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紫
1
她會不會是個男的?
商衛(wèi)英看宿舍里陳堂燕和于小池不在,匆忙咽下嘴里的飯,用飯勺敲了下搪瓷飯缸,指著陳堂燕的床問。五個人,全被這個問題給弄蒙了,都停了手里的筷勺,盯著商衛(wèi)英。不知道她怎么會突然問這荒唐可笑的問題,但她們都沒敢笑,因為商衛(wèi)英是她們宿舍的舍長,是她們的老大,更是老師跟前的紅人。商衛(wèi)英把勺子扣在下唇上,用上排牙齒輕咬著,臉上掛著審視的笑,只眼珠轉(zhuǎn)了半圈,就把五個人的神情全收進眼底。商衛(wèi)英把牙齒松開,慢慢地用舌尖將勺子頂離嘴唇,低下眼皮,端詳了一會兒勺子,抬起頭,嘆口氣說,你們啊,比豬還愚,難道你們就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
商衛(wèi)英一句綿柔的斥責,像一盆冷水,把可笑的火苗潑滅了。
?。克莻€男的?
怎么可能呢?
你怎么發(fā)現(xiàn)的?
快說來聽聽!
五個人紛紛撂下筷勺,把搪瓷飯缸從面前推開,朝商衛(wèi)英湊過來。發(fā)現(xiàn)被推離眼前的飯缸還是礙事,干脆將它們集中到桌子的另一端,把半個身子趴到桌面上。商衛(wèi)英伸出舌尖,舔了舔嘴唇,又將鋁勺扣在下唇上。
這個動作是商衛(wèi)英在電影里看到的,是資本家小姐在面對勾搭她的男人時做的動作,她極其憎惡那對狗男女。雖然,內(nèi)心里也渴望知道那對狗男女接下來會干什么,電影畫面卻跳到了別處。從這個時刻開始,商衛(wèi)英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方面的事特別感興趣,腦子里像有兩股力量在撕扯她,一股告訴她,想這些臟事不應該,應該要像原來一樣努力認真地學習,另一股常在不經(jīng)意間遞給她一個信號。比如,一個月前,在地區(qū)醫(yī)院門口,一個穿著明顯不像當?shù)厝说呐?,和一個男人拉著手,從她面前走過,她頓時紅了臉,替他們害臊。真是不要臉。她小聲罵著,心里卻不由得想他們拉著手走進別人看不見的地方會怎樣。她想不出來,她認識的在同一個屋子里生活的男女,都被農(nóng)活纏裹著,說的做的,無非都是平淡日子里的吃喝拉撒,家長里短,能晾曬的那點激情,不是粗魯?shù)膶αR,就是抄著鐵鍬棍棒的打斗。
商衛(wèi)英微微晃下頭,關于那對狗男女的想法像粒荷葉上的水珠被甩走,她冷眼看著大家熱烈前湊的臉,猛然間,鼻子一噴,嘴一伸,把勺子從唇上頂開,砸到她飯缸的沿兒,落到桌子上。叮,當,兩聲,沒有添出熱鬧,而是像管理紀律的教鞭敲在桌子上,五個人頓時安靜下來。商衛(wèi)英拿起勺,眼隨勺動,一起指向門口。坐在桌子最外面的李紅專會意,趕緊跑去打開門,瞅了瞅走廊,朝屋子里擺下手,又走到走廊盡頭,趴到窗前,往遠處的操場上眺望了一會兒,跑回宿舍說,陳堂燕和于小池都在打排球呢。
一屋子的人,放下心來,她們從桌面上收回自己的身體,重新坐好,有的甚至拿回了自己的飯缸。她們都知道,陳堂燕除非不打球,要是打起來,不把男生們累趴了,她是不會輕易下場的。她盛滿飯菜的飯缸,在操場的水泥臺階上等她,總是要從滾熱等到冰涼。
商衛(wèi)英把勺子伸進飯缸,挖了一勺豬肉白菜和大米飯的混合體,在缸邊輕輕抖了抖勺子,慢慢放進嘴里。這個動作也是從電影里學來的。李紅專走回桌邊的時候,順手拿起自己的暖瓶給商衛(wèi)英的茶缸里倒上水,放心說吧。
是啊,快說吧。眾人一起催促。
商衛(wèi)英用粘著米粒的勺子,逐個點著等待答案的舍友們,女人的特征是什么?
五個人不由自主地彼此瞅了眼胸脯。劉法梅的胸脯是比較小的,只比陳堂燕的大一丁點。她下意識地挺了挺說,燕子,嗯,是小了點,可她也有啊。
對呀,陳堂燕也有啊,小是小了點,也還算可以吧,我跟她一塊洗過好多次澡的。楊泉美說著吃起飯來。
剩下的幾個人也開始咀嚼。她們內(nèi)心里想這真是個可笑的問題。因為,她們都還有另外的更確鑿的關于女性特征的證據(jù)。那就是陳堂燕兩腿間,也沒見長著男人那玩意兒。關于男人那玩意兒,雖然她們成年后,幾乎沒有機會親眼觀其形見其狀,但她們都見過小男孩的呀,再根據(jù)男人蹲姿時,那里的鼓脹情況,也能猜個大概。最起碼,她們確定陳堂燕是沒有那一嘟嚕的。
2
商衛(wèi)英的腦子里過電影一樣,開始過和輔導員表哥的事。上周一,輔導員把她叫到辦公室,關了門,悄聲說要給商衛(wèi)英介紹個對象,輔導員的表哥一直想找個容貌俊俏的姑娘,找來找去,終身大事被耽擱下來。輔導員已經(jīng)把商衛(wèi)英的照片拿給表哥看了,表哥覺得還可以,想找時間相看一下,如果雙方同意,就定下來。
輔導員說,機會難得,你要把握住,你雖然長得好,但沒人幫你,你是很難留城的。
商衛(wèi)英想起班主任最近對她說的話——鑒于她兩年來和班主任的密切合作,正在向?qū)W校反映,優(yōu)秀舍長在畢業(yè)分配時和三好學生一樣加分。
商衛(wèi)英知道輔導員的表哥是地委大院里當官的,但生怕對方長得忒老忒砢磣了,想給自己留個退路,遂鼓足勇氣,紅著臉說,學校不允許找對象,還是等畢業(yè)了再相看吧。
輔導員說,嗨,那是用來管理他們的!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這可是你留城的大好機會!還有,就是,你不趕緊找有能力的對象,憑你自己怎么留下?咱倆要不是老鄉(xiāng),我才不會冒險給你出主意呢!別聽你班主任那一套,優(yōu)秀舍長加分即使爭取下來,也不可能和三好學生同樣的分數(shù)。
商衛(wèi)英腦子一轉(zhuǎn)說,那能不能相看了,先不定,談談看看。
輔導員說,實話告訴你吧,今年留城的名額全校就兩個,你不定下來,誰給你下死力辦?全校的人都盯著呢!誰不想留城?雖然比不得北京上海,可也是咱們地區(qū)里最好的地方。
商衛(wèi)英不知如何回答,笑笑說,好青年志在四方嘛。
輔導員冷笑一聲說,這你也信?農(nóng)村山溝溝的供銷社跟在這城市里的百貨樓一樣嗎?你又不是沒在農(nóng)村待過。再說了,你都這個年齡了,找對象也得抓緊了。一句話說得商衛(wèi)英周身冒汗。她雖然復讀時把姓改成了她姨父的姓,年齡也改小了三歲,但在班里女生中年齡還是最大的。她經(jīng)常端詳鏡子里的自己,再暗暗和其他人對比。她從不敢和人討論年齡的事,生怕有仔細的人借機說出懷疑她的話來。
第二天的晚自習,輔導員就以談工作為由,把商衛(wèi)英叫出了教室,帶她去了表哥家。表哥雖然丑了點老了點,但人和家里的擺設,都有股動人的氣派。那電視,不但個頭比班主任家的大,而且還是彩色的,上面播放的人和物,都是真色真模樣。雖然商衛(wèi)英內(nèi)心里曾叮囑自己要鎮(zhèn)靜,不能顯露出土包子沒見世面的神情,但在看見彩色電視里彩色的人和彩色的景物時,還是不由得愣怔了,眼珠子直戳戳地盯著屏幕。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時,趕緊轉(zhuǎn)了眼神,不想眼神又撞上銀光閃閃的雙卡錄音機、黃澄澄的手表……最新奇的是又彈又軟的沙發(fā),坐在上面,人就像坐在棉被上,有點晃也有點暈。商衛(wèi)英的眼被它們一下一下地牽著,又不好意思凝神細看,一雙大眼里就有了靈動的驚奇和羞澀,讓表哥心動不已。輔導員在廁所里久久不出來,表哥向她伸出手的時候,她在又彈又軟的沙發(fā)上,沒能站起身,只是紅著臉,用胳膊護著胸前最要緊的地方。
出了表哥家的門,輔導員笑著替她解了馬尾辮上的頭繩,理順了頭發(fā),重新扎起來,并說,就這么定了,以后每周末我在地區(qū)醫(yī)院門口等你,陪你一起來表哥家。如果遇到同學問,就說我是帶你搞活動去。商衛(wèi)英點點頭,有些擔心地問,一定能留城嗎?別再半路上黃了……班主任說今年是按照成績和各項加分,進行畢業(yè)分配呢。
輔導員冷笑一下說,制度是這么規(guī)定的,但活人能讓尿憋死嗎?
商衛(wèi)英不知道這句話有多大分量,也不知道那個給領導做秘書的輔導員表哥,能不能給她保障,她叮囑自己,班主任那頭也不能丟了,標兵宿舍還要繼續(xù)努力維護。
上個周末,商衛(wèi)英又跟著輔導員去了表哥家。輔導員一進表哥家,就忙著做飯,她把試圖幫廚的商衛(wèi)英推到客廳沙發(fā)上,悄悄在她耳邊叮囑說,有眼色點,勤給表哥斟著茶。
商衛(wèi)英在來之前,已經(jīng)到郵電局排隊給在老家上班的姨父打了電話,說了輔導員表哥的情況,讓姨父幫著拿主意。姨父的話,不但把商衛(wèi)英的猶豫給掃光了,還像武林高手,隔空傳給她無窮的動力,她覺得自己像走在強順風的大道上,整個人飄飄地一路向前。姨父說,這么大的領導,讓咱撞上了,可一定要抓緊!抓牢!你錯過了,會后悔一輩子!秘書,那可都是領導的親信,能提拔成大官的!老點怕啥?看看你們村里多少年輕的,不都趴在地里,趴到老也不會有啥出息!
人家現(xiàn)在就住著樓上的單元房吧?姨父的話,雖是問句,卻帶著隔空透視的自信。商衛(wèi)英隔空給姨父使勁點著頭回答道,兩室一廳呢。
我努力了快一輩子了,還住著兩間破平房呢。仿佛前面的隔空透視耗盡了姨父的元氣,他的聲音突然暗淡下來,把“呢”拖得長長的,像條浸了汗水的破毛巾,濕答答地透著酸腐的氣味。
你對比著想想吧,英兒。姨父語重心長地加了一句。
商衛(wèi)英堅定了跟輔導員表哥的決心,就少了些提防和拘謹,在輔導員表哥的嘴靠近的時候,她只抿緊嘴唇,低頭哧哧羞笑了兩下,就放松了脖頸,任其擺動。她頓悟了那手牽著手的男女,走進沒人看見的地方會干啥,頓悟了電影里跳開的情節(jié)。當她看見表哥像害餓的人那樣對她張著嘴時,她無師自通地也張了嘴迎上去,她明顯地感覺到表哥猶豫了一下,把嘴滑到她腮上,雞啄米似的,啄一下,然后松開她,喝起茶來。一直到輔導員和她離開時,也沒有再朝她靠近。出門后,輔導員瞥了兩眼她紋絲不亂的頭發(fā)。她知道他們懷疑自己了。她也意識到輔導員接下來會調(diào)查她。好在,她根正苗紅,且行得正做得正。她淡定地對輔導員笑了。
可當她突然意識到陳堂燕可能是個男人的瞬間,她的淡定破碎了。陳堂燕十九周歲了,還沒來月經(jīng)!是個女人都該來了!萬一她是個男人,那么她商衛(wèi)英就是和男人睡過的人!那輔導員表哥是不會要她的,她的留城夢也會就此破滅。商衛(wèi)英攥緊手指,反復提醒自己冷靜,她一再對自己說,活人能讓尿憋死嗎?
3
比胸脯更能證明女人的是什么?商衛(wèi)英用勺敲了敲飯缸沿兒問。
楊泉美哧地一笑,紅了臉,捂著嘴說,二兩半!沒有二兩半就是女人??创蠹已凵褚苫螅瑮钊烙挚┛┬χ?,解釋說,我們老家管男人腚溝里的東西叫二兩半。
劉法梅笑著問,為什么這么叫?是有人稱過嗎?
楊泉美笑著說,我怎么知道?說著,瞅準劉法梅碗里的一小片肉,夾起來說,這肉歸我了,讓你多嘴。
劉法梅把肉搶下來,插進飯缸底說,你這強盜!我留著最后香嘴的呢!
張紅看了眼李彩鳳的飯缸,又看眼其他人的飯缸,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她表姨父的姑表兄在食堂當大師傅,每次都會悄悄地給她在菜底下,窩進去幾塊肉片。
商衛(wèi)英看她們嘻嘻哈哈不當回事的樣子,拉下臉,干咳一聲。李紅??纯瓷绦l(wèi)英的臉色,提醒說,別鬧,聽舍長說話。
商衛(wèi)英看五個人都安靜地盯著自己,遂用飯勺挨個指了她們一遍,說,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這關系到我們每個人的名節(jié)!如果陳堂燕是個男的,我們就都是和男人睡過的人!而且,沒法遮掩,全學校都知道我們和她一個宿舍!全學校,七百多個人,再人傳人,很快就全省、全國,都會知道我們是和男人睡過的!和男人睡過的人會怎樣,你們又不是不清楚!
李紅專問,那到底怎么證明是不是女的呢?
商衛(wèi)英拍了下李紅專的后背,繼續(xù)說,決定一個人是不是女的,是月經(jīng)!月經(jīng)!她陳堂燕有嗎?
沒有。
沒有。
沒看見她來過。
五個人紛紛搖頭。
楊泉美搓了下手指說,我肯定她沒有!前幾天,我來完月經(jīng),晾月經(jīng)帶的時候,她還問我,用這玩意捂得慌不?她瞅了好大一會兒呢!還說,估計這東西最初是農(nóng)民發(fā)明出來的。我問她怎么講。她說沒有褲子的年代,農(nóng)民下地干活不舍得糟蹋衣裳,又不能光著腚,估計只能動腦筋用最少的布把褲襠遮起來。還說古代有個名人,我給忘了名字,說那人就穿著類似的東西站他丈母爹家門口賣酒。還說日本鬼子,也只用類似的東西兜襠。對,那個名人,她說就是創(chuàng)造了《鳳求凰》的那個。
李紅專小聲問商衛(wèi)英,萬一燕子,陳堂燕,是女的,只是來得晚呢?李紅專已經(jīng)嗅到了商衛(wèi)英口中的敵我氣息,知道不能再像平日里那樣稱呼燕子了。
商衛(wèi)英說,能晚到二十歲嗎?你們想想自己的姐妹同學,都是什么時候來?
初中,十二三,十四五。
最晚也就高中。
我就高中二年級來的,可巧正趕上高考那天,我是我們班里最晚來的,但是大家都認為我來得最吉祥,掛紅了。果真,我們班女生里就我一個考出來了。楊泉美說。
張紅翻眼瞅下楊泉美,聽舍長說,別一說起自己來就瞎嘚嘚。
商衛(wèi)英說,就是像她陳堂燕自己說的,她是應屆生考的,現(xiàn)在虛歲二十,那也晚得不正常了呀。再說了,你們覺得她像個女的嗎?有幾個女的會長她那么高,會和她一樣有使不完的干巴勁兒,會天天喜歡跟男的打球?咱們輔導員和教務主任都說過,陳堂燕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改變咱們學校校風的學生。之前,咱們學校的女生都是文文靜靜的,走路溜邊,見了男生都低著頭,從不主動說話。她一來可好,成天跟男同學打成一片,還稱兄道弟,帶動了各班女生,幾乎每個班里都冒出幾個跟男生打球的。老師們都因此擔心有人借著打球的名義搞對象呢!
李紅專緊張地問,?。枯o導員和教務主任真這么說過???你怎么不早告訴我們,我們也好遠著她點呀。
商衛(wèi)英安慰地撫了撫李紅專的背說,你跟她走得又不近,就于小池天天黏著她。
劉法梅帶著哭腔說,天啊,我和她一起打過好幾次球,還跟著她發(fā)瘋,大清早去和三班的兩個男生沿著黃河練過長跑……會不會被老師誤會我搞對象呀……會寫在檔案里嗎?會影響分配嗎?
商衛(wèi)英抿嘴一笑說,說起這事,你還得感謝我,這事還真有人反映給班主任了,班主任問過我,我給班主任打保票,說你絕對沒搞對象。劉法梅一聽,緩了臉色,從飯缸底翻出那塊差點被楊泉美搶去的肉,夾進商衛(wèi)英的飯缸里說,謝謝老大救命之恩,從今往后,我飯缸里的肉都獻給你。
商衛(wèi)英用勺挖起肉,送進嘴里,瞬間就被肉香征服了,她享受地閉了下眼,想起輔導員表哥家盤子里比比皆是的肉,幸福地一笑說,我也不全是為了救你,是為了咱們宿舍,咱們宿舍要是出了談對象的,那咱們的紅旗還保得住嗎?
李紅專頻頻點頭說,老大就是老大,境界高。
楊泉美說,即使別人以為她是男的,那讓她脫褲子驗驗不就行了嗎,反正月經(jīng)也不是天天來。
劉法梅說,對,我們可以告訴她,讓她假裝來月經(jīng)啊,她肯定也不想被人當成男的吧。
楊泉美對著劉法梅連連點頭說,對對,可以用紅墨水,讓她買個月經(jīng)帶,提前把衛(wèi)生紙用紅墨水染了,塞到月經(jīng)帶里。誰要是懷疑她,就讓陳堂燕當著她的面換衛(wèi)生紙。
商衛(wèi)英說,你們說的這些,我都考慮過,估計陳堂燕自己也想過。問題是,事情的發(fā)展不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你們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我說的是本質(zhì)特征。人要是內(nèi)心里認為自己是男的,她裝不了的,看看那些二一子,不就知道了嗎?你,你們沒聽說過二一子?他們要是憋得住,怎么會讓人知道,讓人下眼子當怪物看?
五個人被徹底說服了,她們頻頻點頭。她們堅信陳堂燕就是情不自禁表現(xiàn)男性特長,無法管控自己行為的隱性男人,最起碼也是個二一子。她們紛紛向商衛(wèi)英求助,舍長,老大,你快想辦法救救大家吧!怎么才能讓陳堂燕不暴露??!
商衛(wèi)英招招手,六個腦袋湊齊說,這可是一場有她就沒我們的斗爭,堅決不能讓她一個毀了我們七個人的一輩子。
眾人紛紛點頭。張紅咂下嘴說,這回我終于明白,為什么我怎么教陳堂燕織毛衣,她都學不會了!
劉法梅問商衛(wèi)英,那到底怎么辦???
李紅專說,老大你說咋辦我們都聽你的。
商衛(wèi)英微微一笑,把身子往后一撤說,我們大家齊心協(xié)力,共同想辦法呀,不能我一個人說了算。反正,她就是不定時炸彈,隨時會把我們炸得血肉橫飛!
六個人的腦海里同時浮現(xiàn)著電影里反動派安裝的炸彈,嘀嗒作響,每一聲都是拖著眾人灰飛煙滅的魔掌……英勇的公安干警焦灼萬分地忖度,紅線還是藍線?
劉法梅支吾著說,難,難不成讓她去死?
商衛(wèi)英雙手一拍,啪的一聲,像法槌落下,你的建議太好了!
劉法梅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其他幾個女孩子也半天不敢吱聲。
對于相處了幾年的舍友,做這樣的決定是殘忍的。
見大家沉默,商衛(wèi)英把眼前的茶缸一推,問,你們說要怎么辦?一旦別人知道陳堂燕是男的,我們?nèi)猛甑?。分配工作就別想了,家人也會為我們蒙羞。作為年長一些的姐姐,也作為舍長,此刻的商衛(wèi)英生出一種拯救自己也拯救她們?nèi)松挠⑿壑髁x情感。她需要成為這群被嚇壞了且沒有主意的女孩子的主心骨。
我們跟她談談呢?讓她搬出去,讓她退學,不許和任何人聯(lián)系,讓她去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
誰能保證呢?
幾人再次陷入了沉默。商衛(wèi)英的目光在每個人臉上掃過,她們把頭越埋越低。
還是劉法梅開了口,可是,可是她怎么可能答應???
副舍長李紅專定了定神,神情嚴肅,此刻她覺得她應該像商衛(wèi)英一樣擔負起責任,她用胳膊搗了下劉法梅,老大是為大家好,我們聽老大的,她一定有辦法。
商衛(wèi)英嘆了口氣,語氣和緩了些,安慰大家,我知道你們都不忍心,可是沒有辦法,我們也是為了她好。
對,是為了她好。李紅專附和道。
其余幾個人似乎得到了安慰,她們不僅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陳堂燕!為了她不承受被當成怪物看的痛苦。
商衛(wèi)英說,咱們宿舍不是計劃下個星期天下午到黃河邊搞畢業(yè)前最后一次郊游嗎?到時候,我們在那里開個全宿舍的會,集體舉手表決,大家一起判她跳黃河自盡,如何?
張紅說,就怕她不愿參加,星期天她經(jīng)常跟男生打比賽。
商衛(wèi)英說,那咱們就跟陳堂燕說,這次活動專門搞詩歌朗誦,她保準想去。
李紅專說,對,老大英明,她那么愛抄詩,一聽這個,估計會第一個跑頭里呢。而且,她淘氣是出了名的,失足掉河里,也是正常的。
楊泉美遲疑地問,那于小池呢?要不要讓于小池知道?
商衛(wèi)英看著李紅專說,你,副舍長決定這事。
李紅專沉思良久說,我覺得必須讓她知道,否則,她不配合。萬一,到時候陳堂燕不肯自己掉進河里,我們要是和她拉扯起來,于小池一定會幫她……再就是也怕她瞎傳,那也不好……李紅專說著,拍了下巴掌,然后攤開雙手。
眾人一起點頭。商衛(wèi)英說,于小池是必須爭取的。只是要拿捏什么時候說,早了怕她控制不好情緒,露餡。晚了吧,怕她不肯配合,臨時耍擰。
李紅專說,于小池這硬骨頭還是老大來啃,你最有辦法,你就辛苦辛苦吧。
商衛(wèi)英咬了下嘴唇說,嗯,為了我們大家的名節(jié)和幸福,我辛苦也是值得的。你們幾個一定要像平時的樣子,千萬別走漏了風聲。
李紅專說,誰要是當了叛徒,到時候我們大家就都說是她把陳堂燕推黃河里的。
眾人臉色嚴肅地點頭答應,但那些擔任著心靈窗戶職責的眼珠子,卻依然在或快或慢地云游。商衛(wèi)英盯著這些窗戶看了片刻,她知道她們的困惑和恐懼,因為她自己也有過。最后,她說,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表面看來是為了我們七個人的幸福而努力,長遠看也是為了更多人的幸福,更是為了陳堂燕。如果現(xiàn)在不解決這個問題,隨著畢業(yè)分配,她還會和別的女人睡,那不是又禍害了更多的人嗎?何況,我們這些人將來都會結(jié)婚生孩子,我們的孩子也會結(jié)婚生孩子,當她爆炸的時候,痛苦的就不是我們七個和她工作后同睡的人,而是七串人,七十串人……
許久后,就在商衛(wèi)英打算宣布會議結(jié)束的時候,劉法梅歪頭翻了下眼皮問,那楊泉美怎么辦?
楊泉美嚇得跳起來說,我咋了?我可百分百是女的呀!我來月經(jīng)你們都看見過的呀!我來的量最多呀!還濕過褲子,濕過床單呀!你們都看見過的呀!而且,我那是真的呀!我沒有紅墨水,你們都知道呀!
劉法梅笑著拉她坐下說,你激動什么!我又沒說你不是女的!我是說你那張嘴!
楊泉美又站起身,擦了擦額頭的汗,爭辯說,我從來都不嚼舌根,快兩年了,你還不了解我嗎?你什么時候見我嘴不嚴實了?何況,我又不是傻子,這么大的事,能說嗎?老大說了,我們要團結(jié)一致,齊心協(xié)力!哼,你現(xiàn)在就開始破壞團結(jié)!楊泉美說完,屁股對著劉法梅坐下,扭頭熱切地看著商衛(wèi)英。
商衛(wèi)英朝劉法梅擺下手說,泉美是可以相信的。
劉法梅說,我沒說她嘴不嚴,她白天是嚴實的,但一睡著,她的嘴就沒了把門的。
這句話提醒了大家,的確,楊泉美有說夢話的毛病,聲音不但大還清楚,有時候半晚上都不住嘴。
楊泉美看看舍友們的面龐,一股恐懼襲上心頭,她們會不會讓陳堂燕死之前,先把她滅了口?楊泉美嚇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哆嗦著嘴唇說,我保證不說夢話了。
李紅專問,你咋保證?
張紅笑著說,我每天晚上都給她用鉤針把嘴鎖上邊。
李紅專瞪眼張紅說,這是開玩笑的時候嗎?
張紅的玩笑話卻像是給了楊泉美一根救命稻草,她抹了抹眼淚說,我,我,有夾子,我可以夾住嘴,夾不住的話,我,我,就把毛巾塞嘴里咬著……實在不行,我就不睡覺了,我白天等大家都不在宿舍的時候再睡。
李彩鳳問,你能熬得住不睡嗎?你怎么跟老師解釋白天不上課跑回宿舍睡覺?
楊泉美哽咽著說,我裝病,我……
商衛(wèi)英擺下手說,不用緊張,為防止夜長夢多,我們把活動提前到這個星期天,這樣就只有三個晚上。李紅專你不是和衛(wèi)生室的老師熟嗎,你今晚上晚自習的時候去弄幾張傷濕止痛膏來。李紅專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商衛(wèi)英又指著楊泉美說,你自己等熄燈以后把傷濕止痛膏貼嘴上,比夾子和塞毛巾都舒服點,也更保險些。
楊泉美雞啄米似的頻頻點頭。
商衛(wèi)英問有手表的劉法梅,幾點了?劉法梅站起身,從枕頭底下摸出手表看了看說,差五分六點半。
商衛(wèi)英說,她倆要回來了,大家該干啥就干啥,千萬不要露餡!記住一定管好這里!她說著指了指自己的嘴。
李紅專說,老大放心,誰要是走漏了風聲,我們大家就都說是她把陳堂燕推下去的。
陳堂燕和于小池嘻嘻哈哈的聲音傳來,幾個人匆匆地把冷飯扒進嘴里,紛紛起身去洗碗。陳堂燕和于小池進來,急匆匆地把飯缸往桌子上一放,陳堂燕的飯缸蓋蹦了起來,哐地掉在地上。于小池幫忙撿起來蓋上,又追著陳堂燕跑出去,邊跑邊說,你等等我,你憋成這樣,我不拽你走你還打。陳堂燕跑著說,不打得他們心服口服,尿尿也沒勁啊。
倆人從廁所回來,看其他人剛洗完碗。陳堂燕笑著問眾人,哎,你們知道人生最快意的事是什么?就是憋急了一泡尿,突然有了廁所,閘門一開,那叫一個痛快。陳堂燕說著,把胳膊從胸前揮出去,碰到了懸掛在房頂?shù)碾姛襞荨?/p>
六個人心里都裝著事,一時無法裝得像平日里那般隨和,李紅專嘟囔道,天天把個屎尿掛嘴邊,還說得神采飛揚,也不知道害臊。
陳堂燕來到桌邊,笑對她說,紅專姐,別批評我了,借你的寶榻一坐,快餓死我了。
于小池好奇地問,哎,你們怎么也才吃完?
楊泉美說,我們邊吃邊聽舍長講故事,就吃得慢了。李紅專警惕地瞪了一眼楊泉美。于小池問,講的啥故事?也給我和燕子講講嘛。
商衛(wèi)英叫住楊泉美說,楊泉美你總是記不住把飯缸擺齊,你來看看你的比別人的跑出來一橫指了!楊泉美趕緊走到陳堂燕的床對面,專門用來放飯缸和牙缸的架子前,擺弄自己的飯缸。商衛(wèi)英監(jiān)督著說,把兒,把兒,把兒再朝里點。
4
陳堂燕整個臉都趴在飯缸上,快速地往嘴里扒著菜,腦子里在回想剛才那個堪稱完美的扣球。小胡子不但把球接飛了,還直吆喝說,陳堂燕你這球快把我胳膊砸折了!你吃了兩頭牛嗎?勁兒這么大!
于小池說,還兩頭牛,我和陳堂燕都不受食堂師傅待見,連片肉都見不到,天天一缸子大白菜和三個雜面饅頭??茨沁吽嗯_上的兩個飯缸和飯袋子了嗎?那是我和陳堂燕的飯,不信你去看看。
小胡子扭臉一看,呵呵笑著說,和我們混,也混成我們一樣的待遇了。我早就發(fā)現(xiàn)食堂師傅耍心眼子,那菜里的肉,都藏在菜盆的一個角里,上面用菜蓋著,見了漂亮的女生,就摳一點出來。
于小池給小胡子翻了個白眼。
一球定勝負。陳堂燕他們這一隊贏了,高興得她滿場蹦跳,朝自己的同伴擺手歡呼,尤其是三班的大個兒,陳堂燕的每個扣球,幾乎都是他喂出來的,他們的配合已經(jīng)到了天衣無縫的狀態(tài)。和男生慶賀完畢,陳堂燕把于小池抱起來,轉(zhuǎn)了個圈。然后,鉆過球網(wǎng)跟對方致謝,抱拳道,感謝兄弟們手無縛雞之力,成全我們再次獲勝!
小胡子不服氣地嚷道,每次都是大個兒和陳堂燕一隊,不行,得把你倆拆開,要不勝的總是你們。
大個兒笑著說,你說拆就拆嗎?我不答應,陳堂燕也不答應,就誰也拆不開。
小胡子說,必須拆,拆開再來一局。
大個兒說,我先給你一頓螳螂拳。
陳堂燕對小胡子說,你要不服,咱倆單挑,每人十個球,都讓大個兒喂,你扣我接,我扣你接。
于小池也鉆過球網(wǎng),拽著陳堂燕往飯碗那里走,別單挑了,快走吧,餓死了。
讓陳堂燕難以理解的是,大個兒那句誰也拆不開,像自帶膠水貼在她腦子里似的,每個字都像燃燒的火柴,烤得她微微疼,微微熱。
這是咋了?比這個過分的話都聽過呀。
這學期剛開學的時候,小胡子還打趣他倆是珠聯(lián)璧合,甚至有那么幾次,大個兒和陳堂燕自己都把這含義豐富的四個字當成扣殺的口號。一個傳的時候說珠聯(lián),另一個起跳揮掌喊璧合。對方也吆喝說,注意,注意,珠聯(lián)璧合來了。這樣過分的話,三個月前,在腦子里也只是流水,一流而過。如今卻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
商衛(wèi)英想著還得給于小池來個下馬威,監(jiān)督完楊泉美,又吆喝說,于小池,你來看看你的牙刷!
我牙刷咋了?于小池含著一嘴的玉米卷子,一張嘴噼里啪啦地掉渣,邊捏渣渣,邊斜著眼瞅商衛(wèi)英。商衛(wèi)英拉著臉,招手讓她到跟前,你來看看你的牙刷咋了!天天說,牙刷頭都要朝向左邊,就你的往右,你這是為了和陳堂燕碰頭親臉嗎?
于小池伸手擺弄自己的牙刷說,什么碰頭親臉啊,陳堂燕的牙刷朝前呢!
商衛(wèi)英冷笑一聲說,呵,多虧你提醒,否則我還沒看出來陳堂燕的也不合格。
陳堂燕,你來看看你的牙刷頭!一嗓子把陳堂燕腦子里那句讓她心慌臉熱的話趕跑了。她抬頭說,于小池,你幫我擺好。小池說,好嘞!
商衛(wèi)英撥拉開于小池的手,不行,必須讓陳堂燕自己來,否則她還記不??!
陳堂燕一手端著飯缸,一手拿著玉米卷子,趿拉著鞋走來,喝口菜湯,沖下嘴里的飯,說,讓小池幫我擺,我手沒空??瓷绦l(wèi)英臉色不好,又說,非讓我自己擺,我只能用腳丫子了。
李紅專說,管你用什么,反正必須擺好,萬一今晚突擊檢查宿舍呢。
陳堂燕笑著說,那我就擺一個嘍。說著,把右腳從鞋子里抽出來,真就抬起右腿,張開大拇腳趾,夾住牙刷,把它的頭扭向左。那細長的腿腳,從藍布褲管里伸出,像胳膊一樣靈活。
一屋子人都看呆了。
于小池先鼓起掌來,燕子你真棒,你什么時候練的這絕招??!你腿怎么能抬那么高呀!你這腳指頭跟大螃蟹爪子似的,能張能合呀!怎么練出來的?快教教我!說著也把自己的右腳從鞋里抽出來,踩著鞋面,努力地分腳指頭。
楊泉美和李彩鳳湊過來說,沒看清楚,再來一遍。
商衛(wèi)英嫌惡地盯了她倆一眼。轉(zhuǎn)回頭說,陳堂燕你天天作妖搞怪,跟個傻小子沒區(qū)別,還厚臉皮,自以為是能耐!
李紅專知道商衛(wèi)英鬧這一出,有自己的原因,趕緊幫腔說,就是,陳堂燕你弄個大腳丫夾牙刷,多臟?。?/p>
陳堂燕笑著說,不是能耐,你們夾一個我看看呀,哈哈哈。她坐回到李紅專的床沿上繼續(xù)吃飯,紅專姐,腳比手干凈。手,摳鼻子、擦腚、剔牙、挖耳朵,腳就乖乖地待在鞋子里。
李紅專冷笑說,那你干脆以后都用腳算了……
商衛(wèi)英到自己床那里,摸了書抱在胸前,叮囑陳堂燕和于小池,你倆吃完記得把缸子擺整齊,晚自習別遲到了!
眾人跟隨著商衛(wèi)英走出去。
于小池低聲對陳堂燕說,她們今天怎么都有點怪怪的?陳堂燕說,我沒感覺啊,哎,好像紅專姐不叫我燕子了。哎,愛叫啥就叫啥吧,管他呢。
商衛(wèi)英也真是,天天盯著飯缸、牙缸、水杯、臉盆、毛巾,有沒有擺齊,自己那床單都臟得看不見底色了。于小池捂了嘴哧哧地笑。陳堂燕說,她也有優(yōu)點,在洗臉方面比咱倆都講衛(wèi)生,我累了就不想洗臉了。于小池說,我也是。兩個人說著,洗了飯缸,擺好,去上晚自習。
臨出門,陳堂燕又一時興起,抬起右腳,把自己的牙刷頭扭了半圈,朝前。嘴里說,要不是李紅專將我軍,我還真不知道我有這本領。于小池也脫了鞋,想學,卻發(fā)現(xiàn)一條腿很難站得穩(wěn),陳堂燕趕緊扶著她胳膊,于小池有了依傍,猛一抬腿,倒是達到了牙缸的高度,無奈大腳趾和二腳趾分不開家,直戳戳地把牙缸戳下來,丁零咣當一陣響的同時,里面還夾雜著一聲——嚓。
陳堂燕問,什么聲音?
于小池說,缸子呀!說著就感到屁股上有涼風掃過。哎呀,我的褲子裂開了!天啊,怪不得俺娘說人歡找屎吃。
陳堂燕笑得蹲在地上直不了身,邊笑邊說,海底撈月,你自己給自己來了個海底撈月。于小池也笑著說,你別笑了,趕緊借我條褲子穿。我那條褲子膝蓋那里破了,還沒補呢!陳堂燕掀開床頭的褥子,拿出壓得板板正正的褲子遞給于小池。說,我想出辦法來了,把我這褲腳剪一塊下來,補到你的褲子上,它倆色兒差不多呢。
于小池穿著陳堂燕的褲子說,你的褲子本來就短了,再裁一塊給我,你那個短得就不像褲子了。陳堂燕說,沒事。
于小池說,燕子,我們這宿舍里數(shù)你家條件最不好,但你心眼兒最好,我早都發(fā)現(xiàn)了。我家也窮,我只盼著趕快畢業(yè),趕快分配工作,趕快領上工資,我立馬就去買布做上兩條滌卡的褲子,喇叭筒的,往大街上一走,保準那些眼珠子都追著我看呢。
燕子,你工作后領了工資,打算干什么?
陳堂燕說,我想把三分之二給我爸媽,我爸身體不好,干不了農(nóng)活,我二哥也剛考上大學,三哥也在復讀……如果能有點余錢,我想買本詩集。
說著,陳堂燕從掛在床頭的一個舊藍花的粗布包里摸出一封信,遞給于小池說,今天上午剛收到的,我二哥給我抄來的詩,都特別好呢!我打算全部背下來。
我二哥在大學里,能發(fā)現(xiàn)很多好詩。我抄了再傳給你。咱宿舍里也就咱倆真的喜歡詩。
于小池嘆口氣說,可惜就要畢業(yè)了,咱們倆就要分開,沒法抄了。
陳堂燕說,我到時候抄了寄給你。她一邊走一邊搓揉指頭。
于小池問,咋了?
今天扣的那個球,用勁忒狠了,戳手指頭了。于小池湊近了一看,陳堂燕的右手小指已經(jīng)腫得打不了彎了。哎呀,都腫得發(fā)青了,去醫(yī)務室吧!
陳堂燕說,不礙事,晚上回來貼上個傷濕止痛膏就好了,多虧不是二拇哥,否則影響寫字。說著比畫了一下拿筆的姿勢,突然笑起來,從今晚開始,我的每個字都得翹著蘭花指寫。
兩人正說著,就聽見預備鈴響,遂拼命地跑起來,氣喘吁吁地剛在座位上落下屁股,上課鈴就響了。商衛(wèi)英見怪不怪地朝她倆翻了個白眼,以示警告。
5
晚自習的下課鈴一響,于小池就跑到陳堂燕的座位旁,把信還給她說,我去找我老鄉(xiāng)說點事,你不用等我了。陳堂燕正翹著又粗又青的小指,在算盤上上下飛舞。珠算老師課間剛告訴她,下周省內(nèi)有供銷系統(tǒng)的珠算比賽,她這全校的珠算冠軍要代表學校出戰(zhàn)。
于小池急著往外跑,陳堂燕左手拉住她的褂角,說,別急著走,再和我說幾句話。
于小池說,你趕緊專心練吧。陳堂燕仰著臉說,偏不讓你走,偏不讓你走。邊說邊仰臉看著于小池笑,于小池的臉騰地紅起來,感覺內(nèi)心的秘密被陳堂燕看穿似的。于小池又一掙,陳堂燕松了她的褂角,干脆扯住她的胳膊,拉回來,仰臉問,是元寶不是?
啥元寶?于小池一時沒反應過來。
陳堂燕停下?lián)軇拥氖种?,敲敲算盤。于小池方明白過來,低頭一看,的確是個元寶,5115。天啊,陳堂燕,你剛才是盲打??!你是要厲害死嗎?哎呀,陳堂燕會盲打啊!你們快來看,她一邊和我瞎扯,一邊打出了元寶!七八個同學圍過來看,陳堂燕說,這有啥,聽說人家有能雙手打的。
雙手咋打,左右手同時撥算盤,數(shù)一樣嗎?同學們好奇著,于小池也盯著她。
陳堂燕拿起算盤唰唰地抖了兩下,對于小池說,趕緊走你的吧。于小池這才跑出教室,急匆匆地跑到樓上大個兒的教室門口,往里瞅了瞅大個兒的座位,看見一本書敞開著放在課桌上,想是去了廁所或別處,就在遠處的過道里站著等。
于小池喜歡大個兒,幾乎是從看見大個兒的第一眼就喜歡了。所以,并不怎么喜歡排球的她,天天黏著陳堂燕一起打排球。每天,只要能看見大個兒,于小池的腳底板就像裝上了彈簧,走路是彈跳的,說話是彈跳的,笑也是彈跳的。整個校園,都是和她一起彈跳的。她知道,雖然還有將近兩個月才畢業(yè),才能獲得戀愛的資格,可是,她作為老鄉(xiāng),向他推薦一首詩總是能說得過去的。如果,他能明白她的心,就更好了。只要一畢業(yè),她就立馬告訴他,她對他,就像詩里寫的那樣!
于小池在大個兒教室的走廊盡頭,遠遠地瞅著大個兒的教室。那首她從陳堂燕二哥信里抄來的《致橡樹》,被她緊緊地捏在手里。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如果愛你,絕不學癡情的鳥兒,為綠蔭重復單調(diào)的歌曲……
詩歌,真好,總能替人說出心里話。于小池雖然不知道凌霄花的樣子,更不知道木棉和橡樹的模樣,但她卻下定了決心,要讓它們充當她愛情的使者。
整個走廊都空寂下來,大個兒教室的門有鎖聲落下,待大個兒的同學下樓去,于小池跑過去,踮起腳從門上方的小玻璃框里,再看一眼大個兒的座位。書,還是攤開的。看來沒收書就出去了,像是被人叫出去,急匆匆走的,會不會……于小池心里泛起嫉妒的小浪花。想起快到教學樓集體熄燈的時間了,才跑起來。走到宿舍對面的花壇,又見陳堂燕呆呆地獨坐著,心里稍稍松快些。她知道,臨近畢業(yè),很多同學都有點蠢蠢欲動,真真假假的,有了戀愛的苗頭,但她清楚,只要陳堂燕不和她競爭,其他人,她于小池都有信心贏。
晚自習后的夜,是陳堂燕最愛的。尤其是初夏的夜。笛聲悠揚,口琴絮絮,玩鬧聲,歌唱聲,讓白日里灰頭土臉的宿舍樓,充滿了恣意的浪漫和熱烈的快活,像一艘沒有任何痛苦和煩惱的航船,載著七百個青春盎然的年輕人,行駛在夜的海洋里。
每個晚自習后,只要天氣沒有雨雪,陳堂燕不管有沒有于小池陪同,都會在宿舍樓對面的花壇邊上坐一會兒,發(fā)一會兒呆,享受一下這份觀望的美好。她多么愛這里面的人啊,尤其那些吹笛的,吹口琴的,歡笑的。多么神奇,原本鬧哄哄一片,但有了樂曲和笑聲的陪伴,就有了無限的柔軟和飄揚。陳堂燕總覺得它們像她童年里的彩色頭繩。
小時候,母親為了保護她,嚴厲禁止她和村里的孩子們玩耍,更不許她到別人家里去。她的玩伴,只有三個哥哥。她玩耍的場地,就是她們家借住的那個破敗的大院子,但這個遠離村人的院子,卻庇護著他們一家六口。尤其,庇護著小小的陳堂燕。在這個院子里,即使嚴厲的母親,也從不禁止她和哥哥們恣意地大笑、玩鬧。
陳堂燕從小穿過的衣服,幾乎都是撿三哥的,三哥是撿二哥的,二哥是撿大哥的,大哥是撿父親的。一層層地撿下來,陳堂燕的衣服就補著深淺不一的補丁。但陳堂燕卻有三個哥哥都沒有的特殊待遇,那就是每個節(jié)日的早晨,母親都會為她扎小辮。漂亮的小辮,比村里大多數(shù)女孩的都要漂亮。節(jié)日的清晨,她會安靜地坐在板凳上,等待母親蘸著清水給她梳頭,扎上頭繩。有時是紅色的,有時是綠色的,有時是藍色的,有時是黃色的,也有兩三種色相間的。有時是截絨線,有時是根布條。但,它們都因為自身的色彩而讓小小的堂燕覺得腦袋生輝,讓她感覺到做女孩的美好。
母親懂醫(yī),在他們一家寄居的鄉(xiāng)村里,在鄙視、蔑視、敵視的眼神里,一家人盡可能靜默地活著。為了緩沖那些危險的目光,母親行醫(yī)從不收取任何報酬,即使家里到了只能喝野菜湯度日的境地,母親也會堅持把人家的答謝送回去。對那些善意而執(zhí)著的感恩,母親只索取一截彩色的線頭或一根碎布條,在該穿新衣新裙的日子里,為她唯一的女兒扎到羊角辮上。
這是陳堂燕最幸福的時刻,因為一直忙碌而嚴肅的母親,和她坐在了一起,用腿夾著她小小的身子,輕輕地為她梳理。那打了結(jié)的頭發(fā),仿佛是陳堂燕的知心小伙伴,故意讓母親和她多待一會兒,再多待一會兒。冰涼的清水,滲到頭皮上,清涼得如山間的小溪流過。陳堂燕笑瞇瞇地緊抿著小嘴,享受著母愛,而她的三個哥哥,這個時候也會在旁邊看著。有時,父親也會看。他們越看,她的幸福和快樂就越飽滿。等她的頭發(fā)扎好,她就覺得頭上有了兩個好看的翅膀,能帶著她飛。這種時候,大她十歲的大哥和大她八歲的二哥,也早已把水缸挑滿,缸面的波紋早已平靜。水面如鏡,等待著她前去照看自己。在缸底,她美麗的小辮子,她燦爛的笑,神奇地和藍天白云挨在一起。缸底,悲憫地為她呈現(xiàn)出另一種惹她幻想的美好。真的是美,美得她想跑,想跳,想飛,想浮在云彩里。
還有不足兩個月就要畢業(yè)了。這艘船里的人,就要各奔東西。這悠揚的笛聲,熱切傾訴的口琴,無憂無慮的歡笑……這些悠長歲月里的彩色頭繩,就要別過了。陳堂燕感傷起來。
笛聲又起,是《駝鈴》:送戰(zhàn)友踏征程,默默無語兩眼淚,耳邊響起駝鈴聲。路漫漫霧蒙蒙,革命生涯常分手,一樣分別兩樣情……笛聲凄婉而又沉著堅定,真如潮濕的彩線將陳堂燕的心纏了又纏,讓她的心顫了又顫。淚,無聲地滑落。陳堂燕悄悄地抹著。她在心里跟這艘大船,跟大船里的吹奏者、歡笑者,道著珍重。
嗨!你還在這里啊!走吧,感覺要下雨了!于小池拍了下陳堂燕的肩膀說。陳堂燕說,這首《駝鈴》真不能在夜晚聽,讓人格外感傷,這人吹得真好,笛子像是替人哭訴似的。
于小池聽了聽,又盯著對面的窗戶瞅了片刻說,這一定是大個兒吹的。
誰?
大個兒呀,除了他沒人吹這么好!
大個兒會吹笛子?我怎么沒聽說過呀。陳堂燕發(fā)現(xiàn)自己更莫名其妙了,提到大個兒,一個她原本天天掛在嘴上的外號,竟然心也會慌慌的。
去年咱們迎新春晚會時,他就吹過呀,你怎么會不知道?
陳堂燕想起那次晚會,她半路上被叫出去幫體育老師清點體育教具。哪天不能清點,非要占用看演出的時間。但想到平日里體育老師對自己的表揚和肯定,也就耐著性子去了。體育老師肯定是看出她的委屈,說,嗨,學校的晚會,有什么看頭?看就看中央電視臺的春節(jié)晚會。陳堂燕在心里嘀咕,學校的才有看頭,比中央電視臺的還有看頭!
陳堂燕心里的感傷莫名地散去了,隱隱覺得,只要是大個兒吹的,以后還有機會聽到。她堅信像她和于小池、大個兒、小胡子,這樣的友誼,肯定會再見的。一定會的。
于小池拉起陳堂燕說,趕緊回了,再晚又洗不成臉了。倆人并肩走著,于小池沉默了一會兒,說,燕子,我求你個事。陳堂燕說,咱倆還用著求嗎?你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于小池低聲說,你把那首《致橡樹》讓給我吧。陳堂燕說,我以為啥事,這哪算事?我本來就要讓給你兩首的,除了這首,你還可以再選一首。我覺得畢業(yè)聯(lián)歡時文藝委員最多只給我們每人兩首的時間。
于小池抿嘴一笑,低聲說,我告訴你個秘密,我要這首詩不是為了朗誦,是為了……說到這里,四下里一瞅,附在陳堂燕耳邊說,我喜歡上一個人!等畢業(yè)后,第一天,我就要把這首詩獻給他。
陳堂燕又驚又喜地問,你那個了?誰呀?我認識嗎?這么說著,陳堂燕突然意識到,自己那股心慌臉熱,也是那個了!
于小池說,先不告訴你,現(xiàn)在要是說出來就是違反校規(guī),我使勁憋著,等畢業(yè)后的第一天,我就告訴他,也告訴你。
陳堂燕低聲笑著說,你要憋不住,撲哧了可咋辦?像楊泉美似的,夜里自己呱唧出來。
于小池一仰頭說,我才不會呢,我的警衛(wèi)員,就是夢里也全面站崗的。她手指圍著頭比畫了一圈。陳堂燕哈哈笑著,把她的長指頭罩在于小池的頭頂上,像抓籃球那樣抓著她的頭說,我送你五個警衛(wèi)員,幫你站崗。說著就到了宿舍門口附近,陳堂燕拉住于小池,悄聲提醒說,我怎么覺得你和我憋著可以,不應該和他憋著,你還是畢業(yè)前悄悄告訴他,這樣你倆可以想辦法往一處分配啊。
于小池聽了,點頭說,有道理,我再想想。不管怎樣,《致橡樹》都歸我了,你永遠不許用了。陳堂燕點著頭,伸出右手,看見自己腫脹的小指又笑著換了左手,倆人把小指勾在一起,輕輕一晃。李紅專從她們背后走過來說,快到熄燈的點了,你倆還晃悠啥呀。
李紅??觳竭M了宿舍,小聲對商衛(wèi)英說,沒有,衛(wèi)生室沒有,又問了幾個老鄉(xiāng)也沒有。衛(wèi)生室的老師說,都被排球隊那些人要去了。
陳堂燕長腿一邁就跟著進了屋,恰巧聽見李紅專的低語。她學著李紅專的口氣說,沒有,統(tǒng)統(tǒng)的沒有。說完哈哈一笑,倒在床上。于小池也跟著笑倒在床。
楊泉美哭腔說,那可怎么辦?。?/p>
商衛(wèi)英厲聲呵斥她說,沒有就沒有,至于嗎?
陳堂燕坐起來,手扶著床沿問楊泉美,啥沒有?
楊泉美不答。陳堂燕又轉(zhuǎn)臉問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你們找啥?啥都被排球隊的要走了?我就是排球隊的呀,說不定我有呢。
李紅專瞅眼商衛(wèi)英,忖度著說,傷濕止痛膏。
陳堂燕一拍床沿說,哎呀,我以為啥呢!咱別的沒有,這個還真有。
于小池還沒爬起來,她壓著于小池的后背,伸手從床立柱的釘子上拿下那個藍布兜子,在里面摸索兩下,干脆揪著布袋子的底,嘩啦一下,把里面的東西全倒出來,把一片片傷濕止痛膏撿起。于小池扭頭看著她,見她都抓在手里,拽下一片,小聲說,你那蘭花指不用了?
陳堂燕問楊泉美,你哪里不好?我?guī)湍阗N上。
楊泉美一想到要被個男人或假女人,來碰觸自己的身體,心里一陣惡心,支支吾吾著說,我,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又怕把位置說明顯了,被陳堂燕識破。
李紅專一看情況不妙,意識到必須得找個陳堂燕看不出門道的位置,靈機一動,想說扭脖子了,不想嘴腦不一,說成,扭頭了!
陳堂燕手里握著傷濕止痛膏,站起身,好奇地看著楊泉美問,扭頭了?
商衛(wèi)英說,李紅專,你連扭脖子不會說呀,還扭頭了。楊泉美一聽,趕緊用手握著自己的后脖頸,說,脖子,扭脖子了。
陳堂燕笑著問,哪里疼?得把膏藥對準疼痛點。
楊泉美紅著臉說,這里,好像這里,這里,我,我自己來!
陳堂燕把手里的幾貼膏藥遞給楊泉美,又轉(zhuǎn)回身從于小池手里拽了那片膏藥說,面積挺大的,這個也給她。
于小池站起來,嘟囔說,下周就要算盤比賽了,還不趕緊把自己那蘭花指貼好。陳堂燕說,脖子呀,那是決定著頭的地方。小指頭,人體的最末端,廢了,也礙不了大事。說到這里,陳堂燕想親自幫楊泉美貼起來。貼膏藥,她有經(jīng)驗。商衛(wèi)英生怕陳堂燕一下給貼沒了,趕緊攔住說,我?guī)退N,你趕緊洗漱去。
陳堂燕端起臉盆的時候,想起自己小時候午睡起來,一步邁到屋子外,被陽光刺痛了眼,嚇得她怔怔地哭喊,我扭著眼蛋子了!被一家子當笑話講了好多年。
不等她說完,于小池就開始學著她造句,我扭著眼皮了,我扭著鼻子了,我扭著耳朵了,我扭著嘴唇了。陳堂燕接著說,我扭著頭發(fā)了,我扭著汗毛了,我扭著皮了,我扭著肉了,我扭著筋了。
于小池說,你輸了,你說了正常的。接著再造句說,我扭著舌頭了,我扭著腮幫子了。
陳堂燕搶過來說,我扭著牙了。這時,李彩鳳噔地放了個屁,羞紅了臉的同時,想努力地憋住,就把后面剩余部分的屁弄得曲里拐彎。陳堂燕和于小池一齊說,我扭著屁了!
氣得李彩鳳滿面紫漲,恨恨地說,這倆尖嘴薄舌,好像她們從來不放屁似的!屬搟面杖的,實心!
楊泉美的臉早在于小池造句“我扭著嘴唇”時,就紫漲起來。
商衛(wèi)英聽她倆歡笑著去了衛(wèi)生間,回頭環(huán)顧了一下眾人說,天生嘴賤!這種人,天生就是禍害別人的。
眾人不語。楊泉美捂著剛貼上的膏藥問商衛(wèi)英,脖子上貼幾貼?
商衛(wèi)英看看她手里的膏藥說,留三貼,其他的都貼上。
6
楊泉美和商衛(wèi)英一夜都未睡好。
楊泉美在大家都入睡后,將膏藥從塑料紙上揭下來,生怕黑暗里貼不準,那嘴就不由得嘟了起來,等把膏藥貼好,按實了,才發(fā)現(xiàn)那嘴是無法放松的。而且,膏藥濃烈的氣味,刺激得她總要打噴嚏,但嘴張不開,那噴嚏也打不出來,就在鼻子里亂癢著,實在忍不住的時候,發(fā)出驢馬打響鼻的動靜。動靜一出,就緊張得心亂跳,生怕被陳堂燕聽見。好在陳堂燕挨枕頭就睡著了。楊泉美想揭下重貼,剛撕開一個小角,嘴上的汗毛被拽起,疼得她趕緊松了手。心里又懊悔聽了商衛(wèi)英的主意。有時睡著,略打個盹兒,又驚醒過來,趕緊摸摸嘴上的膏藥,生怕睡夢里不小心撕下來,一夜輾轉(zhuǎn)。
商衛(wèi)英并不放心楊泉美貼了膏藥的嘴,聽她在對面床上折騰,多次想開燈看看她是否把嘴上的封條破壞了,又怕把眾人驚醒,只得強打精神,一夜警醒著。
天亮的時候,商衛(wèi)英和楊泉美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昨晚忽略的問題,那就是傷濕止痛膏會在楊泉美的嘴上留下印記。經(jīng)常貼傷濕止痛膏的陳堂燕多次給她們展示過揭掉后的情形:膏藥上有一層皮,皮的紋理清晰可見。貼過膏藥的地方,則有著方方正正的白嫩,像在陳年的舊墻上,鏟出一方新鮮地,用來書寫標語似的。
楊泉美試探著揭膏藥,每動一下,就似有無數(shù)的細針扎著她,疼得她眼淚直流。就在這時,她聽見了商衛(wèi)英的動靜。
商衛(wèi)英朝楊泉美使了個眼色,擺手示意她面朝里繼續(xù)裝睡,然后自己就開始起床,故意把臉盆牙缸弄出動靜。于小池醒來,看眼窗戶上曚昽的晨光,開始叫陳堂燕起床。兩個人,像往常一樣,沒有洗漱,只用手捋了捋頭發(fā),就直接去黃河邊晨跑。待她倆一出門,商衛(wèi)英就立馬走到楊泉美的床邊,告訴她,不能慢慢地撕,越慢越疼,要唰一下撕下來。李紅專聽見,也趕緊起來,沒顧上穿衣服,就踮腳站在商衛(wèi)英身邊,瞅著楊泉美的嘴,贊同商衛(wèi)英的揭膏藥方法。
楊泉美皺著眉摳著膏藥的一角。經(jīng)過一夜,膏藥和她的皮膚已經(jīng)緊密貼合。她用鼻子嗯哼著,想說她特別怕疼,說她的擔心,等她發(fā)現(xiàn)根本說不出任何話語時,才停下來。另三個人被她嗯醒了,也都從床上伸了頭,看她。
李紅專說,你把頭伸過來,我們幫你揭。楊泉美停了手,趴到床尾來,將頭耷拉在床沿上。李紅專伸手摳了摳膏藥的邊沿,沒摳動。
商衛(wèi)英伸手拽燈繩,開關無力地噠了一聲,燈繩就落了下來。她氣惱地說,又斷了!看眼門楣斜上方的電燈開關,知道自己的個子踩著馬扎也夠不到,搬桌子又太麻煩。商衛(wèi)英把燈繩胡亂團了團,扔在床上,說,我指甲長,我來。果然,沒幾下,就把膏藥的一邊摳離了皮,然后,趁楊泉美不注意,唰一下,把整張膏藥撕了下來。一張并不平整的膏藥,帶著楊泉美的汗毛和皮膚以及唇皮,眨眼間就到了商衛(wèi)英的手里。
楊泉美哎喲一聲,既因為疼痛,也因嘴巴的解放。嘴巴上火辣辣地一陣清涼。她從商衛(wèi)英手里接過膏藥,看見上面有一個皺縮的嘴,和周圍密密麻麻的黑色絨毛。她小心地摸著被禁錮了一夜的區(qū)域,就摸到了隆起的橫豎條紋,嚇得她幾乎哭了,哎呀,我的嘴腫了一圈!
李紅專讓她把臉扭向窗戶,仔細地瞅了瞅說,不是腫了,是膏藥黏在上面了。
楊泉美自己摸索著揪干凈,趕緊爬下床,到商衛(wèi)英床頭那里,從鐵釘子上把掛著的一面小圓鏡拿下來,到窗戶前,仔細端詳自己的嘴。
眾人也都湊近了,仔細端詳她的嘴。李彩鳳最先哎喲一聲,楊泉美把臉扭向她,帶著哭腔問,是不是沒法見人了呀?
商衛(wèi)英悄悄捅了一下李彩鳳的腰,李彩鳳會意,笑著說,哪里,故意嚇唬你呢,不明顯,真的!
楊泉美轉(zhuǎn)回頭,又對著鏡子瞅了瞅,把臉依次轉(zhuǎn)向舍友的眼前,不明顯嗎?
大家早已知道了該如何安慰她,紛紛說,不明顯,幾乎看不出來。
楊泉美聽了大家的話,心里寬慰了許多,又照起鏡子,也就覺得不太明顯,長舒一口氣。
李紅專說,真的不明顯,別亂照了。
商衛(wèi)英冷笑一下說,多大點事?。±罴t專你把你的增白雪花膏借給她,我這里也有香粉,你把臉整個擦白擦紅潤了,保證就看不出來了。
眾人頻頻點頭。楊泉美的心一下子松散開,笑著說,我要是擦上癮了,可咋辦?
劉法梅嘟囔說,學校不是不讓化妝嗎?
商衛(wèi)英說,化妝是指的描眉畫眼涂口紅。
張紅說,那咱們都趕緊吃早飯去,別和她倆撞車。一語提醒了眾人,紛紛去洗漱。然后,一起給楊泉美裝扮起來。楊泉美原來偏黝黑的皮膚,被粉飾后,果真就比平日里漂亮了數(shù)倍。六個人一起去食堂打飯,她不由得把松垮的步態(tài)走得緊致些,胸脯也有意挺直,很有點像商衛(wèi)英走路的姿態(tài)。
商衛(wèi)英先發(fā)現(xiàn)了楊泉美的變化,對她說,以后,你都要用增白的雪花膏,再用我那種紫羅蘭的香粉,整個人看著格外好看。人就是要捯飭,老祖宗不是說了嗎?三分長相七分打扮。楊泉美美滋滋地點頭,覺得自己已是校園里最美的人。
7
本來陳堂燕忙于早晨的晨練和晚自習前的排球訓練,在宿舍的時間就是最少的,又加上練習算盤,和舍友的見面時間更少了。兩天內(nèi),相安無事。周六晚自習后,等她在教室里練習算盤到教室熄燈,回到宿舍,在商衛(wèi)英的催促聲里,草草地洗漱一下,就躺下了。
商衛(wèi)英要關燈的時候,張紅吆喝說,等等,我?guī)陀谛〕匕蜒澴涌p好。于小池說,也幫燕子把褲腳縫上啊。
張紅瞅了一眼商衛(wèi)英。商衛(wèi)英把手電筒扔給張紅,說,一會兒熄燈后,你用手電照著,幫她縫。張紅答應著。
陳堂燕感動地站起身,說,我的褲子明天再縫也可以。
張紅說,我明天上午有事,明天下午咱們宿舍就照相了,還是今晚就縫好吧。張紅意識到自己說多了,瞥了一眼商衛(wèi)英。商衛(wèi)英停了下拍打面頰的手,接著又若無其事地拍起來。
陳堂燕驚訝地問,明天下午照相?去東方紅照相館嗎?我們宿舍怎么照這么早?。?/p>
于小池也說,啊,明天下午?。课液脱嘧舆€說等她下周比賽完,去剪頭發(fā)準備照相呢,再等等唄,下個星期天照。
眾人知道不是插話的時候,都裝著沒聽見。李紅??礇]人回答,趕緊低聲說,老大找輔導員借的照相機,誰也不能告訴啊,否則,都去借就不好了。
商衛(wèi)英說,照相館照的都是假布景,我們帶著照相機可以去黃河邊照。我和紅專商量了,咱們宿舍的活動改成詩歌朗誦,明天下午在黃河邊舉行。
陳堂燕一聽,歡喜得直拍手,真的?太好了!我一直想和黃河合影呢!黃河!我們的母親河!我要來了!她說著下了床,摸摸于小池的頭,然后笑著對商衛(wèi)英說,舍長,你一定幫我拍個迎著風朗誦的照片,讓頭發(fā)飄起來的那種。哎呀,多虧頭發(fā)沒剪呢!
商衛(wèi)英說,你趕緊上床!
于小池拍拍床沿說,燕子,明天下午是我們排球隊的活動時間呢。
李紅專說,馬上畢業(yè)了,學校已經(jīng)不搞排球賽了,你們排球隊還訓練個啥?
眾人聽了都突然意識到,排球隊的訓練已經(jīng)毫無意義,完全是打著練排球的名義,搞男女生親近,不由得都在心里冷笑。
于小池知道陳堂燕要是不去打排球,她就不好意思自己去。那她就沒有機會見到大個兒,遂鼓動說,我們要是不去,缺人,整個排球隊就沒法訓練了。
于小池,我可告訴你,明天誰都不能請假,這是咱們宿舍最后一次集體活動。商衛(wèi)英說著,啪嗒一下,拉滅了電燈。一直裝作認真讀書的楊泉美大大地松了口氣。從枕頭底下摸出傷濕止痛膏。經(jīng)過兩次強力的粘貼,她的嘴巴周圍的老皮被撕去,新皮也被撕去,已經(jīng)明顯地發(fā)紅,并長了好幾個紅疙瘩。增白雪花膏和紫羅蘭香粉也蓋不住了,再刺激一夜,估計明天就像黑板在白墻上那么明顯了,不但容易讓陳堂燕看出來,還影響照相。她決定先在身上貼一貼膏藥,再揭下來貼到嘴上,減少黏性。
張紅默默地打開了手電筒。
陳堂燕對于小池說,和黃河照相啊!太棒了!小池,明天咱們倆一起跑著,照一張!等畢業(yè)后,一看照片,就能想起咱們晨跑來,還詩歌朗誦!陳堂燕說著,想起張紅那里的手電筒光是為了她的褲腳,趕緊下床走到張紅床前說,我?guī)湍隳弥蛛娡病?/p>
張紅低頭看見她兩條長得出奇的瘦腿和大腳丫子,不由得往床里邊挪了挪身子,說,不用,不用,我放枕頭上正好能照著,你趕緊回去躺著吧。
陳堂燕又躺回去說,張紅你這么賢惠,這么會做針線活,真讓我羨慕。哎,等畢業(yè)了,我把你介紹給我哥,你給我當嫂嫂吧。
于小池笑著問,你哪個哥?
陳堂燕說,三個哥,任憑張紅挑。
張紅尷尬地笑著說,我熬夜給你縫褲子,你不感謝我,還占我便宜。
于小池笑問,你不是說讓我挑的嗎?
陳堂燕哈哈一笑說,張紅,我這才是真心實意感謝你呢,我把我哥獻給你。又對于小池說,小池,你不會縫褲子,只會自個兒搞海底撈月,哈哈哈。
商衛(wèi)英嫌惡地說,沒點正經(jīng),趕緊睡吧!
宿舍里靜下來,只有張紅拉扯線的聲音。楊泉美著急地等待著大家入睡,好貼膏藥,揭膏藥,貼膏藥。
漫長的五分鐘后,張紅咬斷了線,把手電筒關掉。楊泉美拿出了膏藥,剛撕了角,就聽陳堂燕又下了床,趿拉著鞋到張紅床前,低聲說,張紅,幫我照一下,我卡住了。
卡住啥了?張紅打開手電筒,順便把縫好褲腳的褲子遞給她。
只見陳堂燕拿著個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紙,打開,低聲說,我要把這首詩背下來,明天在黃河邊朗誦。
張紅突然心里一酸,悄聲說,哎,什么時候了還在意一首詩。說著,就覺得自己周身一陣寒涼,生怕她聽出話外音,自己成了泄密者,趕緊說,明天上午還有一上午時間呢,就是背不下來怕啥的,拿著念唄,我們都拿著念。
陳堂燕看著信紙說,明天上午我算盤培訓。詩朗誦,一定要背誦出來,那樣才是完全從心里出來的。陳堂燕默念了兩遍卡住的地方,低聲道了謝,回到自己的床上。她從頭默誦,想象著在黃河細軟的沙灘上,迎風而立,深情朗誦。
走廊和水房里,偶有動靜傳來,快到集體熄燈的時候了。突然,遠處的笛聲傳來,是《在希望的田野上》。笛聲優(yōu)美,歡快,像柔軟的飛劍,將裹挾著陳燕堂的緊縮和疼痛,瞬間挑斷,人舒展開來。她的手指悄悄地合著旋律彈跳,感覺自己真就像田野上隨風搖曳的小麥和高粱,正恣意地心滿意足地成長。這種美好的生長感覺是她在家里能感受到的,但她又時常感覺自己的家像個孤島,隨時都有被周圍的水淹沒的危險,尤其是當她不得不離開家,走向?qū)W校,那些墻上的字,那些目光,就像滾燙的水奔涌過來,灌進她的脖頸,小小的她明顯感覺到自己瞬間里發(fā)生的疼痛和枯萎。特別是當那些字出現(xiàn)在她家的土墻上時。
在這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里,在沒有人知道家庭恥辱和傷痛的校園里,在有笛聲有歡笑聲的校園里,她就如她的名字一樣,會飛,飛著活,真好,真好。
8
天亮了。從窗戶上的光,一宿舍的人就都知道這是個明媚的周日。陳堂燕和于小池照舊去黃河晨跑。楊泉美黑著眼圈,揭下膏藥,坐起身,長舒一口氣,將所有的膏藥攥成一團,朝門口的垃圾筐扔去。哎呀,我可解放了!
商衛(wèi)英看看楊泉美,又看看地上的雪白,拍拍床沿,提醒說,嗨!最后的戰(zhàn)斗就要打響了!你們每個人都要像平時的樣子,不知道該怎么說話時就岔開話,或者讓我和紅專去應付,都記住?。?/p>
眾人睡眼惺忪地點著頭。李紅專第一個從床上下來,催促大家說,趕緊起床了,該干嗎干嗎去,把宿舍讓出來,讓老大攻克于小池這個難題。
商衛(wèi)英說,紅專你也留在這里,兩個人力量大,也更有說服力。李紅專點頭答應,又催促眾人說,趕緊了,趕緊了!
劉法梅說,我要去百貨大樓,看看能不能買到好看的裙子。
李彩鳳說,我和你一起去。楊泉美說,我也要去,我去買雪花膏和香粉。
張紅原計劃去班主任家,送鉤好的電視機罩,和她表姨父的姑表哥幫她節(jié)省下來的飯菜票。翻開枕頭卻不見了電視機罩,嚇得尖叫一聲,慌亂地一頓亂翻,仍沒有找見??迒手槪铝舜?,將高低床拉離了墻,又掀起床單,趴到地上看床底。眾人看她慌亂的樣子,都問她咋了。她哽咽著說,鉤了好幾個月的電視機罩不見了!
大家紛紛查看窗戶,說窗戶完好,應該不會有賊進來。又都掀開自己的枕頭和褥子,自證清白。一片忙亂中,最先出去洗漱的商衛(wèi)英進來了。不等人告訴她情況,她已明白發(fā)生的事,嚴肅地對張紅說,你跟我到外面來一下。
來到走廊,商衛(wèi)英低聲說,昨天晚自習,班主任檢查宿舍,問我你給她鉤的東西不知鉤完了沒有?說如果鉤完了她就帶回去。我那天看你壓枕頭底下,就拿出來給班主任了。
張紅舒了口氣,擦擦眼淚說,那就好!嚇死我了,還以為丟了!張紅想起自己一直跟大家說是鉤給表姐出嫁用的,此時被商衛(wèi)英知道她說謊,不由得紅了臉。想解釋說是班主任不讓說的,又覺不妥,就尷尬地咬著嘴唇,心里更是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因為每一針都曾是她私下面見班主任,懇求畢業(yè)分配照顧的希望,那個希望差不多也有電視機罩那么大,那么漂亮……竟出乎意料地被突然拍碎了。
商衛(wèi)英看她紅著臉,咬唇絞手的尷尬樣子,笑著說,我當時琢磨過,如果不給班主任,你就得自己送去,肯定會遇到別的人,人家會說你舔腚門溜溝子,對你名聲不好。
張紅咽口唾沫,把失望的哽咽壓下去,感激地點點頭。倆人回到宿舍,眾人問原因。張紅不知如何作答,商衛(wèi)英淡淡地說,她表姐來找她拿,當時就我自己在,我就順手給她了,她表姐有事,又急著走了,我忘跟張紅說了。
李彩鳳驚訝地問,???張紅你表姐是這城里的?張紅勉強笑笑。其余幾個人聽了,都在心里嘀咕,隱藏得真深啊,有關系都不說,看來她是最有可能留城的了。
9
等陳堂燕和于小池晨跑回來,匆匆吃過早飯,陳堂燕拿起算盤,小跑著去教學樓聽培訓,于小池則把掛在商衛(wèi)英床頭上的鏡子,拿下來,仔細端詳自己,對著鏡子把嘴唇咬一下再松開,反復觀察效果。她早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嘴唇不像商衛(wèi)英和張紅的那么紅潤。她突然意識到,張紅和商衛(wèi)英也是班里皮膚最白的。白里透紅,正是她們吃進去的白米飯、白饅頭和肉的顏色。她想等午飯時見了陳堂燕,一定要告訴她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她沒跟陳堂燕一起打球的時候,也曾跟著張紅去食堂買菜,真的是能見到肉片的。哎,為了見大個兒,不得不放棄了這種優(yōu)待。想到這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已經(jīng)在為愛情犧牲,心里一陣感動,不覺面頰就有了紅色,嘴唇也好像紅了一點,用舌頭一舔,真就紅了許多。這一刻,于小池看見了自己的美。她堅信等見了大個兒,她的面頰會更紅。她再端詳一下自己,暗下決心,等畢了業(yè),她一定要買上口紅和胭脂,當然也會買增白的雪花膏和香粉,她要每天都漂漂亮亮地在大個兒面前轉(zhuǎn)悠。
于小池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并沒有發(fā)現(xiàn)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多次的對視。她們倆在桌子邊,對坐著,每人面前擺了一本課本。于小池把鏡子掛回原處,從枕頭底下拿出褲子,鋪在陳堂燕的床上,用拇指的指甲刮了刮褲線,然后穿戴起來。出門前,再到鏡子前瞅了瞅,扒拉了一下額前的劉海。突然想起,那首《致橡樹》沒有帶上,又踩著陳堂燕的床頭橫擋板,拿壓在褥子下面的詩,塞進褲兜里。心里發(fā)虛,不由得回頭瞅了一眼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
六目相對。商衛(wèi)英說,于小池,我倆找你有事,你過來坐下,咱們談談。
于小池說,我要去開老鄉(xiāng)會,快到點了。她說著穿上鞋,就要出門。
商衛(wèi)英冷笑一聲,拍了下桌子說,去談戀愛吧?
于小池瞬間漲紅了臉說,誰談戀愛!我就是開老鄉(xiāng)會!舍長,你可不能亂說啊!
商衛(wèi)英說,于小池,你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動不動就去三班教室那里站著,不是去等那個大個兒嗎?班主任早就知道了,讓我盯著你!我要不是為了咱們宿舍的集體榮譽,早就給你匯報上去了。你兜里抄的那戀愛詩,不就是打算去表白嗎?
于小池腦袋里一陣嗡嗡,腿腳就軟了,一屁股坐在陳堂燕的床上,爭辯說,抄詩犯法嗎?我就是抄了,你能把我咋樣?我揣在兜里就代表著我用它去談戀愛嗎?
于小池說著,腦子里在快速地琢磨商衛(wèi)英消息的來源。但怎么也想不出來。她是晚自習時壓在課本底下偷偷抄的。同桌?陳堂燕?不不不,絕對不會是燕子。
于小池原本沒了力氣的腿腳,登時被憤怒灌滿,她站起來問,你憑什么監(jiān)視我?憑什么翻我東西?
商衛(wèi)英笑笑,哼了下鼻子說,別問我,問老師去!我可告訴你,你可別學《農(nóng)夫與蛇》里的蛇,咱們宿舍里的事,大大小小,我偷偷給你們按下多少樁了!
于小池不服氣地說,問就問!反正我不怕。我站別人教室門口犯法嗎?我就不能跟老鄉(xiāng)說點事嗎?你們都有老鄉(xiāng)會!你們沒到老鄉(xiāng)的教室門口去過嗎?
商衛(wèi)英軟了語氣說,你就是毛頭毛腦的脾氣,只知道跟著陳堂燕瘋,卻不知道學學陳堂燕的腦子。你這種人,恐怕被人賣了還幫著人點錢呢。
于小池警覺地問,你啥意思?
李紅專走過來,拉起于小池的手,走到桌邊,把她按在床沿上坐下,自己在她身邊坐定后,撫著她的后背說,能有啥意思,老大為咱宿舍可是操心著呢!有些事,你們不知道,學校傳達也只傳達到舍長副舍長。要沒有她,流動紅旗哪能一直在咱宿舍里掛著?她還不是為了大家嗎?
于小池哼下鼻子說,能有啥事?我看都挺好的!她想起商衛(wèi)英天天的關注點就是飯缸、水杯、牙缸、臉盆、毛巾的擺放,加上關燈,遂不屑一顧地托起腮,朝窗外看。窗外是晾衣區(qū),各色各樣的衣服在五月的繩子上飄蕩。
商衛(wèi)英看于小池不理她,遂低了聲說,你看外面那些衣服,花花綠綠挺好看吧,可是在學校眼里,在班主任眼里,在每一個被委以重任的同學眼里,是什么,你知道嗎?
于小池把眼神收回來,衣服就是衣服,還能是什么?
商衛(wèi)英起身關了窗戶,招手讓李紅專和于小池腦袋湊近來,說,已經(jīng)出現(xiàn)過兩次了,有女生的褲衩正當中,被人抹了黑墨水!現(xiàn)在學校團委已經(jīng)和公安聯(lián)合,故意安排女生夜間不收衣服,引流氓出來!看那條白底帶紅花的了嗎?那是我的,還有那條一碼色桃紅的,那是五宿舍舍長的……
不等商衛(wèi)英說完,于小池的眼睛就因驚訝睜得溜圓,捂住了差點失聲的嘴巴。
商衛(wèi)英說,全校學生里只有我和五宿舍的舍長知道這事,現(xiàn)在我把它告訴你倆,是我信任你倆,你倆可得保密!
李紅專和于小池使勁點頭答應。于小池第一次知道這么重大的事,第一次得到這么重大的信任,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來。很奇怪,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感產(chǎn)生了。她不由得敬畏起商衛(wèi)英來,也替商衛(wèi)英的褲衩擔心起來,仿佛它是有生命的,仿佛它要在她的眼前,被流氓玷污。于小池聲音顫顫地問,那你也要參與抓流氓嗎?
商衛(wèi)英笑笑說,當然,你沒看見我枕頭換地方了?
于小池站起來,手撐著桌面,踮起腳一看,果然枕頭移到了靠窗的一頭。心里不由得起了更多的敬意。一轉(zhuǎn)頭她的目光又轉(zhuǎn)向商衛(wèi)英的花褲衩,卻看見了晾衣服的小胡子,他端著盆在衣服間鬼鬼祟祟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于小池的心一下蹦到嗓子眼兒,天?。∧橇髅ゲ粫切『影??
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也發(fā)現(xiàn)了情況,都站起身,盯著樓下東瞧西望的小胡子。李紅專嘟囔說,可疑,那邊就有個空位呢,他還轉(zhuǎn)悠個不停,哎呀,他在看老大的褲衩。
于小池的心登時竄出兩種欲望:一種希望親眼看見流氓被抓,一種希望自己能發(fā)出信號,救自己的朋友。她緊張得手腳發(fā)麻,不知如何取舍。就在這時,小胡子終于到了那個空位下,從臉盆里水淋淋地提溜出一條褲子,往晾衣繩上一搭,也不抻也不拽,提起臉盆就想跑。沒等他跑起來,褲子已出溜到地上,他又折回來撿,竟然連抖摟一下衣服都不知道,就那么沾灰?guī)恋刂匦麓畹嚼K上。于小池舒出一口氣,想起大個兒絕對不會像他那么毛躁,不由得嘴角掛笑,轉(zhuǎn)念想起她未能參加的老鄉(xiāng)會,未能見到的大個兒,剛剛升騰起的,為維護校園安定,寧愿和流氓親自搏斗的意愿,立馬萎靡下去。
商衛(wèi)英和李紅??粗『优苓h后,又對看一眼,彼此都會意,這是個需要警惕的人。三個人重新坐下來,商衛(wèi)英緊盯著于小池說,我們宿舍里就潛藏著一個流氓。
哈,不可能!你真會開玩笑!你說,咱們宿舍,誰是流氓?于小池覺得商衛(wèi)英抓流氓抓出神經(jīng)病來,竟然在自己宿舍里抓流氓。于小池笑得直拍桌子。
李紅專把她的手按住,嚴厲地對她說,別瘋!老大說的是真的!
真的?于小池狐疑地看著商衛(wèi)英,腦子里快速地琢磨著除了她和陳堂燕之外的人,哦!我知道了!楊泉美!她最近兩天鬼鬼祟祟的,把臉抹得跟鬼似的,半夜里還一個勁地哼唧,跟老母豬拱窩似的!
陳堂燕!商衛(wèi)英用嚴厲的口氣說,眼睛死死地盯著于小池的臉。
不可能!誰是流氓,燕子也不可能是!我天天和她在一起!于小池激動地要站起來,被李紅專按下去。
你自己也說了,你天天和她在一起,所以,和她一起耍流氓最多的就是你。不等商衛(wèi)英把話說完,于小池霍地站起來,揮舞著雙手,你血口噴人!我要告訴老師去!
李紅專按著她說,別激動!
商衛(wèi)英把交叉在一起的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說,有理不在聲高,你坐下,聽我給你分析。商衛(wèi)英也如那日,一步步地引導著于小池,讓她最終對陳堂燕的性別產(chǎn)生了懷疑,并相信了陳堂燕平日里的行為是無法控制的男性行為。
她是男的,你天天和她摟摟抱抱,動不動還擠一張床上,哼哼唧。
我沒和她哼哼唧!于小池想到自己和陳堂燕的親密行為,渾身就像窩在蒺藜中。她心下奇怪著,為啥知道陳堂燕是男的,就不喜歡她的親熱了呢。
好好好,沒哼哼唧,那一個被窩,緊貼著,總是有的吧!陳堂燕自己不是也說你們貼的一爐子好燒餅嗎?
沒有貼!她說,這句話是《紅樓夢》里的,她覺得好玩才每次都說著玩的。
于小池臉色頓時蠟黃,頭一暈,就摔趴在桌子上。李紅專趕緊拍打她,商衛(wèi)英端了她的水杯過來。看她一頭的汗,又去拿了毛巾來。
商衛(wèi)英看著于小池的蒼白無助,朝李紅專一笑。李紅專努努嘴,心領神會。李紅專撫摸著于小池的后背說,我們也和你一樣,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后,都快嚇死了,心里都特別難過。
你們想出辦法來了嗎?于小池的臉從毛巾里出來,眼睛里滿溢痛苦和難過,還有三七開的僥幸和絕望。她熱烈渴望的畢業(yè)后的美好生活,打算畢業(yè)后的第一天就開始的愛情,眼看都要成為泡影。
商衛(wèi)英朝外面看著明媚的陽光里,她那在五月的風里搖曳的花褲衩,沒有正面回答于小池,而是把更重大的后遺癥說出來。她是我們七個人一輩子的炸彈,有她在,我們七個這輩子就完了。
我們誰都不說出去!一輩子都不說出去!陳堂燕她聽我的,我保證!誰要是說假話,天打雷劈!燕子那么聰明,她也知道暴露出來的后果,她不會那么傻的!我去跟她說,我這就去!
李紅專拉住于小池說,坐下,聽老大的!
商衛(wèi)英把目光從窗外收回來說,于小池你太單純了,看事情永遠只看表面。你以為那些病是能憋得住的嗎?那些二一子,那些流氓犯,冒多大的風險啊!明知道一旦暴露就完了,就會壞了一輩子的名節(jié),但他們依然暴露,為啥?就因為憋不??!實話告訴你吧,咱們上次去看《少林小子》那天晚上,回學校的時候,在巷子口遇見的就是個脫下褲子的流氓,他還用手電筒照著自己的襠部呢!他要是能忍,他……
商衛(wèi)英說著想起,輔導員跟她說抓到那人的情形。商衛(wèi)英報告了學校后,學校報告了公安,兩下里聯(lián)手,女老師和女警察裝扮成學生,在巷道里走了一個多月,才把那個流氓抓住。
當場就嚇得屎尿都出來了。輔導員的這句話,曾在商衛(wèi)英腦子里頑固地存在了好幾天。
他,干嗎搭上自己的一輩子?他被抓的時候,屎尿都跑出來了。
于小池很快從震驚中掙脫出來,努力為陳堂燕辯護,燕子不是他們那種,她能忍??!她是個好人,不會忍不住的!
商衛(wèi)英快速地擺下手說,能忍住,能忍住,你看她忍得多好呀!忍得全校都認為她是假小子!這是忍住了嗎?于小池你已經(jīng)被她帶壞了,你自己都不清楚!商衛(wèi)英說完,果斷地用下巴給李紅專下達命令。
李紅專會意,抓著于小池的胳膊,推心置腹地說,小池,所有的辦法我們都想了,只剩一條最體面、最安全的路,就是,就是。李紅專說著又去找商衛(wèi)英的眼睛,看到認可的指令后,湊近于小池耳朵說,下午,在黃河那里,我們宿舍集體表決,讓她進黃河里去。這樣,我們七個人一輩子都徹底安全了,對她也是個好事,畢竟她男不男女不女地活一輩子,還不如死!
于小池開始沒有明白進黃河里去是個什么意思,直到聽到最后一句方明白是逼陳堂燕跳黃河!她渾身哆嗦起來。你,你們,真夠狠的!我,我,我要告你們?nèi)?!她甩開李紅專抓在她胳膊上的手。
商衛(wèi)英翹起左邊的嘴角,斜眼瞅著于小池說,紅專你別拉她,讓她去,反正全校的人都能夠證明,是她天天和陳堂燕黏在一起。我們六個人也都能證明,她倆一個被窩耍流氓次數(shù)最多。
于小池聽了這話,哇的一聲哭起來。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你們再想想啊,再想想啊……
祖宗!你這么大聲,是要讓我們?nèi)绬??李紅專抓起毛巾,往于小池的嘴上塞。于小池接過毛巾,捂在臉上,低聲啜泣。良久,她淚汪汪地瞅著商衛(wèi)英,哀求說,我能不能不去參加,我受不了,我受不了看著她……
商衛(wèi)英知道于小池這塊硬骨頭被完全啃下來了,她嘆口氣,也含著淚說,你以為我們就受得了嗎?畢竟大家同學一場。但這是關系到每個人一生的大事,我們必須團結(jié)一致,齊心協(xié)力!全員一個都不能少!誰都沒有退路!也不允許有退路!
李紅專安慰于小池說,放心吧,這事除了我們七個人,誰都不會知道。
那,那,陳堂燕肯定不同意!我了解她!她不會同意你們的表決!于小池說完,意識到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眼神里的不滿,囁嚅著改口,她不會同意我們的表決,不會。
商衛(wèi)英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說,她有這個權(quán)利嗎?她必須服從我們!我們七個人!難不成用我們七個人的一輩子去陪綁她一個人的?你放心,你只要贊同,到時候跟著舉舉手就可以了。
李紅專幫于小池擦掉右側(cè)臉頰黏住頭發(fā)的鼻涕和淚水,安慰說,放心吧,老大會有辦法的。
于小池爬上自己的床,說,我要睡一睡,我頭暈得厲害。
這正中了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的下懷,她們本就擔心她亂跑。商衛(wèi)英對李紅專說,你照顧她,我去找輔導員借照相機。
商衛(wèi)英打扮停當,急匆匆地去往輔導員表哥家。她心情愉悅,邊蹬自行車邊欣賞著路上的風景。她猜測輔導員已經(jīng)將調(diào)查她的結(jié)果反饋給了表哥,否則她怎么會借給她自行車,讓她自己去表哥家呢。想到輔導員不在,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商衛(wèi)英臉紅起來,抿嘴微笑。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一定要抓住他的心!還要讓他信任她的貞潔!
10
于小池躺在床上,腦子里亂成一團麻,良久,她才能認真回想,兩年來和陳堂燕的所有交往,在記憶里尋找著她是男人的跡象。她發(fā)現(xiàn)即使把陳堂燕放在男同學里比較,她依然是最可愛最善良的。她在心里,反復地將大個兒和陳堂燕比較,理性告訴她大個兒不如陳堂燕風趣,也不如她博學,雖然大個兒會吹笛子。于小池突然靈機一動,如果我答應和陳堂燕過一輩子,那就能保全大家了!她為這個念頭激動起來,只是那樣就要放棄大個兒,想到這里,她的心像被針扎了一樣,痛起來。她忍著內(nèi)心的痛,問李紅專,如果我將來和陳堂燕結(jié)婚,是不是大家就都安全了?
嗨,那才坐實了她是男人呢!你趕緊睡吧,虧你想得出來!別瞎想了!你倆又不是一個縣的,畢業(yè)又分不到一塊,你能天天盯著她,阻止她暴露本性?李紅專冷笑著,繼續(xù)說,有些事,不用自己動腦子,聽招呼就好。看看楊泉美、張紅、李彩鳳、劉法梅,她們就不像你,管那么多干啥?聽老大的不會有錯的,她比我們年齡大,心眼多。說完,馬上意識到心眼多似有貶低的意思,趕緊補充說,老大比咱們都有主意,又跟老師關系好,知道得也多,聽她的準沒錯。
可是,于小池的眼淚卻不能讓她什么都不想地聽招呼。陳堂燕是她的朋友,是她最喜歡的人。雖然,如果她是個男的,她們八個人都會遭殃。一想到下午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她進到黃河里去,她就覺得心如刀割,淚如泉涌。怎么辦?天啊,讓我死了吧!我死也不愿意看著她死!于小池想到死,抬頭看了看窗戶,哭紅的眼睛被陽光刺痛,她又想起陳堂燕扭眼蛋子的事,想起她們倆的造句,想起那最絕妙的——扭了屁……想起陳堂燕讓她抄過的詩……哎,詩只能替人說出心里的話,卻不能立馬改變現(xiàn)實?,F(xiàn)實,往往很漫長,很難熬。這句話是陳堂燕說的,她那天還說,我媽就像詩里寫的一樣,她就總能相信未來,她一再跟我爸和我們兄妹四個說,世上沒有永遠陰的天!事實證明,我媽是對的,你看,我們現(xiàn)在多好呀!現(xiàn)在就是過去的未來啊!現(xiàn)在的未來,一定會更好!比如,未來的你穿著滌卡的喇叭褲,大家都看著你,贊美你——真漂亮啊!你不是還想燙發(fā),想擦胭脂抹粉,想把《致橡樹》送給那個人,那都是你的未來呀!
未來,燕子的未來……未來,會不會出現(xiàn)一種辦法,能證明她雖然沒有月經(jīng),但依然是女的。即使不能,未來的燕子會像那個站在巷口脫下褲子的男人嗎?絕對不會,絕對不會!會在花褲衩上抹墨水嗎?絕對不會!她不會對流氓事感興趣的,她感興趣的就是讀書、打球、寫詩、玩笑……那么多人喜歡她,那么多,排球隊的男生都喜歡她,大個兒也喜歡她!
于小池的思緒一碰到大個兒,立馬跳開去。這是她最不愿承認的,最擔心的!可是,她看得出來,每次陳堂燕一離開,哪怕就是去了趟廁所,大個兒說笑的興致就減了大半!有一次,她和大個兒先到了排球場,她特別珍惜這難得的獨處,趕緊咽口唾沫,潤潤嗓子,用最好聽的聲音跟大個兒說,咱倆先練著吧,你給我喂球好嗎?大個兒竟然猶豫了一會兒,才勉強說,好吧。整整一頓飯的工夫,大個兒就像個木頭人一樣,給她喂球,卻沒有任何話語,還在撿球的時候,扭頭四處尋看。
他們怎么就沒有懷疑她是男的呢?哦,月經(jīng),月經(jīng),因為他們不和她一個宿舍,不知道她沒有月經(jīng)。如果,他們一直當她是女的,和她結(jié)婚,那她就一輩子都不被人懷疑了!大家也就都解放了!天?。∥以趺催@么聰明!于小池激動得一骨碌爬了起來。
李紅專聽見動靜,把眼從書上抬起來問,咋了?
于小池激動得哆嗦起來,我,我想出一個好辦法,讓燕子和男的結(jié)婚,不就萬事大吉了嗎,她也不用死,我們大家也不用……
不等于小池說完,李紅專就呵斥她說,說那么白!小心讓人聽了去!李紅專打開宿舍門看了看,又關上門語重心長地說,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也和你一樣??墒?,誰會要一個男人當老婆?他就是一時不知道,要了她,等發(fā)現(xiàn)她沒有月經(jīng),想到她行為做派又是老爺們兒那樣,人家還不醒悟嗎?還不把她又打回原形!我們七個人還不是照樣遭殃!虧你想得出來!我不是告訴你了嗎?不用多費腦筋,聽招呼就行!我可好心告訴你啊,你別惹火燒身!快別瞎想了,到時候跟著舉舉手,想那么多干啥……你那么喜歡詩,你知不知道有這樣的詩句——好的聲望是永遠找不開的鈔票,壞的名聲是永遠掙不脫的枷鎖!
11
這個注定令人難忘的上午,除了于小池和李紅專,其他人都過得愉快而激動。逛百貨大樓的人,買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即使平日里不舍得花的錢,也在同伴的鼓動下花了出去。
商衛(wèi)英和陳堂燕雖然沒有購物,但也都是愉悅而激動的。
在輔導員表哥家的發(fā)展,雖出乎商衛(wèi)英的預料,但也達到了她想要的結(jié)果。意外出在商衛(wèi)英說到輔導員交給她裝忘收花褲衩的任務時,表哥的臉瞬間就陰沉下來,皺眉說,我要批評她,她怎么能用你的花褲衩去……我告訴你,以后不允許把花褲衩曬到男人能看見的地方。商衛(wèi)英笑著說,我們學校都曬到外面,屋子里沒地方晾。輔導員表哥說,我不管,反正你的花褲衩,除了我誰也不許看。表哥說著,突然抱住她,把她按在又彈又軟的沙發(fā)上,強硬地把她的花褲衩給看了。她也仔細地看了他的那部分,并牢記了它們的特點。她知道那些特點,是她和輔導員表哥關系的保險鎖。
陳堂燕在急匆匆跑向培訓教室的樓梯上,被小胡子叫住,陳堂燕,上來,有人找你。陳堂燕跟著小胡子又上了一層樓,在拐角處看見了熟悉而陌生的大個兒。紅著臉的大個兒,陳堂燕好像明白了什么,她的臉也紅起來。小胡子催促道,快點說,我給你們放風。
大個兒的臉紅到了頭發(fā)根,眼看著小胡子的背影說,燕子,我,我和小胡子,還有我們排球隊的全體,祝你明天的比賽,得第一,拿金牌!等你回來,我,我和小胡子陪你練扣球,我給你喂球,你想多少個,就多少個!
陳堂燕看大個兒的樣子,撲哧笑了,得銀牌,銅牌,倒數(shù)第一,你們……陳堂燕笑著捂下嘴,省掉一個字說,你,就不給我喂球了?
大個兒臉上的紅向下浸滿了脖子,聲音低低地說,也喂,只要你愿意,就永遠!
小胡子突然轉(zhuǎn)身說,來人了!
大個兒和陳堂燕趕緊從拐角處往外走。在兩人并肩的瞬間,大個兒說,你還沒說愿不愿意呢。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和興奮涌動在陳堂燕的體內(nèi),它們有些像溫熱的水,晃動得她有點眩暈,周圍的事物都跟著飄忽,像小時候扎上彩色的頭繩,趴在水缸上看見自己和藍天白云拼接在一起的感覺。她快走兩步,把手里的算盤,很響地晃動兩聲,然后回頭朝大個兒一笑,輕飄飄地一步兩個臺階,跑走了。
小胡子看著她的背影埋怨說,哎,你怎么凈說打球的事啊。大個兒無法言語,他的心原本就在嗓子眼兒里跳著,剛剛,堂燕的笑容和眼神,讓他頓悟了很多詩句的意思,比如:回眸一笑百媚生;驚鴻一瞥,浮生若夢……大個兒像一個只見識過硬幣的窮小子,站在了突然開啟的寶藏前,滿眼的金光燦爛。那些金光把他罩住,圍住,又像銳利飛行的金線,扎進他的體內(nèi),再從他的體內(nèi)折返出來,讓他渾身感受到一種愉悅的微微的疼,但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已金光閃閃,讓他的腳底突然生出力量,像安裝了風火輪一般。他快步走了兩級臺階,然后縱身一躍,跳過七級,穩(wěn)穩(wěn)落地??吹眯『幽康煽诖簟?/p>
輔導員表哥反復教商衛(wèi)英如何取景,如何對焦,如何按動拍照按鈕,如何往前走膠卷,拿了新膠卷幫她裝進相機,并告訴她,一定要把膠卷上的齒孔掛到相機的齒牙上。商衛(wèi)英心不在焉地聽著,想到即將要開始實施的拆除人生炸彈之重任,她還是有些緊張,盡管她堅信自己是為了她們八個人的名節(jié)和幸福而奮斗,也堅信沒有不成功的道理。她看了眼墻上的掛鐘,拒絕了輔導員表哥要再次看她花褲衩的要求,幸福地走出來。她騙腿上車之前,看了一眼前面的那座樓,輔導員表哥告訴她,如果他將來能當上處長,就能住進去,那里的房子面積比現(xiàn)在的大一倍還多。她朝著它微微一笑,她堅信她一定能夠住進去,她甚至都知道她的姨父會對著她的大房子發(fā)怎樣的感慨。
商衛(wèi)英把自行車一直騎到黃河岸堤,雖然她出校門前悄悄安排李紅專要早早地帶著于小池過來,防止她和陳堂燕見面,出現(xiàn)情緒方面的意外,但她們還沒有到來。商衛(wèi)英拿著相機,比畫著練習取景,回想著輔導員表哥的指教。她的心跳得比平時歡實有力,一是因為身體的新鮮體驗一直像火爐一樣從下至上烘烤著她,再就是她不得不思考如果陳堂燕忒不自覺,不肯為了眾人犧牲時,要如何讓她進到黃河里。她挑選了一塊沙灘平整松軟,且兩側(cè)不遠處都有蘆葦叢的地方。她下到水邊,看似結(jié)實的河沿,卻像面做的,還不等用力,就踩塌了一塊,那沙塊一挨進水,瞬間化為水的一部分,嚇得她猛然后撤,一屁股摔倒在地,慌忙地手腳并用,才后退到結(jié)實的地方。意識到自己差點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從這個她熱愛的城市里消失,后怕萬分,想起表哥指導她掛膠卷的話——咬合不牢,就是一場空。真是人生哲理啊!她咂摸著,突然喜歡起這個哲理來,因為它來自于她仰慕的人,也因為它的確深刻且推而廣之的好使。她打開最先進的長城135照相機,把咬合著的膠卷從齒牙上拽下來,稍稍一錯位,然后,啪的一聲扣上盒蓋。這個注定不平凡的下午和人生最甜蜜的上午,是不能合齒的。她不能讓這個下午留下任何記憶,在她的影像里,在其他七個人的影像里,都不能!她回到河堤上,倚在一棵柳樹上,嫵媚地牽拽著上方垂下來的一根柳條,耐心地等候她們,原來讓她心煩意亂的問題已經(jīng)有了答案:那河沿是無法和任何人的腳步咬合牢固的。她充滿信心地遙望著那塊她剛剛踩出的缺口。
李紅專和于小池來了。商衛(wèi)英審視著于小池的臉,知道她曾哭得厲害,卻也表情平靜??磥硎墙邮芰?。她討好地說,小池,你想怎么照?這可是最先進的相機呢,可以多給你照幾張。
于小池知道自己是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的重點盯視對象,臉上堆了笑容說,不用給我多照,和大家一樣就行了。
商衛(wèi)英說,我先給你照一張,你下去到蘆葦那里,我把黃河和蘆葦一起照進去。
于小池也不想在商衛(wèi)英跟前被她審視,就乖順地往河堤下走。商衛(wèi)英低聲問李紅專,她轉(zhuǎn)過彎來了嗎?李紅專說,開始哭得厲害,又冒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想法,都被我一一駁回了,就徹底老實了。
商衛(wèi)英說,你確保她沒給陳堂燕送信吧。
李紅專說,沒有,我一直盯著她,就是她去七宿舍和她老鄉(xiāng)換褂子穿,我都跟著的。
那就好。商衛(wèi)英從鏡頭里盯著于小池說。
不一會兒,逛百貨大樓的四個人也來了。她們看見老大脖子上掛著相機,都興奮得叫起來,紛紛說,啊呀,老大相機這么一掛,比照相館里的照相師傅還像回事呢!
楊泉美不好意思地問,能拿下來給我掛掛嗎?
你掛個啥?你又不會照!
老大你老厲害了!不但能借來這么高級的,你還會照?。?/p>
也給我掛掛!我想掛著相機照一個!
掛著相機,怎么照?你傻了!
她們原本因為從未有過的漂亮打扮暗自激動,相機就像一根火柴擦著了她們內(nèi)心躍躍而動的磷火。她們七嘴八舌,歡快,熱烈。誰都不讓自己去思考即將發(fā)生的悲劇。不,不是悲劇,或許對陳堂燕來說是悲劇,但對她們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一次為了自己和集體利益而努力的奮斗。她們在內(nèi)心里說服自己,不去想太多,反正有老大和老二在掌舵,只要對她們有利就可以了。何況,對陳堂燕來說,也是種拯救,與其讓她男不男女不女的活得痛苦,還不如早解脫呢。這么想時,原來的那點不忍和難為情都化解了。她們甚至覺得她們是陳堂燕的救星。陳堂燕進到黃河里,不管是她自愿的,還是非自愿的,都是幸運的,都是要感激她們的。畢竟進到黃河里,哪怕是被人扔進去,也比站在高臺上被審判,被判刑,被吃槍子,死后還要被人嚼舌根,連累得家里人也抬不起頭,好多了!好太多了!
商衛(wèi)英慷慨大方而又瀟灑地按著按鈕,旋轉(zhuǎn)著過卷的小小把手,從取景框里看著舍友們的喧鬧。真是神奇,明明都是熟悉的人,被集中到鏡頭里,她們每個人的模樣,動作,神態(tài),竟就變得格外醒目。李彩鳳的眼竟然一個大一個小……張紅的鼻孔好大啊……楊泉美嘴上的膏藥印清晰可見,她真是多毛,額頭被毛發(fā)擠得這么窄……李紅專的地包天怎么這么明顯,哎呀,她應該收著點嗎……劉法梅的雀斑真跟蒼蠅屎似的,滿臉呢……
12
陳堂燕作為供銷學校曾經(jīng)的算盤冠軍,自然是培訓老師重點關注的對象。培訓結(jié)束,又留下她單獨訓練,直到老師聽見自己的肚子咕嚕咕嚕叫,才停下來,又囑咐了些讓她賽場上沉著應戰(zhàn)的話。當她回到宿舍,只看見李紅專留下的字條,讓她飯后趕緊去黃河。
陳堂燕匆匆吃了午飯,急忙找出那雙母親納的方口帶袢的布鞋,將腳上的黃球鞋換下來,小跑著往外趕,跑到樓梯口,想起沒拿要朗誦的詩,遂又往回跑。鄰宿舍的同學見她一臉高興地忙活,問她為啥那么高興。她跳起來摸了下天花板說,我們宿舍在黃河邊搞詩歌朗誦呢!多浪漫啊,我一想就激動!還照相呢!她重新開了門鎖,把二哥的信揣進兜里,心里遺憾著因為算盤比賽,只背過了一首詩。走到校門口,就見班里的生活委員拿著一摞信從傳達室出來,堂燕大步跑上去問,有我的信嗎?
還真有一封呢!
堂燕一眼就認出是父親的筆跡,家信大都是母親寫來,怎么是父親來信?難道母親病了?堂燕慌慌地把信扯開,卻見父親寫道:
堂燕:
爸爸很高興!爸爸終于有工作了!你媽和我商量著,等你畢業(yè),等你二哥放假,咱們家來個大團聚,好好慶賀一下!我真是太高興了!堂燕,我的女兒,我太高興了!真是太高興了!咱們家真是三喜臨門??!以后的日子,肯定會越來越好!路肯定會越走越寬!
堂燕,我的女兒,爸爸媽媽等著你回家,一塊慶祝!
堂燕只看了頭一句,就歡喜地哭起來,邊哭邊看,邊看邊哭。待看完信,已歡喜得恨不能告訴全世界的每一個人!尤其是要告訴大個兒!告訴小池!告訴小胡子!告訴排球隊的兄弟們!但陳堂燕只往回走了一步,又掉回頭朝校外跑。她想起宿舍桌子上,李紅專的催促。
等下午從黃河邊回來,再告訴他們!陳堂燕一蹦一跳地穿過通往廣場的小巷,她看見每個人臉上都笑意盈盈,理發(fā)店里的師傅正給圍著雪白圍裙的顧客理發(fā),一坨坨發(fā),像墨滴落在紙上,自成風景。照相館門口的玻璃櫥窗里,放大的人臉和笑容,正對著她笑。國營點心店里散發(fā)出撲鼻的香甜,是蜜餞特有的味道。電影院里傳出三鳳的聲音:看招,海底撈月……陳堂燕在心里跟著她比畫,仿佛覺得三鳳就在身邊,她和她一起,仗劍走天涯,兩個女子就可以打敗禿鷹,擺平世界的不公不義……
陳堂燕跑著,歡喜地跑著。跑過第一百貨大樓、地區(qū)人民醫(yī)院、第二實驗小學、機械廠、煤球廠……跑上黃河河堤!她每天早晨和大個兒、小胡子、于小池奔跑的河堤。她不由得伸展胳膊,叉開手指,邊跑邊吟誦:
??!黃河!
你一瀉萬丈,浩浩蕩蕩,
向南北兩岸伸出千萬條鐵的臂膀。
13
一直觀察著岸堤的李紅專說,陳堂燕來了!
興奮喧鬧的眾人,突然地安靜了。商衛(wèi)英從鏡頭里審視著她們,用平靜慣常的口吻說,你們笑笑,于小池你往里站站,楊泉美你直溜一點,我要照了啊,李紅專你閉下嘴。眾人瞬間又被她帶回到正常的狀態(tài),暗自拿出自己最美好的姿勢。
哎呀!還有我呢!我來了!陳堂燕大聲喊著,跑下河堤,跑到于小池身邊,長胳膊攬著于小池的肩膀,手放在了張紅的肩頭上。
于小池不敢看陳堂燕,待商衛(wèi)英一按下按鈕,就趕緊和商衛(wèi)英搭話,舍長,一個膠卷能照多少張啊?
商衛(wèi)英想起輔導員表哥的話——一般能照三十六張,技術好的話,能照出三十八張來。她很高興看到于小池的積極態(tài)度。
于小池為了避免和陳堂燕說話,真就認真地計算起已經(jīng)照過的次數(shù)來。蘆葦這里,每人站的一張是七張,坐在沙灘上的是七張,柳樹下每人推著自行車又是七張,加上合影……已經(jīng)三十八張了!
舍長,已經(jīng)三十八張了!燕子還沒照單人的,咱們也還沒照朗誦的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商衛(wèi)英趕緊裝著扭了扭過卷的小把手,說,真就到底了,這卷用完了。
李紅專說,哎呀,老大你水平真高呀,照出三十八張來了呀!
陳堂燕已跑到河沿邊,往兩下里看看,又跑回來說,你們怎么選這個地方,這里雖然有蘆葦,但視野不夠開闊,照不出黃河的氣勢來,咱們應該選一邊有蘆葦,一面是廣闊沙灘的那種地方。走,我?guī)銈內(nèi)ィ∥抑?,再往前,就有這樣的景!
商衛(wèi)英心里鄙夷著她,不男不女的怪物,就她是個麻煩!啥事都能搞出麻煩來!雖然心里不悅,但也只裝作聽不見。正好,于小池又拽著她算已照過的張數(shù)。
李紅專聽陳堂燕一說,立馬意識到了老大的心思。兩側(cè)的蘆葦是遮擋,也是阻擋,再加上人,就等于三面夾攻,陳堂燕的路就只剩黃河了。她不禁暗自佩服老大的謀略,趕緊對陳堂燕說,你又不懂照相,就這里好!沙灘大了,光禿禿的,照出來不好看。
照黃河還是開闊了好,這里被兩邊的蘆葦一夾,看起來就像個小河塘了!陳堂燕試圖說服李紅專,看商衛(wèi)英在和于小池掰著指頭說話,就又湊上前來說,小池也知道再往前走,有片開闊的沙灘,沙子也比這里的細膩,像面似的。
商衛(wèi)英還在裝著算數(shù),不搭理陳堂燕。于小池心里不忍,忍不住歪頭朝向她說,沒有膠卷了,哪里都照不成了!
陳堂燕一臉的歡喜突然熄滅。商衛(wèi)英看在眼里,怕她賭氣回去,趕緊說,還有備用的呢!陳堂燕的眉眼間重又花開蝶飛。好像她的歡喜是帶彈簧的,剛剛的并沒有破碎,只是被按低了,再彈起來,反倒比先前更高了些。
商衛(wèi)英趁陳堂燕和李彩鳳說話的當口,悄悄揭下膠卷,啪的一聲關上盒蓋,舉目四瞧,發(fā)現(xiàn)遠處皆無人跡,就招呼大家趕緊搞朗誦。她把李紅專拽到一邊,悄聲吩咐說,趁現(xiàn)在沒人,抓緊表決,否則下午就會有農(nóng)民來對面河灘上種地,想等清靜時候,估計就得挨到天黑,夜長夢多。
李紅專頻頻點頭,是不是我們面朝著黃河坐,讓她挨著河沿?
商衛(wèi)英輕捏一下李紅專的胳膊,夸她想得周到。李紅專心里沒底,憂慮陳堂燕會死犟。商衛(wèi)英說,你注意看我眼色,注意配合。
陳堂燕還試圖改變商衛(wèi)英的決定,舍長,這里忒不寬敞了,比咱們宿舍大不了多少,咱們還是去那邊開闊的地方吧,那里沙子柔軟平整,可以在上面寫字呢!
楊泉美不耐煩地說,就這里吧,我們東西都在這里,換地方怪麻煩的。
眾人雖不甚明白商衛(wèi)英選擇地點的用意,但本著同意就沒毛病的原則,也紛紛說,就這里吧,不就朗誦首詩,拍個照片嗎,別麻煩了。
陳堂燕看改變不了大家的決定,就自嘲說,好吧,好吧,聽你們的,胳膊扭不過大腿,大腿拗不過腰。你們是沒看見過那種風景,看見過就不會堅持了。
李紅專悄聲地跟人招呼著,讓把河沿位置留給陳堂燕。陳堂燕走過來建議說,那我們到離河沿近一點的地方吧,照相可以斜著取景,照出來的黃河能多一點。
正中商衛(wèi)英的心思,她連說,好好好。心下思忖,她一下踩塌進去,倒省了表決的麻煩。正想著,卻聽見陳堂燕止住了眾人,大家停一下,等我寫上字。陳堂燕說著,脫了鞋,用她的右腳大拇指在沙灘上寫:相信未來。
劉法梅說,原來你的腳指頭是這樣練出來的。
怎么樣?陳堂燕寫完,得意地說,我的創(chuàng)意好吧?!我們就在這字前面朗誦,這就當是我們今天活動的主題,如何?不等眾人回應她,她又對于小池說,小池,你今天咋矜持起來了,咱倆一起朗誦《相信未來》吧。
于小池木訥地說,也行。
陳堂燕這才發(fā)現(xiàn)于小池不光情緒不對,眼睛也不對。那分明是哭過的眼,且是哭了很久的。小池你眼睛咋了?哭過?
商衛(wèi)英瞅眼于小池對陳堂燕說,她被李紅專揚起的沙子迷了眼,你沒來的時候,我們給她吹了半天,才弄好。你的想法很好!我們圍著字坐吧,圍成個圈,堂燕你和小池坐到那邊。
于小池乖順地走向河沿,陳堂燕一把拉住她說,不能靠太近,容易踩塌了掉進去。大家都要注意啊,不能走到最邊沿那里,容易失足掉進去,別看河面平靜,里面凈是漩渦,人一進去就很難救上來。看見那塊了嗎?那肯定是有人不小心踩過。說著,拉著小池繞著字走過。咱們在字這邊,一起看著字,看著河。
李紅專瞅眼商衛(wèi)英,替她問著陳堂燕,面對著字,怎么拍照?你不是想照上黃河嗎?
陳堂燕哈哈一笑說,是呀,那我們就背對著黃河坐下來吧。
商衛(wèi)英抿嘴一笑說,好,你倆先坐下來,大家圍著你倆坐。
陳堂燕拉小池坐下,又意識到自己赤腳,想站起來去穿鞋。商衛(wèi)英以為她變了卦,不耐煩地說,你又折騰啥?
陳堂燕說,我穿鞋。
李紅專聽了,趕緊說,你坐著別動,我給你拿過來。她去提溜著陳堂燕的兩只鞋袢,將鞋子扔給她,濺起一小團白霧一樣的細沙。陳堂燕一路跑來,渾身是汗,此時尚未消盡,手背腳背上都沾了沙子,她搓著手腳,將鞋子穿好,抬頭發(fā)現(xiàn)隊形仍舊是個圓。她對對面的商衛(wèi)英和楊泉美說,你們到這里來吧,在那里只能照到背。
商衛(wèi)英說,沒事,照的時候,往那里偏偏就是,我在這里好給你們照相。待眾人坐好,商衛(wèi)英拍了照,又換李紅專按快門。陳堂燕遺憾地說,哎,沒人幫我們拍,我們的合影就總少一個人。于小池朝河堤上瞅著說,說不定會有人來。
李紅專說,瞎想什么呢,你以為誰都會照相嗎?這可是高級活。
商衛(wèi)英清了兩下嗓子,說,好了,我們正式開會了!今天是我們宿舍最重要的一次會,關系到我們?nèi)w……
陳堂燕哈哈一笑,打斷商衛(wèi)英說,哎呀,舍長,你把詩朗誦搞得忒嚴肅,跟追悼會似的,多不好玩呀,我們趕緊朗誦吧,你們誰先來?
于小池說,你先來。于小池說著,并不看她,而是又瞅了一眼河堤。
陳堂燕說,那我就不客氣了,我先朗誦一首吧。麻煩舍長幫我拍照啊。陳堂燕站起來,屁股帶起來的細沙隨風飄揚,李彩鳳嫌惡地揮了揮手,看了一眼商衛(wèi)英。
舍長,你先幫我拍一張好吧。陳堂燕先伸展雙臂,做出擁抱天地的姿勢,等待著商衛(wèi)英幫她定格下來。看商衛(wèi)英拍完,陳堂燕才放下手臂,開始朗誦。
陳堂燕哽咽著把詩朗誦完。被淚水模糊的雙眼看不清舍友們臉上的表情,不管是鄙夷、不屑、不解,還是同情,無奈,都看不見,她只看見詩里的那個孩子。
她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她為何會哭成這樣。她們在心里嘀咕著,莫不是她預知了事情的真相?她們紛紛把目光盯住最可能的叛徒。于小池也哭了。她雖然并不太明白陳堂燕的哭,但她被感染得哭了。她抬起一只胳膊,將她環(huán)抱,正打算安慰她,就看見了眾人的眼睛。她忙把胳膊收回,也像陳堂燕那樣雙臂環(huán)抱著自己。
哭啥哭?
又瘋癲了?
假裝的吧?
小聲的嘀咕摻雜進來。陳堂燕突然意識到了孤獨,她在學校里的孤獨,在宿舍里的孤獨,在女生中的孤獨,在黃河邊的孤獨……原來,她誤認為它們被留在了家鄉(xiāng),留在了被粉刷的墻上,所以她飛著生,飛著活。原來,它們還在。剛剛,有條胳膊圍過來,但立馬又撤了,那應該是小池。小池,小池,我的朋友啊,為什么要把胳膊撤走。陳堂燕哭著自己的孤獨,但也清醒地認識到,不能任由情緒泛濫,影響了集體的歡樂。她勉強止住,抽動著鼻子,抹著眼淚,想給大家解釋一下自己為什么如此激動,她說,我來的路上,接到了我爸的信。
商衛(wèi)英知道不能任由陳堂燕講下去,動搖軍心。她嚴厲地對陳堂燕說,好了!不要再講你個人的私事,私事等私下里再講!現(xiàn)在我們繼續(xù)我們宿舍的集體會議。
陳堂燕擦干淚,為自己的哭泣難為情地一笑,扭頭朝于小池伸舌頭做鬼臉,但于小池木訥地盯著舍長身后的岸堤。陳堂燕只得做出認真聽講的姿勢,抿著嘴,直了直身子,舍長大人請講。
眾人皆斜眼看著她。商衛(wèi)英迅速地瞥了眼四周,盯著陳堂燕說,別再來嬉皮笑臉那一套,我們?nèi)奚岬娜耍缍颊J清你是混在我們宿舍里的流氓!我們現(xiàn)在集體判決你死刑——進黃河里去!
什么,這是什么新的游戲嗎?我怎么不知道?快告訴我,具體的玩法……陳堂燕語氣里的新奇被眾人臉上的仇恨嚇癟了,像剛剛開始起飛的氣球遭遇了銳利的刺扎,你們都怎么啦?
李紅專率先說,別裝瘋賣傻了!你根本就不是個女的,竟然混在女生里面,你是個流氓?
就是!
你想害死大家嗎?
不要臉的臭流氓!
趕緊跳黃河里去吧!別連累大家遭殃!
你會把我們都害慘的!
……
陳堂燕驚訝地望著平日里一起吃飯、一起上課、一起玩鬧的同學,只覺得她們每個人的臉都有一面墻那么大。朝她擠壓過來。她的頭開始發(fā)暈,胸口涌動著一股惡心。
同意陳堂燕去死的舉手!商衛(wèi)英嚴厲尖銳的聲音傳來,好,大家都同意!哎,于小池,你什么意思?商衛(wèi)英不等于小池回答,又說,不同意的舉手。于小池的手,和前面一樣,依然沒能舉起來,她知道她舉與不舉都不能拯救陳堂燕,也知道,陳堂燕如果活下去,作為一個男人或二一子活下去,她于小池一生也是被毀滅的。但她的心仿佛有千萬斤重,拽著她的胳膊,讓它無法自由地活動。她只寄希望于大個兒!希望大個兒趕緊出現(xiàn)!讓陳堂燕作為女人活下去,解救她!也解救她們七個。
商衛(wèi)英嚴厲地質(zhì)問于小池,你這什么意思,你是反對是嗎?于小池看著她眼里的兇光,嚇得趕緊否認,不不,不是。
你兩次手都似舉非舉的,你什么意思,你是棄權(quán)嗎,你想做老好人嗎?你想就著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腿,搓麻繩啊!想吃白食撿便宜??!看來你也是和她一路貨色!
于小池的臉登時蒼白,千萬斤的牽拽繩索,驟然斷裂,她猛地抬起雙手,連連擺動,我沒有!沒有!
商衛(wèi)英冷笑一下說,反對也白搭!我們六個人呢!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
陳堂燕腦子蒙蒙的,一時雖無法明白是什么讓她們給她扣上這荒唐可笑但又可怕的帽子,不明白為什么連于小池都順從了這種荒謬。但她知道,必須要為自己辯護。我是女的啊!我絕對是女的啊!我和你們一樣樣的!我怎么會不是女的?誰要是不信,我們就一起脫光了檢查,我和你們一樣??!她的眼睛求救地看向于小池,看向張紅、李彩鳳、楊泉美、劉法梅、李紅專、商衛(wèi)英。我和你們每個人都一起去過澡堂啊,你們都見過我啊,我也見過你們啊,我怎么不是女的了!
眾人躲避著她的目光,都看向商衛(wèi)英。商衛(wèi)英說,你連月經(jīng)都沒有,你怎么能是女的?你看看你干的那些事,看看你的性格脾氣,哪點像女的?你別犟了!在學校里開過的審判會你也參加了,你知道我們這一宿舍的人,會是什么后果!我們七個人,包括你自己,都會被毀掉一生的名節(jié),一生的幸福!我們都會因為你去坐牢!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趁別人還不清楚你是男人前,你趕緊去死!你不用擔心,我們都不會說出去的,你和你的家人也能保住臉面!
我,我,月經(jīng),月經(jīng)!我現(xiàn)在沒有,將來會有的??!你們相信我,我真的是女的!再說,即使我是個男的,我也沒耍過流氓?。?/p>
你幾乎跟我們每個人都睡過同一個被窩!你說沒耍過流氓,誰信?睜眼說瞎話!商衛(wèi)英恨恨地說完,又盯了一遍眾人。李紅專說,死犟,你就會死犟!難道還需要大家動手嗎?
李紅專說著,瞥見商衛(wèi)英挪動起來,她也跟著往前挪。和陳堂燕挨著的楊泉美緊張得回頭看了眼黃河,就在眼前,頂多離著一張床那么寬。楊泉美哆嗦起來。
陳堂燕嘴里犟著,有的男人沒長胡子,不也是男人嗎?怎么能說沒有月經(jīng)就不是女人?剛說完就意識到眾人的挪動可能帶來的危險,她尖聲質(zhì)問,你們想干什么?
沒有人回答她。她們只是齊心協(xié)力,團結(jié)一致地往她面前挪動,擠壓她的空間。于小池沒有動,她被陳堂燕最后的一句辯解打醒了,但她不敢說出那個最有利的證據(jù),不敢說出自己的意見,畢竟她們是大多數(shù)。還有,萬一她們說,那些長了男人一嘟嚕的也不見得是真男人,有月經(jīng)的也不見得是真女人,那就可以也判她于小池是流氓,判她也跳黃河。畢竟,她于小池和陳堂燕是最相像的。
陳堂燕驚恐萬分地起身,但她們的手已經(jīng)到來,她慌慌地對抗,外側(cè)的腳就踩在了河的邊沿,被踩塌的沙子灌進她的鞋子,牽拽她。瞬間,渾濁湍急的河水就咬住了她半截腿。她拼命地往岸上一撲,像在球場上救一個決定勝負的球,用力將自己被拽下岸的那條腿抽回。水和沙,裹挾著她的鞋子,旋進了母親河的肚腹。
快!抓住她!別讓她跑了!有人在起身,有人在低聲喊叫。
于小池快速地在地上挪下身子,給匍匐的陳堂燕留出起身空間。陳堂燕趔趄著竄進蘆葦叢。有人拽住了她的后衣襟,被她奮力甩開。
陳堂燕你太自私了!
你這是要讓大家都去死嗎?
……
責備聲傳來。
追趕的腳步聲傳來。
茂盛的蘆葦,阻擋著她只有一只鞋的腳步。每一片葉子,都變成一面墻,它們朝她打壓,阻隔。但不管怎樣,陳堂燕都知道,她必須拼盡全力地掙脫,拼盡全力地自救。
她們是錯的!她陳堂燕從小就確定地知道自己是女的!那些扎在羊角辮上的花頭繩,那些帶她飛舞的快樂,讓她深信不疑。
她跑了我們怎么辦?。?/p>
她太自私了!
她怎么能為了自己而不顧大家呢!太不要臉了!
快追!別讓她跑了!
每一聲,都像利器錐刺著她的腳步,讓她絲毫感覺不到瓦礫蘆葦對她的傷害。她知道必須跑,向西,向她的家,跑!她的爸爸媽媽和三個哥哥,都在等她回家!他們從不懷疑她!從不懷疑!就像從不懷疑父親。父親,父親,是的,父親來信告訴她:要堅信母親的話!要相信自己,相信未來!她拼命地跑!跑!
等她甩掉她們的手腳,已跑出那片茫茫的蘆葦叢,來到她喜歡的空曠之處。沙子那么柔軟,平整??梢詫懴潞芏嗪芏嘣姼璧拿?。對,詩歌,她曾經(jīng)為黃河也寫過一首詩,是專門寫給黃河沙的:
你這樣柔軟
又這樣細碎
是路途的遙遠磨碎的嗎
如果是
那你就是母親河辛苦汗珠的結(jié)晶
你這樣柔軟
又這樣細碎
是不忍扎了兒女的腳嗎
如果是
那你就是母親河慈愛淚珠的凝結(jié)
……
她跑著,跑著,驚懼導致的眩暈和惡心逐漸消退,她的汗珠和眼淚涌出來。她想起舍友剛剛的辱罵和指責。
我錯在哪里?
我錯在哪里?
她邊跑邊問著她熱愛的母親河。問著她每天早晨都陪著看太陽升起的母親河。她不敢放緩腳步。不敢。她恨不得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jīng)]有人煙的高山之上,跑到母親河靜悄悄的源頭。
她的胸膛疼痛得要炸了。她不得不停下來,就在這瞬間,她聽見了急促的腳步聲,她再次抬起剛剛停止的腳。她預感到再跑下去,她的心肺會痛得炸掉,但她寧愿跑死,也不能讓她們判決死。
陳堂燕!燕子!燕子,是我!大個兒!
什么?大個兒!陳堂燕又驚又喜地回頭看,真的是大個兒。茫茫的沙灘上,只有大個兒。她雙腿一軟,倒在地上。
14
陳堂燕跑了,眾人皆在驚恐之中。她們仿佛看見自己就要被以流氓罪判刑。她們拼命地追趕她,捉拿她,為了她們自己一生的幸福和名節(jié)而努力追趕。但是,她們很快就承認了失敗。她是天天練晨跑的人。她是排球隊的人。她是隱蔽的男人。
最后的原因,給了她們原諒自己的理由:我們女的怎么可能跑過她一個男的!
就是,我們女的,怎么能跑過一個流氓!
就在這時,她們想起了最接近男人的女人,天天也練晨跑的于小池。她是可以去抓她的!她不但不抓,好像還故意放走了她!她們朝她圍過去,責備她,質(zhì)問她,讓她負全責。
就在于小池百口難辯之時,奔跑的大個兒出現(xiàn)了。于小池,于小池,出什么事了?陳堂燕呢?
大個兒!于小池哇的一聲哭起來,恨不得一頭扎進他的懷里,讓他知道自己的危險和委屈。
大個兒彎腰喘息,看看哭泣的于小池,再看看眾人陰沉的臉,不明白她們發(fā)生了什么。想起她字條上寫著:我們在黃河邊,你抓緊來!緊急!保密!
大個兒知道不方便當著眾人說更多,但當他發(fā)現(xiàn)沒有陳堂燕的時候,似乎意識到了她的哭和字條里潛藏的危險,陳堂燕呢?你們把她怎么了?快說呀!他緊攥著拳頭,怒視著眾人。
她朝那邊跑了,你快去保護她!于小池哭著喊。
保護她?大個兒拼命地跑起來,意識到有事情關系到陳堂燕的生死,他的腿軟起來。他在心里千萬遍地對她呼喊:你答應我永遠的!你答應我永遠的!我不允許你出危險!不允許!
大個兒怎么會來?
你這個叛徒!
你還告訴誰了?
你不說是吧?以為我們拿你沒辦法嗎?
我不是,我不是叛徒!我誰也沒告訴!他知道我和陳堂燕來開朗誦會!很多人都知道??!聽我解釋啊!我真的不是!
咱們開朗誦會跟他有關系嗎?他為什么跑來?
他和她談戀愛了!
無法辯解的于小池破釜沉舟地喊出來。她喊完這句話,就知道她這輩子的愛情完了。她那么愛他。完了。完了。她雖寫下字條,借和七宿舍的老鄉(xiāng)換衣服的理由,悄悄塞進老鄉(xiāng)的手里。那時,她是希望他用戀愛的身份來拯救陳堂燕??墒?,他沒來。陳堂燕自己逃走了。她愛他的心,又生出渴望。生出不用犧牲自己愛情的渴望。竟然,又碎了,不得不碎了!
什么?他們談戀愛?
他們竟然敢偷偷談戀愛!
告老師去!
告校長去!
眾聲憤怒而喧嘩。
冷靜!冷靜!商衛(wèi)英喝停了眾人,盯著于小池問,你說的是真的?
真的!于小池在商衛(wèi)英的目光里,不由得后退一步。
你說來聽聽,我可是能聽出你是不是撒謊!
我,我,不,她和他,我們不是天天一塊打球嗎,他一看見她就歡天喜地的,話說得可俏皮了,她一走,哪怕就是上個廁所,他就立馬蔫了,跟霜打的茄子似的……真的,我說的都是真的!
那陳堂燕呢?
她,她也一樣,她幾乎每天晚上晚自習后,都,都在花壇那里坐著,聽他吹笛子……所以,我們才回宿舍那么晚。
還有別的嗎?有沒有更明顯的?商衛(wèi)英微微點著頭,像是點給于小池,又像是點給陳堂燕和大個兒。
嗯,他天天不厭其煩地給陳堂燕喂球,給別人喂就不高興。還有,他回家,帶來吃的,也都給她,雖然嘴上說給我倆,但那眼神一看就知道,是只給她。
楊泉美說,這就足夠了呀!
李紅專握住商衛(wèi)英的胳膊說,老大,我們悄悄去看看。
商衛(wèi)英突然想起于小池自己暗戀大個兒的事,冷笑著問,你不是暗戀大個兒嗎?你不會是……
于小池嚇得連連擺手說,我那,那,那都是替陳堂燕干的。
真是這樣的話,就真是老天有眼,可憐我們這些無辜的人!我們都能得救了!商衛(wèi)英語調(diào)歡喜地說。
怎么呢?
老大你快說!
商衛(wèi)英把李紅專拉到一邊,嘀嘀咕咕地合計了一陣子,回來對眾人說,不管怎么說,陳堂燕是男人這事,我們從此時此刻開始,對誰都不要再提!不管是老師,學校領導還是別的人,永遠都不要提起!明白嗎?
眾人紛紛點頭。李紅專解釋說,一旦透露一絲風聲,很快就會傳遍,大家很快就會知道她是流氓,我們只能陪著她一起倒霉!沒辦法!哎,現(xiàn)在已經(jīng)錯失了徹底解決的時機,我們接下來一定一定要嚴格按照老大的辦法來。
嗯嗯。眾人恍恍地看著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也有人拿眼剜著于小池。
商衛(wèi)英使勁咽口唾沫說,事到如今,我們只能退而求其次了。我們現(xiàn)在要齊心協(xié)力,團結(jié)一致,幫陳堂燕證明她是女的!即使她將來忍不住暴露了男人的本性,即使她自己承認是個男的,我們也要一致證明她是個女的!只有她是女的,我們才能證明自己沒有和男人一起睡過!
對對對。
是是是。
我們可以證明她有月經(jīng)!楊泉美說。
商衛(wèi)英皺眉盯她一眼,就你能!你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警察破案,本來可能沒想到的證據(jù),你反倒給遞上線索了!月經(jīng),這個最根本的問題,對誰都不要談!就是警察,抓不著根本證據(jù),也只能從外表上判定她是個女的!
對對對。
是是是。
眾人雞啄米一樣點頭,紛紛佩服商衛(wèi)英的聰明才智。
老大,你干供銷真是可惜了,應該干公安。李彩鳳話沒說完,就被張紅打斷,讓老大趕緊說接下來怎么辦!
劉法梅說,估計他們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了吧,我們是繼續(xù)開朗誦會還是回學校?
楊泉美捂著嘴說,他們會不會去報告老師?
李彩鳳冷笑一聲說,她雖然不是女的,但也不是傻子,她自己能去跟老師說她沒有月經(jīng)?這么丟人的話,她怎么張得開口呀!
商衛(wèi)英想想說,我們馬上回學校,一起去見老師!記住啊,你們別說話,先聽我和李紅專怎么說,聽一遍就知道該怎么說了!以后,即使她不要臉,去告了我們,我們也都得統(tǒng)一啦!必須注意的是三點:一、她是女的!我們從來沒有人懷疑過!沒注意過她來不來月經(jīng)!二、我們今天就只是照相、詩朗誦,別的都沒發(fā)生!三、她朗誦的時候哭了,越哭越厲害,最后就瘋跑起來,我們怕她出事,追她又追不上,后來她搞的對象就來了。
本來就是!李紅專說。
對對對!眾人紛紛真心地附和。
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倆,估計他們現(xiàn)在正好著呢!李彩鳳笑著說。
對對對,說不定正好著呢。她們說著,不等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同意,就嬉笑著跑到岸堤邊,避在蘆葦叢旁,往岸堤上張望。
李紅專說,一群傻瓜!人家相好,不藏在蘆葦叢里,跑到大日頭底下演給你們看?
李彩鳳遺憾地說,我還沒見過談戀愛的呢!你們知道戀愛怎么談???
劉法梅說,你傻啊,電影里不是有嗎?女的眼神這么一看,男的這么一看。
楊泉美呵呵一笑說,再這么一抱。說完攔腰抱住劉法梅。劉法梅甩開她的胳膊,哎呀,你抱得我渾身起小米。楊泉美低聲地說,我聽看過錄像的老鄉(xiāng)說,還親嘴,相互吧唧嘴唇,舔舌頭。
李紅專走過來正聽見這話,嚴厲地問,你哪個老鄉(xiāng)?看這么不健康的東西!學校嚴令不準去看錄像!
一句話嚇得楊泉美捂了嘴,結(jié)巴著說,老,老鄉(xiāng),聽社會上的人說的。
張紅說,我們高中有談戀愛的,晚自習不見了兩人,校長發(fā)動我們?nèi)熒鋈フ遥伊艘灰?,把我們嚇個半死,一直到天亮也沒找到。
后來呢?
后來,沒有后來了。
怎么沒有后來呢?
那倆同學就再也沒出現(xiàn)過,有人猜測可能是聽見那么多人找嚇破了膽,一塊跳黃河了。也有說逃走了的……
楊泉美說,啊!一塊跳黃河?陳堂燕和大個兒不會一塊跳吧?
于小池的心咯噔一下子。
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也湊上來一起伸頭看河堤。她們都渴盼著這個結(jié)果,那么她們七個人的命運就都戴上了幸福平安的保險鎖。
眾人窺探了一會兒,不見任何人。商衛(wèi)英帶頭爬上河堤,向陳堂燕奔跑的方向走去。她們越走越快,逐漸變成了跑。跑過了兩片稀疏一些的蘆葦叢,就看見廣闊的沙灘上,一個高高的男人背著另一個人,緩慢地走。背上的人,頭趴在男人的肩膀上,短發(fā)被風吹得遮在臉上,男人扭頭說著什么。
天??!于小池失聲叫出來,他倆怎么能這樣!真不要臉!于小池的心瞬間碎裂,萬箭穿心。她恨未能在看見他們的前一秒死去。把大個兒讓出去的痛苦遠遠超過她的想象。她扭身朝著學校,手腳發(fā)麻地邊哭邊跑。
是他倆嗎?眾人在疑問時,從于小池的反應里獲得了確定的答案。她們怔怔地呆在原地,心怦怦地亂跳。
好不要臉??!大白天的呢!
真是貼上燒餅了??!
戀愛竟然這樣呀!
眾人都替陳堂燕和大個兒羞紅了臉,替他們心跳著。
太好了!這回可坐實了!商衛(wèi)英拍下手,對李紅專說。李紅專說,太好了!這回可坐實了!
李紅專重復商衛(wèi)英的話時,商衛(wèi)英突然意識到陳堂燕和大個兒的戀愛真是好處多多,不僅確保了全宿舍的人遠離流氓罪,還為她的畢業(yè)分配消滅了最有力的競爭對手。商衛(wèi)英歡喜地看著為她拓展了未來道路的人。他們越走越近了,竟然是說笑著的。真不要臉?。」馓旎?!眾目睽睽!
商衛(wèi)英悠悠地說,大家看真切了,就回去吧。她推起自行車,眾人跟著她往回走,一步一回頭,不舍這難得一見的好戲。畢竟,她們第一次看見真實的戀愛,看見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緊貼在一起。
哎呀,完全趴在他背上呢!天啊,那胸脯不一直在磨蹭嗎?楊泉美憋不住了,紅著臉說。
眾人又回頭觀察,張紅說,哪能看到胸脯啊!
李彩鳳說,不磨蹭,是無法把頭靠在肩膀上的,想想我們小時候被背,就知道了。
劉法梅想想說,嗯,要是不磨蹭,人幾乎是要站起來的,那她的頭就比前面的人高出一大塊。
李紅專笑著表揚她們,今天,你們腦子都好用起來了!
哎呀,他們往這里看了!楊泉美驚呼一聲。眾人趕緊扭回頭。
你們站住!商衛(wèi)英!你們站住!大個兒厲聲喊著,背著陳堂燕跑來。
商衛(wèi)英停下腳步,扭身回望。李紅專扯著她的胳膊說,老大,理他們干啥!咱們趕緊辦咱們的事去!
商衛(wèi)英說,等著看看他怎么說,知己知彼。
大個兒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地背著陳堂燕來到了。陳堂燕紫紅著臉,扭掙著要從他背上下來。他把手扣緊,對她也是對所有人說,腳傷了,怎么走?
大個兒俯視著眼前的眾人,憤怒地問,你們!你們!怎么能因為一個女同學沒有月經(jīng)就斷定她不是女的,逼她去死呢?誰給你們的權(quán)力?你們以為你們是誰?你們是法官嗎?這是黃河灘不是審判臺!
商衛(wèi)英笑笑說,真是荒唐可笑!她怎么會不是女的?你還是好好安慰安慰她吧,最近她情緒起伏很大,今天朗誦詩就差點哭死了。戀愛害人啊,估計是因為大家都說她假小子,她怕你甩了她,自己嚇得胡思亂想吧!
就是你說的!你現(xiàn)在血口噴人!誰戀愛了?陳堂燕哭著質(zhì)問商衛(wèi)英。
商衛(wèi)英撇下嘴說,誰戀愛,誰知道!又對大個兒說,你可以逐個問,看誰說了!我反正沒說。說完,騎上自行車就跑。眾人跟著跑起來。
15
等大個兒背著腳上纏滿了繃帶的陳堂燕回學校時,在校門口被在傳達室等候多時的兩個班主任和輔導員逮住了。倆班主任對望了一眼,恨鐵不成鋼地嘆口氣。大個兒的班主任先沖出來,呵斥說,還不快放下來!你這是要背著女同學在全校表演一圈嗎?
陳堂燕掙著站到地上,低頭瞅著自己那只比新刷的墻還要雪白的腳。陳堂燕的班主任連連嘆氣,陳堂燕,你到底是搞出新花樣來了!
陳堂燕昂起頭說,我又沒錯!錯的是商衛(wèi)英她們!
不等她說完,三個老師一起制止了她。她們帶著兩個罪魁禍首,來到了辦公室,逐一細問。然后三個老師來到辦公室外面,悄聲討論,協(xié)商辦法。兩個版本差別之大,讓一向善于決斷的他們,陷入困惑和猶豫。輔導員和陳堂燕的班主任傾向信任商衛(wèi)英她們,畢竟她們七個人口徑一致,而且她們平日里都是安分守己的好學生,尤其是連于小池都站在這個隊伍里。大個兒的班主任知道一旦不相信大個兒,他這個愛徒的前途命運就會被改寫。他堅持要上報學校。三個人,僵持不下。但他們的宗旨是一致的:絕不姑息違反校規(guī)校紀的同學。幾番掂量,他們叮囑大個兒和陳堂燕從眼下開始,不要有任何接觸,等學校調(diào)查清楚再做處理。
大個兒說,那陳堂燕怎么辦?讓她蹦著回去?讓她還回到那些要合伙害死她的人的宿舍里去?
別胡說!輔導員大聲呵斥道,你這同學說話可是要負責的!這話能隨便說嗎?這可是要殺頭坐牢的!
倆班主任也嚇得站起來,面面相覷,然后各自批評自己的學生。
又經(jīng)過一番商量,他們最后做出決定:讓陳堂燕先住在一個到外地進修的女老師宿舍里去,就在陳堂燕她們宿舍樓的頂樓。
陳堂燕的班主任找來的兩個女生,扶著陳堂燕離去。輔導員嘆息說,但愿陳堂燕明天能正常參加比賽,昨天校長還在干部會議上說,希望她能再給學校掙塊獎牌回來。陳堂燕的班主任,遺憾地看著陳堂燕背影,說,聰明的不乖,乖的不聰明!她這腦子要是長在商衛(wèi)英腦袋里,該多好!
輔導員笑笑說,我們要的是管理,惹是生非的人,越聰明越難纏。
大個兒和陳堂燕一前一后走著,相隔七八米,兩條大長腿也像受了傷似的,慢慢地拖拉著。他目送著陳堂燕單腳跳著離去,他看不見她的臉,但他感覺到她在變化。是飛翔的燕子折了翅膀的變化,是氣球上有了孔眼的變化,是正成長的小樹被踢踏的變化。他突然覺得她過于消瘦,過于羸弱,隨時都可能倒下。她兩邊,雖然有女生伸手攙扶,但她們的個頭比她矮太多,她們的胳膊舉著,像比樹本身更脆弱的裝飾支架。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會疼,像被長針扎刺一樣。扎進,拔出。再扎進,再拔出。一下一下地疼。疼得他想沖上去,抱起她,背起她,扛起她。但他知道,自己只能這樣疼著,在背后,一眼一眼地看她,一下一下地疼她。為了她的畢業(yè)證,也為了他的畢業(yè)證。
輔導員皺眉思索了一會兒,對陳堂燕的班主任說,要再做做她的思想工作,多安慰,最起碼,先讓她明天正常參賽。否則,咱們在校長那里都要受批評。
16
商衛(wèi)英雖然堅信獨木難支,她和她們一定是勝利的一方,但又難以按捺內(nèi)心的忐忑。她趴在枕頭上,裝著看書,每隔幾秒就朝窗外瞅一眼。一眼一眼地瞅到夜幕降臨,她的漂亮的擔負著重任的花褲衩,被暮色遮掩了鮮艷和魅惑,孤獨地搖曳著,也沒有引起她的驕傲和重視。她只關心樓的拐角處,等待著陳堂燕身影的出現(xiàn)。她已經(jīng)和大家達成了一致意見,也是最容易實施的方法——把陳堂燕當空氣,咱們誰都不要和她多嘴,不和她說任何事情。實在被她逼問急了,就告訴她讓她找老師去。李紅專概括說,就一問三不知。
于小池默默地使勁點頭。雖然,她為失去愛情和最好的朋友而心碎如粉,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最需要努力表現(xiàn)的人。她只有成為她們的密友,她在黃河堤上失態(tài)的事,才不會被追問被告發(fā)和傳播。雖然把大個兒推給了陳堂燕,親手埋葬了愛情,但萬般苦難下還剩一絲希望:大個兒不再是她分配留在縣城的競爭對手。
班主任領著兩個女同學到宿舍里幫陳堂燕取鋪蓋和其他用品。商衛(wèi)英和李紅專熱情地幫著忙,其他人都屏聲靜氣地看著。等她們一離開,不由得集體舒了口氣,瞬間覺得胸膛和宿舍一起變得寬敞亮堂。但她們誰都不知該說什么。這個夜晚,不等舍長催促,她們都特別乖順地提前洗漱,輕手輕腳,并仔細地把物品擺放整齊,讓它們姿勢相同,步調(diào)一致。
商衛(wèi)英臨上床前掃視了一下物品架,這是從她擔任舍長以來,最滿意的一次。它們毫無瑕疵。她最滿意的是于小池的毛巾,她的毛巾比別人的大一截,擺掛在繩上總比別人的長出兩指,原來商衛(wèi)英提議讓她剪短或另買條新的,她那張嘴吧啦吧啦能說出一大堆理由:什么剪了會讓整條毛巾脫碎,什么短了不好用,什么沒錢了,這條還是她舅舅送的上學禮物了,等等。搞得每次宿舍檢查時,商衛(wèi)英都要專門把其他人的毛巾外側(cè)拉出一塊來將就她的。此時,于小池的毛巾竟然和別人的一般長短。商衛(wèi)英發(fā)現(xiàn),奧秘在于小池在繩上將她的毛巾折疊了一小截。她決定表揚一下于小池,小池就是聰明,毛巾在繩上這么一疊,就和大家的一樣齊了。
李紅專說,她剛?cè)雽W時,乖得像個小奶貓呢,就是被陳堂燕拐帶的。
李彩鳳說,小池,不是我說你,女人就得會收拾,不能忒大咧了,馬上畢業(yè)工作了,你不改改,會讓單位里人煩,影響你進步。
楊泉美說,不會收拾,將來男人也不喜歡的。
劉法梅說,你們別說她了,她啥都會,就是心被陳堂燕帶野了,把心思都放到打球、跑步、玩鬧上了。
張紅看眾人都說,覺得自己不言語不合適,就說,小池,我教你織毛衣吧,或者鉤花也行。
眾人一起珍惜著團結(jié)的機會,珍惜著能夠重新開始談話的契機。
于小池感動而乖順地點頭應著,她第一次體會到集體的關注和溫暖,眼眶不由得有些濕潤。她們對她多么好啊,竟然誰都沒有追問更沒有笑話她在黃河堤上的失態(tài)。她叫來了大個兒,放走了陳堂燕,她們都沒再深究。她們竟然還都專門對她示好。
商衛(wèi)英的燈繩一拽,眾人的嘴唇像收到立正命令的士兵,都停止了張合,立正歸位。宿舍里頓時靜得連喘息聲都沒有。在走廊水房廁所傳來的各種聲響中,她們的宿舍安靜得就像是一個空箱被放在集市上。
沒有陳堂燕宿舍竟然如此好管理。她意識到自己這個舍長在以往的日子里當?shù)帽人猩衢L都辛苦,意識到和輔導員表哥戀愛以來的日子多么提心吊膽,心里不由得竄出四個有力的字:害群之馬。這四個字,也真就像馬的四蹄,騰空而起,踢得她不由得翻了個身。
寂靜里,于小池有那么一瞬間,突然無限地想念陳堂燕。她不在,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鋪位是懸空的,任何晃動都可能讓它翻掉。兩年來,她竟然第一次生發(fā)出這種感覺。她每次都是不假思索地踩著踏板上床,就像走平地一樣放松,把自己隨便往床上一扔的時候,也從沒想過它的空與高。她屏息靜氣地躺著,慢慢地,竟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也變得懸空。這讓她生出沒抓沒靠的恍惚。她趕緊搖頭,攥拳,繃緊腳尖,把這種空空的恍惚排擠出去。就在這時,有笛聲傳來,一聽就是出自大個兒的嘴唇。
她空空的體內(nèi)一下被碎裂的銳痛涌滿。痛得她差點失聲呻吟,痛得她差點坐起。那萬千的疼痛,最初是從心里散射出來,如炸窩的黃蜂,四處竄飛,發(fā)現(xiàn)跑不出去,又掉頭擠成團,一起伸出憤怒而怨恨的尾針。讓她,尤其是她的胸膛,痛成石頭。沉得幾乎無法呼吸。她在自己的痛里,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為陳堂燕。原本隱藏在心底的愧疚、難過,一下都被中和掉了。
17
晚自習一結(jié)束,大個兒就跑回宿舍,他要用笛聲告訴陳堂燕一些東西。班主任在宿舍樓下等他。班主任又把事情了解了一遍,然后,痛心地給他打預防針,如果不能讓學校領導相信大個兒和和陳堂燕是清白的,他就愛莫能助。那樣的結(jié)果,大個兒只能回他自己的縣,聽從縣里的二次分配。班主任嘆口氣,把嗓子眼兒里排著隊的一些話咽下去。班主任仔細地問了問大個兒的家庭背景,班主任把半指頭長的煙卷,一口抽至燒手指。片刻后,才把煙長長地吐出來。他痛惜地搖搖頭,把已經(jīng)踩滅的煙頭,再踩了一次,叮囑說,千萬千萬不要再和陳堂燕有任何往來!就是憋死,你也要給我憋過這一個半月!沒有畢業(yè)證,你就得哪里來回哪里去!她也是!
好在有笛子。
大個兒這晚用意最深用情最濃吹出的笛聲,沒能如他所愿給陳堂燕帶去他的心聲和安慰。陳堂燕的班主任在不到九點的時候,就帶著兩片安定去看望她,并看著她吃下,讓她專心睡個好覺,好好參加第二天的競賽。
陳堂燕第一次吃安眠藥,也是第一次獨睡一個房間。在難得的獨立空間里,她躺在床上,盯著自己被裹得雪白的腳,像一面孤立的墻,里面?zhèn)鱽黼[隱的痛。她想起大夫用鑷子扒拉她腳心時的劇痛,想起大夫把雙氧水倒在那些傷口上,泛起的無數(shù)白色泡沫,想起倒上碘酒時那股瞬間飛竄的痛,讓她差點跳起……想起大個兒緊攥著她的胳膊……想起他說,你陳堂燕在我眼里是最好的女人……陳堂燕還想想想別的,但瞌睡裹住了她,把她拖拽進虛無的安寧。
第二天一大早,陳堂燕在她往常和大個兒、于小池、小胡子出門晨跑的點,單腳跳著下了樓,上了學校帶他們?nèi)ジ傎惖能?。于小池則在第一堂課的預備鈴前,勇敢地站到大個兒的教室門口,把他喊了出來。為了給自己鼓勵,她從看見他的瞬間,就一直堅持把目光盯在他的臉上,像兩根鐵簽子把大個兒插住,讓他一時腦子發(fā)木。她看著木呆呆不知所措的大個兒,用命令的口氣說,把那張紙條還給我!
大個兒說,早撕了,看過就撕了,那種東西怎么可能留著!
于小池把眼睛瞇一下,不是把鐵條折斷,而是更鋒利。我信你!如果你要在這事上騙我,我就死給你看!我對你,你是知道的!我對陳堂燕也是對得起的!希望你倆不要和別人說起紙條的事,就算對我的回報了!
于小池說完,嗖地一轉(zhuǎn)身,跑下樓去。原本怕連累于小池,陳堂燕在大個兒的背上就一再叮囑他不要說紙條的事。此時,聽到牽扯到于小池的生死,就更同意陳堂燕的想法。他在心里對陳堂燕說,就讓我們自己來背吧!就算因此被扣上戀愛的帽子,被剝奪所有的榮譽,被打回老家,為你陳堂燕也值!
18
學校副校長和教務處主任、輔導員,以及兩個班主任組成了調(diào)查組,對商衛(wèi)英全宿舍的人以及兩個班級的部分同學,進行調(diào)查。
每天的晚自習,總有人被班主任耳語著或輕敲下課桌,叫出教室。最初被叫出去的人,莫名其妙地慌張著,不知道自己犯下了什么錯誤。待問詢完畢,回來的時候,那眼睛就不由自主地去看陳堂燕。
陳堂燕明白了。
商衛(wèi)英明白了。
其他的六個人也明白了。
很快,全班的人都明白了。
后來,全校的人也都明白了。
兩周后,學校調(diào)查組在證言證詞確鑿的情況下,得出了結(jié)論和處罰措施:鑒于張正陽和陳堂燕違反校規(guī)校紀,私自戀愛且影響惡劣,取消兩人在校期間獲得的一切榮譽稱號,包括陳堂燕新獲得全省比賽第二名的獎狀,取消他們分配留城的資格。如果兩個人保證在畢業(yè)前,不再發(fā)生任何戀愛行為,將保留他們獲取畢業(yè)證的資格。為了保護他倆,也為了保護全校的校風,這個判決不在全校師生大會上宣布,只在張正陽和陳堂燕的班上宣讀一下,然后記入個人檔案。
人們,尤其是那些不曾和陳堂燕有過交往的人,像看稀有動物一樣,看著傳說中敢于頂風作案,私自戀愛,搞得神經(jīng)兮兮的人。他們像首次站在動物園長頸鹿的柵欄外,恣意地用目光在她身上涂寫各種形容詞。津津有味,興趣盎然。
陳堂燕內(nèi)心的翅膀被這些滿載著形容詞的目光壓折了。她成了落地的孤雁。有時,她勇敢地去尋找于小池的目光,想告訴她自己和大個兒說好了,誰都不提紙條的事,讓她放心。她理解小池所有的痛苦和遠離,可小池躲避著,她知道,小池必定有躲避的理由,也就沒有強求。她有時也去尋別的同學的目光。她們都躲避著,他們也躲避著。連原來球隊的哥們兒,也是躲避的。她傷心欲絕,因為她發(fā)現(xiàn)所有她珍惜的東西都脆弱得像蛋殼。像冬天干透的落葉。所有她害怕和恐懼的東西,以為早已被甩掉的東西,一直都在。
好在,有父親的信。有父親的人生感悟。有母親的堅毅和執(zhí)著。有哥哥的信。有詩。
她早已把《相信未來》背熟了。她每晚都給自己背誦一遍。每次,她都會在結(jié)尾處,使勁伸出自己的胳膊。有時,她并沒有多少伸出胳膊的動力,這時,她就讓自己再重背一遍,提高聲音,心里悄悄命令自己的胳膊,使勁伸出去,擁抱未來。
好在有大個兒的笛聲。她雖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坐在宿舍樓對面的花壇邊,近距離地聽,她在宿舍里,等候它們穿墻過窗,穿過所有的目光和聲音,抵達她。每晚,他的笛聲一響,她就覺得滿屋子里站滿了和她生死不離的朋友。
19
畢業(yè)的時刻到了,火紅色的塑料封皮里嵌著一張淡黃色的紙,兩寸的黑白頭像上蓋著一個紅色的印章。陳堂燕拿著它,像拿著一張釋放證。一張代表某些歲月結(jié)束的證明,又覺得它更像一張流放遣送證。別人用這張證打開更廣闊的天地,打開向往的生活和遠大的前程,而她和大個兒的,則都指向他們曾努力逃離的鄉(xiāng)村。她內(nèi)心里并沒有太多的失望,因為當學校宣布調(diào)查結(jié)果的時候,她早已失望過了。因為母親曾來信告訴她,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路是自己走出來的。即使分配得再偏僻,也只是出發(fā)點偏遠些,并沒有剝奪她遠行的能力……她匆匆地把畢業(yè)證塞進書包,清理了桌洞。她不知道該不該去尋看同學們的目光,該不該和他們說些道別的話。她聽見,他們都在紛亂地說著,像歡快流動的水,在她這塊唯一的沉默的石頭旁邊喧鬧。
突然,門口教室前面響起大個兒的喊聲——陳堂燕!
陳堂燕抬起頭來,看見大個兒和小胡子還有排球隊的哥們兒,站在講臺前。陳堂燕的心咚咚咚歡跳起來。
打球去!他們一起喊。
小胡子做了個扣球的動作說,珠聯(lián)璧合!
陳堂燕還有些發(fā)愣。大個兒走過來,拉起她的手,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出教室。陳堂燕下意識地捂緊書包里的畢業(yè)證。
小胡子緊跟在陳堂燕身邊說,終于解放了!你不知道,我們每個人都被談了話,不讓給大個兒當通訊員,一旦被發(fā)現(xiàn),就證明你們倆死不改悔……我們大家都一直憋著,就為了保護你和大個兒的畢業(yè)證!
陳堂燕愣了一下,說,???這樣??!我得把小池叫上。
小胡子訕訕地看看大個兒。
大個兒說,叫上!我去叫。
陳堂燕說,不!我去!她走回教室,像大個兒他們那樣,先是在講臺前大聲喊,小池,打球去!在小池的愣怔下,走過去,不由分說地拉起她的手。
于小池在看著排球隊的人簇擁著陳堂燕離開教室,都沒有和她打招呼時,知道自己這輩子不僅失去了愛情,也失去了很多人的友誼?;蛟S還會一直背著叛徒的惡名。她趕忙將目光看向商衛(wèi)英,看向宿舍里的舍友。她友誼的小船上,只剩她們了。
教室里早已沒有了商衛(wèi)英的身影。她按照輔導員的叮囑,不和任何同學談論畢業(yè)去向,并提前打好行李包,等畢業(yè)證一發(fā)下來,就在大家的激動和忙亂中,連人帶行李,坐上了輔導員表哥派來的轎車,絕塵而去。雖然輔導員幫她申請了加分,班主任也給她申請了優(yōu)秀舍長,但她的綜合分數(shù)還是不具備競爭力。輔導員一再努力,但校長以往年分配引發(fā)太多不滿情緒,學校被下令整改為由,拒絕讓商衛(wèi)英留城。最后,還是表哥出面找了領導,領導找了校長,校長才想出了萬全之策:在商衛(wèi)英的學生分配去向登記表上寫上陳堂燕戶籍所在縣的縣名。另一男生的登記表,也如法炮制,寫上了大個兒戶籍所屬縣名。大個兒和陳堂燕的登記表則寫著所有人向往的城市名字。陳堂燕和大個兒的登記表,會在幾天后被標注上:此生強烈要求回原籍,不服從分配。校長想出這完美方案時,內(nèi)心里慶幸自己決定不在全校大會上宣布對大個兒和陳堂燕的處分,是多么英明。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不會知道對他倆的處分,也就都會信服他倆占據(jù)留城名額。善待他人就等于善待自己啊。校長感嘆著,為既沒有違反紀律又解決了上級領導的指示而得意。
陳堂燕的手抓住于小池的瞬間,似有一股強力的電流直沖進于小池的體內(nèi)。她聽見了轟隆轟隆的聲音,像坦克開過,把她堆積了一個多月的痛苦、別扭、難過、妥協(xié)、背叛……都推平了。窄窄的課桌間的過道,不過十數(shù)步的路,于小池覺得它寬敞得像黃河河道,千里萬里,浩浩蕩蕩。她腳底綿軟起伏,如同坐在陳堂燕掌舵的船上,輕舟迎風,度過萬重山。
冷清了一個半月的排球場,重新熱鬧起來。于小池接起對方大力扣發(fā)的球,在一片叫好聲里,將球傳給大個兒,大個兒接球,調(diào)整角度,小胡子帶頭喊,珠聯(lián)!
陳堂燕快速起跳,揮動她重新起飛的羽翅,對準皮球揮舞而下。所有的人,包括在場外看熱鬧的人,一起為她加油,璧合!
歡笑的球場。歡笑的人。歡笑,因為曾經(jīng)的中斷,而反彈得更熱烈。
球賽結(jié)束,大個兒作為隊長,和大家商定:十年一聚,十年一賽。
于小池紅著臉說,到時,也增加上詩朗誦。說完,扭身用頭抵著陳堂燕的肩膀,哭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陳堂燕也被小池的淚拐帶得聲音哽咽,不不不,我們合誦《相信未來》。
她們的話,別人不懂。人們只是被眼淚打動,被離別傷感。一起為青春歲月里最重要的日子而激動。
陳堂燕幫她擦擦淚說,未來,一定有比這更美好的詩,到時我們一起朗誦。
大個兒笑著說,別爭了,都要!都要!
小胡子哈哈笑著說,大個兒這倆字可以當我們球隊的口號,每次我們開賽前,就一起喊——都要!都要!
都要!
都要!
眾人跟著一起喊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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