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過老家村口的十字路,順著彎曲狹窄的小街,再轉(zhuǎn)彎,又看到了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一切:門前低垂的綠柳,紅磚青面的圓形花壇,紅漆暗淡斑駁的大門;碎石鋪就的門前小廣場,這一切平常如舊的景物依然,卻沒有了往日大嫂大媽們閑聊的熱鬧景象。鄰家二嫂看到我們回來打招呼說:自從你家嬸子走了以后,大伙兒??都不愿到這里來了。說完打了個唉聲走開了。我不由悲從中來,心頭突涌起一種流浪街頭無家可歸的棄兒傷感。
這是母親去世后第一個燒紙的日子,想想我只是才離開家僅僅五天的光景,卻感覺恍如隔世。我神思恍惚地下了車,卻再也看不見了母親慈祥的笑容、雪白的包頭毛巾,以及看到我們回來時霎時臉上的驚喜。門前的一切如舊,只是好像都沒有了往日的生機(jī),我機(jī)械地打開緊鎖的大門,環(huán)顧著老院,好像都如從前,只是紅磚院子里幾天時間就瘋長出來數(shù)不清的野草,從前茂盛的幾株木槿因無人照看凋落了,花瓣枯葉散落一地。一陣風(fēng)吹來,沙沙作響,紛紛揚(yáng)揚(yáng)!真是物是人非,這才剛剛幾天,從前熱鬧的小院像是變成了荒郊野廟!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大門洞里整齊碼放著一排馬扎,幾天沒動,上面就蒙滿了一層塵土。我家門前有一片空地,母親讓我們鋪上了紅磚,就成了村里的休閑中心,平時大媽大嬸就愛坐在樹蔭花壇上拉拉家常。母親是個熱心腸的人,自己添置了數(shù)十個馬扎,提前擺出來,讓老姐妹們坐著方便點(diǎn),這一擺就是十幾年!這里也成了村里的話題中心:多少鄰里糾紛,姑嫂別扭、婆媳矛盾都在這里化解了。母親走了,話題中心也散了,廣場也空了。
我在空蕩蕩的院子里徘徊著,心無所屬。忽的一顆紅棗砸在我的頭上,疼疼的。我抬頭看了看這棵果實(shí)累累的棗樹,想起了母親遭遇的那次骨折。這樹雖然樹身不粗,但樹冠挺大,果實(shí)也是村里最甜的。有一年也是棗紅的季節(jié),幾個調(diào)皮的大嫂打棗解饞,母親看門口幾位大嬸腿腳不方便,就捧了一大捧送了出來,卻因走得太快,不小心跌了一跤,折了小腿,幾個月不能下地活動!過后我們曾委婉地勸母親不要這樣,母親卻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么多年了,來我們這里的都是和我們有交情的,不能冷落!我又看到了靠在前鄰二哥后窗墻上的那根打棗桿了,二哥光棍一個,無兒無女,生活沒有著落。母親是最心疼這樣的人的。于是每逢我家就有什么好吃的,就用打棗桿敲打二哥的后窗,讓二哥來吃。二哥總說母親比親娘還親,母親出殯,二哥幾乎哭斷了氣。
院里除了野草,瘋長的還有那幾畦青菜。小蔥、茴香、韭菜夾雜著許多野草,像是沒人管的孩子,恣意橫生!母親是個手腳閑不住的人,自食其力慣了,總是自己侍弄這些青菜。我們說值不了幾個錢的,她卻說自己種吃得及時也放心,就不用你們惦記買了。如今這些蔬菜失去了主人,莖葉低垂,覆埂漫蘢,間多雜草,像一個個披頭散發(fā),無依無靠的流浪乞兒。
走進(jìn)堂屋,又看到了老式八仙桌掛著那個老式桿秤和那桿趕馬車用掛著紅綢的馬鞭,這是早年去世的父親留下來的。母親舍不得扔,一直留著,說看到這些物件,就會引導(dǎo)我們學(xué)著父親作一個自食其力,不凌弱怕強(qiáng)的人。母親常常和我們說起:從前家境貧寒時,都快養(yǎng)不活我們了,父親起早貪黑,拿一桿稱,找一切機(jī)會偷偷摸摸的做小生意,貼補(bǔ)家用,渡過難關(guān),把我們養(yǎng)大,再苦再難,也自己挺著!還有那根趕車的馬鞭,父親那時在生產(chǎn)隊趕馬車,從不巴結(jié)當(dāng)權(quán)者。父親從不給有勢力的人幫忙,卻常常把拉煤時落在角落里的煤渣送給孤苦老人。甚至有一次為了挖河民工的公道,動手打了村干部。為此父親雖然挨了批斗,卻沒有屈服。母親常告誡我們,要把父親這種剛直不阿扶貧濟(jì)弱的優(yōu)良品質(zhì)傳承下去。
走進(jìn)里屋,最顯眼的就是整整一面墻大大小小、形式各樣不同年代的獎狀。有姐姐的,有我的,有弟弟的,有兒子的,有侄子的。房子雖然翻蓋了,母親卻一直舍不得扔,為了保護(hù)它們,還用塑料布蒙了起來。母親說,當(dāng)年我們家窮,唯一能拿得出手,值得他們驕傲的就是這些獎狀了。為了我們上學(xué),再苦再難,父母都沒有放棄過,也正是因?yàn)樗麄兊膱猿?,我們姐弟都先后考上了大學(xué)。母親教導(dǎo)我們,以后無論走得多遠(yuǎn),職位多高,也不能忘了家,忘了生我們養(yǎng)我們供我們的這片土地。
獎狀下面,有一個壁龕,里面沒有牌位香爐之類,卻放著一個焗過的粗瓷大碗,這是母親為我特意找出來的,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記得那年我意氣風(fēng)發(fā),以為前途光明,正想大干一番有所作為的時候,卻趕上了機(jī)構(gòu)改革。我下崗了!實(shí)在無法接受,假裝放假回老家療傷。我雖不說,母親卻看了出來。晚上吃飯的時候,拿出了一個粗瓷大碗,說什么事都是不破不立,一條路走不通了,可以再換一條,可能更寬更直更好走,這個碗雖然破了,但焗好不是一樣用嗎?我大悟,回家自??嘌校芸炀完J出來另一片天地。
院里屋里,我慢慢的走著,漫無邊際的想著,來時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此時卻像是靠了岸的小舟。想到我們血脈的繼統(tǒng),家風(fēng)的傳承,我們思想的根,不只是只存在于一宅一屋,存在于世代相傳的言語和物件里,更是植根于我們的思想中,存在于我們的血脈里,提醒我們要秉承家志,教育后人要世世代代尋根,思想的根,精神的根,還要一代代傳承發(fā)揚(yáng)下去,把根留住。
作者簡介:
劉文軍:河北省泊頭市人,祖籍衡水景縣,雖年過知天命之年,卻從小便是不折不扣的文學(xué)愛好者,只是時光匆匆,流年耽于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