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輝
多年以來,我總在重復著同樣的夢,而那場夢卻只有在夢中才會被想起。這拂曉的夢魘敦促我去梳理一下這讓人費解的一連串巧合,我的心也遁入了無盡的黑暗。屋內一片漆黑,屋外也是一片漆黑,一顆星星都沒有,看來天空的心情也糟透了。陰云鋪滿了天空,壓得整個大地快要窒息。陣陣涼意拂過,一切都顯得那樣凄楚孤獨。我睜大眼睛思索著夢中的點滴。夢里,父親依然默不作聲靠在那里,抽著煙,憂郁的神情掛在臉上,顯露出無盡的惆悵,他更加憔悴、蒼老了。凝望十八年前的那一日,我眼睛里已經含滿了淚水,原來是想老父親了。
在我們當地有一句口頭禪“三六九,往上走”,所以多數人會把嫁娶等喜事選在這樣的日子舉辦,自然是圖個吉慶之意,可是對我則不然。那是2004年農歷三月初九,父親與病魔進行了最后的博弈,但最終精疲力竭的父親倒下了,在那一天結束了自己短暫的生命。歲月的洪流就此停止,他將不再承受時光帶來的負累。當他絕望的瞬間,他清楚洞悉了人生的一切不是自己能決定的,而是命運無情的使然。從此他的靈魂將處在孤獨之中,在孤獨中愛著自己的家、自己的兒女,默默地、深深地愛著,一直如此。
那些年,我和妻子為了生計在縣里奔波,一切倒也安穩(wěn)。那天早上突然接到電話說父親的身體嚴重不適,我頓時腦子里亂作一團。我明白那意味著什么!畢竟父親已經患病多年。我們收拾行囊,急匆匆往家趕,只有五十里的路,卻覺得是萬里之遙,似乎在泥濘中艱難跋涉,每走一步內心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
當我走進村子的一剎那,左鄰右舍都在用異樣的眼神看著我,那些眼神如火炬般灼燒著我。人們三五成群湊在一起,我清楚他們在議論父親。對于農村人來說,這些自然是他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腳步與時間匆匆并行,竭力追趕著那屬于父親不多的時間。破落的院子比往日多了些嘈雜,多數都是本家或者平時和家里關系融洽的人和我打招呼,那些年長的會叮囑我“快去看看你爸,看他有啥給你叮嚀的”。我快步走到父親跟前,瘦骨嶙峋的父親不覺讓我心頭一震。他微閉雙眼,吃力地喘著氣,想睜開眼睛看我一眼都費盡力氣。幾個小時過去了,父親依然平靜地躺著?;璋档姆块g里,他布滿皺紋的臉上再也沒了絲毫表情,冷漠的眼神里浸透病態(tài)的無奈。屋子里寂靜得讓人恐慌,隱藏著巨大的無可奈何。偶爾瞬間的對視,總是相視無言,無聲存在著更大的危機,這讓我頓時感覺到了無助。我看見父親憂郁孤寂的臉上那種復雜的情感,在這令人窒息的屋內,我明白父親的確是累了,徹底垮了。他的脈搏在微弱顫抖,一個人沉默不語,我對這一切都感到不安。是時光“謀殺”了父親,而我卻成了時光的幫兇。
又過去了幾個小時,父親依然在沉重的負累中掙扎,迷失在無邊的黑暗中。一瞬間這嘈雜的院落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蹲在門口,思緒如驚濤拍岸,遠處橫亙的秦嶺若隱若現。谷雨已過,但在這夜幕來臨的時候,這莽莽的白鹿原依然浸泡在寒氣之中。勞作了一天的莊稼人早早就爬上了火炕圍坐一團,看著電視,戲逗著小孩兒,議論著家長里短。為了節(jié)約電費,村里人都會將燈熄滅聊天,偶爾傳來抽旱煙“吧嗒吧嗒”的聲音,其中夾雜著幾聲咳嗽,隨之就會引來幾處狗叫聲,打破這靜謐的庭院。
弦月裹挾在慘淡的愁云中搖搖欲墜。月光似乎也參透了這一切。被歲月撕成碎片的記憶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無精打采地在院子里挪步,燈光是那么昏黃,在沒有光亮的角落,幾只不知名的蟲子此起彼伏地嗚咽著,黑暗中充滿了不祥的氣息,讓人心慌意亂。
子夜時分,父親依然沒有改變睡姿,呼吸仍然細弱,我不由得摸了摸他的脈搏。而此時自己心中所剩的唯一感覺就是欲哭不能,命運就這樣無情地收繳了我的幸福。頓時焦慮、迷惘、悲切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蹲在院子的樹蔭下,席卷而來的是無助的恐懼。淚滴打濕了我的臉龐,心中那永恒的燈塔在風雨中飄搖,但已悔之晚矣!屋內母親在不停小聲啜泣著,不時走到父親身邊呼喊著父親,生怕父親就這樣“瞌睡了”。她伸手去拉父親粗糙干癟的枯手,在這一刻她下意識覺察到父親也許真的太累了,該歇歇了,一滴淚水在靜寂中滑落。
我默然走到母親身邊,那難以割舍的情分讓淚水再次濕潤了雙眼。我端詳著父親倦怠的模樣,堅毅的下頜依然透著倔強,他一言不發(fā),冷漠得似乎已經忘記我是他的兒子,那個多年來他心心念念的兒子。
我依偎在父親身邊,握著父親僵硬但有微溫的手,彼此訴說著無聲的語言,只有我們自己知道的故事。
那一刻,終究還是來了,2004年三月初九父親披著晨曦走了,這一刻成了我永恒的傷痛。一時間撕心裂肺的劇痛折磨著我,而那恐懼也隨之涌上心頭。生活就是如此不堪一擊,用一種不幸掩蓋了另一種不幸,用一種痛苦掩飾了另一種痛苦。我心中的憂傷在不斷潰爛,在無聲中發(fā)酵,恐懼讓我的心淪落,與其說淪落倒不如說是無措。
從此我的靈魂無處安放,變成了飄蓬之草。幾個小時之前,我曾依偎在父親身旁,那一座永恒的高山讓我從不懼怕黑暗,而現在我變成了怕黑的孩子,從那歲月中繞過盛年,在幽暗中自責,更缺失了生活的激情,內心的冷漠逐漸逼近,開始了日復一日的懷念??幢M眾生浮華,記憶卻因思緒在屋內游弋,父親的諄諄教誨依然散發(fā)著鏗鏘的回響。
原來人生的路要比我們想象的短得多,我的咽喉像打了結一樣讓人窒息。這個曾經溫馨的家一下子進入了寒冬。
院子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傳來零星的啜泣,那是親友們對父親的悼念。父親在眾人的幫扶下從頭到腳換上了壽衣,可這樣的著裝卻讓人心生悲傷。我跪在父親身邊,緊緊拉著那雙蠟黃的枯手,他的臉頰已經變得松弛,驚人的變化更讓我覺得父親十分疲憊。父親平靜地躺著,那平靜中還透著倔強和堅韌。
時間一秒一秒地耗盡,生命被大自然無情湮沒,最終在這混沌的世界止步。
夜幕降臨,天空中忽然發(fā)出幾聲沉悶的悲鳴,突如其來的雨讓這陰郁的小院更加悲涼,只有時光依舊在流失。心中悲慟的暗流在雨水聲中漫流,一直追溯到遠方。
幾天后,父親在鼓樂的嗚咽中,在兒女的抽泣聲中,在眾人簇擁中,去了那遙遠的荒涼之地。
父親的一生是平凡的,但在我心中卻是恒星般光輝永恒。父親出生在百廢待興的年月,在他記憶中最深刻的就是整日饑腸轆轆,野菜果腹。父親家中姊妹甚多,他又是家中老小,當父親尚未成年的時候,婆婆爺爺年事已高,但仍要下地耕作掙工分供給家用。無奈之下,十二歲的父親輟學回家撐起這破落的家庭。每日天剛蒙蒙亮父親便同大人們一起下地勞動,推糞、翻地、給牲口割草,用一天的辛勤維系家中的生活。也許就是在這樣的境況下,父親磨礪出了吃苦耐勞的精神、不屈不撓的品格、堅強隱忍的品性。
1964年左右,國家戰(zhàn)略后方基地建設大量遷往貧困地區(qū),以改善中西部工業(yè)化格局,增強國防實力。在這樣的大背景下,國家開始在農村招工。那個年代首先考慮的是貧下中農,根正苗紅的有志青年才有可能被大隊推薦進城。父親正是在這樣的浪潮下被幸運之神眷顧,于1968年進城成了一名工人。此后幾十年,父親一直勤勤懇懇、任勞任怨、毫不懈怠,幾十年如一日。
撿拾歲月的碎片,許多往事已經模糊不清,淹沒在歲月的洪流中。殘存的記憶已是寥若晨星。那些年每逢放假父親都會騎著飛鴿自行車帶著我來到西安,那時候是沒有班車的。那個年月進城是讓多少伙伴們羨慕的事兒,城里會有許多新奇的事物,更有讓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周末父親下班后就會往回趕,夜幕臨近,飛鳥歸巢,我們披著霞光,伴著茫茫暮色,鳥兒悅耳的鳴叫聲回蕩在耳際。依舊是那一輛擦洗干凈的自行車,很多時候父親會拖著疲憊的身子帶著我,吃力地向家的方向緩緩前行。黑夜來臨的速度比我們前進的速度似乎快得多,不知不覺眼前的一切就已經模糊,如虛幻一般?;丶乙郎弦幻娑钙隆死锲?,我們只能推著車子,慢步向前,路兩旁的樹木在黑夜的映襯下變成了形態(tài)各異、面目猙獰的雕像,讓人心驚膽寒,它們在目不轉睛地凝望著我們這些氣喘吁吁的夜行人。時不時,從草叢中會躥出一只兔子或者黃鼠狼,我不由得渾身一顫,不經意間已經緊緊地攥住父親粗糙的手,小心翼翼使勁睜大眼睛往前走。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我清楚記得路旁的破窯里住著一個精神病人,父親會叮囑我快點走,別驚了他,不然他會擋住問我們要吃的。我的心更是揪成了一團,怯怯懦懦地跟著父親悄悄走過。黑暗中自行車沿著崎嶇不平的道路走著,父親時而默不作聲,想著自己的事,時而給我講一些單位的趣事,讓我忘記恐懼。而我卻心不在焉,兩只耳朵豎著,眼睛在黑夜里搜尋,怕有什么異響,任何動靜都會讓我毛骨悚然,父親卻在黑暗中依然鎮(zhèn)靜自若。
歲月無痕,隨著年齡的增長,父親似乎和我之間有了隔閡。當然我心里明白,那一種隔閡其中包含著滿滿的愛,并非父親疏離了我,而是恨鐵不成鋼罷了。那時候沒有游樂場、玩具之類的,網絡、手機等自然無從談及,連擁有一臺黑白電視都成了奢望。那時候自己也算調皮,放學后經常和伙伴在溝上坡下瞎折騰。這自然遭到父母的責罵,尤其是周末父親在家的時候,我更是討厭回家。父母經常像看犯人一樣看著我寫作業(yè),可是我趴在桌子上,心卻游蕩在溝溝坎坎,眼神一直在注視著門外,看著有誰來找我玩。父母稍不留神,我便一溜煙躥出家門,到晚都不會回來,溝道河灣,隨處都有我頑皮的影子?;氐郊译y免招來父母的一頓責罵,自己站在一旁低頭“認罪”,婆娑的淚眼央求父母的饒恕。這時父母是一點都不會顧及我的顏面,在他們眼里我就是無可救藥的慣犯。其實父親每次回家,都會被鄰居的孩子們簇擁著玩耍。父親總是和顏悅色,陪他們一起嬉鬧。他順手撿起一塊石子或者一截樹枝,總能給孩子們畫出各種逼真的花鳥魚蟲,逗得孩子們興高采烈地呼喊,也讓父親那平靜的臉龐堆起燦爛的微笑。當時我總在想,他對我過于刻薄了。在家里父親是念書最少但是寫字卻是最漂亮的人。多年以來我才悟出了這冷峻無私的愛。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愛如魔力一樣在我的心里暗自生長,在孤寂的夜晚捧起我的靈魂。那雙粗大的手一直在為我遮風擋雨。慢慢地,我明白那些曾經沒有意識的細節(jié),在如今也是彌足珍貴。
父親的愛是沒有邊界的,是無私的。在那不經事的日子里,我對如此深沉厚重的愛更多的是漠視,甚至想掙脫,無數次和父親的愛說再見!
父親總是那樣謙恭。進城當了幾十年工人,但時刻都沒有忘記自己貧寒的出身。他曾告誡我,無論任何時候走進村都不許戴眼鏡,不要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印象。他長年回家都是騎車子,有時會不經意地迷了雙眼,所以就戴著一副廉價的墨鏡,但經常會在沒到村子時摘掉墨鏡,推著車子進村,生怕有人說他沒當幾天工人就有些趾高氣揚。
時間飛快,到了九十年代初,國有企業(yè)下崗潮席卷全國。父親不得不回鄉(xiāng),又一次成了面朝黃土的農民,只是多了一點最低生活保障金。從此以后父親整日萎靡不振,就像變了一個人,失去了精神支柱,一個人蹲在門口,靠在門框不停吸著劣質的紙煙,總是無精打采。當我給他寬慰的時候,他總是念念有詞地說:“唉,想著再攢點錢,把這破房子改造成三間平房,你看這房也幾十年了,到處都是天窗,雨天時外邊下大雨,里邊下小雨。你也大了,還要娶媳婦兒呢,這房子誰家的女子能跟你呀!可是我現在下崗了,一月就那么一點錢能干啥?給你是鼓不上勁了?!蔽夷犞?,淚水不禁涌出了眼眶。我勾著頭,想說點什么,卻一句也說不出,任何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
塵封已久的往事在無休止的回憶中衰敗,直到終結。
父親雖然走了,但我始終堅信不疑,人是靈魂和肉體的綜合體。雖說他的肉體已經遠走他鄉(xiāng),也許已經忘記了歸途,但他的靈魂卻始終與我在一起。夜深人靜時父母的諄諄教誨不絕于耳,因為他從不舍這個家,以及家中的一切。
幾年前就一直想著寫一篇文章懷念我的父親,也是讓自己孤寂失落的心得以安慰,但惰性是很可怕的。沒有立馬動筆,你的思想就會被無休止擱淺。多年以來,我總有一些煩惱困于心頭,總難靜下心伏案提筆。更重要的是自己不識文墨,覺得這樣的文字難以詮釋父親平凡而又不凡的短暫人生。命運總在冥冥之中做了安排,我現在的住地與父親當年的宿舍僅為一墻之隔。雖說物是人非事事休,可自己每天從那里經過,會不經意往那里看去,“SHAANXIGANGCHANG”的牌子是那樣扎眼,總會讓我心中泛起陣陣漣漪,向那個方向望去,那是父親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