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溪云
俗語云“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提醒人們克服人性弱點,不為感官反應(yīng)所迷惑,要以理智戰(zhàn)勝情感,去選擇那些真正有益的言與行。如《菜根譚》所言:“耳中常聞逆耳之言,心中常有拂心之事,才是進德修行的砥石。若言言悅耳,事事快心,便把此生埋在鴆毒中矣?!比擞_化境,國欲達善治,多聽逆耳忠言,是關(guān)鍵一招。
人都是喜聽贊美之語、厭聽批評之聲的,無論凡夫俗子還是賢達圣人,概莫能外。所謂聞過則喜,決不是人的本能反應(yīng),而是一種理性與胸懷的外在體現(xiàn)。忠言畢竟逆耳,其逆耳指數(shù)往往“爆表”,讓人聽了會很不爽,心底頻起狂瀾怒濤,甚至面紅耳赤,青筋暴跳,坐立不安。即便那些歷史上公認的開明君主,聽了逆耳忠言,也不會如食蜜糖,生氣、暴怒時常有之。
戰(zhàn)國初,魏文侯派樂羊攻占中山國,并封子魏擊為中山君。這時候的魏國經(jīng)過李悝變法,已在各國之中首先稱雄。作為一國之君,魏文侯開始有些志得意滿。有一天,他問群臣:“我是個什么樣的君主呢?”這一問便透出端倪:想聽好聽的。
群臣敏銳地捕捉到了話外之音,都拍馬說:“是仁君啊?!蔽暮钫底蕴兆恚怀邢氤甲尤巫鶇s說:“君上得到中山,不用來封給自己的弟弟,而是封給自己的兒子,這哪里算什么仁君?”這一反問,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簡直是毫不顧忌君主顏面了。魏文侯聽后怒形于色。任座見勢不妙,立馬走開。
要說任座之語,其實也算不得什么建設(shè)性意見,無非就是要打擊一下君主的非凡自信,甚至可以稱得上是一種牢騷。文侯聽了很不爽,也是必然。任座出去后,文侯稍稍平復(fù)了一下怒氣,又問國相翟璜,翟璜答道:“是仁君?!钡澡@一說,反倒引起了文侯的興趣,心想剛被否定了,你為何又堅持這個觀點?于是便問:“何以見得?”翟璜說:“君仁則臣直。向者任座之言直,臣是以知之?!?/p>
翟璜之言,既可以看成是給魏文侯一個臺階下,也可以說是道出了歷史實情。有仁君才有直臣,有直臣則表明有仁君。你想聽好聽的,則下面一片阿諛之聲;你愿聽直言忠語,則有愿說金玉良言的正直下屬。聽了翟璜這一番話,魏文侯立馬就轉(zhuǎn)怒為喜,并讓他趕緊把任座追回來,還親自走下殿堂去迎接,奉任座為上賓。假如沒有翟璜,沒有這一反轉(zhuǎn),恐怕魏國朝堂之上,就再也聽不到逆耳忠言了,魏國能否雄霸天下,還真未必。
人非圣賢,聽了逆耳忠言很生氣,是正常生理反應(yīng),是本能。但如果讓后果變得很嚴重,比如對諫諍者予以打擊,就成了危險的開始。東漢時期的光武帝劉秀雖為一代雄主,但在對逆耳忠言的忍耐力上,顯然不如魏文侯,以致逼死臣子,為后世所
詬病。
公元37年,韓歆被劉秀重用為大司徒。他好直言,不隱諱。生活中類似的人不少,所謂心直口快。遺憾的是,劉秀不能容忍他這一特點。據(jù)《后漢書》載,有一次朝會上,劉秀看了以前兩大割據(jù)勢力—西北的隗囂和蜀郡的公孫述之間的往來書信,感嘆道:“可惜了,這兩人也有才啊?!?/p>
這一感嘆,應(yīng)該說還是很能顯出劉秀的惜才心思的。沒想到韓歆一聽,脫口而出:“亡國之君皆有才,桀、紂亦有才?!痹诰趺媲埃n歆之語好似潑冷水,甚至有點故意抬杠。劉秀聽了大怒,對此耿耿于懷。之后,韓歆依然不改這“毛病”,直言不斷,多次因激烈言辭而惹君怒。
到了公元39年正月,劉秀的情緒燃點被觸發(fā)了。史載韓歆在劉秀面前,言之鑿鑿地說,“歲將饑兇”,還“指天畫地,言甚剛切”。這一下,真把劉秀氣著了,直接把韓歆罷免了,讓他回家。韓歆走后,劉秀還不解氣,又派使者送詔書責備他。當時,司隸校尉鮑永一再為韓歆求情,劉秀也不答應(yīng)。結(jié)果,韓歆與兒子韓嬰只好一同自殺。不能不說,劉秀這種必須解氣才能釋然的做法很過分。
有胸懷和遠見的雄主,不僅會克服自己的人性弱點,力求做到聞過則喜,更會建立制度性保障,確保言路暢通,讓說真話、諫忠言成為呵護和崇尚的主流價值。
西晉時期,晉武帝司馬炎和右將軍皇甫陶議事?;矢μ帐莻€急性子、直腸子,說到關(guān)鍵處,就顧不得什么君臣禮儀,直接和晉武帝爭論起來了。這類人才屬于典型的“會琢磨事,不會琢磨人”的人,往往是沉浸在事理之中,而忘了事理之外還有人倫。但他們不會偷奸?;?,而是有著忠心赤膽,一門心思想把事搞好,把理弄清。如果不能寬容、善待這樣的人才,恐怕一個單位就沒有認真、較真的人了。
面對皇甫陶的爭論,晉武帝不以為意。但有人就想大做文章,他就是散騎常侍鄭徽,當時就請求給皇甫陶判罪。倘若晉武帝也在氣頭上,不但皇甫陶性命難保,恐怕忠良之才就會靠邊。還好晉武帝頭腦清醒,根本不給鄭徽這樣的小人以機會。晉武帝說:“忠讜之言,唯患不聞,徽越職妄奏,豈朕之意?!彼囊馑季褪?,現(xiàn)在就怕聽不到忠心赤誠的言論,你鄭徽是越職妄奏,反而犯錯。接著就把鄭徽給免職了。這一免,就形成鮮明導(dǎo)向,鼓勵忠言,哪怕逆耳也要聽。誰敢反對逆耳忠言,這就是下場。
從歷史上看,唐太宗一朝,可以說是制度性保護忠諫最有力也最好的時期,甚至為了保障言路通暢,唐太宗不惜容忍一些奸滑小人的存在。比如侍御史權(quán)萬紀和李仁發(fā),兩人如魏徴所言“不識大體,以訐為直,以讒為忠”,導(dǎo)致一些正直大臣被遷怒,但他們反而受到唐太宗的寵幸。唐太宗知道他們是小人,也明知他們乘的是廣開言路的制度便利,尋求的是損人利己的個人私利,但為了廣開言路,“取其無所避忌,欲以警策群臣耳”。很久之后,權(quán)萬紀等人的奸狀自行暴露,最終受到懲罰。
歷朝歷代,進諫忠言的人都很多。讀史可以發(fā)現(xiàn),每在王朝末期,都有臣子諫言,頗有遠見卓識,其對本王朝命運的判斷之準,總是令人擊節(jié)而嘆。倘能依言而行,王朝如何能滅?問題是,君主昏聵,致使忠言不被采納,甚而忠臣被格殺。同時,馬屁諛詞不斷,君主和王朝就在這種自我陶醉中,一步步走向末路。
來自歷史的深刻警示就是,不論忠言有多逆耳,領(lǐng)導(dǎo)干部都應(yīng)當虛心聽取、從善如流,更應(yīng)當努力構(gòu)建保護忠言的制度機制,如此方能讓意見上下暢通,將問題解決在萌芽狀態(tài)。
(摘自《領(lǐng)導(dǎo)文萃》2022年22期,薦稿人: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