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勇
若論麗質(zhì),麗質(zhì)曰天生,則黛玉不如其徒香菱。
香菱(英蓮)三歲,其父甄士隱看她,只覺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黛玉五歲,林如?!皭叟缯洹?,眼里不過是“清秀”二字。英蓮若是九分,黛玉只得七分。
若論姿色,姿色在人眼,則黛玉又不及寶釵?!都t樓夢》書里第五回寫道:“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
但后面作者所寫,黛玉又是極美的。在二十三、二十四兩回上,作者連用兩處寫法,一俗一雅,一鬧一靜,都極生動,寫一個人的美,書里再沒更勝過的筆墨。前一段唐突佳人,故不錄,這里只引后面一節(jié)的。
原來這林黛玉秉絕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鳥棲鴉一聞此聲,俱忒楞楞飛起遠避,不忍再聽。
古人寫美,魚為之沉,雁為之落,花為之閉,月為之羞。今在作者筆下,黛玉一泣之美,避鳥驚鴉,亦動人心魄。
此時方知,香菱之美美在形,寶釵之美美在意,黛玉之美美在神。
此時的黛玉,已虛歲十三,作者忽然換一番筆墨寫她,可知她的這個美,與生俱來的只占了一半,由美到極美,看得見生長的過程。就如她前生的絳珠草,初時在靈河岸邊三生石畔,雖有堪憐之態(tài),花枝卻難伸展。后來的脫胎換骨,那是“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滋養(yǎng)二字,說得是極好的。
彼時神瑛侍者心有所眷,日日灌溉,那滴滴甘露,是絳珠草的滋養(yǎng)。今生以來,滋養(yǎng)黛玉生命綻放的,不是人參養(yǎng)榮丸,亦不是燕窩,而是與寶玉漸漸篤定的惺惺惜惺惺的情和誼。女子的美,如花如玉,是要養(yǎng)的。燕窩補的是形,人參補的是氣,詩書補的是韻致,而寶玉的情和誼,補的是“瀟湘妃子”的神魂。
參見脂硯齋批語所露,《紅樓夢》最后一章是有一張情榜的。情榜上黛玉的結(jié)語,是“情情”二字,第一個“情”字是動詞,后一個“情”字,是名詞,有情之人。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以情賦情也。這是黛玉的態(tài)度。換個角度,又是她的本質(zhì),黛玉是以情為食的人,得其情即得其命,故不得其情如絕粒。
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
黛玉的這首菊花詩,原是夫子自道。偕誰隱呢?為底遲呢?原來,黛玉的這篇美女養(yǎng)成史,處處皆是寶玉。這一世上,不僅是黛玉是要還他的眼淚,這是還不完的,在這三生一夢的輪回里,寶玉從未停止灌溉她。
黛玉的美好,如靈河岸邊的那顆絳珠草,“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終至脫去凡胎,換為仙骨。細分起來,后一句,是她的美女養(yǎng)成史;前一句,則是她的才女進化史?!懊馈钡酿B(yǎng)成,是“情情”,是相化;“才”的進化,則是自性,也是她為學(xué)的進益。
人非生而知之,林黛玉不是第一天就是林黛玉,“國民才女”也要有個慢慢成長的過程。細細體察,或許可以分為四個階段。
一是才女的培基階段。林黛玉是探花之女,生來又是極“聰明”的,這是她的先天之根。五歲時所遇開蒙老師是賈雨村,乃兩榜進士,文章練達,詞賦精通,紅塵上翻過跟頭以后,見識更上一層,自然比通常的塾師超卓得多。因這慈父明師,黛玉的后天之基也是扎實的。直至七歲進賈府,賈母問她讀過什么書?她說:“只剛念了四書”。雖是謙謹,但也很了不得了。尋常兒童這個年紀大約還在仰頭唱三字經(jīng)、百家姓吧?但這段時間里黛玉沒有創(chuàng)作的記錄,畢竟太幼小,尚還不具備創(chuàng)作能力。
二是才女的成長階段。自七歲至十三歲進大觀園為止,這六年黛玉是自修,究竟讀了多少書,我們不得而知。想來以她喜靜的性子,除了日常的請安與姊妹交往,寶玉若不來鬧她,她的大半時間都會用在了讀書上。林家、賈家都是詩禮傳家,書籍是不缺的。女子讀書,又沒有應(yīng)試的壓力,經(jīng)、史、子、集,詩、詞、歌、賦,讀什么,全憑喜好,但也依循著由淺及深的路徑。學(xué)之日深,才華隨之日厚,偶爾展現(xiàn)出來,便在閨閣矚目。此時可見的作品是省親當晚的兩首詩。一首是黛玉替寶玉所作的五律“杏簾在望”,寫得很好,但自己署名的那一首則較為平凡。
三是才女的升華階段。進大觀園以后發(fā)生了兩個有關(guān)事件:一個是詩社的建立,寫詩從此成為了姐姐妹妹們?nèi)粘5墓φn,“詩翁”們相互之間的催促鑒賞,琢磨商量,詩自然是越寫越好了。黛玉的詠海棠之詩、詠菊之詩,都是在詩社所作。能與她頡頏的唯有寶釵,她們是詩社的雙璧。后來又多了個史湘云,雖捷才無與倫比,但理思不及寶釵,清通不及黛玉。二則,黛玉在寶玉的引領(lǐng)下開始閱讀《西廂記》等閑書。這是真正的錦繡文章,對黛玉而言,更是“情”字的教科書。她有夙慧,因此受了點化。這以后,她的創(chuàng)作中再也沒有“宮車過往頻”的空談之事,以及“何必耕織忙”的迂闊之辭?!对峄ㄔ~》是黛玉在這個階段最重要的創(chuàng)作,可以看見從《牡丹亭》“良辰美景奈何天”一句演化來的痕跡。經(jīng)過這些閑書的陶冶,她的筆法再高,意趣愈幽,情致更深。所謂:雅人深致,詩人悱惻,這也許是一條文學(xué)的“正途”。但可惜得很,“嬌軟不勝垂,瘦怯哪經(jīng)雨”,已是多愁多病身的黛玉,對她說卻是一條不歸之路。
最后,是翩然化蝶的階段。這個階段里,黛玉開始以心血創(chuàng)作,并將創(chuàng)作當成她深情的唯一寄托。真的是“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她在三十四回上寫《題帕三絕》,寫完第三首時,書里說道: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
后來四十五回寫《秋窗風雨夕》,以至于七十回寫《桃花行》,一路下去,盡是纏綿悲凄的風格。已是自傷。寶玉在展看了《桃花行》之后。只見:
寶玉看了并不稱贊,卻滾下淚來。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下淚來。
這句話作者寫得何其笨拙,但唯此重復(fù)顛倒,寶玉才是寶玉,黛玉才是黛玉。乃知,受人稱贊的是才女,感人至深的是仙佛。此時的林黛玉,已經(jīng)不能用“才女”來標識了,而是一位“詩魔”了。
第十九回回目,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上接元春省親,一場大熱鬧后,天光、諸事、人心皆慢慢靜下來了,這日寶玉來探黛玉,二人對面躺著,寶玉忽然“只聞見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fā)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
這是什么香氣?寶玉情知不是薰香,正月春冷,亦不是一切花香。忙問黛玉,黛玉卻也不知。
庚辰版有夾批,解得切。
正是按諺云:人在氣中忘氣,魚在水中忘水。余今續(xù)之曰:美人忘容,花則忘香。此則黛玉不知自骨肉中之香同。
黛玉不知,反而是一個確證??梢?,這個奇香,是黛玉自內(nèi)而外生出的體香,作者已然在回目中點出了。作者的文筆活潑,不糾結(jié),點到為止。黛玉的品格好,不思量,卻拿起這話來敲寶玉,漫言“花兒、朵兒、霜兒、雪兒”,誰不知道是在說“冷香丸”呢?這可點了寶玉的穴了,一時間寶玉又羞又急,只好以攻為守,動起手來……
回照第七回所說冷香丸,真可謂窮盡了人力。
要制冷香丸,要依次采集春天的白牡丹花、夏天的白荷花、秋天的白芙蓉花、冬天的白梅花花蕊各十二兩研末,并用同年雨水節(jié)令的雨、白露節(jié)令的露、霜降節(jié)令的霜、小雪節(jié)令的雪各十二錢加蜂蜜、白糖等調(diào)和,如是種種,待制作成龍眼大丸藥,放入舊瓷罐內(nèi),埋于花樹根下。只在發(fā)病時,取一丸服下。
原來冷香丸雖好,只是治“熱”病的藥,一日服之,才有這一日之香氣。寶玉聞見,卻也是“一陣陣涼森森、甜絲絲的幽香”。
幽者,極細,極淡也,非近身不可察覺,世人雖然不知黛玉的香氣究竟如何,但冷香丸的這一篇說辭,足以口口相傳,早已炫人耳目了。
黛玉的香,只是自然而然。這個香的幽,只有寶玉一人偶然識得。
人力與天然的分別,或隱或顯布滿在《紅樓夢》一書八十回里。至情至性是天然,仕途經(jīng)濟是人力。這是顯的。玉是天然,釵是人力;銜來的寶玉是先天、是天然,佩帶的金鎖是后天打造,就是人力。推而及之,木石前盟才是天然注定,所謂金玉良緣只是人力撮合罷了。古人重天然之好,故有李太白謫仙之姿,云:“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比欢廊擞廾?,眼里只能看得見人力至處,高一層,覷得見人心至處,所以只重仕途經(jīng)濟,所以只知憐金愛寶,所以只重金玉良緣。卻不知人生皆為草木,寶玉不過頑石,這種無可奈何,才正是《紅樓夢》一書最大的可嘆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