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除了沿著樓梯擺得擠擠挨挨的大白菜,最多見的就是蘋果。裝蘋果的紙箱子放在陽臺上,結(jié)了冰的窗子和墻壁在午后的陽光里滲出水來,箱子也就慢慢地被浸濕了。瓦楞紙變了形,包著紙的蘋果往往熬不到吃完,就開始腐爛了。
家里的大人會將蘋果爛掉的邊邊角角依次挖去,余下的切成小塊,加冰糖煮成糖水。有時會放幾粒紅棗,加些銀耳,因為黏稠,吃起來似乎更加香甜。后來見識過廣東的糖水,即便是快餐文化里變了形的,也多包裝得豐富而講究,與煮陳果子相比,自是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再沒買過冬儲菜和整箱的水果,那種特殊的甜腐氣息,竟再也想不起了。
那些壞掉的蘋果并沒有好吃到舍不得吃的地步,只是因為不能很好地保存。以前有一種性格測試,問假設(shè)你有一串葡萄,是先挑最好的吃,還是把最好的留到最后吃,以答案之不同區(qū)分兩種人,兩種價值觀。這類測試夸大其詞暫且不論,最主要是缺少詩意。遠在古羅馬時期,人們就把鮮花和水果浸到蜂蜜里保存。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新鮮食物短缺,法國人于是用果醬抹面包。美食在手,究竟什么時候吃這點上,凡此種種假設(shè),遠不如實際動手動口。要么敞開了肚子吃個痛快,要么想想法子吃得更長久些。
去年冬天,熱騰騰的蘋果醬煮在鍋里,我窩在沙發(fā)上看電影,結(jié)果果醬煳了鍋。念及西式廚房里完全自動化的攪拌器、計時器,乃至防噗鍋的發(fā)明創(chuàng)造,真是人性。若是刨根問底,問這里的人性是什么?我想,多半是做枯燥工作時的三心二意吧。
想起日本電影《小森林》里,女主角市子不忍心看著滿樹的紅果拼命長大,最后只能腐敗在土地里,于是說,“那就做成果醬吧”。然而,像剁餃子餡兒一樣地用刀子切碎果肉,像煲魔法湯一樣地轉(zhuǎn)圈圈攪拌,不厭其煩的過程里,真的僅僅是為了不浪費和多吃一口甜?
做果醬,難說不是一種行為藝術(shù),其主要目的與其說是滿足口腹之欲,不如說是用這種單純的體力付出,這種秩序井然的動作本身,強迫自己一心一意地專注。至于藏在冰箱里的瓶瓶罐罐吃得了吃不了,反而是無關(guān)痛癢的。這時候,誰要以全自動化的種種為忙活得手腳不得閑的人提供便利,實在是沒眼力見兒,也是最大的不人性。
忽然想起顧城的一首小詩:青青的野葡萄/淡黃的小月亮/媽媽發(fā)愁了/怎么做果醬/我說:/別加糖/在早晨的籬笆上/有一枚甜甜的/紅太陽
詩題叫《安慰》。安慰什么呢?是充滿童稚的孩子安慰為糖發(fā)愁的母親,還是作者借此安慰人們無米下鍋的窘迫生活?難怪顧城會被稱為“童話詩人”,短短幾句,輕輕簡簡,把一件苦澀的事寫得充滿了愛和甜,卻也不是輕飄飄的敷衍。野葡萄自然生長,還沒有成熟就被摘下,但同樣青澀的孩子卻有著意外成熟的智慧,以舍為得,化繁為簡,看到光明,看到希望。讀到它的人也因而心中一寬,心頭一暖。
詩人流諸筆端的感情,大概正如其在同年的散文《少年時代的陽光》中所表達的:“我要用我的生命,自己和未來的微笑,去為孩子們鋪一片草地,筑一座詩的童話的花園,使人們相信美,相信明天的存在,相信東方會像太陽般光輝,相信一切美好的理想,最終都會實現(xiàn)?!边@并不是打了雞血的盲目樂觀,而是面對現(xiàn)實的真正悲憫。后來,這首小詩被譜了曲,用在了電影《青春祭》里,亦是含蓄動人,哀而不傷。但與詩本身的朦朧不同,對自己的詩心,顧城卻解釋得十分清楚。他特意強調(diào),這個“童”是《童心說》(明·李贄)中的“童”,是指未被污染的本心,而不是指兒童幼稚的心。
至于怎么做果醬,人們真正需要的或許未必是一本食譜,精確到幾克這個,幾克那個,水多少,水溫幾何,而是一種大把時間用著也不心疼的安適與從容,一種真正的內(nèi)心的寧靜。在這樣的寧靜里,你沿途采下漸變色的葉子,趁它們未被干燥的冷風吹得酥脆,洗凈了制成標本。
天一日比一日短了,法海寺的壁畫還沒有看,櫻桃溝的小松鼠也尚未吃過我喂的西瓜,生活好像有很多很多美好的事等著我去看,去想,去經(jīng)歷,永遠也無法窮盡的那種多。食物短缺的時候,一串野葡萄、一罐果醬就是奢侈的幸福。閱讀饑渴的年代,任何一張帶字的紙都可以囫圇吞棗地看。哪怕真的無趣,也能從字里行間找到自己需要的。
如此想來,天底下大概沒有什么事是真正枯澀的,只要愿意,人盡可以把一件乏味的事做成自己心里有趣的事。就像楊絳和錢鐘書“常抖摟出肚子里的白字比較著玩”,也不失為一種“不加糖”的安慰吧。
梁爽:寫作者,媒體從業(yè)者,作品發(fā)表于《人民日報》等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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