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爾瑪·拉格洛夫【瑞典】
從前,有一個靠賣捕鼠夾為生的流浪漢。捕鼠夾是他用從商店或農(nóng)場討來的細(xì)鋼絲做成的。因為利潤微薄,他有時還得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來貼補生計。流浪漢衣衫襤褸,雙頰凹陷,眼里總是閃著饑餓的光。
現(xiàn)在是12月下旬,還有三天就是圣誕節(jié)了。天已經(jīng)黑透,流浪漢拖著沉重的腳步敲開了街道盡頭一座灰色木屋的門,詢問是否可以在那兒過夜。之前他問了很多人家,無一例外都被拒絕了。但這次,主人熱情地招呼他進(jìn)屋,因為他是一個無妻無子的孤老頭兒,正想找個伴兒說說話呢。老人招呼流浪漢吃過晚飯后,拿出了一副撲克牌,兩人邊玩邊聊。
老人很健談,對人沒有絲毫戒心,所以流浪漢很快了解到了老人的一些情況:他年輕時是個佃農(nóng),在拉姆舍·威爾曼松先生的農(nóng)場工作?,F(xiàn)在他老了,干不動體力活了,就以擠牛奶為生。老人把牛奶賣給乳品廠,僅上個月就掙了30克朗。
看到流浪漢臉上流露出不相信的表情,老人起身來到窗前,從掛在窗框上的皮袋里拿出三張面額10克朗的鈔票,之后又放回去。
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起來了。老人急著去擠牛奶,流浪漢雖沒急事,但看到老人起床了,也不好意思繼續(xù)睡。他們一起出了屋,老人鎖好門,將鑰匙放進(jìn)衣兜?;サ涝僖姾?,兩人朝著不同的方向走了。
待老人走遠(yuǎn),流浪漢返了回來。他走到窗前,打碎一扇玻璃,伸手進(jìn)去取下裝錢的皮袋。他把錢拿出來放進(jìn)衣兜,將袋子掛回原處,隨即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兜里有了30克朗,流浪漢在高興之余又感到害怕。他害怕老人發(fā)現(xiàn)后會報警,于是躲進(jìn)了森林。森林很大,到處是死一般的寂靜。林中小徑蜿蜒曲折,縱橫交錯。流浪漢茫然無措地走了幾個小時后,發(fā)現(xiàn)自己迷路了,始終在同一個地方打轉(zhuǎn),找不到出去的路。
天黑得很早,夜幕降臨,更加深了流浪漢的沮喪和絕望。疲憊至極的他一頭栽倒在地,萬念俱灰地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就在這時,他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陣陣有規(guī)律的敲擊聲?!斑@是工廠里用錘頭敲擊東西的聲音,附近一定有人?!毕氲竭@兒,流浪漢掙扎著站起身,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朝聲音發(fā)出的方向走去。
拉姆舍·威爾曼松的工廠位于森林旁,設(shè)有鑄造、軋鋼、鍛造等車間。在一片嘈雜聲中,流浪漢悄悄走了進(jìn)來。直到他找了個地兒坐下,鐵匠師傅才注意到車間里多了一個陌生人。
流浪漢小心翼翼地詢問自己能否在這兒借宿一夜,鐵匠師傅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
在生產(chǎn)旺季,拉姆舍·威爾曼松先生會夜以繼日地監(jiān)督工人勞作,以確保產(chǎn)品質(zhì)量。現(xiàn)在雖說是淡季,他還是隔三岔五來廠里轉(zhuǎn)轉(zhuǎn)。
今天,拉姆舍一進(jìn)來,就看到了蜷縮在地上的流浪漢,縷縷蒸汽正從他全身濕透了的衣衫上升起。
拉姆舍走近流浪漢,仔細(xì)打量著他,甚至還抬起他戴在頭上的寬邊帽以看清他的臉。
“哎呀,這不是尼爾斯·奧洛夫嗎?”拉姆舍驚訝地說,“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啦!”
流浪漢此前從沒見過拉姆舍,也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過他想,這人穿得挺體面,如果把他誤認(rèn)為是以前的一個老朋友,沒準(zhǔn)會大發(fā)慈悲賞他幾個子兒呢。想到此,他打消了說出自己真實身份的念頭。
“是啊,天知道我怎么會落魄成今天這個樣子?!彼胶偷?。
“當(dāng)初你真不該從部隊離職,現(xiàn)在你跟我回家去吧?!崩飞嵴f。
去這位有錢人家的豪宅、被當(dāng)作老朋友一樣熱情款待——這個想法讓流浪漢惶恐不安。
因為他還想著那30克朗的事兒呢。跟這位先生回家,無異于自投羅網(wǎng)。他寧愿睡在車間地上,等睡醒后再悄無聲息地離開。
但拉姆舍誤解了,以為流浪漢之所以拒絕,是因為他羞于自己衣衫不整的窮酸樣。
“別這樣想,”他極力勸說自己的老戰(zhàn)友,“家中就剩下我和女兒相依為命。我們剛才還在說呢,圣誕節(jié)就要來了,偌大一個房子里卻冷冷清清的連個客人都沒有。你來跟我們一起過節(jié)吧,這樣吃飯也要熱鬧些。”
在坐著馬車駛向威爾曼松家的豪宅時,流浪漢突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爱?dāng)初我真不該經(jīng)不住誘惑拿了那位老人的錢,”他暗自思忖,“現(xiàn)在我已落入陷阱,再也無法逃脫了。”
第二天是平安夜。拉姆舍坐在餐廳吃早餐,心里充滿著與老戰(zhàn)友久別重逢的喜悅之情。
“我們首先要幫他長胖一點,”他對坐在桌邊的女兒埃德娜說,“之后我會安排些事給他做,不會讓他再到處流浪了?!?/p>
“我不能理解的是,他怎么會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埃德娜說,“而且從接觸來看,他好像并沒有受過什么教育?!?/p>
“耐心點,孩子,”父親說,“等他收拾干凈,煥然一新之后,我保證你會改變看法。昨天他當(dāng)然覺得尷尬,一身破衣爛衫,哪里還有尊嚴(yán)可言?”
正說到這里,門開了,客人進(jìn)來了。正如拉姆舍所言,流浪漢現(xiàn)在是煥然一新了。在男管家的伺候下,他洗了澡,理了發(fā),還刮了胡子,再換上做工精良的套裝,配上筆挺的白襯衫和锃亮的皮鞋,整個人一下子顯得氣度不凡。
但是,看著煥然一新的客人,拉姆舍蒙了。他意識到昨夜在昏暗的光線下自己認(rèn)錯人了,這人根本不是他的老戰(zhàn)友。
“你這是什么意思?”拉姆舍惱羞成怒地質(zhì)問。
流浪漢立刻意識到,他在威爾曼松家受到的熱情招待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不過,他不準(zhǔn)備找任何借口來為自己開脫。
“這不是我的錯,先生,”流浪漢說,“我只是一個賣捕鼠夾的窮生意人,從沒想過冒充別人。我當(dāng)時只是想在工廠過夜,這并不會傷害到你。就算有,至少也比我現(xiàn)在要被迫重新?lián)Q上破衣服、離開這兒受到的傷害小多了?!?/p>
“嗯,”拉姆舍拖長聲調(diào)說,“我想了一下,也沒必要在平安夜打擾警察。好吧,這事就到此為止,你馬上離開這兒?!?/p>
流浪漢正準(zhǔn)備離開,埃德娜說道:“不,別趕他走,讓他留下吧。”
“你干嗎要這么做?”父親不解。
“他很可憐,”她鼓起勇氣說,“他已經(jīng)流浪了一整年,無論走到哪兒,都沒人給他溫暖,更沒人愿意接納他。每時每刻他都處在被警察驅(qū)趕、抓捕的恐懼中,所以我希望,至少今天——一年就這么一天——他可以留在這兒,過一天安寧平靜的日子。再說,他來這兒不是他的錯,是因為我們認(rèn)錯了人。”埃德娜繼續(xù)道,“我們不能驅(qū)逐一個我們熱情邀請來和我們共度圣誕的客人。”
“我還真找不出什么理由來辯駁。”父親說,“好吧,我只希望你不會后悔這個決定。”
看到父親妥協(xié)了,埃德娜拉起流浪漢的手,讓他在餐桌旁坐下,“請安心用餐吧?!?/p>
流浪漢開始吃早餐。他一言不發(fā),卻時不時地抬頭打量這個為他說情的姑娘。她為什么要這樣做?他有什么值得她這樣做的?
夜幕降臨,圣誕樹上的蠟燭一支支亮了起來。流浪漢坐在客廳里,盯著燭光閃爍的圣誕樹不停地眨眼,似乎是被蠟燭熏得要流淚。之后他回房去睡覺了。兩小時后,他被叫醒去樓下吃傳統(tǒng)的圣誕粥。
吃完粥后,流浪漢站起身,向在場的人一一表示感謝并致晚安。當(dāng)來到埃德娜身邊時,姑娘告訴他,父親已決定將他身上這套禮服作為圣誕禮物送給他。此外,如果他愿意,明年的圣誕節(jié)他們?nèi)詺g迎他來這兒一起過。
聽了這些,流浪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臉上帶著震驚的神色,深深地凝視了姑娘良久。
第二天一早,當(dāng)流浪漢還在酣睡的時候,拉姆舍和埃德娜已經(jīng)出發(fā)去教堂做晨禱了。
10時許,他們坐著馬車從教堂回家,一路上姑娘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在教堂他們聽人說,他們熟識的一個老佃農(nóng)的錢被偷了,偷錢的是一個成天在街頭兜售捕鼠夾的流浪漢。
“看吧,這就是你收留的好人,”父親說,“沒準(zhǔn)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櫥柜里的銀湯匙一掃而空了?!?/p>
馬車還沒有停穩(wěn),拉姆舍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車,問管家流浪漢是否還在家中。他還補充道,這個流浪漢其實是一個賊。管家回答說,流浪漢早已離開,但可以確信的是,他沒有帶走任何不屬于他的東西。相反,他還給埃德娜留下了一件圣誕禮物。
埃德娜拆開了簡陋的包裝。當(dāng)看到里面的內(nèi)容時,她欣喜地叫出聲來。禮物是一個捕鼠夾,上面夾著三張10克朗的鈔票,旁邊還有一封信,上面寫著:
尊敬的埃德娜小姐:
因為你對我像對待一個真正的紳士,所以我決定要像一個真正的紳士一樣回報你的厚愛。我不想讓你認(rèn)為你熱情款待的圣誕客人是一個可恥的竊賊,請代我把這錢還給家住××街的一位老人,他家的窗框上掛著一個裝錢的皮袋。
這個捕鼠夾是一只老鼠送給你的禮物。如果不是因為你的仁慈友善,他早已落入了生活的陷阱而萬劫不復(fù)。正是因為你,他現(xiàn)在終于有勇氣做回一個真正的紳士。
你誠摯的朋友
(摘自《譯林》2022年第2期,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