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流滾滾,馬達轟鳴。走在被稱為“昆明的長安街”的廣福路人行道上,忽然看見行道樹的縫隙閃出一道亮光。是河,一條綠蔭遮不住的往馬路垂直方向流去的河。
發(fā)現(xiàn)這條河的那一天,我是沿河的左岸往前走的。真想不到,鬧市里還藏著這樣一幅幽深。說“幽”,是河岸的這條鋪著螺紋地磚的路,被濃蔭遮覆得嚴嚴實實,滴溜溜鳥鳴在這樹木的長廊里一聲聲婉轉回旋,釀出的卻是一管凝住的寧謐。說“深”,是一直走,一直都是這樣的綠墻夾道,這樣的靜若空谷,直到走得腳有些發(fā)酸。路寬約2米,河寬約20米。它們依傍著。河奉獻出清澈的波光,岸奉獻出綽約的身影。
那是一個傍晚,夕陽像是被誰懸在河那頭的一個花籃,一直走,一直也觸摸不到插在那上面的花枝。忽然就看見了一道紅,從右岸的濃綠中橫過來,妥妥地落在了前面的濃綠里。是一座橋!一座漆得周身彤紅的木橋!萬綠叢中一道紅,映照得綠更綠,映襯得幽更幽。鳥語波光深處一道虹,有點夢幻,有點奇譎,不禁讓人揉揉眼睛后又瞪大眼睛。
這也太突兀了吧?這樣的對比也太鮮明了吧?但它絕不刺目,在眼前一亮后甚至會讓人覺得這樣的安排才最理所當然。
路邊躺臥一石塊,上書“采蓮河”三字,河里卻無蓮。它像徐志摩筆下的康河一樣,有“軟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搖”。它悄沒聲息地流著,可能已經(jīng)流淌了幾十數(shù)百年??勺∷x它不到一公里的我,此前竟然未與之相遇相識,真有點不可思議,這也許只能怨自己太少走出戶外。
它一直靜靜地流著,仿佛在等我,等著我與她一見鐘情,等著我一年四季霜晨月夕風雨無阻去她身旁流連返折。
春天,夾岸的楓樹、滇樸、水杉尚未長出新葉,其中偶見的一兩株柳樹就垂下了綠絲絳。長亭復短亭,折柳贈別,是古人詩詞中常見的場景。正如南朝政治家、文學家江淹在千古名篇《別賦》中所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但在這里,林邊的花地里姹紫復嫣紅,與我告別的卻是柳絲蕩起處掠過河面的西伯利亞遠客紅嘴鷗。夏天,濃蔭如蓋,蟬鳴如泣,溽熱被河水吸個干凈后又呼吐出一腔清涼。說什么不如意事常八九,漫步河堤,與我撞個滿懷的除了愜意還是愜意。秋天,河岸樹盡皆酡顏,盡皆在河水里縱情洗浴酩酊醉態(tài)。有蚱蜢小舟輕輕搖過,劃破了林木披覆的紅衫,打碎了一壇壇它們高舉在手的紅酒,滿河頓時騰起烈焰,直向那座紅橋撲去。冬天,在滇池、翠湖被看鷗人喂得胃囊鼓鼓的紅嘴鷗,有不少會飛到河里躲清靜。它們浮泊著,只是偶爾撲扇一下翅膀或者扭擺一下脖頸,顯得那么慵懶,像一盞一盞悠然綻放的白蓮。岸上的樹,直立的干被涂上石灰漿,齊刷刷地白,投影河中,仿佛一叢叢一畦畦凋零后飄浮在水面的蓮花瓣。據(jù)說很多年前,為了迎接英國女皇伊麗莎白到訪昆明,有關方面曾要求把滇池附近的樹干刷白以美化觀瞻。負責這項工作的大多為口音濃重的郊區(qū)臨工。“伊麗莎白”到了他們口中就成了“一律刷白”。至此每到冬季,這些環(huán)衛(wèi)工就要對樹木“一律刷白”。這是說笑。其實主要原因是有一年冬天,昆明遭遇了百年未有之酷寒,很多樹木慘遭凍死,由此留下了“刷白”以保溫的防范之規(guī)。
歐陽修有醉翁亭,袁子才有隨園,我則不論什么季節(jié)出家門來這里走走,心情都會秋高氣爽。我真是富可敵國呵,采蓮河成了我的秘密后花園。
但世上的美是藏不住的,更不可能一直被我獨享。沒過幾年,踏入這里的步履漸多漸稠,它最終成了休閑一族的打卡熱地。
很多人早晚來這里散步:年輕情侶牽著手,腳步輕快。年長的老兩口相扶相攙,那幢幢的背影,在一抹夕陽中供人久久凝視。有人來這里跑步:他們往往以外套的袖管束腰,露出短袖T恤,精神抖擻,一次次與我擦肩而過。有時,濃密樹蔭難覓的一道縫隙里會橫斜出一輛輪椅,上面半坐半躺著一個中年女人。她膝上一床薄毛毯遮蓋的,也許是一種痛心疾首。但她微微瞇縫著波光蕩漾的眼睛,享受著陽光溫暖的撫摸。嫵媚的笑容,能讓人忘記世上所有的傷痛。有時會有一根釣竿,一動不動地久久橫懸在河面。是因為魚餌不夠香,魚兒不愿上鉤嗎?但由于釣竿是綠色的,酷似春天的柳枝,一只蜻蜓就盤旋著落下,輕倩地立在上面。這情景,在豐子愷的漫畫里出現(xiàn)過,此刻卻又那么形真影實地出現(xiàn)在眼前,使人莞爾。有時,會看見三兩小孩揮舉著長竿小網(wǎng)在河里撈魚,撈到卻總是一網(wǎng)泥水。不遠處,一位釣魚的老人就向他們頻頻招手了。他把自己釣到的一塑料兜小魚盡數(shù)奉贈,孩子因此雀躍歡騰。在紅木橋的那邊,有人儀態(tài)萬端正拍婚紗照。攝影師轉動著簸箕大的反光板,把陽光打在新人的臉上,一種快樂,像即將點燃的新婚紅燭,在他們眼睛里閃閃發(fā)亮。
最是秋天,仿佛寫下紅橋這筆酣墨飽的粗重一橫時,淋滴的汁水在宣紙上漫漶開去,水杉、楓樹、滇樸洇濡著染紅了半邊天。這時節(jié),熙來攘往均是來拍照的人。當晚霞點燃遠山之巔,睜眼閉眼都是紅光一片,一時很難分清,哪是天上,哪是紅塵人間。
這樣的生活花絮,總是活色生香地在紅木橋畔拼貼出一幅幅人間世相圖。
但這里也不乏負重的人生。
一位年輕女子,每次來到河邊,都是背著一個孩子,牽著一個孩子,推著的一輛嬰兒車里還坐著一個孩子。對于童嬰,大自然也像母親的懷抱一樣充滿誘惑。行進在那夾道的綠蔭中,牽著的孩子時常要掙脫母親的手去捉草叢里的飛蟲;背著的孩子則會伸長了脖頸四處張望,口中咿咿呀呀著什么;坐在嬰兒車里的孩子,一縱一縱,像要一頭撲進樹影波光。每次與這列母子的“方陣”相遇,我都會閃到路旁,目送著她們緩慢地從身邊過去。有一天,在紅木橋邊,我看見她們想登越幾級石階上橋,就急忙上前,欲幫那年輕母親抬嬰兒車。想不到她卻語氣堅定地說,“我可以的!”她先把自己能走的孩子牽上木橋,交代他原地站著。然后走下石階,正一正背上的孩子,兩手抓住嬰兒車的邊框,咬咬牙,一步一步,把車抬上木橋……
這以綠蔭紅橋為背景的一幕那么生動。她回過頭,舉手捋捋額發(fā),對我微微一笑的一瞬,一直定格在我的心間。
河邊開始有人賣菜了。萵筍、蓮藕、白菜、茄子,擺放在一塊攤開的塑料布上,色彩斑斕。散步的、跑步的、攝影的,各色來這里放松放松自己的人,離去時偶爾也會順帶買些菜回去。謀生總是不那么容易。這些擺地攤的小販,往往天剛亮就出現(xiàn)在河邊,而在蒼茫暮色中還能看到他們的守候。昆明的氣候,四季無寒暑,一雨就成冬。就是陰雨天,他們瑟瑟的身影依然不會走出我四處張望的眼眸。最難忘一個黃昏,指著面前因天冷無人問津的蔫癟青蔬,一個賣菜人嘆了口氣對我說:“最遭罪的是它們!”
世上竟有這樣的人,吃著不為人知的苦,忍著不為人知的痛,憐惜的卻不是自身而是一抹來自土地、陽光和汗水的鮮活顏色。
不久,河岸上還出現(xiàn)了一個賣魚的攤點。幾個紅色的大塑料盆里,游動的有鯉魚、草魚、鯽魚。當一個湊過去看的小孩忍不住伸手摸一摸在盆中游動的魚,它便猛然擺尾激濺起一串水花。這時,就會傳過來一陣哈哈大笑。這是一位頭發(fā)花白、滿臉皺紋的賣魚婦女發(fā)出的?!皝碣I魚呀,來買魚呀!今天有桂花魚,獨此一家,非常經(jīng)典……”有人過往,她就會大聲吆喝?!敖?jīng)典”?這樣的詞語出現(xiàn)在魚販口中,我不禁笑了。書面雅語的泛化、世俗化,是當今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桂花魚鱗殼金黃,肉質鮮嫩,我第一次買到這種魚,吃到這種魚,一直口舌留香。一天傍晚,我從她身邊走過時,她正在收攤。一個偌大的塑料盆里,還剩一條魚沒賣掉。她撩起圍裙抹抹手,想了想,然后端起盆走到河邊,連水帶魚,將之傾入河中,然后久久地站在岸邊,看著那條魚金色的身影向紅橋游去,直至看不見……
2020年初,疫情驟燃,以后又起起伏伏,遷延不斷,去采蓮河邊的人就隨之減少了。去年底,國家不再推行“清零”政策而開始“乙類乙管”,大家都做了自身健康的第一責任人,我就兩三個月沒有到采蓮河邊去。到得新冠病毒傳不動了,全國“闖關”成功,我才又像那條被河邊的賣魚人放生的魚一樣,被這場人類的劫難放生,“游”向河邊,“游”向紅木橋。
正是初春,陽光像新釀的醪糟汁液,經(jīng)河岸的扶疏枝葉過濾滴漏而下,風光依然優(yōu)美得讓人心醉。我從那幾個賣菜的攤點前走過去,一個常來跑步的人,微笑著和我點了點頭。來散步的人中,似乎增加了一些陌生面孔,其中一對年輕人,女的好像懷孕了。他們依偎得很緊,男子的一只手挽住或者準確點說是托住女子的腰慢慢往前走,體現(xiàn)出一種對愛和生命的悉心呵護。這個季節(jié)綠草芊芊,新花初綻,最沒有少的,是拍婚照的年輕男女,一對對風姿綽約。一切都那么平常,那么熟悉,仿佛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然而,我總感覺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對了,從左岸過了紅木橋,沿右岸往回走,我都沒有看見那個賣魚的攤點。那位有著爽朗笑聲的老人是不是到別的什么地方去叫賣她的“經(jīng)典”去了?我買了兩只黃瓜,順便向攤主問了問怎么沒看見賣魚的老奶,這才知道,因為忙著賣魚沒接種疫苗,像一只禿鷲撲來,老人不幸感染了新冠肺炎重癥,因醫(yī)治無效去世了。
我的心情有點沉重。往前走,在一段落葉樹夾道的河岸,遇到了三個孩子和他們的母親。那個大一些的孩子,已經(jīng)不用母親緊緊牽住手了。他向前緊走幾步又轉過身倒著走幾步,低著頭,眼睛睜得老大盯住地面。他在干什么?原來他是想踩踏自己的影子,我不禁啞然失笑了。孩子正為老踩不到那比自己還頑皮的幽靈而懊喪,卻聽到了母親的大聲呼喚。他跑著追了過去。被母親背著的孩子這時睡得正香。嬰兒車里的孩子被母親推著往前走,手里搖動著一枝花,已經(jīng)會“爺爺、爺爺”地叫我了。
走著走著,前面出現(xiàn)了一個新增的攤位。臨近一看,支起的廣告牌上,寫著“靈山秀水、龍脈天成”的字樣,原來他們來到河邊推銷的竟然是城郊的一處陵園墓地,我的心不禁咯噔一怔。
遠處不知什么人吹奏起了薩克斯,先是舒伯特的《搖籃曲》,后是電視連續(xù)劇《紅樓夢》的插曲《葬花吟》。前者輕柔而憂傷,后者深沉而哀怨。串串富有色彩的音符,在河面漂流,在天空飛翔,既像漣漪中的漣漪,又像回聲中的回聲,更像一支游走的箭,一下就射中我的心房,濺起幾滴酸楚。
“每一只搖籃都在問我們
你來自何處?
每一口棺材都在問我們
你去往何方?”
記不清是誰寫的詩了。也許,離家不遠的這條河,只是我們生命列車中的一個途經(jīng)之處,可以略作流連,也有人就此下車。也許,對有些人,在某些時候,這條河是一種撫慰;而對另一些人,在另一種時候,它只是艱辛生活的一個支點,一個節(jié)點。
有來有去,有生有死。也許,對于人類,地球的任一值得戀棧的角落,都只是生命的一個驛站。
責任編輯:尹曉燕? 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