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瑞翎
冷木當(dāng)·斯日·丁巴·普三年前去入學(xué),老師嫌他的名字太長,命令他精簡為“冷小普”。這位冷小普是一個喜歡捉魚的人,五歲就立志要捉盡獨龍江全峽谷之魚。到現(xiàn)在十歲,漸漸明白了世界上有些魚不是想捉就可以捉的。但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喜歡魚。他們那個村有一段江床很怪。江水靜得幾乎紋絲不動。像是有誰將一塊巨型碧璽嵌在那兒似的。一座獨木橋橫空拉扯在兩岸的懸崖峭壁之間。橋身是一張鐵絲網(wǎng),網(wǎng)底上兜著幾根朽木板。這兒的人已經(jīng)沒把這座橋當(dāng)橋了,而是把它當(dāng)作風(fēng)景,當(dāng)作古董。橋下的巖壁罅縫里有一群魚公魚母。它們會在黎明、正午、太陽落山和午夜時分出來活動。冷小普十分覬覦這群魚,經(jīng)常到這兒來,坐在橋邊的大石頭上朝它們?nèi)有∈^。
這天冷小普又來了。他看見橋上站著個大人,兩手死死抓住鐵絲網(wǎng),縮脖聳肩,臉色發(fā)綠。那不是工作隊普嗎?工作隊普就是工作隊老大。當(dāng)?shù)卣f的“普”就是老大的意思。前些日子冷小普親耳聽村主任說:“工作隊普是國家派來的”,冷小普對這句話有看法——國家派來的人怎么可以穿普通衣服?起碼也要穿解放軍衣服才對?,F(xiàn)在冷小普更有看法了。國家派來的人怎么會被嚇成這副樣子?
話說工作隊普來獨龍江已經(jīng)一個月了。今天他首次同這座橋見面,不曉得它的厲害,就走上去前進(jìn)了幾步。橋突然扭動起來。他壯著膽子又走了一段。橋突然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并且墜了下去。工作隊普以為自己完了,于是就喊了一聲媽。橋突然又升了起來。他吃不準(zhǔn)這橋到底想怎么樣,于是就只好呆呆地站著。
冷小普借這個機會,站在橋頭,仔仔細(xì)細(xì)地將他打量了一番。
“快去喊人來救我!”工作隊普除了嘴巴之外,全身一動也不敢動。
“明明我自己就可以救,他為什么偏要我去喊別人來救?”冷小普在思考這個哲學(xué)問題。
“唉——!”工作隊普快繃不住了。要知道,國家派來的人也是媽媽生的,也有被嚇尿的時候。
冷小普還在思考。越思考越覺得這個大人有點怪:都已經(jīng)嚇成這樣了,怎么還不肯要我去救?嗐!算了吧,他不要我救,我今天還偏要救他一救!
于是冷小普走進(jìn)去,拉住工作隊普的一只手。一股小小的暖流立刻傳遞到工作隊普的身上。這位大人的心一下子就落回到腔子里了。他小心翼翼地跟著冷小普,一步一步踩著橋的頻率,慢慢地退了出來。當(dāng)他的腳踏上堅實的大地,他不禁仰天吐出一口濁氣,說道:“謝謝你!”
然后工作隊普就叫冷小普同他一起去玩——就是去數(shù)人家的花椒樹、草果樹、茶樹、牛、羊、雞和鴨子。這簡直是在開玩笑!連冷小普都感到有點害羞,工作隊普卻不害羞,很嚴(yán)肅。掏出一個小本子,一本正經(jīng)地把數(shù)字記下來。他還問:“我們有沒有數(shù)錯?”
事情干完,工作隊普就邀請冷小普:“你應(yīng)該去村委會視察一下。跟我走!”
他們穿過水泥村道,走向江邊的老路。從遠(yuǎn)處看獨龍江,會覺得它綠得要命。但走近了以后,會發(fā)現(xiàn)水本身一點顏色也沒有,清得就像一股空氣。天曉得那些綠顏色是怎么回事?這碧綠的、獨一無二的獨龍江,在日夜不停地奔流,時不時同大山的底座迎頭相撞。在一個地方,它突然放慢了腳步,拐著彎繞過一個微型平壩。平壩上有很多新房子。其中有個大院,豎著兩幢小樓,有著氣派的圍墻和一個八字形的大門。那就是村委會。
他們到達(dá)村委會的樓上。工作隊普指著一間屋子說:“來,我?guī)阏J(rèn)認(rèn)地盤。以后你隨時可以來這里找我玩?!?/p>
其實這個“地盤”冷小普早就認(rèn)識。從前屋子門頭上掛的牌子,寫的是“脫貧攻堅作戰(zhàn)室”。當(dāng)時有人哄冷小普說要打仗,害得他等了幾年也不見打起來?,F(xiàn)在牌子已經(jīng)換成“鄉(xiāng)村振興工作隊”。作為一名三年級的、語文考試只得了9分的小朋友,冷小普勉強可以認(rèn)出“工作隊”三字。別的字他就不管了。
工作隊普的地盤并不好玩。里邊只有一套桌椅、一張床和一排鐵柜子。不過冷小普這一趟來得很劃算。工作隊普買來一大堆新零食,加上抽屜里本來就有的舊零食,花花綠綠地擺了一桌子。兩個人坐下來吃了大半個時辰。工作隊普身上的氣味同這個屋子的氣味很般配。確切地說這個屋子里充滿了印泥味、報紙味、鞋味、香皂味、零食味和少許汗味。冷小普當(dāng)即將這種混合氣味命名為“工作隊普味”。
今天算得上是冷小普個人歷史上的新紀(jì)元。他交了一個可靠的大朋友。此后他經(jīng)常前來會朋友。只要走到樓梯口,他就可以憑借祖?zhèn)鞯谋亲樱ㄟ^“工作隊普味”的濃淡來判斷大朋友在不在。這樣過了半年。他倆的感情愈加深厚。有些東西,外人根本不懂!
今天冷小普又去會朋友。村委會一切正常。屋頂上的大喇叭又在放獨龍語廣播。幾個老頭子又坐在樓下的長凳子上聽政策。村主任又穿著迷彩服、端著茶杯穿過院子。
冷小普噔噔噔地上樓。在樓梯口那兒伸出祖?zhèn)鞯谋亲印2粚︻^!工作隊普味很淡。淡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冷小普當(dāng)即回到院子里溜達(dá)。待到空氣里飄過來一股婦女主任味——也就是香水味,他就轉(zhuǎn)身向她走去。說真的,冷小普很不愿意同這位婦女打交道。因為她講起話來大驚小怪,根本不像個大人。更重要的是,只要她一到,工作隊普就只管同她講話、不管冷小普。但只有從她那兒才能問到“訊”,因此冷小普也就容忍自己同她見見面。
“嗨!小美男子!你的大朋友一時半會回不來?!蓖酝粯樱@位婦女一見到冷小普,就先同他講話。
“我早就知道!”冷小普在肚子里說。
“你的大朋友去省里跑項目了。你怎么不說話?”
婦女主任想逗冷小普講話,但她的方法不對頭。冷小普堅決不同她講話。
“喂!小美男子!你的大朋友要是不出去跑項目,日子就不好過。你懂不懂?”
日子不好過?日子不好過是什么意思?工作隊普的日子怎么會不好過?
看來情況確實不妙!要是有人發(fā)覺這種不妙,肯定會把事情報告出去。那些老婦女又該坐在大石頭上議論了:“工作隊普情況不妙!”“工作隊普的日子不好過!”再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了!
“咦,這個小孩從不搭理人。一點兒也不像個小孩?!眿D女主任說完就不再管冷小普。
“你一點也不像個大人!”冷小普在肚子里說。轉(zhuǎn)身就跑。
冷小普家所在的村子,豎在山的腳背上。那些嶄新的洋房子,屋檐下邊涂著彩虹色花紋,外墻上貼著假木條子,墻角嵌著一點真木頭。人們把這樣的村子稱為“新農(nóng)村”。也確實夠新的!誰要是對這樣嶄新的地方不感興趣,那就最好去老村子里看看那些老木摞房。
新村口那兒拐出來一座木板房。被分成兩半,一半掛著鏡子,擺著長凳和理發(fā)工具;另一半橫著玻璃柜臺、豎著木制的貨架。理發(fā)鋪和小賣部的主人是同一個人。全村都叫他“小賣部普”,意思就是小賣部老大。
小賣部老大把胳膊支在柜臺上,用巴掌托著下巴,同那些來買東西的人講話。冷小普的耳朵立刻捕捉到,他們在議論工作隊普去省里跑項目的事。冷小普就在肚子里罵:“別講了!不準(zhǔn)你們講工作隊普的事!”但又有什么辦法呢?這兒的人就是喜歡議論工作隊如何如何、工作隊普又如何如何。
家里的情況也是這樣。冷小普的父母親也坐在新廚房里的新火塘邊議論。雖說這個新火塘已經(jīng)不是正宗火塘,只是在墻角支一個鐵三角,上空連個竹架子都沒有,但好歹也算火塘。柴腦袋在鐵三角下邊燃燒,柴的下半身伸到人的腳邊,柴屁股在嗤嗤地冒泡沫,好像也在參與議論。
冷小普很不開心。
“普,你的臉色就像烤熟的茄子那樣難看?!备赣H端詳著冷小普的臉。
笑話!都這樣了,難道還要我的臉像花一樣好看?
“怎么了?”母親也問。
冷小普很生氣。都這樣了還故意問。
父母就不再管冷小普。而是繼續(xù)議論。
“雖說比起州里的蜜蜂、省里的蜜蜂和外國蜜蜂,我們的蜜蜂顯得不起眼,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肯吐蜜就行了?!崩湫∑盏母赣H說,“等工作隊普回來,我們大規(guī)模養(yǎng)蜂的辦法就有了?!?/p>
原來工作隊普這次“跑”的項目同蜜蜂有關(guān)。別看這地方的老資格蜜蜂長得黑不溜秋的,個頭又小,難看得不得了,但它們身體特別好,從來不會害病。工作隊普早就說過要想辦法開發(fā)這種老蜜蜂。
“工作隊普哪天回來?”冷小普問父親。今天他不關(guān)心蜜蜂。他只關(guān)心朋友。
“呃,工作隊普還在去昆明的路上?!备赣H說。
“那么他哪天才到昆明?”
父親就告訴他,昆明比外國遠(yuǎn)。去外國頂多只需要走兩天,翻過43號界碑就可以了。去昆明的話走上十天還不一定到。當(dāng)然嘍,工作隊普不會走路去昆明。他肯定是坐車去。
后來全家開始喝漆油茶。冷小普又問:“工作隊普到底哪天回來?”父親只好把先前講過的話再講一遍。接著又說,既然工作隊普是去“跑項目”,那就得坐專門的車去。但即便是坐專車,也不可能很快回來。他起碼得在省里跑個幾天幾夜才會完事。
哼,明明說是坐車,又說是要“跑”。到底是坐車還是跑?大人講話就是這樣不利索!按照冷小普的標(biāo)準(zhǔn),講話應(yīng)該這樣講:
孩子問:“工作隊普哪天回來?”
大人回答:“明天!”或者“后天!”這樣才像話。
以后幾天,冷小普同父親的對話基本上就是這個樣子。反正冷小普很不滿意。后來終于靠起譜來。父親告訴他,可能工作隊普在省里跑得差不多了,冷小普可以自己做主到村委會去看看。
這個孩子一聽,拔腿就跑。
去村委會的老路像一根繩子扔在山的底座上。路面幾乎被雜草和蕨菜淹沒。冷小普在這條路上跑,有時候能露出上半截身子,有時候只能露出腦袋。
他轉(zhuǎn)過一個彎。前方坪地上出現(xiàn)一群老木摞房。那就是老村子。冷小普家的老房子也在那兒。里邊有一屋子土豆,想吃的時候就去背一籃子。這空蕩蕩的老村子,一個人也沒有。墻上、門框上都敷滿了青苔,長出了一撮撮的菌子。這是怪可惜的。但沒辦法。國家蓋了新農(nóng)村,要是不搬到新房子里去住,那就對不起國家——這是村主任說的。但巫師不搬家不算對不起國家,這也是村主任說的?!艾F(xiàn)在國家提倡保護(hù)巫師的那套文化。巫師的那套文化必須在老房子的老火塘邊才搞得了。如果去新房子里搞,就顯得很不對勁。”——這是村主任的原話。
再轉(zhuǎn)一個彎,是一片很大的、嵌滿石頭的空地。空地盡頭那幢老木摞房,頂子上倒是在冒白煙。對了,那座老房子里住著紋面老太娜格仁和她的老伴退休丁巴。退休丁巴實際上并沒有退過休。他年輕時是個獵手,去過一百次緬甸,翻過一千次雪山,打過一萬次獵。自從國家不準(zhǔn)打獵,他就哪兒也不去,成天坐在家里烤火。于是人家就說他退了休。全村只有他家敢對不起國家。
他家屋子里傳出牛叫。那么小的門,牛是怎么擠進(jìn)去的?冷小普偏過腦袋仔細(xì)分辨。不對!是退休丁巴在叫!
這個老頭子孤零零地歪在火塘邊。他看見冷小普跑進(jìn)來,就不叫了,而是瞪著眼睛、張大嘴巴拼命喘氣??礃幼玉R上就要死。
冷小普只好跑回新村子去報信。他在村口那兒朝小賣部普扔過去一句話:“退休丁巴要死啦!”接著往村子的出口方向跑。退休丁巴家的老太太果然坐在那兒的大石頭上,同另一個紋面老太講話。
“退休丁巴要死啦!”冷小普沖著她倆喊。
兩個紋面老太都給驚呆了。
冷小普使勁把當(dāng)事老太拽起。這個老太太被另外那個老太太攙扶著,跌跌撞撞地穿過新村子。她們走得真是慢!冷小普急得要命。小賣部普都已經(jīng)把消息傳遍全村,一些大人都已經(jīng)跑到了現(xiàn)場,這兩個老太太才剛剛走出新村口。
他們仨到達(dá)老房子。退休丁巴已經(jīng)在床上躺得好好的,被一條舊毯子給蓋住大半個身子,只有腳露在外面。有兩個大人正在替他打綁腿和穿鞋子。
這時天色已經(jīng)不早。太陽離擔(dān)當(dāng)力卡山頂還有一支竹箭的距離。冷小普得趕緊去辦自己的事情。
村委會的大喇叭還在放獨龍語廣播。今天村主任穿的還是迷彩服,還是端著茶杯。情況很正常。不過在樓梯口那兒,冷小普就嗅出,工作隊普味已經(jīng)消失。這很不妙!
大朋友回不來,小朋友的日子挺難過的。不過因為退休丁巴的去世,也給生活帶來了一點好處。全體大人都得停止勞動三天,到喪家去幫忙。全村小孩都可以得到三天自由。在父母出門之前,冷小普得抓緊時間咨詢咨詢。
“到村委會去找工作隊普,算不算勞動?”
“不算?!蹦赣H正忙著換一身干凈衣裳。
“那么割南瓜葉、摘南瓜算不算勞動?”
“算!”母親說。
“割南瓜葉,割草,挖地,砍柴,砍竹子,撿石頭,捕魚,去森林里挖葛根、撿菌子、找草藥……這些都算勞動。”父親說。他也在洗手、換衣服。
“那么看圖畫書、做暑假作業(yè)呢?”
父親想了一下說,學(xué)習(xí)本來算勞動。有個漢語詞兒就叫“腦力勞動”不是?不過老祖宗當(dāng)年定規(guī)矩的時候,不曉得世界上還有“做作業(yè)”這碼事,所以沒有規(guī)定葬禮期間不準(zhǔn)看書做作業(yè)。
現(xiàn)在冷小普可以當(dāng)家作主了。父母頂多只會跑回家來看看,給兒子送點吃的,又很快離開。這種自由多持續(xù)幾天才叫帶勁呢。不過葬禮期間不準(zhǔn)勞動,這也夠難受的。冷小普本來想把父親的砍刀偷出去,找一棵最老的核桃樹,剝一塊樹皮,錘扁了給自己做一張高級墊子,但他最后還是撤了這個想法。倒不是怕被大人罵,而是怕犯老祖宗定的老規(guī)矩。大人和祖宗比起來,冷小普更怕祖宗。
退休丁巴葬禮后的一個下午,冷小普第六次跑村委會。在樓梯口那兒他放慢腳步,翕動鼻孔。熟悉的味兒撲面而來。并沒有夾著什么外人味。比方說,婦女主任味。
工作隊普果然獨自坐在桌前照鏡子、摸下巴。
“嗨!小普!你是不是知道我今天要回來?我剛剛刮了個胡子,你就到了!”
冷小普不吭聲。在他和工作隊普這里,不吭聲也算答應(yīng)。這一點,外人是不懂的。
“來!進(jìn)來玩!”
冷小普當(dāng)然會進(jìn)來玩。而且會大大方方地坐在工作隊普的床沿上玩。
“我走了以后,村里都發(fā)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好玩的事情?在冷小普看來,葬禮就是好玩的事情!先是給退休丁巴穿上新鞋、打上綁腿,搞得好像他就要出遠(yuǎn)門似的。但實際上他一直躺在床上。然后巫師就來了,在喪家火塘邊搞名堂,又是燒松枝、又是念咒語的。凡是背著籃子去送禮的人,都得把籃子卸下來交給巫師,由他把禮物的情況編進(jìn)咒語,叫死者不要為難送過禮的人。這樣搞了兩天兩夜。第三天早晨,陽光剛剛照到喪家屋外的空地上,退休丁巴就在那兒被入葬了。他的老弩弓、老箭袋和砍刀被掛到了墳頭的木樁子上;他家墻上的老獸骨骷髏,也被摘下來放進(jìn)籃子,由兩個大人端出去掛上木樁。他的一生就算完了。他的靈魂就到阿細(xì)默里(長滿茅草的陰間地帶)變蝴蝶去了。如果這還不算好玩,那別的事情就更不好玩了!
于是冷小普就告訴工作隊普:“退休丁巴被埋掉了。前天早上埋的?!?/p>
“???!”工作隊普大驚,“頭次我進(jìn)村入戶,他還好好的……這也太快了!”
確實快!那些老婦女說,退休丁巴年輕時候搞過一次索拉喬(保命儀式)。當(dāng)時扔碗占卜,碗口是朝下的——這是兇兆。但是后來退休丁巴一直沒有搞第二次索拉喬。所以他才死得快。
但是按照工作隊普的說法,退休丁巴是病死的。工作隊普很懊悔,說早知如此,當(dāng)初應(yīng)該多帶幾個人,強行把那個老頭子弄上車,送到城里的大醫(yī)院去檢查,看看他身上到底躲著什么了不起的大病,一冒出來就會要人命。這種說法比那些老婦女的說法靠譜。退休丁巴那個老頭子,不管是村委會的醫(yī)生、鄉(xiāng)里的醫(yī)生還是縣里的醫(yī)生,他一概不見。估計是害怕打針。所以病才敢來找他、躲在他身上不走。這都怪他自己!
工作隊普懊悔了一陣子。冷小普也思考了一陣子。然后工作隊普就送冷小普回家,順便去喪家送點禮。“禮”是三張大紅鈔票,用白紙包起來??纯?,漢族人的規(guī)矩就是不一樣。按這兒的搞法,是給喪家送柴、送糧食、送雞蛋或者酒什么的,很體面地用籃子背過去。
工作隊普在冷小普家吃了晚飯。他請冷小普父子陪他一起去送禮。他們到達(dá)老村子時天色已晚。山和房子都成了黑影。江和天空倒是有點發(fā)亮。他們繞過退休丁巴的墳?zāi)?,跨過一些亂石頭和空酒瓶,來到黑屋子外邊。
“阿尼(大娘)!”冷小普父親叫了一聲。
里邊并沒有答應(yīng)。使勁一推,門開了。
乖乖!里邊黑漆漆的,比外邊還讓人害怕。客人自己動手把火塘燒亮。紋面老太坐在火塘邊,就像漢人的菩薩。她戴了一頂布帽子,耳朵那兒垂下兩根用毛線編的假辮子。臉比從前小了一點。顴骨上紋著的蝴蝶翅膀往下耷拉了不少。胸脯上那串老珠子倒是同從前一樣紅。她的毛衣本來是綠的,但現(xiàn)在看起來就像抹布。褲子十分寬大,一只褲角被踏在腳后跟下邊,沒有穿鞋子。這倒好,可以仔細(xì)瞧瞧她的腳了。她的腳是全峽谷最好玩的腳。她年輕時候翻大雪山,左腳的大趾和二趾被凍得粘在一起。她使勁掰了一下,那兩根腳趾就被掰了下來。她嚇得趕緊扔掉。等她回過神來再去找腳趾頭,卻怎么也找不到了。這個故事很出名。人們談到這個故事,往往會加上一句:“都是那些年沒有公路惹的錯?!?/p>
“伽(給)!阿井(奶奶)?!惫ぷ麝犉瞻选岸Y”放進(jìn)她的衣袋,抓住她的手握了一下。這個老太太呆呆地朝他望,說不出一個詞兒。
“自從她老伴去變蝴蝶,她腦子里的弦就斷了,接不上了?!崩湫∑盏母赣H說。
“我看得動員老太太搬到新村子去。不能讓她一個人住在這兒。”工作隊普說。他哪里知道,這個老太太是全峽谷第一難動員的人。一動員她搬家她就裝聾。
“呃,這可難了?!崩湫∑盏母赣H說,“前一屆工作隊已經(jīng)動員過好幾回了?!?/p>
這事冷小普知道。前一屆工作隊連哄帶勸,替她搬過幾次家來著。每次等工作隊一離開,他們老兩口就連夜跑回老村子。
“從前是從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工作隊普說,“反正我們得想辦法讓她搬家!”
冷小普倒有個辦法。在半夜把她家老房子撬起來,悄悄地抬到新村子。第二天,她一出門,哎呀!怎么到這兒來了?大家就哄她,說這是“安札”(傳說中的另類生命)干的。不過這個辦法肯定不行。
“我看就不要動員了。干脆派些人來,抬東西的抬東西,抬人的抬人,先把她弄過去再說?!崩湫∑盏母赣H說。
“不行。得讓她樂意?!惫ぷ麝犉照f。
“那怎么辦呢?”冷小普的父親攤開巴掌,“要么,先派我老婆來陪她住幾天?”
“單派嫂夫人可不行?!惫ぷ麝犉照f,先派嫂夫人來陪老太太一天,然后再派另一位老婦女。接著再派別的婦女。這樣派下去,一直派到老太太樂意搬家為止。
“嫂夫人?!崩湫∑赵诙亲永镏貜?fù)這個漢語詞兒。他倒是希望自己被派,名正言順地來聽老太太講鬼故事。嗐!算了吧。這個老太太的舌頭已經(jīng)被綁住了。她講故事哄小孩子的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現(xiàn)在是大家反過來哄她的時代。
后來他們走出了屋子。眼前一點光都沒有。上空扣著一口黑鍋。空氣有點壓人。要是有月亮多好。不過,月亮出來,鬼也會出來。這兩天的月亮還小,所以鬼的力量也不至于太兇猛。月圓之夜才可怕呢!冷小普緊緊地拽著父親的胳膊,心想如果鬼真的來了,就躺在地上裝死,等鬼走近,就大叫一聲跳起來,朝鬼吐口水和打石頭。
過了幾天。
時到傍晚。冷小普全家坐在簡易火塘邊吃晚飯。
“誰知道那個老太太是怎么回事?都快要變蝴蝶的人了還到處亂跑?!备赣H突然說。
“哪個老太太?”冷小普感到有點不妙。
“退休丁巴家的那個。”
“登(什么)?”一股寒噤從冷小普的后脖頸流到背上。
母親告訴冷小普,今天輪到汰旺去陪老太太。汰旺挨到快中午的時候才去,八成是怕去早了不劃算。老太太家房頂上并沒有冒白煙。汰旺進(jìn)屋一看,黑漆漆的,根本就沒人。她又回到新村子找了一下,沒見到老太太的影子,于是就把事情嚷嚷了出去。很多人就都跑出去尋找。江這邊不見人,江那邊也不見人。箐溝里也找過了。
“我看那個老太太,八成是喝醉酒,跌進(jìn)江里,被沖走了?!备赣H說,“不過這得等派出所來調(diào)查過才算數(shù)?!?/p>
“我看事情很蹊蹺!”冷小普的母親堅持認(rèn)為老太太沒有墜江,只是失蹤而已。因為事前有人看見老太太的駝背在山腳的蕨菜叢里一閃而過。
“是哪個看見?”父親問。
冷小普也很想知道是誰。只有靠譜的人說的才算數(shù)。
“就是那個汰旺?!蹦赣H說。
“那個婦女講的話,你也信?”父親說。
對。那個汰旺是全村第一小氣的人。從前有個遠(yuǎn)客從她家出來,別人問那個遠(yuǎn)客:“汰旺殺兩只腳的東西招待你沒有?”客人說沒有?!澳敲纯隙ㄊ菤⑺闹荒_的嘍?”客人笑笑說:“什么也沒殺。只是坐著烤火?!比寰投颊f汰旺小氣。小氣的人最不靠譜。冷小普敢斷定她是在瞎說。
這時,突然從峽谷對面滾過來一串雷聲。天空立刻被烏云霸占。大雨噼里啪啦打了下來。
大雨不停地下啊,下啊。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老天爺一點兒也不想晴。在這些沒法出門的日子里,冷小普只好同自己玩。大人的日子也不好過。母親在客廳里織毯子。父親在編筐子。竹篾很快被用光,父親只好愣愣地坐著。
時過七天。天上掉下來的那些水繩子變得很細(xì)??礃幼永咸鞝斂彀延晁丈先チ恕8赣H不允許冷小普出去。他自己穿上雨衣、脫掉鞋子,拄著一根棍子出去探探情況?;貋淼臅r候就說,紋面老太家的墻上有很多螞蟥,門框上也長出了菌子。屋里黑漆漆、冷冰冰的,根本就不像有人回來過的樣子。
“唉,難道娜格仁老太太真的在外面死掉了不成?”母親說。
父親的表情很不妙。他說巫師在自家老火塘上燒了松枝,念了咒語,全神貫注地扔碗占卜。連扔三次,都是碗口朝下。在場的人都嚇壞了。就連巫師本人也從未見過這樣兇的兇兆。
“那么老太太是兇多吉少了?!蹦赣H很惋惜。本來鄉(xiāng)長要把全峽谷的紋面老太都請到孔當(dāng)去吃酒,想送她們?nèi)ケ本┣魄铺彀查T是什么樣。這下子倒好,紋面人又少了一個。
“不是兇多吉少。而是那個老太太早已沒有氣息在人間?!备赣H說,等老天爺正式把天放晴,村里就得替老太太辦一個葬禮,造一座假墳。
“辦一個葬禮。造一座假墳?!崩湫∑赵诙亲永镏貜?fù)。
那么,意思是又可以得到三天自由嘍?不過也不一定。
時間過得老快。有一天冷小普突然發(fā)現(xiàn),暑假作業(yè)離完事還有老長一段距離,而假期卻差不多就要到頭了。再不想辦法,一旦開起學(xué)來就會很麻煩。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秘密基地。瞧見沒有?他家屋后那片森林!森林里有塊空地。陽光可以照到地面。那就是他的秘密基地。冷小普在那兒安置了一個高凳子和一個矮凳子,專門用來做暑假作業(yè)。冷小普一進(jìn)入這里,就奇跡般地變得刻苦起來。寫字的速度起碼快了一倍。還別說,漢字這東西挺奇怪。平時冷小普很不想同它們見面,老害怕它們會合起伙來欺負(fù)自己。眼下,不得不硬著頭皮迎上去打交道,又發(fā)現(xiàn)其實它們也想同冷小普搞好關(guān)系。只要多寫幾遍,彼此就會熟絡(luò)起來。雙方完全有望交上朋友。
這天,冷小普剛剛進(jìn)入秘密基地里用功,他的同學(xué)百麗·丁板·楠木·頂·袞松,簡稱袞,專程飛奔到秘密基地來報信。
“退休丁巴家的老太太回來了!”
這肯定是在瞎說。袞有時候會這樣干。不過,今天袞的樣子不像在扯謊。他比手畫腳,講了又講。事情清楚了。袞到村里的廣播電臺,也就是小賣部去買東西,看見好幾個大人圍在柜臺前,同廣播員兼理發(fā)匠小賣部普議論此事:紋面老太根本就沒死。她回來了。她的墳已經(jīng)不算數(shù)了。
冷小普當(dāng)即起身,同袞一起跑向老村子。
紋面老太家房頂上真的在冒白煙。她的假墳還在,不過墳頭上的木樁子已經(jīng)被拔起來扔在一邊。原先掛在木樁上的陪葬物已經(jīng)被收走。旁邊就是她家老頭子的真墳。真墳倒還是老樣子——要是退休丁巴也回來了,那才叫嚇人呢!
屋里很熱鬧。男大人、女大人、小孩子都有。老太太坐在火塘邊的主位上。她的臉比從前縮小了很多。毯子一直裹到下巴。駝背、肩膀、手和下半身一概看不見。昨天還掛在墳頭樁上的那串紅珠子,現(xiàn)在垂在她的胸脯部位。村里的另一個紋面老太緊挨著她坐著?,F(xiàn)在好了!這兩個紋面老太又可以蹲在大石頭上互相敬煙、敬酒和講話了。今后再有游客想看老古董,又可以把客人領(lǐng)來看她。對了!老師再叫學(xué)雷鋒做好事,又可以來她家?guī)兔Υa柴。反正一切都將變回從前。
別人問老太太話,她有時候回答,有時候由旁邊的人替她講。冷小普和袞只花了一會兒工夫,就搞清了她失蹤的經(jīng)過:那天她同一個陌生婦女一起喝了兩瓶酒,她想回家,突然感到腦子發(fā)昏,走著走著就到了獨木橋,走到江的東岸去了。
獨木橋?她敢過獨木橋?就連工作隊普都不敢!
“那個陌生婦女是誰?你怎么會同她一起喝酒?”全村最小氣的汰旺代表觀眾提問。
老太太呆呆地朝前邊望。人家越是著急,她就越是說不出一個詞兒來。
“瞧,她腦子里的那根弦又?jǐn)嗔?,接不上了?!庇袀€男大人說。
“我猜,同她一起喝酒的陌生婦女,肯定是個養(yǎng)蠱婆!”另一個男大人說。
于是汰旺就把嘴巴湊過去,大聲問老太太:“同你喝酒的婦女,是不是鬼鬼祟祟、穿著黑衣黑裙?”
這時,老太太突然抬起眼皮子,朝冷小普看過來,并且喊出冷小普的昵稱:“普松”,“普松”的意思就是聰明勇敢的普。
聰明勇敢的冷小普給嚇得差點轉(zhuǎn)身跑掉。
有個大人就說,既然老太太只認(rèn)冷小普,那就應(yīng)該由冷小普給老太太喂點粥。
冷小普只好照著做。老太太喝起粥來挺正常。大家以為她的腦子又清醒過來了,于是那些正準(zhǔn)備離開的人又都坐了下來。新一輪的問話又開始了。
“普松,你來問她:前幾天她躲到哪里去了?”汰旺說。
冷小普問了。老太太含含混混地說,那天有兩個安札(傳說中的另類生命)攙扶著她過獨木橋,走著走著就進(jìn)了一個山洞。注意!從前她給冷小普講過這個故事:有個好人在山洞里安歇。半夜里起碼有三十個安札到了場。其中有個男安札想對好人不利。于是好人就掄起拐杖,將那個男安札打退。其余的安札圍上來吵架。但好人也不是好惹的,當(dāng)即破口大罵,并且用拐杖亂舞,打碎了一名安札的下巴頦。安札們這才老實了。后來這個好人就住在山洞里,慢慢地同安札們成了朋友。
今天老太太把故事里的好人換成了自己。天知道她是在編故事,還是真的遇到了安札。
“那么,你老人家又是怎么從山洞里回家的呢?”有個大人追問這一點。
老太太又呆呆地朝著火看,好像腦子里的弦又?jǐn)嗔恕?/p>
“嗐!管她是怎么回來的。反正她已經(jīng)回來了?!庇袀€大人說。
又有新觀眾進(jìn)門?;鹛吝呌腥苏酒饋黼x開,把位子讓給新來的。而后大家又開始新一輪的問話和議論。再待下去已經(jīng)沒有意思。冷小普決定回家,向大人報告最新情況。袞也決定到冷小普家去玩一下。
手機的信息比他倆跑得快。有人已經(jīng)將老太太失蹤事件的最新情況發(fā)了朋友圈。等冷小普和袞回到家,大人已經(jīng)議論得差不多了。工作隊普和袞的父親也在場。這些大人正在院子里圍著炭爐子烤東西吃。冷小普和袞趕緊加入,把重點放在吃上。吃了一陣,又把注意力轉(zhuǎn)回到老太太失蹤事件上來。
大人們認(rèn)為,關(guān)于安札的說法不可信,但事情又實在蹊蹺。那個老太太失蹤以后,全村出動找了那么久,派出所也來調(diào)查過了,為什么就沒找到線索呢?她一個稀里糊涂的老人家,是怎么在七天七夜的大雨中活下來的?這是一個謎!現(xiàn)在暫時辨不清。眼下需要討論解決的是巫師的問題。
什么?巫師今天尋了一下短見?那個老頭子自尊心很強。他在紋面老太失蹤的事上占卜失靈,把面子給丟得一點不剩。所以他就當(dāng)著自己家人的面,把一顆草烏泡在酒里。他家的人趕緊把酒給潑掉,并且前去報告村民小組長。村民小組長,就是袞的父親,已經(jīng)到巫師家去看過?,F(xiàn)在可以確定的是,巫師還在生氣,但不會繼續(xù)尋短見了。
冷小普非常想去巫師家瞧瞧熱鬧,但又害怕瞧見鬼。要知道,巫師家養(yǎng)著七個鬼。那七個鬼,早在巫師還沒有當(dāng)上巫師的時候,就已經(jīng)接踵而來,住在他家不走。于是主人只好同意七個鬼的邀請,在家中擺酒祭祀,向眾人宣告自己已經(jīng)成為巫師。
“我看還是去巫師家一趟,調(diào)解一下。不然不利于安定團(tuán)結(jié)?!惫ぷ麝犉照酒饋碚f。
冷小普和袞趕緊起身,繞到工作隊普身邊去站著。而他倆也真的得到了許可,同大人一道前去看望巫師。
巫師家的老木摞房單門獨戶地豎在一個僻靜的地方。房屋的正面就像一張潮濕的、沒有眼睛和鼻子的臉。小小的門就是嘴巴。很多南瓜藤像頭發(fā)那樣從房頂披散而下??瓷先ナ衷幃?。
今天有工作隊普在場,兩個爸爸也在,冷小普和袞的膽子就變得很大,爭相走在前邊。不過,真到了巫師家門口,他倆又縮到大人身后去了。
巫師家只有一點紅光在閃。那是巫師在吸煙。他坐在火塘北邊的尊貴位子上,就像一只銜著煙斗的老猴子??腿诉M(jìn)了門,他還一動不動,眼睛哪兒也不看。
客人只好自己動手添柴燒火?;鹈缦窦t色的小舌頭。小舌頭很快變成大舌頭。屋子里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巫師的臉看上去有點像女的。戴著耳環(huán)。頭發(fā)剃得很短。穿著普通的舊衣服和一條麻布大短褲。他的腿還沒有工作隊普的手臂粗。
“伽(給)!阿干(爺爺)?!惫ぷ麝犉展ЧЬ淳吹匕褍善堪染偏I(xiàn)上。
“恰,加尼恩(來,喝茶)?!蔽讕熡脽煻分噶艘幌禄鹛辽系膱A鍋。而后他撿起一根棍子,在火塘里扒拉了幾下,刨出兩個大土豆,叫冷小普和袞吃。他說他早已算出,今天會有三個大人帶著兩個小孩前來拜訪,所以就提前焐了兩個土豆、煮了一鍋茶。
“可別讓老人家替咱們舀茶。我們自己動手舀著喝!”工作隊普故意大聲吩咐。兩位父親趕緊做出聽話的樣子。這使得巫師就像所有被晚輩尊敬的老人那樣和顏悅色起來。
冷小普和袞吃著土豆,轉(zhuǎn)動眼珠子往四下看。巫師家其實同紋面老太家差不多。墻腳籃子里裝滿舊鞋子。老木柜子上堆滿舊衣服和舊毯子。床底下也堆著很多舊東西。怎么看也不像是有七個鬼的樣子。巫師的法器倒是堆在一個墻角里。
嗯,不對勁!那只專門用來占卜的銀碗不在場。冷小普料想,可能是因為上次占卜不靈,讓主人丟了面子,于是主人就把銀碗藏起來,或者扔掉了。那只碗可值錢了!是從藏族地方買來的。
接下來應(yīng)該開始“調(diào)解”了吧?對的,調(diào)解。這個漢語詞兒很了不起。鬧得再狠的人家,只要婦女主任或者工作隊一出面“調(diào)解”,就會馬上變好。在冷小普的想象中,今天工作隊普會這樣調(diào)解:“聽說你老人家要尋短見來著?萬萬不可!你想想,要是你真的尋了短見,讓大家到哪里再找一個巫師去?以后有人去世,亡魂找不到去陰間的路怎么辦?”然后兩位父親就趕緊接上:“是了是了!我們沒有巫師不行!你老人家是頂頂重要的大人物!”
但事情不是這樣。今天是巫師先開口。他說,其實他自己一點兒也不想當(dāng)巫師。只是有七個鬼主動找上門來要同他交朋友,如果他拒絕鬼的好意,就要遭殃。
“我對不起科學(xué)。我確實沒有辦法!”巫師說。他的這句話里,“科學(xué)”是漢語詞兒,別的是獨龍語。
“沒有!沒有!”工作隊普用獨龍語說,“你沒有對不起任何東西。你不能這樣想!”然后工作隊普的獨龍語就不夠用了。于是他就講起“獨龍漢話”來。就是往漢語的鏈條上綴一些獨龍詞兒。漢人和獨龍族人都猜得出他的意思。他說,就連省城大醫(yī)院里的機器眼,都常常把這種病給看成那種病。所以占卜失誤,也是應(yīng)該的。兩位爸爸趕緊附和著點頭。冷小普和袞作為旁聽,沒有必要點頭。但他倆還是跟著大人點了頭。
反正今天的“調(diào)解”就是這個道道:工作隊普負(fù)責(zé)講話,兩位爸爸負(fù)責(zé)隨聲附和。兩個小家伙負(fù)責(zé)看熱鬧。
巫師點了點頭。他說他上次占卜之前摔過一跤,好幾天走不了路,于是法力衰退,他的七個鬼朋友跑了三四個,剩下的鬼也不怎么聽他的。這幾天他的身體很好,鬼又都回來聽他的話了。
工作隊普趕緊表示祝賀。說縣里已經(jīng)把巫師的名字報到省里去了。等省里批下來,巫師他老人家就是飛魚(其實是“非遺”)。國家就會給巫師發(fā)工資。到時候得請巫師多教幾個徒弟——這也是國家的意思。今后再有游客來參觀,這個村才更有看頭。
巫師點著頭,說:“有些婦女的舌頭就像樹葉子,風(fēng)一吹就翻來翻去。她們講巫術(shù)是騙人的把戲。真要是這樣,國家又怎么會出錢請我教徒弟?”
“對了對了!就是這個理!”工作隊普很高興,說了很多恭維話,夸贊巫師是獨龍族的大知識分子。巫師眉毛中間的三根豎紋松開了。他開始同客人聊起天來??上麤]有聊巫術(shù)。聊的是前個月,他專程走路到縣城,由親戚帶他到縣醫(yī)院去裝了一嘴假牙。
“你為什么不坐車呢?隧道已經(jīng)打通了,方便得很!”袞的父親說。
巫師搖頭:“不行不行!人的卜朗(指靈魂、心志)會掉到路上,追不上車的速度!”
在場的大人都在笑。冷小普就想:其實巫師也不怎么厲害。他的很多話都有哄人的成分。
這時袞用肩膀碰了一下冷小普的肩膀,臉和嘴巴紋絲不動,哼哼道:“銀碗不見了?!边@是他倆發(fā)明的一種秘語。專門用來在大人的監(jiān)視下商量事情。
“我早就知道了?!崩湫∑找灿妹卣Z哼哼。
巫師突然說:“放心!銀碗已經(jīng)收起來了。我想托人送到城里去,燒化了重新鑄一個?!?/p>
老天!巫師聽得懂秘語!巫師就是巫師。沒有幾下子,誰敢當(dāng)巫師?看來今后還是小心為妙!
后來他們從巫師家出來。工作隊普又提起紋面老太搬家的事情。他主張在新房子里砌一個大火塘——得跟老火塘一模一樣,上空還要吊一個竹架子。還得用油布把窗子封住,免得光線太亮。這樣老太太才待得住。
“那么好的新房子,在客廳里燒火,簡直有點對不起國家。”冷小普的父親說。
“那么好的新房子,她不搬進(jìn)去住,照樣對不起國家?!毙柕母赣H說。
看來情況有點復(fù)雜。左也對不起國家,右也對不起國家。人就是這樣:一不留神就有對不起國家的危險。只有巫師可以例外。
“反正這回必須搬!”工作隊普說,“不然,她再鬧一次失蹤,誰受得了?”
“事情是明擺著的!”冷小普用秘語哼哼。
袞馬上明白了。事情是明擺著的——又有好戲看了!前一屆工作隊替這個老太太搬家,已經(jīng)演過不少好戲?,F(xiàn)在這一屆工作隊又要替她搬家了。到時候她肯定又會抱住木欄桿,哭哭啼啼地喊:“我的老房子呀——我的老窩子呀……”
大人們就等著頭痛吧!
不過,這一次搬家,老太太竟然沒有讓人頭痛。她只是扶著墻,弓腰駝背地站在屋子角落,眼巴巴地望著人家用籃子背走她的全部家當(dāng)。別看她家亂糟糟的,好像到處都是東西,可搬起來卻快得很。
現(xiàn)在冷小普是她的左護(hù)衛(wèi),袞是右護(hù)衛(wèi)。他倆一齊使勁把紋面老太攙出門。明媚的陽光立刻將他們包圍。今兒真是個搬家的好天氣!走到屋外的空地,這個老太太站住了。她把一只手搭在眉毛上,朝著退休丁巴的墳?zāi)雇擞滞?/p>
專門負(fù)責(zé)背她的大人,是那個在鄉(xiāng)里開推土機的阿拜。他走過來,彎下腰,把兩手撐在膝蓋上,請老太太上馬。老太太好像沒看見似的。阿拜就直起來喊:“你放心得啦!等你將來死掉以后,我們一定把你抬到這兒來埋!”
這話真難聽。不過紋面老太就吃這一套。她點了點頭。開推土機的阿拜再次躬下身子。紋面老太很聽話地伏在他背上。就這樣,冷小普和袞一左一右保護(hù)著他們,把這個老太太弄到了新村子。
她家的新房子要是再沒人住,就要被青苔大軍徹底霸占。瞧瞧,青苔大軍已經(jīng)爬上臺階、漫過門檻,在水泥地板上擴張。幸虧大人們提前兩天就燒亮了新火塘,把屋里的潮氣攆出去了。現(xiàn)在老太太被背了進(jìn)來,放在火塘北邊的主位上,由一些老婦女陪著她坐著。搞得就跟開會似的。很多人都來湊熱鬧。全村的小孩子都到了場。他們有的是自己做主來玩的,有的是被大人逼著來的。
工作隊普、村主任和村民小組長也到了。袞看見他爹,就驕傲起來,講話嗲得要命,還說什么新火塘上空吊著的這個黑木幾(竹架子),是他一個人砍來的竹子。屁話!那些竹子明明是冷小普親自同他一起上山砍伐、并一道拖回來的。為了干這件好事,冷小普還把祖?zhèn)鞯睦峡车督o弄丟了。
“聽著!你們兩個!”工作隊普將冷小普和袞叫到面前,把一張碟片朝他倆晃了晃,“你倆負(fù)責(zé)當(dāng)放映員,專門放這個老片子。老太太高不高興住這兒,就看你們的了!”
冷小普拼命點頭。袞卻趁著冷小普點頭的工夫,把碟片搶到手,跑到墻角的老木柜子那里去鼓搗電視機和DVD機。這兩件老玩意兒,是前一屆工作隊發(fā)放的。它們自打來到紋面老太家,就沒有被打開過。哼,它們要是打不開才好呢!不過袞挺有本事的。DVD機很快被他鼓搗好了。電視機屏幕上也沙沙地亮起了密集的小點子。
這時工作隊普向在場的群眾發(fā)了一下言。說今天放的這個片子,不是普通片子,而是費了老大的勁兒才找來的特殊老片子,歡迎大家好好地看。于是群眾就都朝著電視機看。袞越發(fā)得意,好像當(dāng)放映員是他一個人的任務(wù)。冷小普氣得要死,差點憤然離開。不過他很快就被特殊老片子給吸引住了。
特殊老片子果然特殊!那音樂聲就跟得了重感冒似的。而且只有兩種顏色——不是黑就是白。怪事,雖說山是黑的、江和天空是白的,但就是比彩色的有意思。有三個大黑字從畫面深處推了出來:“獨龍族”。這三個漢字冷小普讀和寫都沒問題。然后畫面就變成了索道口。江上拉扯著的那根溜索,一看就是用篾皮編出來的,而不是現(xiàn)在使用的這種鋼溜索。索道口站著一個男子,年紀(jì)同冷小普父親差不多。他的一只肩膀和一半胸脯裹在毯子里,另一半露在外面。他低頭把竹溜綁扣到溜索上。然后他像猴子一樣倒掛著,用四肢在溜索上爬。
“退休丁巴!”觀眾中有個尖嗓子在叫。
“退休丁巴年輕時候!”有人跟著喊。其他人發(fā)出“呀!”的驚嘆聲。
“格姆!格姆(太好了)!”所有人一起叫。
這是真的?冷小普趕緊看了一眼紋面老太。她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然后,她嘴巴四周的皺紋綻開,低聲喊出退休丁巴的全名來。這一長串名字,一般人根本記不住??磥硭X子里的那根弦并沒有斷掉,只是松了而已。偶爾會突然繃緊,彈出一段舊曲子來——而這個時候她就變成了一個正常老太太。
老片子里出現(xiàn)了一幢木摞房。一排茅草從屋檐垂下。兩個大姑娘在走廊上舂碓。一看就知道是真舂而不是假舂。然后畫面被拉近。兩個大姑娘在笑。其中一位的頭發(fā)像鍋蓋那樣扣在腦瓜頂上,臉龐像月亮般圓滿,鼻梁兩邊紋著漂亮的蝴蝶花紋。脖子上還掛著一串黑色的珠子——實際上應(yīng)該是紅色的??吹竭@兒,冷小普完全敢肯定:老片子那個年代的大姑娘,比現(xiàn)在的大姑娘好看。
“是娜格仁年輕時候!”有人驚呼。
這下子熱鬧了。所有人都朝紋面老太看,并且議論紛紛。觀眾席簡直就要亂套。冷小普趕緊端詳了一下。這個老太太在深深地嘆氣。她的有些發(fā)藍(lán)的、像毛玻璃那樣模糊的眼珠,像是被通上了電,一閃一閃地發(fā)亮。
事情是明擺著的:電影里的那個漂亮姑娘就是她、她就是那個漂亮姑娘!只是她的臉同老片子里的那張臉完全是兩碼事。不過她胸前掛著的紅珠子倒是同電影里的那串黑珠子是一碼事。
冷小普不眨眼地盯著屏幕。他甚至可以從老電影里找出他認(rèn)識的東西來。比方說那座老獨木橋。老獨木橋在那個時代還沒老。相反顯得很時新。就像年輕的退休丁巴顯得很威武那樣。他同一伙獵人排著隊,走過獨木橋,走向山林。他們在森林邊向獵神致敬,高舉右手,手上的砍刀在迎著太陽光打閃。此刻電影里響起了一支老曲子,只是沒有唱出歌詞而已。冷小普會唱那支歌。是退休丁巴從前教給他的:
太陽是我的衣裳
火塘是我的棉被
飛禽是我的朋友
走獸是我的親戚
扛著我心愛的弩弓
爬上擔(dān)當(dāng)力卡山喲
星星和月亮在我耳朵邊上轉(zhuǎn)
……
這古老的旋律可以使人的鼻子發(fā)酸。現(xiàn)在冷小普的鼻子就在發(fā)酸。那個老太太的眼淚早就流出來了。她搖搖晃晃地站起,向前佝僂著身子,仿佛想走進(jìn)老片子里去。這部特殊老片子就像一把鑰匙,把她的舊倉庫打開了。倉庫里的老畫片、老故事一輪接一輪地在她的腦子里閃。
老片子結(jié)束。觀眾們在使勁議論。工作隊普走過去,挨近老太太的耳朵,提高聲音說:“阿井!以后你天天坐在這兒看老片子,好不好?”
老太太的表情還是有點呆。不過她點了點頭。下巴上掛著的四層皺皮晃了一下。
“成了!”工作隊普得意揚揚,沖著放映員擠眼睛。一點不錯,工作隊普只朝袞擠眼睛,不朝冷小普擠眼睛。那幫觀眾也只朝袞看,不朝冷小普看。袞神氣極了,好像全天下的功勞都在他身上。
來人越來越多。今天這老片子放得就跟流水席一樣。袞把守在老木柜子旁邊,徹底霸占了放映員這一差使,堅決不讓冷小普上前替補。這種局面一直持續(xù)到傍晚才結(jié)束。袞被他母親叫走了。
從現(xiàn)在起,紋面老太家的新客廳終于成了冷小普的天下。他這個放映員也真夠多事的,一下子把聲音扭大,一下子又把光線調(diào)亮一點。天越來越晚。觀眾已經(jīng)統(tǒng)統(tǒng)走光。冷小普的母親來這兒做了飯。吃完飯以后該怎么辦?工作隊普離開前并沒有明確指示。那冷小普就只好繼續(xù)當(dāng)放映員嘍?
村里的另一位紋面老太又來了。她坐下來添柴、煨茶、講話。主人愣愣地聽她講。這樣講啊講啊,好像不需要放映員了似的。于是冷小普關(guān)掉電視機。兩個老太太馬上朝這邊看。四只老眼睛仿佛在一齊批評:“老片子呢?你這個放映員是怎么當(dāng)?shù)??”嚇得冷小普趕緊打開機器。
這樣下去,誰吃得消?冷小普十分冒火,在肚子里喊道:“別講了!快點去睡覺吧!”但那個老客人仍然講個不停。老主人一點也不像是想睡覺的樣子??赡芟袼@樣的老太太是不會睡覺的吧。
冷小普的忍耐已經(jīng)到達(dá)極限。他在肚子里喊:“我不管了!”氣沖沖地跑回家去了。
第二天,工作隊普又來老太太家看了一下。他教冷小普:“你不用老守在機器旁邊。你早上來一趟,把老片子放起來,弄成個循環(huán)放映模式,你就可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p>
這就對了。不然誰受得了?冷小普也是很忙的!
冷小普下定決心,不同袞玩了,要專心搞學(xué)習(xí)。但袞并不知道這一點。他又來約冷小普去捕魚??丛隰~的面子上,冷小普還是同他講話算了。他們一起去往河邊,抬石頭砌了一個攔河壩,又在壩口子上穩(wěn)穩(wěn)地卡了一只籃子。
而后他倆去往河的上游砍麻醉藤。不知怎么搞的,在揮刀剁麻醉藤的時候,他們突然討論起關(guān)于哪種病最厲害的問題。冷小普說,老退休丁巴身上隱藏著的病,才是世界上最厲害的病。袞堅決不承認(rèn),偏要說他爺爺?shù)男呐K病才是天下第一。
“這是工作隊普說的!”冷小普據(jù)理力爭。
袞就抬高下巴,將眼珠子轉(zhuǎn)到左上角,斜著看天。
連工作隊普的話,袞都敢不承認(rèn)!冷小普實在氣不過,就說:“我有一個秘密基地!”意思就是,你連秘密基地都沒有,所以你不應(yīng)該霸道成這個樣子。
“秘密基地又不是你家的!那是國家的!”袞理直氣壯。
冷小普根本吵不贏他。一怒之下,冷小普連麻醉藤也不剁了,氣呼呼地返身回家。唉,要是別吵這個架,這一刻藤子已經(jīng)被剁碎撒入河中。小一點的魚很快就會被麻翻,被水沖下壩口、落入他們的籃子??磥眙[矛盾會造成重大損失。
這一回,冷小普同袞的關(guān)系,就像剖竹子——破到底了。不過,袞照樣不明白這一點。開學(xué)頭一天,他又跑到秘密基地里來同冷小普講話。
“小賣部普家的玉米地來熊了!”袞激動得臉蛋發(fā)紅,比手畫腳。
哼,肯定是在村廣播電臺聽來的。那個小賣部普有時候會故意擴大事實。
袞激動萬分,一點兒也顧不上冷小普的臉色。他說他親眼所見,一只大熊站在小賣部普家的田邊撕扯玉米棒子,那動作簡直同人一模一樣。小賣部普的父親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他站在山梁上大罵那只熊。熊根本就不把老頭子放在眼里。于是老頭子就跑下去,一邊罵一邊朝熊撒泥巴。熊還是不怕。老頭子只好拿起一根木棍,在熊的屁股上打了幾下。熊扭頭看了他一眼,繼續(xù)扯玉米棒子。吃夠了才慢悠悠地轉(zhuǎn)身離開。按照熊的脾氣,它每天都會去老地方吃一頓,一直吃到人類把莊稼收掉為止。
冷小普非得會會那只熊不可。他當(dāng)即離開秘密基地,同袞一起前往玉米地調(diào)查。
玉米地在一個山洼里。他倆爬到高處俯瞰。整個山洼像一只被咬了一嘴的蕎面餅子。那個缺口是一道雜草叢生的斜坡——那算得上是玉米地與大山之間的一個通道啦。他們跑向那里,果然找到了熊進(jìn)出的痕跡。
他倆觀察著那些被熊啃過的玉米,商量怎么對付熊的問題。
“我們用炮仗嚇?biāo)???/p>
“現(xiàn)在又不是過年,到哪里買鞭炮去?”
“我們自己造炮仗!”把新鮮竹子砍來,架在火上燒,竹子就會發(fā)出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比鞭炮還管用。
“嗐!護(hù)林隊不準(zhǔn)燒火。這個辦法不行!”
“要是有一面鑼就好了?!?/p>
村委會倒是有一面鑼。不過要是去借的話,還沒等你講完,那個村主任準(zhǔn)會說:“我要忙死啦!你們這些小娃娃還來添亂!出去出去!”非但借不到鑼,還會走漏風(fēng)聲。大人肯定會問:“借鑼做什么?又想打什么主意?”然后大人就會跳出來管閑事,不準(zhǔn)小孩自己作主去攆熊。再然后,熊就會聽到風(fēng)聲,就會轉(zhuǎn)移地盤……
那么,這個事情干不成嘍?這怎么可能!像冷小普和袞這樣的孩子,一旦動起攆熊的心思,那可不是開玩笑!
第二天一早,他倆繞上山梁,埋伏在一塊大巖石后邊。山野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襲來,就像要打仗。太陽剛剛升起。下方的玉米大部隊呈現(xiàn)出一種耀眼的黃色。
“有情況!”袞用肩膀頂了一下冷小普的肩膀。
通道口子上的玉米秸稈在搖晃。并且紛紛往下倒。
熊真的來了!
他倆趴在大石頭上鎮(zhèn)定片刻,然后沖向他們的陣地。
陣地就是通道上方的一堆石頭。這是昨天碼好的。從這兒可以看見熊。它的后背很肥厚。它用兩條后腿站立著,兩只手縮在胸前。看上去很滑稽。
兩人屏住呼吸,一起發(fā)力,推動石頭。石頭順著通道滾滾而下。熊的屁股和后背被打得砰砰響。它趕緊把上肢落地,一拐一拐地往另一個方向逃跑。那方的玉米秸稈又倒了一片。
話說,玉米地的主人,村廣播電臺臺長、播音員兼理發(fā)匠小賣部普的父親,今天又去看莊稼。只見冷小普和袞迎面而來,神情仿佛歷史上的獵手凱旋。老頭子就知道,這倆肯定干了點什么大事。
老頭子來到玉米地。乖乖!到處都是大石頭!被大石頭砸倒的莊稼,比被熊糟蹋的還要多十幾倍。他斷定是兩個孩子同熊杠上了。怪不得,昨天看見兩顆腦袋在坡上閃了又閃。老頭子當(dāng)時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發(fā)了花。
村廣播電臺很快擴散出這樁新聞。冷小普的父親馬上趕往現(xiàn)場。按理說,這是兩家孩子共同干的好事,應(yīng)該由兩家的父親一起去清理石頭。但是袞的父親恰巧被招到村委會忙事情去了。冷小普的父親只好獨自從上午一直干到下午?;氐郊?,他又累、又餓、又惱火,就昏了頭,抓起一根柴劈在地上,罵他的兒子:“一個核桃還能堵一個洞,你真是比核桃不如!”
冷小普先前還自以為攆熊有功,心中充滿自豪與歡樂。后來才知道大事不妙,想著等父親回來一定沒有好果子吃,估計會結(jié)結(jié)實實地挨上幾下子?,F(xiàn)在情況比他想的還要嚴(yán)重。簡直嚴(yán)重到了頂!要知道,這句“比核桃不如”的罵人的話,是冷小普心目中最最毒辣、最具殺傷力的話。就連期末考試,冷小普的語文成績只得了9分,父親也沒有拿這句話來罵他?,F(xiàn)在父親把這句法寶使出來了!冷小普的自尊于瞬間坍塌,就像碎木頭那樣掉了一地。父親一點也不明白這些,還覺得沒有罵夠,再次把柴抓起來朝地上劈去,罵道:
“你非但不像核桃那樣去堵一個洞,相反你還把洞給捅大!”
完了!冷小普非但比核桃不如,還當(dāng)了一根棍子,把婁子給捅得更大。現(xiàn)在他就是愿意當(dāng)核桃,也堵不了那個大洞了。幸虧父親沒有說出“我見到你就像猴子見到雞糞那樣討厭”,不然就要出大事!
再待下去冷小普的眼淚就要傾瀉而出。他飛快地跑出院子,沖進(jìn)屋后的樹林,到達(dá)他的秘密基地,蹲在地上大哭。
工作隊普今天又來進(jìn)村入戶。主要是考察村前村后、房前屋后,看看能安置多少蜂箱。說是過些時候?qū)⒂幸慌鈬鄯涞絹?。有位學(xué)問很大的蜜蜂教授也會到來。蜜蜂教授想讓外國蜜蜂同本地蜜蜂結(jié)婚。這樣它們生下來的新蜜蜂就會既不怕冷、又不生病,而且產(chǎn)蜜量大。
工作隊普在村里的廣播電臺,也就是小賣部那兒站了一陣,村里發(fā)生的情況,包括攆熊事件在內(nèi),就都被他了解得清清楚楚。于是他就決定來冷小普家玩一下。
“小普呢?哪里去了?”工作隊普第一句話就問。
冷小普父親的臉色十分難看。冷小普母親往屋后的樹林指了一下:“他躲到那里哭去了?!?/p>
工作隊普來到冷小普的秘密基地。這個孩子蹲在地上,傷心地抽噎著。
“別哭啦!你的眼淚像大雨,鼻涕流成河?!惫ぷ麝犉斩自谒磉叄冒驼圃谒膯伪〉男〖贡成夏艘幌?。
“哼,流成河又怎么樣?反正我比核桃不如……”冷小普在肚子里說。
“你是最會捉魚的人!走!我們捉魚去!”工作隊普說,“我早就想向你學(xué)啦?!?/p>
“哼,會捉魚又怎么樣?反正我比核桃不如……”冷小普在肚子里說。
“現(xiàn)在的熊也實在不像話。可能它們懂政策,曉得國家不準(zhǔn)打獵,所以才膽子大?!惫ぷ麝犉照f,“我聽說從前的熊不是這樣子的。是不是?”
從前的熊肯定不是這樣的。冷小普的爺爺年輕時候曾在樹林里同一只熊碰面來著。當(dāng)時雙方都愣住了,不曉得該怎么辦好。多虧那只熊先回過神來,轉(zhuǎn)過身慌慌張張地逃走了?,F(xiàn)在的熊知道人不敢把它們怎么樣,當(dāng)然一點兒也不把人放在眼里。其他的野生動物也是如此。冷小普家的半畝玉米被猴子掰了個精光。就連全村最不會吃虧的汰旺,她家種植的重樓也被踩得稀巴爛,從腳跡來看是扭角羚干的。唉,人又不能去同野生動物吵架。
工作隊普又說,看來應(yīng)該召集野生動物開一個會。到時候請校長出來發(fā)言:“動物同學(xué)們!破壞莊稼是很不好的行為。希望你們做思想好、品德好、學(xué)習(xí)好、身體好、勞動好的動物!……”
冷小普被逗得笑了一下。但馬上又回到沮喪當(dāng)中去了。
“你的小腦袋瓜子里在想些什么呢?”工作隊普摸著冷小普的后腦勺問。
“我比核桃不如,是不是?”冷小普必須把這個關(guān)鍵問題搞清楚。
“誰說的?我可以擔(dān)保:全世界的核桃加起來也比不上你的一個小手指頭!對了,我給你看一樣?xùn)|西。”
工作隊普摁亮手機,點開一個鏈接。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外文頁面。其間嵌著一張圖片,是冷小普和退休丁巴老夫婦的合影。兩位老人家仿佛剛剛從古代走出。他們同背著書包的冷小普一起待在太陽底下。三人的皮膚都呈現(xiàn)出一種美麗的紅銅色。他們身后是親愛的老房子。遠(yuǎn)處是壯麗的大雪山。雪山底座上嵌著一段碧綠的江。是的,這本身就是一幅畫。有一天冷小普在放學(xué)路上,把兩個游客領(lǐng)到老村子去看紋面人,于是這幅畫就被游客拍下來,印到外國的畫報上去了。哎——這真是冷小普做過的功勞最大、最有意義的一件事情!
冷小普站起來,捧著手機看了又看。工作隊普又狠狠地表揚了他一通,贊美他是全峽谷第一能干、第一個登上外國畫報的小孩。這番話十分管用。冷小普一下子就相信,全世界的核桃加起來也比不上自己的一個小手指頭。
工作隊普又說,人經(jīng)歷過的事情,哪怕是傷心事和沮喪的事,都是生命之樹上長出來的葉子。如果樹上光禿禿的,什么也不長,豈不是一點意思也沒有?
這種話,冷小普還從來沒有聽過。他不由得直視工作隊普。工作隊普也以同樣的眼神注視他。剎那間,冷小普斷定:工作隊普自己的樹上,肯定也長過傷心葉子和沮喪葉子。不然就不會是這種表情。
他倆在秘密基地又待了一陣。工作隊普翻著高凳子上的作業(yè)本:“怎么樣?你的學(xué)習(xí)。”
“能把那些字喊答應(yīng)了。”冷小普老老實實地說。
“這就對了!以后你認(rèn)識的字和詞會越來越多。把它們在腦子里存起來,遲早會生利息。你要是一個勁地這樣干下去,一直干到高中畢業(yè),就可以去讀大學(xué)?!?/p>
冷小普明白了。原來讀大學(xué)的事情是這種搞法!看來也不是特別難辦。
已是晚飯時分。山腦袋上的霞光已然變暗。透過樹林缺口,可以看到有人在江邊沙灘上圍著一堆篝火跳舞?;鹧嫦蛩南吕镎ㄩ_,很多火星在向上升。這光華燦爛的景象使人腳癢。于是工作隊普就提議,先到江邊去玩一下再說。
于是,一大一小兩位普從樹林中走出。他們神色愉快,眼里有光。冷小普的父親站在廚房后窗里看著他們,問道:“什么情況?”
什么情況?這怎么說得清楚!
責(zé)任編輯:李 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