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偉山
我和老盧是戰(zhàn)友,不光在一個連隊,還是一個班的。那年我倆都是20歲,也都是農(nóng)村兵,還是一個縣的,當(dāng)然更是乘坐同一列綠皮火車到了東北的小興安嶺,成了一名消防兵。
老盧細高個兒,白白嫩嫩的,就像一棵綠豆芽兒。沒想到這樣一個人,在訓(xùn)練場上卻不含糊,摸爬滾打樣樣爭第一。當(dāng)兵第二年,駐軍附近的一座山林著了火,風(fēng)大火急,形勢非常嚴(yán)峻。我們消防大隊全部出動,奮戰(zhàn)大半天才將火撲滅。隊伍集合時,卻發(fā)現(xiàn)少了老盧,最后在火場最里邊的一棵燒枯了的大樹旁找到了他。送到醫(yī)院搶救后,老盧命保住了,左腿卻被燒壞鋸去了一大截。兵當(dāng)不成了,22歲的老盧揣著一張二等功證書回到了家鄉(xiāng)。那時我倆通著書信,知道他去了一家工廠的保衛(wèi)科,領(lǐng)導(dǎo)照顧他,讓他在傳達室值白班??衫媳R不甘寂寞,休班也不閑著,還拄著單拐抓過好幾個進廠偷東西的人。他可真是一個好兵!后來他結(jié)婚了,生了個胖小子,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再后來,我從部隊復(fù)員就留在了當(dāng)?shù)?,并和?dāng)?shù)匾粋€姑娘組建了家庭,瑣事纏身,和老盧的聯(lián)系就逐漸斷了。眨眼的工夫,40年就過去了,直到戰(zhàn)友群里閃出老盧的名字,才一下勾起了很多往事。
老盧還是不甘寂寞,在群里發(fā)了不少圖片,是一片蔥綠的山林,有花有果,也有小動物。他說這是自己承包的一座山,叫翠屏山,歡迎戰(zhàn)友們來山上一聚,體驗神仙的日子。大家都豎大拇指,夸他不簡單,這才是大老板的生活狀態(tài)呢。羨慕的同時,少不了有戰(zhàn)友問他是怎么獲取財富的,竟然能承包一座山?老盧一字不答。
我加了老盧的好友,要了他的電話,說想約幾個戰(zhàn)友去他的山上看看,敘敘舊,散散心。老盧聽了,一個勁地說好。
等我們導(dǎo)航來到他承包的大山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在山口剛要給老盧打電話,迎面走來一個60多歲的女人,她見我吸著煙,二話不說上來就把我手上的香煙撥拉到地上踩滅了。我剛要發(fā)火,她把手一伸,說你一個老爺們不懂進山的規(guī)矩啊?把香煙和打火機都拿出來!我被噎了一下,但想想也是,就照辦了。她又對我的同伴說,你們幾個如果也帶著火柴和打火機就拿出來,我代為保管,走時再歸還。同伴們笑笑,也照辦了。她又從口袋里拿出一個方便袋,說這個你們捎著,進山途中喝的礦泉水瓶和吃的食品包裝袋都放里面,見到垃圾桶再放進去。她說話嘎嘣脆,不容你有絲毫猶豫。這個女人真不簡單!我心里邊嘀咕邊抬頭打量她:中等身材,黑紅臉,一身工作服,外面穿著一個橘黃色的馬甲,上面有“護林防火,人人有責(zé)”的白色字樣,腳蹬黃膠鞋,手里提著一個編織袋。
你是這里的護林員?你認識承包這座山的盧總吧?我問。
她點點頭,一笑,說就是那個少了半條腿的老盧吧?你們把車停在前面的小停車場,順著盤山路一直朝前走,等走到山后的兩間石頭屋就見到他了。說完,她提著編織袋朝通往后山的一條小道走去。
真是好大的一座山,不算高,但綿綿延延一眼望不到邊。山上植被豐茂,綠意盈人,小鳥啁啾,蜂蝶起舞,清冽的山泉從山頂蜿蜒而下,潺潺有聲,真乃世外桃源。
我們幾個完全被大山的美景陶醉了,大口吸著新鮮空氣,早就忘記了來時的疲憊。等轉(zhuǎn)到山后的石頭屋,看到一個拄著單拐的男子正朝我們招手。老盧!我們喊著跑過去,緊緊抱在了一起。聊得正歡,那個穿橘紅色馬甲的女人提著編織袋過來了,里面有幾個礦泉水瓶子和裝牛奶的空紙盒。
老盧說,這是我老伴兒。他指著我們剛要介紹,女人一笑,說我知道,都是你的戰(zhàn)友嘛,你都說過無數(shù)遍了,他們今天進山來看你。
我吃了一驚,堂堂的盧總夫人怎么能當(dāng)護林員呢?既然知道我們的身份,干嗎在山口那么不給面子呢?
女人看出了我的疑惑,說帶火種進山我和老盧向來都是零容忍,不管是誰。何況你們還是消防兵出身,怎么就沒這點常識呢?老盧的腿你們都知道,我們要杜絕無謂的犧牲?。?/p>
老盧嫂子的刀子嘴讓我們無地自容。
我紅著臉問老盧,你成了大老板,不去城里享福,怎么會想到來承包一座山呢?
老盧眉頭一皺,說這山原是一座荒山,上來玩的人多,火災(zāi)隱患也大,亂得實在不成樣子。我看在眼里,覺得退休后也沒事可做,就和當(dāng)?shù)卣瀰f(xié)議承包了這座山,目的只有一個:保護和治理??烧労稳菀装。畮啄陙?,我倆吃住在山上,宣傳防火和環(huán)保,巡山制止偷砍偷伐,春天就在空地上栽樹苗,再有空就修路,沒了收入,這些年的積蓄也花光了。好在這山?jīng)]辜負我們的付出,有點模樣了。這里就是我們的家,我們這輩子不會離開這兒一步了。
我問,你兒子呢?他在城里上班?
老盧用手朝南一指,兒子也在山上呢。他長大參了軍,也成了一名消防員,后來在一次山林大火中犧牲了,我們把他的骨灰接回來葬在了山的南面。每天清晨和下午,我和老伴都會從這里出發(fā)巡山,她向西走,我向東走,兩個小時后在山南邊兒子的墳前碰頭。每次我們都會聊聊天,說說心里話,兒子就不會感到寂寞了。老盧說著,眼睛就濕了。
好一座翠屏山!
有風(fēng)從臉頰拂過,涼爽中夾雜著青草的氣息,讓浮躁的心兒一下靜了。
這時,老盧嫂子在廚房里喊了一聲,快進屋啊,美味出鍋了。
〔本刊責(zé)任編輯? 袁小玲〕
〔原載《天池小小說》2022年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