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籍甘肅天水，現(xiàn)居烏魯木齊，供職于新疆作家協(xié)會。出版有散文集、長篇散文、詩集、小說集、長篇小說等。曾獲三毛散文獎、在場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天山文藝獎、《西部》散文獎、華語文學(xué)傳媒獎提名等。有作品譯為英、日、意、德、法、俄、韓等國文字在海外出版。

藿 香

有一年，我在北疆的霍城縣吃魚時，發(fā)現(xiàn)湯中放了藿香。那次，戰(zhàn)友先是帶我們?nèi)ズ又嗅烎~，那魚真是好釣，釣鉤投入水中不久便覺得手中的魚竿一沉，還傳來明顯的震動感，我迅速提出魚線，便有一條大鯉魚蹦跳著被釣出。一個多小時后便釣了一水桶魚，我們覺得釣得多了吃不完也帶不走，就收了竿。

戰(zhàn)友讓他的妻子在一家餐館中親自操作，不一會兒就做出一盆帶湯的魚。戰(zhàn)友的妻子還做了一盤涼拌青椒，只放了醋和鹽。她說涼拌青椒用醋腌半小時即可，吃的就是青椒的脆和原汁原味的辣。我一嘗果然好吃，之后在家做過幾次，均吃得頗為舒服。

那天我吃第一口魚時，便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以前沒有嘗過的味道，一問才知道戰(zhàn)友的妻子在里面放了藿香，她說看見餐館后面的菜園中種有藿香，便順手揪了幾片葉子洗干凈后放進(jìn)了魚湯中。我頗為欣慰，終于吃到新疆的藿香！為了解惑，我去菜園中看藿香，它們大約有一米高，自下而上長滿繁碩的葉片，頂端還開著淡紫色花朵。吃藿香吃的就是葉片，我摘下一片葉子細(xì)看，紋理細(xì)膩，手感柔軟，還沒放到鼻子下就聞到了香味。這就是藿香了，我算是像疏附縣的那位村長所說一樣，是看了一下認(rèn)了一下記了一下，以后再也不會和另一種叫霍香的面食混為一談了。

回到餐桌邊吃魚，發(fā)現(xiàn)那盆魚不但味道獨特，更為難得的是魚湯中有一股天然的藿香味道，讓人忍不住用舌頭含著藿香葉不愿吞下，想多體味一會兒那濃濃的藿香味。

大家吃完魚后頗為開心，戰(zhàn)友駕一輛軍用三輪摩托車載大家返回。走不多遠(yuǎn)，他便“哎呀呀”地駕不穩(wěn)了，我們從上面摔下，摩托車亦翻到了路邊。大家一起把摩托車抬起翻過來，再次發(fā)動上路。走不遠(yuǎn)，他又“噢喲喲”一聲，我們和摩托車又翻到了路邊的棉花地里。

無奈之下，我們便只好步行回去。戰(zhàn)友的妻子在行走間說，藿香不僅可用于煲湯，還可用于炒菜、燉肉，因為其味道很濃烈，放入任何食材都可浸味進(jìn)去，可謂是調(diào)味之王。她還說到她母親每到春節(jié)，總是用一頓放了藿香的傻兒魚召喚分布于四面八方的兒女回四川老家，兄妹一聽到母親在電話中說過年了，回來吃藿香魚吧，他們便歸心似箭，馬不停蹄地往家趕。

后來在被稱為“蚊蟲王國”的北灣，我再次體驗到藿香的作用。北灣的蚊子多是出了名的，常見人們邊走路邊揮手驅(qū)趕蚊子。更為離奇的是北灣人在外面解手時會點一堆火，借煙熏才可避免蚊子的干擾。有人曾測驗過，在北灣一把抓下去，手里會有五六十只蚊子。為避免蚊子叮咬，北灣人在夏天能不出門便不出門，等到秋后蚊子消遁，才開始在外面活動。

我和北灣邊防連的戰(zhàn)士去額爾齊斯河南岸巡邏，一位戰(zhàn)士悄悄塞給我一把藿香葉，讓我夾到帽檐、衣領(lǐng)和袖口處，我問他做什么用，他說蚊子來了您就知道了。到了南岸，眼見黑壓壓的蚊子壓了過來，頓時像是讓天都暗了下來，但我們跟前卻不見一只。那戰(zhàn)士告訴我，蚊子怕藿香的味道，便不會光顧人。果然如他所說，在巡邏中我沒有挨一只蚊子叮咬。

椒 蒿

五月的角，六月的蒿，七月八月當(dāng)柴燒。此為北疆說椒蒿的順口溜，意思是，在六月里吃椒蒿最好，過了這個月份，椒蒿便長粗，不能食用。

在新疆，經(jīng)常聽到人們用民謠、順口溜和諺語講述食物，譬如“一口香，一碗飽”“哪怕活到中午，也要準(zhǔn)備晚飯”“馬是男兒的翅膀，飯是人類的營養(yǎng)”“有地不嫌遠(yuǎn)，有飯不嫌晚”“天天騎的馬不長膘，天天吃的飯沒味道”“挑衣服的人挨凍，挑飯菜的人挨餓”“繩軟好系，飯軟好嚼”“瓜熟透了甘甜，菜炒熟了可口”“飽不宰母雞，餓不食谷種”。依我看，順口溜說得久了，便會像“吃肉的牙長在嘴里，吃人的牙長在心里”一樣成為諺語。諺語并非是神創(chuàng)造的，而是人們長久言傳，被更多的人記住并深信有一定的道理，遂成為諺語。

椒蒿的別名叫灰蒿和蛇蒿，多生于山坡、草原、林緣、路旁、田邊及干河岸。新疆人則將椒蒿稱為“麻烈烈”，是因為椒蒿入口有一股異香，近似薄荷和藿香，但又比此二者的味道濃烈，麻烈烈地攪?yán)p舌頭和味蕾，故得此名。

椒蒿是多年草本植物，北疆一帶的溫泉、精河、查布查爾和東疆的巴里坤、伊吾等地均多產(chǎn)此物。新疆人對端上餐桌的椒蒿的態(tài)度持兩端：一者認(rèn)為其味麻而苦，一口不吃，避而遠(yuǎn)之；另一者卻鐘愛其獨特之味，吃一次后欲罷不能，常掛念在心上。

我第一次吃椒蒿是在駐巴里坤的邊防一團(tuán)，一道涼拌椒蒿上桌，立刻將一桌人分成兩派。一派如前面聽說覺得其味道不好，筷子一伸又猶豫著收回；另一派如我，一嘗之下喜形于色，不但覺得那么好的味道難得，而且食之后感覺有了提神的作用，于是便多吃了幾口。那天在席間聽說，有人將椒蒿稱為“新疆芥末”，我深以為是。椒蒿一入口便自舌尖散出一股麻味，如果在口中稍微品一下，或者咀嚼，那股麻味便自口腔侵入鼻腔，頓覺刺激，亦讓人清醒了不少。

巴里坤是新疆漢文化最為集中之地，尤以中國傳統(tǒng)美食特色最為明顯，據(jù)說這里的家庭主婦因鐘愛椒蒿，遂用其代替花椒，久而久之巴里坤人便吃椒蒿上癮，尤其是喝酒后吃一碗椒蒿湯飯，既解酒又解饞。那天我們亦在最后吃了椒蒿湯飯，那面片揪得小而薄，加之放了醋，再由椒蒿一提味，整個湯飯便湯鮮味濃，食之頗為舒爽。

后又聽人說椒蒿還被稱為“新疆毛尖”，想必是被當(dāng)作茶喝了，但我沒有喝過，想象不出是怎樣的炮制程序，泡出的湯汁又是怎樣的顏色和味道。

吃過一次椒蒿土豆絲后，便知道用椒蒿作輔料，還可以做出椒蒿炒羊肉、椒蒿餃子、椒蒿拌面、椒蒿炒雞蛋、椒蒿湯飯等。我那次想從巴里坤帶一些椒蒿回去，但尋遍菜市場卻不見其蹤影。細(xì)問之下得知，吃椒蒿吃的是剛長出的嫩葉尖，我去的時令不對，用巴里坤人的話說，椒蒿已經(jīng)長成了?稈，快結(jié)籽了。

到了第二年五月底，突然想起“六月吃蒿”的說法，心想巴里坤的椒蒿應(yīng)該有賣的了，便去北園春菜市場打聽。北園春在烏魯木齊是品種最全的菜市場，凡是與吃有關(guān)的東西，在這里沒有找不到的。進(jìn)入北園春一問，一位熱心人一指不遠(yuǎn)處的一個攤位說，就那兒，這幾天只賣椒蒿，別的什么都不賣。我過去一看，果然是鮮嫩的椒蒿，一把一把地碼成一堆，誰要買，只能按照從上到下的次序買，不能隨意挑選。我看那一把剛好吃一頓，便買了一把，回家做了一盤涼拌椒蒿。做涼拌椒蒿不難，先將椒蒿摘好洗好瀝水，起鍋燒開水，將切好的椒蒿放入焯水一分鐘，撈出瀝干。這時切好姜蒜，備好辣椒段，在鍋內(nèi)將油燒熱，放入蔥姜蒜辣椒段炒香，倒入瀝水后的椒蒿，加鹽、蒜末、醋等翻拌后裝盤上桌。之所以在最后要放蒜末，是因為先前的蒜主要用于炒香了，出鍋再加點蒜末，味道會更香辣可口。

后來聽說，居住在伊犁河邊的錫伯族人將椒蒿稱為“布爾哈雪克”，即“柳葉草”“魚香草”的意思。錫伯族有一道菜叫“椒蒿燉魚”，是從河中打出魚后現(xiàn)用河中水，再放入椒蒿燉煮而成，出鍋后味鮮肉嫩，讓吃過的人念念不忘。有一次去伊犁參加一個文學(xué)活動，我先前的戰(zhàn)友一大早去伊犁河邊釣魚，無奈那么大的伊犁河居然在那天無魚，他見到一位漁民用漁網(wǎng)打得一條大魚，便掏錢買回來讓餐廳做了一大盆椒蒿魚。大家在席間吃得贊不絕口，我一問才知道他為買那魚花了一千多元，我便覺得太貴了，但又覺得他是出于深情，便多吃了一些。

回到烏魯木齊，聽說幸福路有一家叫“嘎善”的錫伯族餐廳，其椒蒿燉魚在喜歡吃椒蒿者中已廣為人知。我去吃過一次，發(fā)現(xiàn)廚師除了在魚湯中放椒蒿外，還打入了一點面糊，撒了些韭菜花，一嘗味道更是鮮美，忍不住幾口就喝完了一碗魚湯。那一頓我放下矜持，吃得酣暢淋漓。

吃完后與餐廳老板交流，得知現(xiàn)在有人專門種植椒蒿，不僅春夏兩季能吃到新鮮的椒蒿，哪怕大雪紛飛的寒冬也能吃到干椒蒿，最重要的是不論新鮮還是干葉，其味道都絲毫不減半分，喜歡吃的人在菜單上一看到“椒蒿”二字就挪不開眼睛，大聲吆喝著讓服務(wù)員上一道有椒蒿的菜。

最難忘的是在溫泉縣吃到了椒蒿拌面，本來是一大盤拌面，拌菜中且有羊肉和青椒，但因為有了椒蒿提味，吃起來連拉條子也感覺不一樣了，顯得分外筋道和爽快。吃完后本來要按照“原湯化原食”的原理喝一碗面湯，老板卻勸我們喝一碗放了椒蒿的魚湯，并強(qiáng)調(diào)魚是早上剛從河中打來的，椒蒿也是剛長出的嫩尖葉片，來她餐館吃拌面的人沒有不喝那湯的。我想起先前幾次喝過的椒蒿魚湯，便讓老板趕緊上魚湯，等到喝完后一抹嘴，其舒爽享受的美妙感覺，已很難用言語表達(dá)。

后來在烏魯木齊北京路的一家餐館又吃到了椒蒿拌面，但卻聽到了一個讓人傷感的事情，說是有一個人前后三年，每到星期天必去吃一頓椒蒿拌面，每到他要來的日子，餐館會早早地為他備好面菜，他一進(jìn)門坐下便可以動筷子。但有一天他卻沒有來，幾經(jīng)打聽才知道他在來餐館的路上出了車禍。我聽得很震驚，好像剛吃下的拌面堵在了心里，直至回到家才好受了一些。

另有一人和椒蒿有關(guān)的事情，聽來讓人欣喜。他見椒蒿廣受歡迎，便承包了十余畝地大面積種植椒蒿，不料到了該長出嫩芽的時節(jié)，那椒蒿才長出一兩寸高的小苗。他覺得選擇的地方不宜種植椒蒿，遂絕望放棄。但誰也沒想到那椒蒿在后來卻長得很快，在第二茬給他長出了齊刷刷的嫩芽。他跪在地邊大喊一聲“椒蒿”，繼而淚流滿面，喜極而泣。

苜 蓿

張騫是一個對美食感興趣的人，他出使西域在政治、軍事方面失敗后，欣然發(fā)現(xiàn)可做別的事情，譬如把吃過嘗過的食物記下來，遇到種子悄悄捏一把裝進(jìn)口袋，同時還收集一些西域歷史、地理、游牧民族和各王國信息，回去好歹有個交代。

張騫當(dāng)使者當(dāng)?shù)每?，他被匈奴擄去?dāng)了俘虜，后又成為匈奴的女婿，前后折騰十余年。后來，好不容易到達(dá)大宛國，又被人家用冷冷的幾句話拒絕，但他收集的西域信息，終使他變成了成功者。他不是政治家和軍事家，確實難以完成使者任務(wù)，但他在地理方面的愛好，使他鑿空西域，開拓出在日后大放光彩的“絲綢之路”，使他的人生價值高蹈于歷史之中。

張騫從西域帶回的諸多物種中，苜蓿被稱為“牧草之王”，人們在其青嫩時，將細(xì)小尖芽炒菜食之，可謂是最有用的植物。如今的百獸都可食苜蓿長成后的莖葉，但在苜蓿傳入中原之初，卻只有皇帝座駕之馬才可食之，所以便有“天馬常銜苜?；ā敝f。據(jù)《史記·大宛傳》載：“大宛國左右……馬嗜苜蓿。漢使張騫取其實來，于是天子始種苜蓿、葡萄。”可見，漢武帝時期才開始大面積種植苜蓿。唐代顏師古為《漢書·西域傳》作注：“今北道諸州，舊安定北地之境，往往有苜蓿者，皆漢時所種也?！北蔽恨r(nóng)學(xué)家賈思勰在《齊民要術(shù)》一書中，詳細(xì)記載了苜蓿的栽培方法：“土宜良熟。七月種之。畦種，水澆，如韭法?！薄缎绿茣ぐ俟僦尽酚涊d：“凡驛馬，給地四頃，蒔以苜蓿?！避俎Ｗ鳛橛蛲馕锓N，能在中原站住腳并廣泛傳播，與在各個朝代都是戰(zhàn)馬的重要飼料有密切的關(guān)系。

葛洪在《西京雜記》中，將苜蓿記錄得頗為奇怪：在大宛國，必是自生的玫瑰樹，才在其下生長苜蓿。如是人栽種的玫瑰樹，則不會有一株苜蓿生長。不僅如此，他后來又對苜蓿記錄了兩筆。其一，風(fēng)刮入苜蓿枝葉間，會長久蕭蕭然響動，故人們將苜蓿稱為“懷風(fēng)”。 其二，如陽光明媚，照在苜?；ㄉ?，便反射出奇異的光彩，故人們將苜蓿稱為“光明”。苜蓿為何會那樣？葛洪沒有解釋。進(jìn)夏，乃至入秋，苜蓿便不再動，亦無光彩。人們于是知道，在開春發(fā)芽的苜蓿，被葛洪看到奇異二三，是因為苜蓿在春天律動的原因。春光明媚一說，亦可作為例證。

苜蓿在很多地方都有，我到新疆后，發(fā)現(xiàn)新疆的苜蓿之多為中國之最，生長有十三種苜蓿中的八種。吐魯番一帶春來早，每年二三月間可采摘頭茬苜蓿，其時烏魯木齊大雪紛飛，但在街頭卻能碰到吐魯番的苜蓿，讓人忍不住買上一點，回家用開水焯過，或涼拌或炒肉，算是提前嘗到了春天的味道。

等到四五月份，烏魯木齊周邊的苜蓿便紛紛長出，尤其是南山的苜蓿最多，有人說南山的苜蓿能管夠所有烏魯木齊人的嘴。南山專有一個地方叫苜蓿臺，可供人們觀賞苜蓿和摘苜蓿，還可眺望終年積雪的博格達(dá)峰。

常見的苜蓿多用于做涼拌菜，開春后摘苜蓿葉莖的前三四節(jié)，清水沖洗干凈后，開水焯熟，再入涼水浸泡十余分鐘以增其鮮，而后雙手輕搓去除部分汁液。備小蔥花、姜絲，熱油澆過后加食鹽、涼拌醋及蒜泥等調(diào)味品，調(diào)勻入味后即可食用。涼拌苜蓿味鮮美，爽口清脾，是家庭餐桌上常見的小菜。喜歡喝酒的人，多用涼拌苜蓿下酒，其清爽、嫩脆的味道極佳。

新疆人喜歡吃苜蓿餃子，在每年四五月間，將苜蓿嫩牙采摘回家，洗凈后先用開水迅速焯一遍撈出，再用冷水漂洗一遍，將水分?jǐn)D盡后，與事先準(zhǔn)備好的羊肉、色拉油、鹽、蔥、姜末等拌勻，調(diào)制出自己喜好的口味，然后用搟好的面皮包成餃子，下鍋煮熟后，蘸上蒜醋汁食用，其味頗為鮮美。

一位朋友無意間問起苜蓿有幾片葉子，有說三片的，有說四片的，一時爭論不休。那片苜蓿地的主人對苜蓿了如指掌，笑著說他種苜蓿多年，見過葉片最多的也就是三葉。有一個說法，如果你碰到了四葉的苜蓿，就會交好運。關(guān)于苜蓿葉片還有一個說法，一葉苜蓿代表希望，二葉苜蓿代表付出，三葉苜蓿代表愛情，而稀有的四葉苜蓿代表幸福。

大家在苜蓿地里隨意走動，種苜蓿者不覺間又說起一個故事。有兩個相戀的年輕人，因為一件事鬧了別扭，彼此不肯讓步。村里的一位老人告訴他們，在苜蓿長出的春天不能生氣，否則會一年不順。他們害怕了，問老人有何辦法，老人說找到四葉的苜?？梢酝炀冗\氣，他們聽后裝作無所謂，但心里都為對方擔(dān)憂。一天晚上下起暴雨，他們?nèi)栽跒閷Ψ綄ふ宜娜~苜蓿，也終于明白彼此之間其實都很在乎，于是便懂得了愛情，亦明白了那位老人的好意。四葉苜蓿最終并沒有出現(xiàn)，但老人看見他們和好后笑了……四葉苜蓿，愛情的見證！

關(guān)于四葉苜蓿，有一件逸事。一次，拿破侖帶兵打仗，大軍經(jīng)過一個草原時，他發(fā)現(xiàn)有大片苜蓿，他的坐騎總是忍不住想去吃苜蓿嫩綠的葉片。雖然戰(zhàn)場上的變化瞬息萬變，但拿破侖心性高傲，仍決定全軍暫停，讓戰(zhàn)馬先吃一會兒苜蓿再走。馬吃苜蓿，拿破侖便得以走動活動筋骨，他發(fā)現(xiàn)一株四葉的苜蓿，甚覺奇特，便俯身仔細(xì)去看。就在他剛低下頭時，一顆向他射來的子彈穿了過去，他由此逃過一劫，從此他便稱四葉苜蓿為幸運草。

有一位朋友在南山開了一家農(nóng)家樂，幾次邀我們?nèi)コ攒俎?，聲稱弄十余種苜蓿菜讓我們吃。大家好不容易湊齊上山，卻因一場大雨沒摘上苜蓿，瑟瑟發(fā)抖半天便匆匆返回。事后問他何時能吃上苜蓿，他說現(xiàn)在的苜蓿長得一人高了，是喂牲口的，你們上來……他意識到說漏了嘴，便改口說等明年開春來吧，他的承諾，刮再大的風(fēng)也吹不走。

第二年春天在托克遜見到了大面積的苜蓿，發(fā)現(xiàn)每根苜蓿才冒出一兩片葉子，但因為它們密集擁擠在一起，便讓人覺得是一大片綠色。我們從苜蓿地回去，便吃到了頭茬苜蓿，其綠嫩和鮮脆的樣子，讓人尚未動筷子便滿心歡喜。那苜蓿是和肉一起炒的，我吃了幾口，覺得味道極為鮮美，既不失自身的嫩脆之感，又因為浸入了肉油而有了微膩的味道。那天我們喝了不少酒，到最后苜蓿已變得微涼，吃過一口便有清沁心脾之感。吃完離開時，主人給每人備了一塑料袋新鮮苜蓿，告訴我們?nèi)绻X得唇干舌燥，可以苜蓿佐膳，是維護(hù)健康的上品菜肴。

后來在疏勒縣，終于共同感受到了一次苜蓿和張騫。縣上建了一個張騫公園，立有一尊張騫的塑像。我去看時發(fā)現(xiàn)塑像下有苜蓿，雖不多，但長得莖直葉繁，還開出了小花。我發(fā)現(xiàn)附近有一根引水管子，便打開水龍頭讓水澆那些苜蓿。我坐在張騫塑像下聽汩汩流水聲，想張騫兩千多年前的歷史，度過一個安靜的下午。

前年，在托克遜見到人們把苜蓿收割晾干后，捆成方形草垛，等待大卡車運走。打聽這些苜蓿垛會被運向何處，答曰從霍爾果斯口岸出去，運往中亞乃至俄羅斯、土耳其等國。苜蓿起初是從那里傳過來的，現(xiàn)在又踏上了返回的道路。

羅布麻

茶之奇事頗多，魯迅先生在《古小說鉤沉》中記有一事，說上古時，丹丘一帶出大茗茶，服之能生出羽翼。此說法如果說的是人，那么人生出羽翼，作何用處？魯迅先生只是提及了此事，并未做任何解釋，想必是因為上古之事，神乎其神，沒有答案。

另有一事很詳細(xì)，說有一余姚人，名曰虞洪，某日在山中遇一道士，被引至瀑布山前說，他是丹丘人，聞虞洪善用具飲茶，故斷定虞洪仁惠，并告之此山中有大茗茶樹，采下好茶，用茶具飲之最佳。他不久將離世，所以寄望虞洪，撫虞洪將這一秘密傳世。那道士說完那番話后，去了哪里，無人知道。但此事有兩點好：其一，道出飲大茗茶必配茶具，極富現(xiàn)實濕暖。其二，人間傳承，見美德，亦見人心溫暖。這樣的事，讀來頗為有趣。后來，虞洪在山中立碑，祭祀那道士。虞洪讓家人入山，果然獲得大茗好茶。

產(chǎn)于新疆的羅布麻，亦有趣事。大約在兩千年前，羅布麻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東方的葉子，想必是羅布麻沿著絲綢之路到西方后，得了此名。其實東方的葉子一說，指的是茶葉。也就是說，羅布麻很早時，就已經(jīng)被人們當(dāng)成茶葉在喝。

羅布麻產(chǎn)于塔里木河和孔雀河一帶，此兩地屬羅布泊范圍，所以它的名字中便有了“羅布”二字。新疆人說起羅布麻，從語氣可明顯地感覺到，他們不是在說一種茶，而是在說一種神奇的事物。與人們細(xì)聊羅布麻，才知道大家不僅僅把羅布麻當(dāng)茶喝，而是將其當(dāng)成了養(yǎng)身健體的補品。譬如喝羅布麻茶，有平肝安神、清熱利水的作用，可用于肝陽眩暈、心悸失眠、水腫尿少，高血壓病、神經(jīng)衰弱、腎炎水腫等癥；適用于中老年人及高血壓、高血脂、心腦血管疾病的人群飲用。

有一年五月，我在塔里木河邊見到一片羅布麻，它們只開粉色小花，花香并不濃郁，身姿也不妖嬈，實為常見的樸素植物。于是便想，從任何一株植物或一根草，其實是看不出名堂的，要想細(xì)究其不同凡響之處，還得經(jīng)過長時間親身實踐，才能知道其益處。在這方面做得最好的是李時珍，他走遍山川大地，親口嘗試無數(shù)種植物，判斷出其中對人體有用者，并寫下一部《本草綱目》。

羅布麻在《西域水道記》中也有記載：“羅布人用胡楊做舟，曲木為罐，劈梭梭為柴，插蘆葦為室，織野麻為衣，取羅布葉、花代茶飲已有千年之久?！蹦菚r的人們生存得極為不易，放眼望出去能吃能喝者不多，所以便只能就地取材建屋做衣，吃的穿的可勉強(qiáng)應(yīng)付，但吃的食物卻勉強(qiáng)不得，于是乎小心嘗試，終發(fā)現(xiàn)羅布麻葉可泡水飲用，遂將其當(dāng)成了茶葉。羅布麻茶最早被譽為神茶，后又有野茶、夾竹桃麻、茶花麻、茶裸子等稱呼。但新疆是一個不產(chǎn)茶的地方，加之又僅僅被生存在羅布泊一帶的羅布人飲用，所以沒有得到傳名出去的機(jī)會，乃至到了今天，在新疆并不為眾人悉知。

早先在羅布泊的樓蘭人，和羅布麻有數(shù)千年的淵源。1900年，斯文·赫定在向?qū)W爾德克的帶領(lǐng)下，發(fā)現(xiàn)了樓蘭故城。他們出土的美女干尸上，就身著羅布麻衣，可見兩千多年前樓蘭人穿的是羅布麻。當(dāng)然，歷經(jīng)兩千年時間的羅布麻衣出土后很快就氧化腐朽了，斯文·赫定正在遺憾，一扭頭卻看見奧爾德克身上穿的也是羅布麻衣，于是轉(zhuǎn)憂為喜，從奧爾德克嘴里打聽出了有關(guān)羅布麻衣的來龍去脈。奧爾德克在無意之間又為斯文·赫定的探險考古幫了一個忙。其實奧爾德克是斯文·赫定探險考古生涯中的重要人物，雖然國際考古界公認(rèn)是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了樓蘭，貝格曼發(fā)現(xiàn)了小河墓地，其實奧爾德克才是發(fā)現(xiàn)樓蘭與小河墓地的第一人。如果沒有他，這兩座震驚世界的遺址有可能與兩位探險家失之交臂。1895年，斯文·赫定首次走向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由于條件惡劣，加之他經(jīng)驗不足，幾乎陷入絕境，被一支駱駝隊搭救后，每天喝了一壺羅布麻茶才得以活命。1899年，斯文·赫定在瑞典國王經(jīng)諾貝爾的資助下，第二次進(jìn)入新疆考察探險，在一戶人家討要羅布茶時遇到了奧爾德克。奧爾德克是奇人，他本名叫烏斯曼，1864年出生于塔克拉瑪干中的阿不旦村，人們都說他因為喝著羅布麻茶長大的緣故，所以水性極好，可以在水里游走如飛地捕魚和抓鴨子，還可以背著一百斤重的麥子浮上水面。他父親看此情景高興地直呼：“我的奧爾德克兒子，我的奧爾德克兒子（奧爾德克，意為鴨子）?！弊源?，人們都叫他奧爾德克。奧爾德克的生命力極強(qiáng)，同時也是當(dāng)?shù)氐幕畹貓D，他給斯文·赫定和貝格曼當(dāng)向?qū)Ш螅麄兊目脊抛兊卯惓ｍ樌?，斯文·赫定發(fā)現(xiàn)了樓蘭古城，貝格曼發(fā)現(xiàn)了小河墓地。但這個穿羅布麻衣，喝羅布麻茶的奧爾德克，后來卻雙目失明，病故于卡拉莊，終年78歲。

史書記載雖然可靠，卻缺少新鮮細(xì)節(jié)，若想找到活潑的趣事，還是和人脫不了關(guān)系。譬如人們最早發(fā)現(xiàn)羅布麻的用處，是將其枝葉用于做草帽，戴在頭部有一股涼意，可起到醒腦安神作用。后來人們將羅布麻纖維紡織成衣，穿上可治療頭暈、感冒等疾病。

漢代的張騫雖然出使西域時艱難，但他一路卻喜歡觀察植物。也許他在這方面天生異稟，見樓蘭人多將羅布麻泡水喝，便帶了一些回去呈敬給漢武帝劉徹。劉徹嘗后大喜，下令從西域運大量羅布麻入長安，炒制成茶葉飲用。此后劉徹一直飲用羅布麻茶，活到69歲。乾隆在紀(jì)曉嵐的書中看到羅布麻的秘方，便將羅布麻茶定為宮中御品，從此享受羅布麻茶的食療效果，卒終89歲，成為當(dāng)時最高壽的皇帝。如今人們說到羅布麻，必然要提羅布麻茶，并習(xí)慣強(qiáng)調(diào)其對人體的好處。從漢武帝到乾隆，再到如今羅布老人之長壽，都是長期喝羅布麻茶最好的例證。

羅布麻的另一魅力在民間綻放，人們收割羅布麻后，將最好的部分用于編織漁網(wǎng)，次者用于制衣、織毯、泡澡和裝扮洞房。人們還會將羅布麻絮和羊絨混合紡織，或做成帕拉孜（地毯），或做成袷袢（外衣），可謂物盡其用。

每到五月的第一場暴雨前，常見人們忙于采摘羅布麻花，其時花瓣初長成，被采回后收藏，一旦有人生病，就用熱水沖服，其療效頗為明顯。我有一次在庫爾勒的一家餐廳，聽說有羅布麻茶，便點了一壺。倒入碗中后，其湯色略黃，似乎有什么凝在里面不動，手一晃卻漾起漣漪，一圈圈擴(kuò)散開復(fù)又凝攏來。喝一口覺得味道略淡，倒也爽口。

羅布人逐水而居，穿羅布麻衣服、喝羅布麻茶、吃羅布麻粉、抽羅布麻煙，人們以為他們是被時間遺忘的人，結(jié)果有一年全國統(tǒng)計出3700余名百歲老人中，羅布人就有800余名.又一年統(tǒng)計健康百歲老人19名，羅布人又占6名。這個遙遠(yuǎn)的地方，一時令世人驚奇。

塔里木河流域多羅布麻，亦多百歲老人，他們鶴發(fā)童顏，耳聰目明，有人笑談他們做新郎也沒問題，更別說下地干活和打魚。他們得益于天賜大漠神物——羅布麻茶，長年用羅布麻葉和花瓣泡茶飲用，便延緩衰老，延年益壽。

我曾在一戶羅布人家吃過飯，抓飯上來后他們只吃少許，拌面上來亦只吃幾口。我以為他們因年長便少食，但他們吃飯的時間持續(xù)得很長，飯畢后吃核桃，吃完核桃又吃紅棗，然后又接著吃葡萄、西瓜和杏子，最后喝一碗羅布茶，便一臉心滿意足的神情。他們勸我吃一些水果，無奈我將抓飯和拌面吃得夠飽，已吃不下任何東西。

莫合煙

莫合煙的激情歲月，只有新疆人記得。

我第一次聽說莫合煙時，聽到一句有意思的話：莫合煙，是每個人都能抽得起的煙。可見莫合煙一則便宜，二則受眾面廣。

后來知道莫合煙是蘇聯(lián)產(chǎn)物，在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傳入新疆伊犁，成為新疆男人的最愛。莫合煙在俄語中叫“瑪合勒嘎”，新疆人順著俄語發(fā)音稱之為“馬合兒煙”，后演變成“莫合煙”。

以前，抽莫合煙者隨處可見，但賣莫合煙卻皆在巴扎。在南疆的大小巴扎上，隨處可見莫合煙裝在尼龍絲袋中，男人們圍蹲在一旁，手持一根莫合煙，一邊微瞇眼睛抽著，一邊熱議著什么事情，莫合煙因此也就變成了巴扎上特有的味道。

新疆早晚溫差大，日照時間長，適宜煙草生長，故而天山南北都曾種植過莫合煙。從二十世紀(jì)三十年代起，新疆男人抽的都是莫合煙。至今，留戀莫合煙的老人們常說，莫合煙的那個勁兒，抽上一口會讓人精神大振，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想明白了，心里的煩心事也就不見了，抽莫合煙的年代，日子過得那叫一個舒心。

抽煙葉的人，與煙草離得最近。通常所見的莫合煙，是把煙葉的莖和葉片碾成顆粒狀，摻和在一起曬干，然后用清油烘焙而成，屬于純手工制作品。新疆人抽莫合煙有一種習(xí)慣，即用報紙卷煙抽，所選版面是無圖片或小字號的版面，點燃后抽起來沒有油墨味。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蘇聯(lián)的莫合煙和卷煙報紙進(jìn)入新疆，其煙為火柴盒大小的獨立小紙包，煙絲如小米粒，顆粒均勻、色澤金黃。用蘇聯(lián)報紙卷的莫合煙有一股特殊香味，但“洋報紙”畢竟有限，于是很多單位的報紙總是神秘消失，想來是被煙民們順手牽羊拿去享用了。

曾有一個卷莫合煙的順口溜：報紙白紙二寸半，倒在紙上向前轉(zhuǎn)。用點唾沫可連粘。大頭捻小頭轉(zhuǎn)，緊實一點成了煙。大頭要拆去，小頭叼嘴間，掏出火柴打火機(jī)，點上一抽云霧散，好似活神仙。

新疆人喜歡抽勁大的莫合煙，常常把煙葉整片買回家，煙癮上來了把煙葉揉搓成粗煙絲狀，抽起來會更加濃烈。人人都抽莫合煙，但煙癮有大小，所以不同的人便把稈、莖、葉的比例進(jìn)行合理調(diào)配，煙癮大的人會多放一些煙莖，煙癮小的則偏向于多放葉片。

莫合煙不僅是新疆男人熟悉的味道，亦有一套熟悉的動作——遞煙紙、撮煙粒、卷煙卷，一套熟練的動作便是日子的味道。二十余年前，我在葉城汽車站旁曾見到一個莫合煙攤，幾尼龍絲袋里裝著黃綠摻雜的莫合煙，旁邊放著一疊報紙和火柴。攤主看上去已年屆花甲，嘴里叼著一根莫合煙在招攬生意：“新煙葉子剛下來，來來來，卷一個！”老顧客都知道可隨意嘗試的煙攤規(guī)矩，便卷一根點燃深吸一口，眼睛微瞇著享受。

我那天無事可干，便在一旁看他們抽莫合煙，看著看著便發(fā)現(xiàn)看似簡單的卷莫合煙，其實是要講技術(shù)的。首先，用多少煙粒要把握好，如果在卷煙紙上放得太多，就會導(dǎo)致莫合煙太粗，紙裹不住煙粒會散掉；如果煙粒放少了又會讓莫合煙太細(xì)，抽起來紙的味道蓋過了煙的味道，等于抽的是燃燒的紙。同時，還要把煙身卷得均勻一致，如果卷成一頭粗一頭細(xì)的樣子，會被別人嘲笑抽的是“大炮”。有些人看上去是老煙民，他們僅用一只手和嘴唇，一卷一舔一擰，來回捋幾下就完成了全套動作。

那時我們是新兵，部隊在訓(xùn)練時不準(zhǔn)抽煙，但有一個戰(zhàn)友忍不住偷偷地抽，被抓住后在全連人面前被罰抽莫合煙。當(dāng)時他抽得嗆出了眼淚，但連長不說停，他便鼻涕哈喇地把一根莫合煙抽完了。那時候我不抽煙，看著他被莫合煙嗆得流淚便替他難受。多年后與那位戰(zhàn)友說起當(dāng)年的情景，他卻早已戒煙，而當(dāng)年不抽煙的我，如今反而變得煙不離手。

在和田和喀什等地，我多次見過男人們互敬莫合煙的情景。老朋友或熟人見面，便給對方遞上一張撕好的長條報紙片，對方接住后將其折成凹形，敬煙者把煙盒一旁的一小金屬片摳開，倒出一小撮莫合煙，兩人便邊卷煙邊拉家常。后來我才知道，這是男人之間的禮節(jié)，脾氣不投者從來不給對方敬煙，對方亦不會接受遞過去的卷煙紙。兩個好朋友一起卷一起抽莫合煙是互相尊重，一根莫合煙代表的是朋友情意。

我抽過一次莫合煙。在阿合奇跟著一位馴鷹人去放牧，他對我抽煙很有意見，認(rèn)為我一會兒點一根，從早到晚嘴上就不閑著，而他早上抽一根莫合煙可以管到中午，中午抽一根可以管到下午，下午再抽一根就可以管到晩上。我說我的煙不如莫合煙味道烈，所以便會多抽。他對我的說法不置可否，卻堅持認(rèn)為抽煙還是要抽莫合煙，因為莫合煙是從地里長出來的，沒有經(jīng)過機(jī)器加工，抽起來放心。

那天我們是去讓獵鷹捕獵的，他在路上給我卷了一根莫合煙，我沒抽完便覺得頭暈。他攔住我說，不要浪費莫合煙了，莫合煙也認(rèn)人呢。我雖沮喪，卻心服口服。

我們在山中轉(zhuǎn)了一天一無所獲，他一改在固定時間抽莫合煙的規(guī)律，卷了一根莫合煙滿面愁容地抽，兩眼似乎想從林子里揪出一只獵物，但一向靈敏的獵鷹沒有反應(yīng)，說明附近沒有獵物。我們怏怏然往回走，在半路上遇到了一只死去的鷹，它的雙爪摳在沙土中，我們將它的雙爪掰了出來，埋在了一塊石頭下面。他一邊走一邊回頭，似乎身后埋下的不僅僅是一只鷹，還有他的心事。

也就是在那次，我看到了一個男人因為憂傷不停地抽莫合煙，亦感到莫合煙濃烈的味道，有時能激發(fā)出難以抑制的傷感。自此之后，我總結(jié)出但凡抽煙者，無外乎兩種人，其一為得意者，其二為失意者。

如今已見不到莫合煙了，因為莫合煙的生產(chǎn)設(shè)備、降低焦油等都達(dá)不到標(biāo)準(zhǔn)，新疆在2004年禁止其生產(chǎn)，并關(guān)閉了所有莫合煙廠，莫合煙自此退出人們的生活。

我記得在1998年路過伊寧縣的喀什鄉(xiāng)時，曾看到楊樹上都釘滿了大鐵釘。那時候莫合煙還沒有被禁，大鐵釘上面掛滿了煙葉片，風(fēng)一吹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九十年代的伊犁大量種植煙葉，人們發(fā)現(xiàn)路邊和田間地頭的楊樹可利用，便發(fā)明了懸掛煙葉讓其風(fēng)干的方法。細(xì)看每棵樹上的大鐵釘，似乎就看到了莫合煙的背影，亦能看出一種植物走向人類的步伐。

如今，如果那些大鐵釘還在樹上，便是見證莫合煙時代的印記。

薰衣草

從時間上說，薰衣草是傳入新疆最晩的植物，距今僅五十余年，目前僅生長于伊犁，可謂是伊犁獨有的寶貝。

說起伊犁，我一直覺得它是一個特殊的地方，伊犁河穿行過緩慢的河谷后迅猛沖瀉出去，走上了遙遠(yuǎn)的路途，而伊犁本地亦有豐厚沉淀之氣，所隱所現(xiàn)均是大氣魄，這樣的地方凡事都有來歷，動輒之間皆沉迷冷峻，永不改從容之秉性。薰衣草能扎根于伊犁，原因正在于此。

當(dāng)初從法國普羅旺斯引進(jìn)薰衣草，在全國多地實驗種植均不成功，最后僅剩六十余粒種子，人們已不抱任何希望，在伊犁找了一個地方隨便撒下，心想就算是替它們完成種子的最后使命，不料居然意外成功，那六十余粒種子長出了齊刷刷的薰衣草，待到入夏便開出一片紫色花海。人們驚呼，薰衣草適合在伊犁生長，于是伊犁便大面積種植薰衣草。后經(jīng)專業(yè)人員采樣分析，原來伊犁河谷的緯度、經(jīng)度和海拔等，與薰衣草原產(chǎn)地極為相似，且氣候條件和土壤環(huán)境也不相上下。

天賜薰衣草于伊犁，從此伊犁河谷廣種薰衣草，至今多有數(shù)百畝的薰衣草從近處一直延伸向天邊，很多人跑很遠(yuǎn)的路來看，為其美麗的花朵、密集的枝稈，以及散出的香味陶醉。伊犁的薰衣草開馥郁的紫藍(lán)色小花，被譽為“寧靜的香水植物”和“芳香藥草之后”，其植株曬干后仍有濃郁香氣，故又得名“香料之王”。

薰衣草的葉、花、莖布滿油脂腺，提煉出的精油品質(zhì)極佳，氣味高雅芬芳。薰衣草花朵采摘后不易變色變形，氣味濃郁，留香時間長，是極佳的切花材料；亦可風(fēng)干后做成香囊，置于衣柜、衛(wèi)生間、汽車中，有香熏和驅(qū)蟲作用，或者將干花放入枕頭中，有助于改善睡眠。

薰衣草可入藥，一般用于治療胸腹脹痛、感冒咳喘、頭暈頭痛、心悸氣短、關(guān)節(jié)風(fēng)濕等。薰衣草精油在醫(yī)療領(lǐng)域被廣泛應(yīng)用，如鎮(zhèn)靜、降壓、降脂、清腦、抗菌、愈合和抗發(fā)炎等作用。但一般人都不敢用薰衣草治病，在人們的印象中，但凡能治病者皆不高調(diào)展示自身的美，有的甚至顯得詭異怪誕，譬如中藥中的黃連，只要提及就知道是苦的；再譬如麝香，藥用效果十分明顯，但其味卻聞之腥臭。薰衣草看上去很美，聞上去很香，是讓人身心愉悅之物，怎能治?。克赞挂虏莸乃幮б徽f，知之者便微乎其微。

薰衣草之奇異藥效，曾有一件奇事。在鼠疫肆虐的時代，法國有不少人染病暴亡，一時間人人談鼠色變，不知過了今天還能不能有明天。但在格拉斯的一個手套制作廠，卻無一人被傳染，一時間成為奇談。待法國人俟到鼠疫過去，才知道手套制作廠的工人經(jīng)常用薰衣草油浸泡皮革，身上殘留有薰衣草油，因此躲過鼠疫的侵襲。鼠疫病菌是經(jīng)由跳蚤傳播的，而薰衣草可以驅(qū)除跳蚤，所以鼠疫沒有傳染到那些工人身上。這件事一經(jīng)傳出，頓時使薰衣草聲名遠(yuǎn)揚。

在古羅馬時代，薰衣草曾是貴重之物，一磅薰衣草花能賣到一百迪納里（denarii），當(dāng)時的這個價錢，是農(nóng)場工人的一個月工資，或是理發(fā)師給五十個人理發(fā)所得的報酬。種植薰衣草的人一年將薰衣草運入城中兩三次，便可換得全部生活所需。羅馬人還將薰衣草和各種香草一并用于泡澡，此沐浴法先是在貴族中盛行，后被引入不列顛，成為一種時尚。

我一直以為薰衣草與食物無關(guān)，后來在位于伊犁的兵團(tuán)四師的一個團(tuán)場喝過一次薰衣草奶茶后，方知薰衣草因香味獨特，與飲食的關(guān)系很大。

說起薰衣草奶茶，便引出一個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的故事，當(dāng)時薰衣草在伊犁已大面積種植，但如何再開發(fā)卻成為難題。有一位叫徐春橖的上海知青，在外出治病時碰到外國進(jìn)口的薰衣草奶茶，當(dāng)即寄給團(tuán)場領(lǐng)導(dǎo)幾袋樣品，并寫信建議盡快開發(fā)。幾年后終于研制成功，但徐春橖卻已病逝，未能喝上一杯產(chǎn)自伊犁河谷的薰衣草奶茶。

除薰衣草奶茶外，還有一種薰衣草茶，是以干燥的薰衣草花蕾制成，取一大匙放進(jìn)壺中，再倒入沸水，只需燜五分鐘即可，如果加入蜂蜜，則甘香可口，濃香愉悅。薰衣草茶有鎮(zhèn)靜、松弛消化道痙攣、清涼爽快、消除腸胃脹氣、助消化、預(yù)防惡心暈眩、緩和焦慮及神經(jīng)性偏頭痛、預(yù)防感冒等眾多益處。

有一人突然沙啞失聲，且饑餓難忍，剛好手邊有一杯薰衣草茶，便端來一飲而盡，咂巴咂巴嘴巴，咳了一聲，好了。此事傳開，以后凡是有沙啞失聲者，皆飲薰衣草茶，都能治愈。

泡薰衣草茶，能讓人體驗頗為美好的儀式感。初泡，杯中的茶湯呈淡綠色，而后漸漸變成藍(lán)或紫色，若在茶湯中加數(shù)滴檸檬汁，則又會轉(zhuǎn)為粉紅色，十分賞心悅目。

有的東西，能喝就能吃，薰衣草在這一點上概莫能外。除了可以沖泡成茶飲外，薰衣草還具有健胃功能，烹調(diào)時，常加入薰衣草作為調(diào)味，或摻于醋、酒、果凍中，能增添芳香，食之趣味驟增。據(jù)說，以薰衣草調(diào)制成的醬汁，尤為清新可口，且獨具風(fēng)味，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一輩子對其忠愛。

后來，我在一家廠子喝到了剛生產(chǎn)出的薰衣草奶茶，剛把杯子端起便聞到了香味，喝一口便品出其味道濃厚，一股純冽之感浸于舌苔，就連精神也為之一振，不由得驚嘆此物乃佳品。

喝完薰衣草奶茶，又嘗了薰衣草果醬和薰衣草蜂蜜。新疆人有蘸果醬吃馕的習(xí)慣，有人一提議，很快便弄來幾個馕，蘸薰衣草果醬和薰衣草蜂蜜食之，果然甘甜脆爽，是極為難得的享受。

晚上吃飯，大家對薰衣草食物仍念念不忘，亦盼望是否有其他薰衣草食物，主人笑著說還有東西，但先把酒喝好飯吃飽才能享用。那天吃到了伊犁河中的大魚、錫伯菜、熏馬腸、馬肉和抓飯等，都是伊犁好吃的東西。

酒足飯飽，主人端上幾瓶醋說，這是薰衣草芳香醋，在飯前喝能增進(jìn)食欲，在飯后喝能解酒，為了讓大家吃好喝好，只能在飯后才拿出來，不過飯后喝除了解酒外，更有保健功能。

大家喝了幾口薰衣草芳香醋，頓覺神清氣爽，酒自然已經(jīng)是醒了。席間有一山西朋友，一口氣喝掉半瓶，一臉喜悅之情。

從飯店出來，天已黑透，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薰衣草香味。于是便疑惑，薰衣草開花的季節(jié)，會香飄十里？

（編輯 黃丹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