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茜
風(fēng)雪交加的一天,娜仁草原白雪茫茫。
蒿草、苔草匍匐在地,一只褐色的鳥無力地在空中滑翔,暗自涌動著的地下水漫延為平坦光滑的冰大板。巖羊嘶啞的聲音在干枯的草原上回蕩。
神山依舊,次第打開,逐漸延伸,將我引向深處。很快,慷慨無私的念卿夏格力山敞開了胸懷,一行雪豹的腳印出現(xiàn)在雪地上。與其他野生動物不同的是,雪豹的腳印沉著、穩(wěn)健,無明顯凹痕,如一朵朵富態(tài)的梅花。
夾著飄雪的風(fēng),順著黑暗的山谷爬上巨巖,一排模樣相似的巖羊站立山崗,英俊、年輕、氣宇軒昂。念卿夏格力山是青海湖北岸的水庫,調(diào)節(jié)著相互沖突的自然力,又將大氣與水凝聚為冰山,供給日日夜夜生命不息的泱泱大湖和濕潤的那仁草原。此時,灰色天空下的群峰一片銀白,山中的巖羊、盤羊、狐貍、野兔毫無察覺,腹中空空的雪豹正在下山的路上。
很多年前,見過一種神秘、優(yōu)雅的大鳥緩緩落下,在那仁草原上梳理羽毛,獨自漫步。后來得知,它就是格薩爾大王的坐騎,也是江噶佩布的守護者“格薩達”,它是只生活在青藏高原的珍貴涉禽黑頸鶴。黑頸鶴最喜歡吃植物根莖、葉子、淡水魚、昆蟲和鼠類,可是,因為偶爾偷吃斑頭雁、赤麻鴨和鸕鶿的卵,與其他鳥類關(guān)系有些緊張,只能將自己的巢安置在深水區(qū)和深草區(qū),或地勢較高的地方。為了保護自己的領(lǐng)地和幼雛,那仁草原上的所有動物都表現(xiàn)出本能的兇猛。但是在雙腿修長,神情傲慢,身姿挺拔的黑頸鶴面前,斑頭雁、赤麻鴨、灰雁和白骨頂雞都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看著黑頸鶴一家趾高氣揚地踏入它們的領(lǐng)地。
除了忍受黑頸鶴的傲慢無禮,候鳥最懼怕的是胡兀鷲、鷹、游隼、金雕、禿鷲,它們是草原上的猛禽,目光敏銳,矯健有力,深諳高寒地區(qū)生存之道。大鵟在山地草原高飛,也可停歇在山丘和田野上空捕食小鳥、沙鼠、野兔、狐貍。鷹喜歡鮮肉,也不拒絕腐肉。游隼動作敏捷,總是尾隨鳥群,在空中用翅緣打擊獵物,再將利爪伸入獵物體內(nèi)。金雕性情剛烈,急速滑翔中,直撲獵物,從沒見它失過手。胡兀鷲常在山頂或山坡上空緩慢飛行,能從天而降,瞬間擊碎獵物腦骨,讓獵物當場斃命。禿鷲心思縝密,脖頸圍著一圈極細的絨毛,神態(tài)極其威嚴,又仿佛經(jīng)歷過滄桑巨變,它們很少獵殺,只在途中等候,直取腐尸內(nèi)臟。
快樂的夏季過去了,棲息在那仁草原上的黑頸鶴、斑頭雁、赤麻鴨、灰雁已經(jīng)離開這里赴南方度假,漫長的冬天讓野生植物大黃、馬先蒿、秦艽、羊羔花披上風(fēng)衣,低頭縮腦不敢大口呼吸,讓飛翔在藍天的大型禽鳥,顯得格外精明,萬分謹慎。有一天,凱旋而歸的胡兀鷲,有意識地向仰面朝天的牧羊人扔下一粒石子。就在牧羊人瞪著茫然的大眼搜尋它的身影時,胡兀鷲又突然風(fēng)一樣掠過他的頭頂,拋下另一粒石子。
除了觀察、發(fā)現(xiàn)、追蹤、驚訝,人類對野生動物的好奇從來就沒消失過。在高寒草原、湖泊、灘涂、河流、草甸的冷酷與威嚴面前,在靈魂與靈魂相互碰撞,尚需加強自身修煉時,人類才會選擇沉默與敬畏?;蛟S多年后,對大自然的這種崇敬之情,才會為江山潤色,才會將遠古祖先的神諭傳遞給現(xiàn)代人。
太陽還未升起,那仁草原清冷多風(fēng)?,杳無人跡。離開沙地的普氏原羚來到草地啃食草尖,啜飲雪水。等牧人揮動牧鞭,驅(qū)趕羊群來到草地,它們已吃好早餐退入沙地。傍晚,草原沐浴在晚霞中,牧人和羊群漸漸離開了草原,普氏原羚又從沙漠中走出,在天黑前匆匆進餐。荒漠中生活的普氏原羚,從不擅自登上山頂,或進入戈壁地帶。它們喜歡群聚,特別是冬季,一百多只的大群會讓它們感到安全。普氏原羚能夠僥幸躲過野獸一次次的攻擊,是因為它非凡的奔跑速度。但是,在帶有尖刺的網(wǎng)圍欄前,它們跳躍式的奔跑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曲線,又使它們難以抵抗更可怕的死亡威脅。不知有多少人,見到過被尖刺挑破胸膛的普氏原羚,或吊在網(wǎng)圍欄上血流黃草,或被草原狼撕扯飽腹后只剩一具白骨的慘狀。
被餓狼追殺的恐懼,是普氏原羚必須面對的生存競爭,但由于人為因素造成棲息地破碎、種群分割、基因交換困難,進而導(dǎo)致珍稀野生動物瀕臨滅絕的現(xiàn)狀則罪不可赦。我們知道,經(jīng)過千百年的自然選擇和生存競爭,一個物種所攜帶的特殊基因,代表的是該物種適應(yīng)自然環(huán)境變化的能力,其中可能隱藏著對人類未來生活有所裨益的基因,如果普氏原羚,這個稀有物種在我們了解其生態(tài)、進化和遺傳特征之前滅絕,那么這座寶貴的基因庫將永遠消失。
2016年8月,八十三歲高齡的美國動物學(xué)家、博物學(xué)家、自然保護主義者喬治·夏勒博士來到青海湖畔。他和他的研究團隊在天峻縣關(guān)角鄉(xiāng)一處巉巖交錯的峭壁間,首次見到了一頭下山覓食的雪豹。填飽肚子的雪豹從牛尸上優(yōu)雅地抬起頭,朝遠處看看,微微閉了會眼,抖動了幾下前爪,朝山中慢慢走去。望著它移動的背影,夏勒博士屏住呼吸悄悄離開,撥開灌木枝繼續(xù)向前,腦袋里只有剛才的一幕。就在這時,一只同樣嵌滿銀灰斑紋的雪豹又在他的視野里一閃而過,夏勒博士很快做出判斷,這兩只雪豹是雌雄一對,它們即可分離,又彼此關(guān)照。
當英國生物學(xué)家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在《物種起源》中為我們描繪了一個弱肉強食、充滿競爭的動物世界,英國博物學(xué)家、探險家、地理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生物學(xué)家阿爾弗雷德·拉塞爾·華萊士卻把整個生態(tài)系統(tǒng)當作自己的研究對象,指出野生動物之間的相互競爭將導(dǎo)致大多數(shù)物種彼此間相互合作,成為整個地球生態(tài)系統(tǒng)的一部分。
從清晨到傍晚,雪沒有停止的意思,我一再回頭張望,不知此生是否還有機會來這里探尋雪豹的蹤跡。念卿夏格力山離我越來越遠,雪霧中,億萬年前被海水浸泡,摻雜著冰冷而含有貝殼成分的砂石沉泥,長久地被禁錮在透明的冰川中,山底下的一叢叢刺玫還保留著干枯的花瓣。
牧羊人說,大雪后食物極度短缺的日子,相貌威武,雙眼炯炯有神,遠看猶如人面的獸王雪豹會以刺玫花果腹,在星星遍布的夜空下踏雪疾行,窺伺山中的巖羊、盤羊、鼠兔、旱獺、雪雞……
念卿夏格力山不是青海湖畔最高的山,旱獺、狐貍和盤羊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海拔高度不同的高山裸巖,荒漠植物蒿草、苔草、針茅,灌木杜鵑、繡線菊、金露梅、野生刺柏的枝葉吸引著通身青灰,與裸露巖石極難分辨的巖羊。它們在冬日清晨的黎明時分出現(xiàn)在山坡、溝谷、山崖,啃食枯草,到固定的地點飲水或舔食冰雪。巖羊高超的攀登技能在動物中無與倫比,懸崖峭壁間只要有一腳之棱,便能輕松地一躍而上。為啃一口干草,從十多米處縱身一跳的驚險姿勢,也足以使人瞠目結(jié)舌。但在它躍上山脊時,猛然回頭張望的致命弱點,往往讓垂直而下的胡兀鷲、金雕、鷹、隼,或者暗中追蹤等候的雪豹找到機會。
大自然是殘酷的,但大自然正是以這樣的氣勢,在這樣的地方創(chuàng)造著生命。什么也不能讓這些堅強的生靈氣餒,什么也不能阻止它們強壯。力大無比,桀驁不馴,毫不畏懼。在它們面前,任何虛假的偉大、世俗的權(quán)利、膨脹的欲望都會黯然失色,只有野性、真實、自然熠熠生輝。盡管普氏原羚飛奔的身子,在餓狼撕咬下變得血肉模糊。盡管斑頭雁、灰雁、白骨頂雞常被傲慢的黑頸鶴蔑視侵犯,但生存與繁衍后代的希望,依然生機勃勃地傾注在無限深厚的生命里。千百年來,不知雪豹如何生存?面臨雪災(zāi)、風(fēng)暴、地震、饑餓、槍彈等困境。但它們毫無怨言,從不虛張聲勢,從不嘩眾取寵,賣弄自我,始終深居簡出、修煉心性、韜光養(yǎng)晦。珍藏于精神世界的全部秘密,是生存的智慧、野性的魅力,是披著東方錦繡的含蓄之美、力量之美,如一次又一次重生般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