭任何不請自來的打擾(為其洗漱更衣),他皺著眉,困惑地望著那些因他推搡而踉蹌的身影。他不知這些是怎么回事。他對這個世界沒有一絲恨意。幾個月后,麻煩開始升級,因為他什么再也看不見。世界濃縮于觸覺。他摸索食物、桌椅、墻壁,摸索頭發(fā)和臉。他被徹底困住了,任何一步都可能邁向深淵,任何風(fēng)吹草動都可能是攻擊,為此他團團亂轉(zhuǎn),四處出擊,哪怕大多時候他的擊打?qū)ο笫恰翱铡薄?/p>

至于腰如躬蝦,永遠(yuǎn)要求餐具必須擺得端端正正才肯吃飯的索菲婭,哪怕只是上衛(wèi)生間也一定要提著那個裝滿化妝品的袋子。不幸的是,那個袋子變得越來越重,她拖著它,久不久停下,掏出點東西扔掉。后來,就連空袋子也成了麻煩:她連支撐自己的肉身都難。

“看在上帝的份上!”索菲婭望著擺歪的刀叉,氣呼呼地說。她是個講究的人。她的手細(xì)嫩如少女。以前每隔一兩周就有好心人坐在花園為她涂指甲油,但現(xiàn)在,那些稱她為“媽媽”的好心人兩個月才來一次。他們戴著口罩,在十幾米外比手畫腳。新冠——什么鬼東西?!她生氣地張開五指:指甲油已快脫光了!可沒用,他們一步也不肯走近,這使她憤怒不已。

不一樣的居民,一樣的困難重重。阿陽要做的,就是盡力按住那蒼老卻不顧一切積蓄力量的抵抗者的手,芭芭拉則趁機快速清潔、更換,并將睡裙(衣)角在雙腿間打個牢固的結(jié)(為了避免夜間尿布被拉扯出來),這是最后一步也最危險:令人不適的緊勒常使居民失控。

“閃開!”隨著阿陽一聲驚呼,芭芭拉本能地往后仰去——上帝保佑,她躲過了索菲婭的牙。另一回則是芭芭拉突然把阿陽往后用力一拉,緊接著將霍夫曼往前一推,她們遠(yuǎn)遠(yuǎn)站著,緊張地看著床上動靜:霍夫曼保持著剛倒下的姿勢,大喊大叫,手足亂蹬。芭芭拉的舉動讓阿陽驚駭同時又理解——這是削弱對方力量的惟一辦法:那位盲眼巨人在躺姿下無法輕易挪動、發(fā)起攻擊。

“你總是拖泥帶水!”那晚,關(guān)上霍夫曼的房門后,芭芭拉又開始了習(xí)慣性抱怨?!叭?,把那些東西弄走?!卑虐爬终f。“那些東西”指的是剛換下的臟物。

“不。”阿陽正視對方,聲音果斷。

芭芭拉呆住了,仿佛發(fā)生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

“午夜咖啡有12個居民,我本不應(yīng)離開。你知道,一樓并不在我的工作范圍。同事間應(yīng)當(dāng)互相幫助,而不是只管利用使喚。”說完,阿陽脫掉手套。

“哎……”快到樓梯時,芭芭拉突然叫住她,“……謝謝?!?/p>

這回輪到阿陽呆住——這最后兩個字,干巴巴卻足以作為里程碑!

那時刻真是怪異又尷尬,兩人都被對方不尋常的言行震驚,以至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你在這多久了?”終于,阿陽打破了沉默。事實上,她的“頂嘴”與其說是出于勇氣,不如說是出于不抱希望。她的心失衡得如此厲害。她想弄清楚,自己的處境到底多糟又還能多糟。

“21年。”芭芭拉嘆了口氣。

阿陽倒吸一口氣。也是在那刻,她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個容顏憔悴的波蘭女人的拒斥有所松動。

八月終于到來。

沒有對抗,沒有垃圾,只有色彩。阿陽期待八月就如同童年時期待新年。

吉祥島已運轉(zhuǎn)了三十年,也許以前這里是有普通裝飾物的,但最終,它們不得不減少或干脆消失。阿陽到來那天,兩個員工正將幾幅帶框水彩掛到更高處,雖然不久前畫的高度已調(diào)整過?!版i”在吉祥島隨處可見:房間、衣柜、碗柜、甚至冰箱都得上鎖,因為都有可能使居民受傷或被居民破壞。

學(xué)過幾年畫的阿陽來得正是時候:墻繪無疑是此地最佳的裝修選擇。之所以將時間定在八月,是因為九月將有上級前來巡視——良好形象總是能加分的,特別是對據(jù)說很快就要升職的主管而言。

不過,對一位毫無資歷的新來者,安吉麗娜自然要再安排一位“藝術(shù)總監(jiān)”。人選很快就定下:正利用業(yè)余時間進行裝修施工培訓(xùn)的布麗。布麗有著雙深綠色大眼,金褐色的頭發(fā)又厚又亮,如果體重縮減一半,絕對是個美人。

工作并不復(fù)雜,布麗負(fù)責(zé)“設(shè)計”:找些網(wǎng)圖然后稍加修改。阿陽負(fù)責(zé)施工:在空白墻面依葫蘆畫瓢。臨摹不是問題,問題是高大的墻面不易掌握比例且一些地方一碰墻粉就撲簌簌地掉,因此布麗的第二職業(yè)——粉刷,馬上就派上用場。

第一天,她們一起刷了七十多平米,其中兩個墻頂至少四米高,且因下面是樓梯無法使用梯架。兩個女人高仰著頭,用盡一切可能的辦法:綁長掃把,騎在樓梯扶手,疊羅漢……墻漆滴在衣裳、頭發(fā)和眼鏡,沒關(guān)系,她們累卻合作愉快。那天布麗慷慨地讓阿陽行使了一回“特權(quán)”:在那間只有幾位高資歷員工才擁有鎖匙的漂亮小餐廳喝了杯咖啡。

接下來的一周,阿陽又在那里喝過兩次咖啡:一次是完成一盞古典燭臺,另一次則在布麗回羅馬尼亞老家度假前。“真不好意思,我這段實在沒空,要不你想想?我相信你。”告別時,布麗誠懇地說,然后再次打開小餐廳。

那面墻,介于大門與電梯之間。

墻面有長釘、鏈條、火警器、門鈴、電閘盒。這些東西早該藏起,否則那讓人崩潰的突然的鈴聲大作遲早會再發(fā)生。不過,她可不會將墻弄成二樓的樣子——她每天都看著那令人悲傷的荒誕:一群風(fēng)燭殘年之人顫顫巍巍地行走在太陽公公、大雄雞和向陽花之間。

這里不是幼兒園。那種幼稚爛漫不過是所謂神智正常者的一廂情愿。可,什么才是真正合適的呢——她同樣對那個世界一無所知。她沮喪地發(fā)現(xiàn),無論以何種角度解讀,其實都是徒勞的一廂情愿。

她沉思著——令人神魂顛倒的芬芳和自由只一墻之隔。她想起遙遠(yuǎn)的故鄉(xiāng),想起那幾乎永恒的灸熱陽光和艷麗的三角梅。

人們經(jīng)過的腳步開始放慢??谡种系捏@訝目光仿佛才第一次見到這位雙手沾滿顏料的中國同事。特別是瑪吉,總是盡可能逗留,她安靜而專注地觀看,久不久發(fā)出一聲“真好……”這嘆息似的羨贊令阿陽心間一暖,同時傷感升起。由于工作樓層不同,她鮮有機會與瑪吉打交道。她不知道這位年輕的保加利亞姑娘有何過往又究竟有何夢想,于她,“夢想”就像園中那尊清冷的,偶爾拂拭但很快又結(jié)滿蛛網(wǎng)的塑像。

胖子斯萬也停了下來。

這個三十出頭、身高和腰圍幾成正比的男同事給阿陽的最深印象就是“吃”,盡管有明文規(guī)定職工不許吃喝任何非自帶食品,但幾乎每次配餐她都會碰到斯萬大搖大擺打開冰箱,往嘴里大口填塞奶酪和香腸。他誰也不顧忌,塔娃對此也從來視而不見。

“蘋果味道怎么樣?”一個夜晚,前來接班的斯萬突然在阿陽耳畔輕語,神色諱莫如深。她一怔——他是如何又幾時發(fā)現(xiàn)的?要知道,她的工作服寬得足以蓋下一個嬰兒,而且每次下班前她都會謹(jǐn)慎地把皮核包好。

“它們掉了一地,怪可惜的?!彼龔娮麈?zhèn)定。

“呵呵,回家順利?!彼谷f淡淡地笑著說,雙目不帶一絲情緒。

之后幾天她一個蘋果也沒摘。它們成堆成堆落在地,黃胡蜂飛來舞去,肥大的無殼蝸牛留下道道惡心的爬痕。她等著。私自給居民規(guī)定外的“危險食品”是違規(guī)的,哪怕只是一個蘋果,哪怕她并不盲目。

她從沒答應(yīng)過麗莎。這位只能吃半流汁食物的老太太總是對餐點滿心期待,又總是很快一臉沮喪,她失望而堅定地推開那雷打不動的食物:土豆泥,眼巴巴地望著別人的盤子并常趁人不備抓上一把,然后咳得驚天動地。阿陽偷偷嘗過那絲毫未動的土豆泥——就像吞海水。

“這么咸?!卑㈥柊欀几斦f。

“不關(guān)我事?!卑斅柭柤纾耙膊魂P(guān)你事。”停一下,艾瑪又說。

這是提醒,她知道。她不會跟其他人說的。她不是斗士,昔日鋒芒在日復(fù)一日的消耗中早就淡如星輝。她惟一能做的,就是趁土豆泥端上桌前,偷偷往里加一兩勺清湯。

她記得當(dāng)?shù)谝淮文贸鎏O果,麗莎是如何影子般糾纏,混濁的眼小狗般滿是專注渴望?!安??!彼木芙^斬釘截鐵。真令人心灰,到處都是禁區(qū),到處得想方設(shè)法。她賊一樣偷偷摘蘋果,賊一樣背著麗莎偷偷給安娜和戈魯伯。

好在她有辦法彌補。在那間門鎖緊閉的屋子,她如同掌握真理的上帝,在“午夜咖啡”時段將布丁、酸奶、果汁拿出。麗莎常能分到兩份布丁,為此老人眉開眼笑,捧著她的手親了又親,親了又親。

幾天過去。

什么也沒發(fā)生——斯萬甚至沒告訴布麗。真難以置信。要知道這倆總是一起吐云吐霧、勾肩搭肩,她曾一度以為他們是情侶。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對斯萬一無所知。這個似笑非笑的胖子的每寸脂肪仿佛都攜著雷達(dá),悄無聲息收集各種蛛絲馬跡并滴水不漏地揣著。他目擊一切又袖手旁觀,既不制造和參與任何紛爭,也不會對誰施以援手。裝修期間,大汗淋漓的布麗曾讓他幫鉆幾個墻孔,“不?!彼芙^,連借口都沒有。沮喪又無奈的布麗只好自己解決。

誰也不能拿斯萬怎樣,包括安吉麗娜。整個吉祥島,只有斯萬從來不慌不忙,不冷不熱。

你為什么來這兒——那個八月之末,斯萬停下,這樣問。

你為什么來這兒—— 一次又一次,同樣的話從不同的人問出。

“我們什么都有,但我們不知怎么使用,他們(白人)知道?!边~克說。這個來自岡比亞的年輕黑人用幾年完成了德語和老人護理培訓(xùn),自此,他以及他那年輕的家庭便牢牢駐扎在這片大地,而遙遠(yuǎn)故鄉(xiāng)那由他出資建造的大房子,則豐碑般向父老鄉(xiāng)親們證明著一個移民者的成功。

“我有兩個孩子……你知道,哪怕現(xiàn)在波蘭的最低時薪也只有3歐。”伊萬說。幾十年來,他的工資支付形式從東德馬克到德國馬克再到歐元。如今德國的最低時薪是10歐(2020)。

至于很少說話的瑪吉,某次她們在藥店碰到:“腳,我丈夫……”瑪吉磕磕巴巴,連比帶畫。阿陽不知道瑪吉的丈夫具體做什么,但知道很多外國男性在德國當(dāng)卡車司機、郵遞員或建筑工。

“哼,總有混蛋跟我過不去,老娘才不稀罕留在那些鬼地方。如今我就呆在這,哪也不去了?!币辽從忍统鱿銦?,在墻角蹲下。她對“那些鬼地方”的不屑神情顯得有些不自然。十年間,伊蓮娜已更換了四個老人院,她打算一直呆下去的吉祥島,無疑是最難的。

你為什么來這兒?因為簽證,因為養(yǎng)家,因為人際關(guān)系,因為——哪兒的門都有可能關(guān)上,但吉祥島永不會。

當(dāng)然,也有可能因為“愛”。按規(guī)定,員工每天工作前都要向上帝禱告。

阿陽只在上班的第一天跟著同事禱告過。之后,那印著圣言的小本子就被一勞永逸地塞進抽屜,直至下一位新來者到來。那抽屜,她拉開過無數(shù)次:快速從中抓出一把紙巾,為居民擦流涎、湯水、眼淚。

“你為什么來這兒?如果我是你,我一定去柏林,因為有更多機會?!蹦鞘撬谷f惟一一次主動給出某種建議,而語氣,有著令人訝異的陌生的關(guān)切。

事情得從布麗度假歸來說起。

那天,我們的藝術(shù)總監(jiān)站在那幅由“手下”獨立完成的畫前,久久一言不發(fā)。她拿來顏料和筆,似乎想要修改,但最終,她放棄了。偶有其他同事經(jīng)過,發(fā)出贊美,她聽著,不置可否,僵硬的表情似在盡力忍受什么。布麗從沒對那幅畫——蔥郁的熱帶雨林,發(fā)表過任何看法。

新任務(wù)很快到來。為了展示“開門見書”,布麗要在大門邊安置一個大書柜,不僅如此,柜里還要有音樂盒、鐘、唱片機等。要求:以假亂真,三天完成。

一切如此簡陋、不便。由于畫面巨大,光爬上爬下測量和貼膠線(為了保證線條筆直)就幾乎耗掉一天,又由于門不時開合,阿陽不得不時常將工具東挪西移,以讓餐車、垃圾或輪椅進出。更麻煩的是那些突然出現(xiàn)的好奇臉龐——天知道他們是如何越過攔在梯口的障礙物的。

“啊,這是核桃木吧?我的床就是核桃木做的”,“喂,喂喂,那個鐘壞了,好久都不走”“我家也有一個音樂盒,但芭蕾舞者的腳斷了”……他們一邊說,一邊觸摸、摩擦、敲擊。他們擰開顏料,將手伸進水桶,把臉和衣裳弄得五顏六色。他們一次次突破被不斷加高加重的障礙物,發(fā)出伯樂般的驚嘆。偶爾,布麗出現(xiàn),但只遠(yuǎn)遠(yuǎn)看幾眼便走開。她再沒幫阿陽扶過架子換過水,也再沒打開過咖啡屋的門。第三天下午,布麗帶來了一堆網(wǎng)購產(chǎn)品。她一言不發(fā)打量了畫一會兒,然后將那些東西:布娃娃、硬皮書封、CD、小相框……把書柜空格貼填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從神情來看,布麗對自己這種“平面與立體相結(jié)合”的創(chuàng)意相當(dāng)滿意。她甚至在地球儀(畫的)邊上貼了兩束假花,而書柜邊上的古典油畫框(畫的),則被無情地噴了一層閃閃發(fā)光的金粉。

阿陽盡力克制。畫畫是避難所,哪怕只能庇護幾小時、幾天,她也不想失去。她要堅持到最后:上級視察即將到來,所有員工(包括布麗)必須在護理上全力以赴,為此這幅最后之畫她可以自由發(fā)揮,而為了保證“裝修”進度,一位實習(xí)生將為她看守每一位“越界者”。

多么珍貴的時光,除了電梯偶爾開合,世界安靜。這屈指可數(shù)的松懈靜息以至哪怕離開吉祥島很久,阿陽仍無法忘記:她穿著寬大的護理服,戴著口罩,用著簡陋的工具,如同得到上帝寵幸的窮人,寸陰是競,全心全意。

那是一扇開在幽暗角落的生機盎然的窗。

芬尼不見了。

這并不令人意外。這位84歲的居民總是疾步如風(fēng),紙片般單薄的身體總是被發(fā)現(xiàn)在別人的衣柜或被子里??谡秩嗽缫蚜?xí)慣這種“躲貓貓”并知道,要不了多久芬尼的哭聲就會從某處傳出。是的,哭聲幾乎就是芬尼之存在標(biāo)志:餓了哭、拉了哭,睡前哭,醒了哭,躲久了哭,被人發(fā)現(xiàn)了哭……但那晚,阿陽找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卻一無所獲。

她沮喪地靠在櫥柜前——這個地方是芬尼最喜歡呆的。只有在這里,這位吵鬧的老婦才會安靜:她目光炯炯,如同巡視領(lǐng)土的君王般來回踱走,然后拿起抹布,依次擦拭灶臺、洗手池、龍頭……濕布擦完再用干布,動作井井有條,爐火純青,仿佛這操持了一生的家務(wù)從未被中斷。

“嗚啊——”一陣沉悶的哭聲突然傳出。阿陽一下直起身,如釋重負(fù)。真是百密一疏——怎么竟沒想到電梯!在吉祥島,再沒有比那個冷灰色機器更繁忙的了:運送食品、藥物、垃圾、擔(dān)架,以及口罩人疲倦的肉身。它是如此重要,就連尖刻的伊蓮娜也發(fā)出過提醒:“你不是在咖啡廳!要學(xué)會節(jié)省每點體力!”

如同俄羅斯套盒最里的一個,電梯狹小、混濁、令人窒息。只在必要時阿陽才使用電梯,比如必須在下班前拖走的垃圾。垃圾有好幾種:墨綠色的大塑料袋裝使用過的尿不濕,不同顏色的布袋子裝不同類別的衣物和床品。她側(cè)過臉,深吸一口氣憋住,直至為垃圾袋打好結(jié)。這些東西由于污穢而無比濕沉,或深或淺的滲痕隨著半躬的軀體從污物間一路延至電梯口,當(dāng)?shù)诌_(dá)底層,滲痕再從電梯口一路延至垃圾箱和洗滌間。有時她能一氣辦到,更多時候得停下喘息。她從來無法看到自己的背影,但通過那幾道歪歪扭扭的拖痕,那背影又如此明白無誤地被看見:毫無優(yōu)雅可言、汗水淋漓的,這世間千千萬萬的體力工作者。

“嗚啊——”電梯門開了,芬尼瘦巴巴的背出現(xiàn)眼前。她渾身骯臟,正對著一灘新鮮尿漬號啕大哭。

“簡直難以相信!居然這樣偷懶!我看你是瘋了!”一陣怒斥突然響起,阿陽回頭:安吉麗娜正推著布魯諾夫人,一臉的氣急敗壞。

布魯諾是一小時前被推進房間的,因為那無休止的嚎叫已引發(fā)了一場戰(zhàn)爭:弗爾歇要捂住布魯諾的嘴,里昂不讓,于是兩人打起來。芬尼就是在她勸架時不見的。一切都令人焦頭爛額,除了將布魯諾暫時單獨隔離她別無選擇。

安吉麗娜從不相信阿陽沒借畫畫之機偷懶?!斑@不跟昨天的差不多嗎?還要多久才算完呢?本來人手就不夠。”每次經(jīng)過她都會發(fā)出類似抱怨。裝修決定是主管勞拉下的,她沒法反對,她感到忿忿不平的是:這么輕松的活竟需要一個月!以至她不得不頂上好幾個午夜咖啡。她相信這是新來者的花招: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地臣服于她。終于,那個晚上,置疑落下實錘,不滿有了去處:當(dāng)她前來發(fā)藥,阿陽竟不在,不僅如此,一位居民還因為圖省事而被單獨關(guān)離。

“我沒有!”阿陽反駁,但在芬尼的震天哭聲里,這聲音如同泡沫。

“想保住工作就給我好好做!否則滾!”——伊蓮娜。天知道為什么那晚這兩人竟齊齊上陣。伊蓮娜齜牙咧嘴,一臉鄙夷,瘦小的身板忠心侍衛(wèi)般貼站在龐大的二主管身旁。

阿陽松開芬尼——剛剛還哭號不已的老太太眼疾手快地從桌面抓起兩塊面包,狼吞虎咽,她神色平緩,目光空茫,仿佛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一種奇怪的地質(zhì)解體般的松弛通體而過。阿陽抬起頭,迎向那二位的目光沒有躲閃,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委屈。

“該走的是她而不是你!”那個最后之夜,伊萬忿忿不平地說。

似乎真是如此:伊蓮娜導(dǎo)致她最終決定離開,但其實,她從沒與這個紫頭發(fā)女人有過什么沖突,上班的頭兩個月還常點頭招呼。之后,伊蓮娜對她的態(tài)度越來越淡,言語越來越刻薄,開始她以為是因為艾瑪,但后來發(fā)現(xiàn)投訴過伊蓮娜的遠(yuǎn)不止艾瑪一人——也許正是人際沖突而來的孤立使得伊蓮娜意識到最好與“權(quán)威”站在一起,要知道,這已是她更換的第四個老人院。

伊蓮娜開始動不動就去敲辦公室的門,無論大事小事都畢恭畢敬地向安吉麗娜請示,一段時間后,她終于獲得不需敲門就可直接進入的特權(quán),而后來的“涂墻事件”,使其又有了機會與布麗結(jié)盟。與其說伊蓮娜真的憎恨誰,不如說其狐假虎威的“矢”只根據(jù)權(quán)威之“的”而瞄射:有什么比打壓一個不討喜的新來者更方便和安全的呢?這種“自?!笔侨绱嗣つ炕煦纾彩挂辽從燃瓤膳掠挚蓱z。

“如果我是你……”斯萬的話落在耳畔,卻那么遙遠(yuǎn)。

那扇“窗”,斯萬看過,尼娜看過,瑪吉看過——所有吉祥島的人都看過。

“灰不溜秋,天不藍(lán)云也不白,那些葡萄——我都無法肯定那是不是葡萄!還有草地和路,全都灰不溜秋……”面對那幅畫,布麗失望的語氣就像質(zhì)檢員在評價一個浪費原料的不合格產(chǎn)品。

“我還需要最多三小時……”

“明天再說吧?!闭f完,布麗以修理為由把梯子搬走了。

沒有三小時,就連三分鐘也沒有。次日,當(dāng)阿陽捧著顏料抵達(dá),吃驚地發(fā)現(xiàn)伊蓮娜正站在那本該她站的地方——正用一把大刷子盡心盡力地抹蓋她一整天的勞動。

“噢,我一直希望能到那樣的地方看看,那一定是很棒很難得的體驗!”這是當(dāng)?shù)弥㈥栐凇隘側(cè)嗽骸惫ぷ骱螅晃簧钤诹硪粋€歐洲國度的女作家在某次聊天時說。

“你試過什么工作嗎?”阿陽問。

“試過一次。但天啊,第一天那些人竟讓我去掃廁所!我的眼淚一下就出來了。怎么可能?!不可能接受這種屈辱的?!?/p>

“后來呢?”

“我只呆了半天就再也沒去,也沒再找任何工作。好在我先生理解,我還是在家寫東西吧?!?/p>

她們似乎還聊了一些其它。阿陽記得當(dāng)時那種深沉的疲憊,就像缺氧癥。她不知女作家呆的那半天到底做了什么,她是到吉祥島才知道:馬桶清潔與否不能光看一面,因為男性小便時是要掀起坐板的。她想起印度加爾各答的“仁愛之家”,那些來自世界各地的照顧瀕死的無家可歸者的志愿者(大多都是背包客)。他們年輕、健壯、充滿奉獻的渴望與激情。幾天或幾周后,志愿者帶著“經(jīng)過洗禮”的靈魂離開。

她不是為了清洗什么才到吉祥島的,因為生活突然出了岔子,命運的颶風(fēng)將她高高席卷又拋落,為了不被再次吹走,她不顧一切在荒原狂奔并闖入一座荒涼之城——吉祥島。它收留了她,但從沒安撫過她的兵慌馬亂。當(dāng)然,偶爾它也會溫情流露,讓她暫時抖落身上的雪,令人失望的是,雪后裸出的并非是她希望的新芽,而是布滿黑斑的舊枝。

整整兩天,阿陽一筆也沒畫,布麗給的新方案原封不動地粘在原位。

人們匆匆經(jīng)過,目光謹(jǐn)慎,不發(fā)一言,誰都知道這兒有著一場暗涌的風(fēng)波??谡质嵌嗝春玫难陲椢锇?,薄薄一層,卻能如此成功地將喜怒愛憎變得整齊劃一,包括她的。

布麗不再等了——工作固然重要,但由誰決定怎么工作,更重要。對待阿陽,她從沒有像伊蓮娜那般粗暴直接,她只是無聲地按下彼此間的降溫鍵,直至冰點。

伊蓮娜開始出入咖啡小屋。得承認(rèn),兩位新結(jié)盟者的初期合作相當(dāng)高效。她們想出了一個好辦法:用投影儀將圖案投在墻上——這為測量定位省下了大量時間,而之前,單槍匹馬的阿陽如同古老的手工藝人,每點每滴都是徒手勘測。盡管有設(shè)備相助,調(diào)配色彩光影卻仍需人工,但阿陽是絕不會再動筆了——在畫被抹掉那天,她便收拾好了畫筆和調(diào)色盤。她不會再接受布麗可怕的審美和對她勞動的侮辱。

這是吉祥島,這兒不需要什么藝術(shù)品味,一個小小的新來者興不起什么風(fēng)浪。布麗再次網(wǎng)購了一堆塑制品,她們認(rèn)真地涂上膠水,按著機器投下的圖案隊影貼上相應(yīng)的假物。遺憾的是那面墻處于半地下通道,每次開門關(guān)門“穿堂風(fēng)”都會將東西震松吹落,于是兩位藝術(shù)家只好時常重補重粘。

阿陽記得,離開吉祥島的最后一天,幾串脫了一半的葡萄藤和一條原本系在“和平鴿”上的紅緞帶不住晃來晃去,晃來晃去。

離圣誕節(jié)還有兩周。

那個難得的晴天,阿陽站在東門街36號,靜靜看著正在卸包的郵遞員。她曾以為它們是辦公用品,后來,她開始一箱一箱地拆。這些東西從輕到重,從潔凈到骯臟,它們接觸人最私密的部位,掩飾人最不堪的脆弱。它們是人類的偉大發(fā)明與綿綿哀傷。

郵車開走了。她將一封信塞進郵箱。信封里有兩樣?xùn)|西:一張病假條,一封辭職信。

辭職前,她探訪過另一家老人院,她仍記得當(dāng)時的驚愕:竟然沒有任何臭味,墻上竟然掛著那么多藝術(shù)品,桌椅竟然沒有潑灑的茶湯,而地面——你甚至可以赤腳行走。沒有呵斥、沒有哭泣、沒有突如其來的可怕聲響和令人精疲力盡的對抗。一些老人甚至還拿來茶和點心,溫柔地問她要不要吃些什么。至于口罩人,個個衣著得體,眉親目善,且從不必單槍匹馬——一個容納十人左右的小餐室,竟同時有四位員工在場。

她幾乎要落下淚來。她想起吉祥島—— 一片與世隔絕的流放地。它被置于茫茫滄海,沒有燈塔也不知經(jīng)緯,那些被命運席卷而至的人們,一朝登島便永無歸期。

那個最后之夜,她像牽孩子一樣,將居民一個一個帶到龍頭前,認(rèn)認(rèn)真真洗手。

“香嗎?”她將熏衣草放到那些顫抖的掌心。

有人開心地點頭,有人漠然地將花兒扔下。她打開箱柜,將所有玩具拿出來,將好吃好喝的擺滿。是的,她就要走了,下一位新來者將承接下“午夜咖啡”,將坐在此刻她坐的地方,想方設(shè)法使時間變短。他(她)能忍受戈魯伯的擰鎖聲嗎?他(她)會對那些被偷偷扔掉的藥丸視而不見甚至還幫掩護嗎?他(她)是否會為克里絲汀娜尋找并保留報紙上的圖案(半年來,克里斯汀娜已臨摹了28幅畫)……她想著,如同即將撇下家小的遠(yuǎn)行者一樣一遍遍細(xì)篩:還有什么沒備好,還有什么沒留下。

除了伊萬,沒人知道她的打算,但顯然,人們嗅到了某種微妙氣息。自她拒絕再拿起畫筆后,沒有過節(jié)的同事態(tài)度更友好,有過節(jié)的,雖談不上溫和,但也絕不再趾高氣昂,咄咄逼人。她清楚,這并不是因為她變得重要,而是,她不再需要。什么也不抓取,什么也不被抓取,如同空蕩卻完整的“零”。這種狀態(tài)下,就連不可一世的安吉麗娜也開始主動打招呼——盡管對于這種“放低”,那雙大泡眼有著多么明顯的不適。

她不是被誰逼走的。她已不再是逆來順受的新來者,吉祥島已將她培訓(xùn)成為一名合格的格斗者并啟示——真正的對手其實只有,從來只有一個:自己。

所有的狹路相逢到此為止。她要與吉祥島徹底決裂。她從沒愛過這個地方?!皭邸薄趺纯赡堋獜娜绱嘶臎鲐汃さ耐寥烂壬趺纯赡堋街⒊砷L于那些蒼白肉體和空洞眼眸……“上班如臨大敵,下班刑滿釋放”——每有朋友問起,她總是這樣回答。這不是玩笑。這是她半年來的真實感受——在這樣的情況下談愛——多么的遙遠(yuǎn)而可疑。

“安娜,我把熏衣草放在衣柜里了……”“瑪雅,要扣好安全帶才走……”“戈魯伯先生,我?guī)湍阆盗藯l鏈子,這樣眼鏡就不容易丟了……”

沒人理會她的叮囑。沒人跟她道別。沒人祝她前程似錦也沒人要她牽腸掛肚。

無處告別。無可告別。無需告別。

她感到,自己從沒被如此寬容、信任,從沒有過如此純粹的愛和孤獨。

兩年后

2022,德國開始與新冠“和平共處”,各行業(yè)恢復(fù)運轉(zhuǎn)。

一個明亮夏日,一個中國女人走在古城,朝著東門街的方向:為期一周的“東門藝術(shù)節(jié)”正如火如荼地進行。

到處熙熙攘攘,美食攤一家接一家,并不寬敞的街道中間,一支樂隊正在激情四射地演奏“夏威夷之歌”。掌聲、笑聲、杯盞磕碰聲……一切都在迫不及待盛開、搖擠。人們擦肩而過,一張張臉陌生而快樂——想必在他人眼里,那張東方之臉也是如此這般吧。沒人能從那張臉讀到她曾在某個隔絕之地整整隱身六個月,雖然通過谷歌地圖,你能追蹤到那地兒的建筑、綠植分布、甚至花園里的帳篷尺寸。沒人知道,就在這條充滿歡聲笑語的街,她曾如同世間惟一的活物,騎著自行車穿梭在無邊寂靜,聽著風(fēng)中的喘息和輪鏈的摩擦。

一切恍若隔世。

那地方——吉祥島,咫尺天涯。它搖搖晃晃又堅如磐石,千瘡百孔又百毒不侵,就連席卷世界的疫情都不曾使它偏離軌跡半分。

六個月的隱身生涯,她如同孤注一擲、自投羅網(wǎng)的餓獸,既主動又被動地窺視并經(jīng)歷。她吞噬一切可能吞下的,無論營養(yǎng)抑或帶毒。對抗無所不在,矛盾無處不在。那個世界,徹骨孤寂與致命天真水乳交融、刻薄暴戾與溫柔顫栗同呼共吸。

八月的陽光明亮得幾乎荒謬。

她拿著酒杯,在刺目的光芒下半瞇著眼:鮮花、小狗、嬰兒車、擁抱、親吻、哈里亞路……各種影像快進般更迭,然后,一尊永不言語也永不更改的母子像浮現(xiàn)。

彈指一揮。兩年來,對在吉祥島經(jīng)歷的一切,她鮮少提及,只字未寫,直至看到一個龐大的悲傷數(shù)據(jù):2021年,僅中國,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就達(dá)1300多萬,居世界第一。此病每年所致的社會總經(jīng)濟負(fù)擔(dān)為11406億元,是癌癥經(jīng)濟負(fù)擔(dān)的5倍。隨著中國人口平均壽命的增長,每年約有30萬新發(fā)病例……(數(shù)據(jù)來自《中國阿爾茨海默病報告2021》)

1300多萬被放逐到時間外的暮年,1300多萬被困在注定只輸不贏的消耗戰(zhàn)的家庭,在大大小小的滄海孤島不存在般地存在著……

寫作不是藥。寫作是一面鏡子。

202房、205房、211房……一個個佝僂身影隨著鍵盤聲踽踽行出。他們走過長廊,越過沙發(fā),穿過墻,出現(xiàn)在久違的花園小徑。

漸漸的,人越來越多,他們語言不同,膚色各異,長青藤般布滿園子,溢出街道,在喧嘩與騷動中逐隊成群又遁跡匿影。

責(zé)任編輯?? 包倬

紀(jì)塵? 生于廣西,瑤族。寫作者,旅人,打工者。曾獨行亞非歐多國,出版有長篇小說《冰之焰》,以及旅行文集(遇見——這世上的陌生人)等?,F(xiàn)長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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