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國強

汝州小鎮(zhèn)市集的公告欄上一直貼著一張招聘啟事，我站在它的面前看時，黃麻紙邊緣的字體已有一些褪色，像是張貼了一段不短的時日。它對我的誘惑就像從老舊飯盒里發(fā)現了一塊糕點，讓饑餓的人有一絲驚喜卻又隱隱擔心它是否已經變質。不過整塊公告欄上就剩那么一張招聘啟事，對我而言，只要那些文字依舊有效我便別無他求。畢竟我在這個小鎮(zhèn)初來乍到，迫切地需要一份工作，而且上面的文字足以滿足我對一份理想工作的幻想。文字略書面，我用白話大概翻譯一下：我們想招一個敲鐘人，工作環(huán)境自然優(yōu)美，包吃包住，工作簡單易學，只需要每隔一個時辰敲鐘一次即可。不過每天都需要工作，沒有雙休，但工作內容僅僅是敲鐘，每天子時敲定便可休息，次日卯時起再重復一天的工作，如此往復，有意者前往鎮(zhèn)長辦公室報名。這項工作意義非凡，將由鎮(zhèn)長大人親自為你做入職前的思想工作。

我心里疑惑，這項工作看起來輕松異常，雖說沒有休息日，但起碼是個輕松活兒，頂多無聊，也不至于在公告欄上風吹日曬晾到現在；還是說這個工作其實早已令人眼紅，只剩下一張毫無靈魂的告示在這兒。我決定在街上問問。問過一圈，大家都說這個職業(yè)尚且空缺，因為沒有人愿意去做，我更加疑惑。這時一個看起來像是出門閑逛的官家人員冒出來問我道，你是新來這地方？我點點頭。要找工作？我又點點頭。他便突然親近過來，拉住我手道，這個差事美得很，你要是有意向，我?guī)闳フ益?zhèn)長說說。

那人穿著打扮體面，看起來便有來頭。不過一般這種無事獻殷勤的情況都很危險，我習慣性地躲閃到一邊。他見我躲開，笑著說，別緊張，這個差事難得有幾個感興趣的人，大家都覺得無聊，所以一直沒有人做，你要是不嫌棄，我這就可以帶你去應聘。我想了想對他說，做不做不一定，得先問問清楚。他點點頭說，不強迫，全憑你個人意愿。我覺得邏輯沒差，便和他一起往鎮(zhèn)長的辦公室去。穿過白日里人群略顯稀疏的市集，我們沿著一條南北向大街往北走，兩邊的店鋪還有一些沒開門。我的心里一路犯嘀咕，我到這個小鎮(zhèn)不過兩三天，難道是我不了解當地風情，為什么當地人都對一個清閑的工作如此冷漠。

不多久后，鎮(zhèn)長聽聞有人求職要做一個敲鐘人，十分欣喜，要親自接見我，在一個寬敞明亮的大辦公室里，還備了熱茶。我不知大人物說話是否都有引經據典、談古論今的習慣，至少這樣看起來更有說服力。不下幾句，從鎮(zhèn)長的話里，我便覺得這項工作意義重大。事情是這樣的，鎮(zhèn)長聽說我是一個外地人，于是便先告訴我，他原先在遠方一個更加文明的城市任職。在那個地方，城市的中心有五座鐘樓，分別在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當它們運作起來，整個城市便仿佛瞬間蘇醒，立馬勞作起來，店鋪開業(yè)，工人忙碌，一切緊湊而又有條不紊。全因為那五口大鐘矗立在那兒，提醒城市的人時間正在流逝，他們需要立馬忙碌起來，尋找生活的意義。而在這個小鎮(zhèn)，原先甚至沒有鐘存在，所有人不緊不慢，生性散漫，小鎮(zhèn)日復一日，不見發(fā)展。鎮(zhèn)長被調任到此，覺得小鎮(zhèn)落后，某一天想造一個鐘，放置在小鎮(zhèn)最高的山上，由一個敲鐘人每天督促小鎮(zhèn)居民勞作，讓他們感覺到時間的流逝，然后朝氣蓬勃地辛勤忙碌。但是上一個敲鐘人業(yè)已離世，大家都覺得這一工作單調無聊，工作地點又遠在深山老林，隔絕親友，沒有一個人想接任下去。所以……鎮(zhèn)長此時雙眼炯炯地盯著我，他說，你可知道這件工作意義重大？

我有一絲茫然，又夾雜著一種不可探測的興奮。

他為我解釋道，我明白，這項工作你早預想到會無聊透頂，但是你可知道，你一個人孤獨和無聊的付出便可換來整個小鎮(zhèn)的繁榮。這樣的話，你的意義便是偉大的，便足以同那些憑借一己之力推動歷史發(fā)展的人相媲美，你的事跡最終也會被記載在汝州小鎮(zhèn)的歷史上，任后人感懷。我一直覺得人生無聊，雖然年紀尚輕，卻已倦于處理人事，雖然渾渾噩噩，但也想做出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更別說有偉大意義的事情了，不得不說，他的話開始讓我考慮這些事情了。

你是孤身一人嗎？他問。我點點頭。他拍手叫好說，你這是天選之人，許多人就算是想做這件事也會被各種各樣的東西牽絆住，但是你不會。我說，我確實沒有其它牽掛。事實上，我甘愿漂泊異鄉(xiāng)，多少證明了這一點。這份工作，在我看來更像一個隱士修行的狀態(tài)，我生性淡泊，慣于獨處，某些時候可以自己給自己講故事解悶，或者像周伯通那樣創(chuàng)造各種自己和自己玩的游戲。多多少少，我覺得我可能適合這一項工作，或許也會痛苦，但是忍耐力總要好過常人。更何況這項工作不需要過多腦力勞動或者是體力勞動，只要稍微一獻身，便具有足夠偉大的意義。

那這樣，鎮(zhèn)長見我沒有拒絕，興奮地說，明天我便讓人陪你上山入職，那個地方偏遠，山路崎嶇難行，你們需要早一點做好準備。我還未來得及正式答應，鎮(zhèn)長已將一切安排妥當。我被幾個人帶出了他的辦公室，熱茶也未來得及喝上。

就這樣，次日清晨，我?guī)е鴰追謶騽⌒缘拿曰谩追智俺涛床返幕炭忠约皫追謱ば乱捚娴募?，隨著一位行事老練、熟知地形的老人家上山去了。

汝州鎮(zhèn)境內中心以北有一座山，山形如馬蹄般曲折，環(huán)抱小鎮(zhèn)，除了主峰之外山勢延綿。主峰從山下小鎮(zhèn)里觀望時清晰可見，似乎近在咫尺，然而去過的人寥寥無幾，都說山勢陡峭難行。那一座千斤重的大鐘便坐落在主峰上，早些時日，鐘聲響起來，因為天然形勝的原因，小鎮(zhèn)的每一處都可以回蕩起鐘聲，清晰脆亮，鐘聲從小鎮(zhèn)北側傳到南側，仿佛浪潮浸潤而過。這也是鎮(zhèn)長將銅鐘放置在主峰的原因，聲音可以穿過小鎮(zhèn)的每一個縫隙，告訴他們，在聽見聲音的這一刻，時間已經溜走，生命正在消逝。他希望大家如他所愿積極地賦予時間意義，爭分奪秒。這些話由隨行的老人家一路講給我聽，他年過半百，但是身體精壯，爬山探路，矯捷異常，我雖然年輕，有時候也跟不上他的步子，每隔一會兒他便要轉身扶著一棵樹等著我追上他才能繼續(xù)。

走到主峰山體的部分，山路荒蕪未曾開辟，人跡罕至，我們便一點點循著山頂林木稀疏的地方摸索前進。途中我向老人詢問起上一個敲鐘人的故事來。他說，上一位任職者原是小鎮(zhèn)的一個和尚，其敲鐘生涯大約有二十年之久，不過說起來也不長，因為他剛去工作時不過是一個年輕力壯的小伙子，但是大家對他的實際年齡猜測不一。鎮(zhèn)上年長的人見過他初去工作的樣子，覺得年輕意氣，不過二十出頭，然而他們可能記錯了，因為一個月前他圓寂之時，已然一副仙風道骨、白須飄飄的模樣。鐘聲停了三天，他們才發(fā)現異常，于是派了幾個熟知山林的人上去巡視，第二天發(fā)現他時，他已經坐在巨大的銅鐘之下，于數日前圓寂了。

我聽了害怕，不由得停了下來，此時已經走到主峰一半的高度，回頭再看小鎮(zhèn)，已經像一個微觀盆景，盡收眼底，遠處天空清澈如水，幾朵云悠閑地歇憩在山頭，我恍若已置身人世外。老人看我扶著一棵樹不走了，安慰道，別害怕，鎮(zhèn)上的醫(yī)生驗過了，只是正常地生老病死罷了，四十歲的人也可能一副二十歲的模樣，一夜白頭的事情也并非虛事。聽說是自然死亡，我略有緩和，但是眼看著離山下漸遠，心情便悵然。往山頂去時，老人在一平坦處停下來，說，我便送你到這里了，山頂的路好認，但是更陡峭艱險，我體力不支了，送完你再下山便得深夜了，你一路自己往上去，不出一兩個時辰便到了。

我無法挽留，雖然有所預想，依舊對這種孤身涉險的現狀有些猝不及防。老人走前再三囑咐，不必擔心，衣食皆會由山后崖邊繩索牽引的竹籃運上來，只管好好消遣時日即可。說罷，便下山去了。我望著背影，惘然了一會兒，只好獨自上山，帶著一腔磨損破缺的孤勇。說是一兩個時辰，然而山頂并沒有路，只能一圈一圈摸索著盤桓而上，直爬得我大汗淋漓。直到太陽西沉，才在山頂發(fā)現一處住所。

住所應該是由圓寂的和尚搭建的，簡潔樸素，隨處可見二十多年日益加固、擴建的痕跡，古色古香，被掩映在屋后的林木之下。住所前一個院子，盡管院子豁然開朗，沒有林木遮蔽，也已經黃葉堆積，落足之處窸窣作響。一座日晷在院中朝南擺放，用以精確計時。院前有一處四角攢尖的亭子，亭子很大，略現高聳，亭子里掛著一座七尺寬的大鐘，鐘面鑄文，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鐘槌則是如腰一般粗細的原木，系在腕般粗細的麻繩上，笨重可見。

我本已經大汗淋漓，這時林風吹過，喚起每一處毛孔的蘇醒，清爽異常。我走過一層似被驚擾的落葉，越過亭子，看見了西南處的夕陽轉瞬即逝的身影，暮靄在遠處漸漸氤氳，山下的小鎮(zhèn)在黃昏里轉向朦朧。我被籠罩在這種環(huán)境下，突然有一絲將世間佳境獨占的竊喜。陶醉片刻，我便在住所周邊信步探尋。在屋后尋得一處繩索，順循去看，發(fā)現它從屋后的崖邊溜走，斜斜地落下山去，想必是搭載竹籃的纜繩。房屋一側有開墾的菜地，已經荒蕪，幾個破木桶歪歪扭扭地躺著。整個場景看上去頗有幾分隱居的感覺，在這種環(huán)境下度過余生，和我想象中的樣子頗符，卻也正因如此略有不安。

因為第二日卯時便要開始工作了，頭一天夜里我便早早就著林間生物的晚唱睡下了。房屋在東，次日清晨尚早，太陽便越過窗臺刺進眼睛里，將人從夢中拽醒。我想起從此以后肩負的職責，于是急匆匆跑去院中一看，此時日晷的影子正到卯時。我不由得驚嘆前輩或許正是故意將房屋設計得如此精準。按照規(guī)定，這六下鐘聲是一天中最重的一次，用以喚醒整個尚未蘇醒的小鎮(zhèn)。前輩在鐘槌處設計了一個省力巧妙的機關，我才得以推得動比我還大的木頭，然后拉遠，重重甩出去。大鐘嗡嗡地將聲波擴散出去，林中鳥群驚起，哀叫著飛上天去。足足六下，我感覺身體已被聲音震得酥軟，腦袋暈暈乎乎，聲波一陣陣掀動小鎮(zhèn)的空氣，我似乎看見遠處的地面開始活動起來。

我的工作便這樣開始了。

兩個星期之后，我已經漸漸習慣山頂上的職業(yè)生活，每天只是日復一日地敲鐘，清閑如此，同時屋后纜繩上的小竹籃每天送來食物、清水，吃穿不愁。但是同時不出所料，所有人可以預想到的孤獨和無聊也開始出現。一開始這片領域還能引起我的好奇探索，但是我并不能離開住所太長時間，因為我每隔一個時辰便要敲一次鐘。我對時間的把握并沒有太大自信，以至于我不敢出走太遠，只能在附近逗留一陣，或者去看看林子里的松鼠，或者去覓一處山泉，或者收集各色不同的果實，每當我試圖沉浸，敲鐘的職責總是提醒我早點回去，因為這是鎮(zhèn)長在他的辦公室反復叮囑過的，他也將派人在山下核實我的工作是否嚴謹。

后來有幾日我不愿總去那些熟悉的附近的地方，便待在屋子里觀察這一座老舊房屋下潛藏的故事。我在房間的一處角落發(fā)現了一塊刻有《心經》的木頭，在床板暗格處發(fā)現幾本發(fā)黃的書籍，在壁櫥深處發(fā)現了一些曬干的植物標本，還在院中的落葉堆中拾到了一枚落單的棋子，卻并未有其它棋子散落在旁。

直到后來的某一個下午，我在斑駁的木墻壁上發(fā)現了一塊松動的木板，我把它從墻壁上拆卸下來，從一個小龕中取出來落滿灰塵的厚厚的一沓紙，它們被亞麻繩裝訂成冊。我把它放在窗前端詳，抖落灰塵，輕輕拂拭，發(fā)現棕色的封皮上面落下了某種動物的一枚足印，一側用清瘦的小楷寫著“無間和尚手記”幾個字。我滿心好奇，想必這是上一個圓寂的和尚所作，剛要翻看，這時候又想起來我的職責，于是放下這一冊書頁，跑去院中看日晷的影子，恰好此時正是申時。敲過了鐘，我便又急忙跑回來，坐在我的窗前，輕輕打開那卷發(fā)黃的書頁，讓一個個字撲簌簌地落進眼睛里來。

我猶記得二十年前還未上山來的日子，那時候小鎮(zhèn)還未迎來一個新的鎮(zhèn)長。整個小鎮(zhèn)悠閑得像夏日午后的一條黃狗，懶懶散散地從一條小巷蔓延到另一條小巷。我居住在一家小寺院里，只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沒有山門，也沒有塔幢，大殿中只有一尊落漆的佛像。居民們不定時前來拜謁，不曾統(tǒng)一時間，也不趕早或是求晚，來時便敲院門，我聽見便去迎接他們。

閑暇時我也出門逛一逛市集，那時的市集一開始總是零零散散地開放，大家都不約定時日，想忙活了便開著門，想休息了便關門歇業(yè)，白天的大多數時候，店鋪虛掩，半開半閉。這個時候主人或許不知去向，有來買東西的，便在門口喊上幾句，聽不見回應，便往周邊鄰里找去，大部分情況下，可以把店鋪主人從隔壁喧鬧的牌桌上揪出來。我喜歡一家磨豆腐的小店，隔三岔五便要去稱上幾兩回寺里燉黃魚吃。豆腐坊幾乎每天都開業(yè)，但有時候也會碰上他們關門的日子，店老板總是喜歡某一天乘興溜出去釣魚，大家見他不在，也都知道他跑到附近的河灘去了。

有一天來了一位新鎮(zhèn)長，據他自己所言他來自遠方某個更為發(fā)達的小鎮(zhèn)。他上任的第一天，便召集所有人在市集廣場上開會，長篇大論地講述自己在另一個小鎮(zhèn)上的壯舉，講他如何將那個小鎮(zhèn)管理得井井有條。他對自己剛剛在這一個小時之內視察的結果十分不滿，他覺得所有人都過于懶散，從商者不夠積極，務農者也稍有懈怠，現在是大白天，竟然還有一些店鋪公然歇業(yè)。他指責這樣下去整個小鎮(zhèn)的經濟發(fā)展將永遠不能進步，那將是他這輩子當鎮(zhèn)長以來遭遇的第一個恥辱。所以他試圖實行一個政策。他要讓所有的店鋪在一天的某個時間段集中開放，又在某個時間段集中關閉，這樣既可以打造一幅繁華鬧市的圖景，整體上也提升了小鎮(zhèn)商業(yè)經營的效率，其它工作的人也是如此。但是如何統(tǒng)一地發(fā)號施令是一個問題。這位鎮(zhèn)長吸取他從以往城鎮(zhèn)管理中得到的經驗，想到了制作一個巨大的報時器，也就是建造一座巨大的銅鐘的方法。

銅鐘的建造地址自然也就依據小鎮(zhèn)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選在了主峰山頂。鎮(zhèn)長為調動小鎮(zhèn)居民的積極性，累牘連篇地為大家描繪了一幅生活美滿、應有盡有的繁華愿景，又用高薪誘惑了好幾批工匠上山日夜勞作。終于在一個月之后，大鐘落成，工匠們一個個形容枯槁地下山回家，仿佛剛剛從遠方征戰(zhàn)而歸。大鐘落成，便需要挑選一個敲鐘人日復一日長駐山頂為大家報時。山頂偏遠，人跡罕至，鎮(zhèn)上的大部分人可能一輩子都不會去上一次，為了吸引大家參與，鎮(zhèn)長反復提及這項工作意義的重大，薪酬待遇的罕見，整個小鎮(zhèn)都將銘記他的壯舉，如同戍守邊疆的戰(zhàn)士，榮譽和成就不亞于他們中的英雄，但工作環(huán)境卻比他們更加安全舒適。為此鎮(zhèn)長還特意舉辦了一個比賽，旨在選出對于時間有著過于常人的敏銳感知的能人去擔任這一職務。

一番鼓動之下，不少年輕人報名參賽。我素來在寺院里頤養(yǎng)心境，坐在院中廊下打坐，有時一坐便是半日，陽光的微妙變幻在我的身體上都會留下痕跡，我對此非常自信，即使是閉上眼睛也能從陽光侵入眼簾的溫度中感知時辰。再加上我生性好靜，向往古人隱居山林、閑云野鶴的狀態(tài)，也毫不猶豫地報了名。眾人在市集廣場上競逐，其他人都對著未曾刻有標記的日晷猜讀某時某刻，我獨站在一處空地觀看自己在陽光下的身影變化，便能得到與他們相同的答案。自然毫無疑問地在人群里面脫穎而出。

初到之時，山頂之上除了懸掛銅鐘的鐘亭，便只有當時遺留下的草草搭建的棚房。彼時即將入秋，清晨和黃昏漸有涼意，我的住所需要具備抵御秋冬嚴寒的能力，我便漸漸有了第一個打發(fā)時日的工作。敲鐘的工作始終是清閑的，按照小鎮(zhèn)規(guī)定，鐘聲分為三類，清音，長音，以及重音，敲鐘的方式也分別對應速擊、緩擊和急擊。重音一天里只出現一次，便是在卯時，那是一天里最費體力的時刻，鐘槌需要被拉到十尺余遠，然后重重地送出，敲擊銅鐘底部最輕薄的部位。鐘聲極其洪亮清脆，宛若幾百年前阮步兵的長嘯，響徹山谷，撼動云霄，越過幾百米厚的空氣，穿墻遁壁，鉆進山下小鎮(zhèn)的居民熟睡的耳朵里，將一個個夢境攪碎；一天內的長音則有兩次，鐘槌拉到七尺遠，緩擊銅鐘的鐘身部位，聲音渾厚悠遠，如在夜間林木里潛行的野獸，隱隱地滲透出去、彌漫開來，長音在午間及黃昏時刻響起，是一天內可以放松的時刻到來的預示；清音則在其它時辰響起，鐘槌拉至五尺遠，然后速擊鐘身底部，聲音清脆婉轉，如山間鳴囀，似乎于不經意間響起，提醒人們又一個時辰偷偷從山林間陽光的流轉之中消逝了。

我雖然對時間的感知力超群，也不得不在院中設置一個日晷用以校準自己的判斷。最開始的時日里，我并不完全放心自己對時間的掌控。每當一個時辰在我的感知中慢慢走過，我都要跑去院子里看一看日晷是否也如我所想般地運行，盡管大部分時候我的判斷并沒有失誤，我也不敢稍有懈怠。起初我對這個工作充滿敬意，某些時候我會不斷想起鎮(zhèn)長在我啟程就職之前的一句告誡：越是精確的時間，越具有價值。于是我力求培養(yǎng)自己對一個時辰更為精確的感知力，將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冥思都換算成一個時辰的組成部分。

當我去林間尋找修補房屋的木材，我一般先尋找距離我來去半個時辰的樹木，不同的樹木的位置不盡相同，或許兜兜轉轉近在咫尺，或許遙遙相望遠在天邊，但是它們在時間上都是一致的。我沒有一個準確的度量單位，但是經驗的不斷疊加會讓人的感知變得無比精確。類似的事情在嘗試了一個月之后，便可以輕輕松松分辨出來哪些樹木是可以在一個時辰內從它的生長地運回到我的住所。其中包括來去腳程花費的時間，根據樹木的大小、重量計算出來的加工時長，以及它的形狀、體積所影響的運送時間，等等。

后來這種操作簡直變成了一個日常的游戲，我?guī)缀鯊牟皇д`，這種事情也就漸漸失去挑戰(zhàn)性了，我必須去尋找一些更有挑戰(zhàn)性的項目去刺激我的知覺。隨意地在林間漫步是一種不錯的方式，它不具備任何規(guī)律，也沒有空間上的任何設定，全憑你對于時間流逝的感知的把握。它與一般的外出不同，你必須十分自信你可以剛剛好耗費一個時辰，當你覺得快往回走到住所，時間卻還未到，你便又需要將路徑繞遠。起初因為缺乏自信，我會一直在住所附近兜兜轉轉，時日一久，便可以在更遠的四周信步而行，或許還要更遠，這個時候便需要考慮到跑步帶來的時間變化。

我嘗試了上千條路徑，它們由遠及近，仿若不規(guī)則的同心圓圍繞在我的住所周圍，又仿佛放射性的星軌帶著未曾探索的末端。隨著時間的漸漸推移，我熟悉地掌握了一個時辰內可以完成的所有事情，我的職業(yè)要求不允許我手頭可以有連續(xù)干上超過一個時辰的活計，即使有，它也只能變成兩件事情，當然，除去夜晚的睡眠。

一個時辰，我可以觀察林木間微妙的光影挪動，看一片破碎的陽光從一處枝頭的樹葉走向另一處枝頭的樹葉，當后者的脈絡紋理在陽光下漸漸清晰，我感知中的時間也臨近尾聲；一個時辰，我也可以清掃院子中堆積的落葉，任憑它們在空中四散逃逸，當某一片黃葉翻轉而起即將落下之際，我總會微妙地在它落地的瞬間感應到時間的提示；又一個時辰，或者可以用來在某一個下午仔細凝望天空中的云彩，看著它們如何被風吹散又聚合，當某一片云微微地蜷縮或舒展一下身子的時候，業(yè)已沉睡了一個時辰的時間也仿佛一個剛睡醒的身體。許多個時辰都如此靜悄悄而精確地過去了，云霧的蒸騰，光塵的升落，林葉的回響，幽深的鳴囀，都可以無比精確地感知并成為時間。

如此重復了大約兩萬個時辰之后，我的感覺已經臻入化境。我便試圖將世間所有的事物都用這一個時辰來衡量。當月亮從一棵松樹爬到另一棵櫸木樹梢的那一刻，可以定義為一個時辰；當山泉從巖壁間的泉眼流至某一塊石頭表面，某處溝壑的那一刻，也可以定義為一個時辰；似乎所有的事情無不可如此。從此以后，我大可隨心所欲地去干任何事情，因為那不可撼動的感知已經根植在我的腦中，無論我在干什么，它都可以在某個瞬間提醒我，一個時辰已經過去了。后來鑒于我一直兢兢業(yè)業(yè)且業(yè)績出眾，鎮(zhèn)長甚至借由山后的小竹籃寄來了表彰信和豐厚的物質獎勵。當然，與我默默發(fā)掘自己的成就相比，這些已經不太能引起我的注意了。有一段時間我對自己的感知異常興奮，一直試圖用文字記錄下來，然而總覺得那種奇妙的通靈難以言喻，即使現在回顧起來也是如此。

不曾想到的是，臻入化境的時間久了，不曾預想的痛苦也隨之來臨，我雖然不用像最初那樣去擔心是否會錯過每一次敲鐘的時機，卻被另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問題困擾，即我的世界，正在被這“一個時辰”瓜分。當我逐漸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如同一個正為自己編織羅網的囚徒，正一步一步深陷在“一個時辰”的陷阱之中不能自拔。無論做什么，我都能敏銳地感覺到一個時辰的界限的存在，這固然有利于我的工作，然而久而久之也成了一種束縛。

孤獨和無聊便誕生在無盡的被“一個時辰”切斷的瞬間之中。時間的極致敏銳抹殺了我對萬物的沉浸，某一刻我想放松下來再看看云，可它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時間的精確流逝，我仿若陶醉在詩意之中，直到一個時辰即將過去，我的腦中突然又有個聲音提醒我時間到了，我便如夢中驚醒，還未醞釀出來的意境全然消失。這個陷阱一旦存在，我做什么事情都難以逃脫，我突然發(fā)現我沉浸在忘我中超過一個時辰的權利被自己無形地剝奪了，而更痛苦的事情又來自我清晰地知道我是謀殺自己的劊子手。

后來我嘗試著看一些書去打破被時間束縛的邊界，試圖讓自己進入到作者描繪的各種幻境之中。許多傳奇小說具有這般的魔力，一秒鐘的事情可以說上千言萬語，而幾百年的事情便在筆下捎帶而過。但事實卻不盡如人意，我眼中的字一個個向上均勻地蠕動，如同陽光下平速轉動的光影，我的眼睛也隨著它們一起運動，然而讀過第五萬三千八百七十四個字的時候，腦中依舊不可避免地敲響了“一個時辰”的鐘聲。事情或許談不上有多么嚴重，然而日復一日如此總會讓人絕望。無論做什么事情，以往的經驗都提醒著你一個時辰已到，生命正在被計算，所有深層次的體驗都會被打斷，你越是注視它，它便越扎眼，你便越不能收起注視它的目光。許多時刻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像一個常人一般隨心所欲地忘記時間去做一件全身心投入的事情，便會感到一種自憐的悲楚。

唯一的方法，便是忘掉這一個時辰的存在。

我學會精確地感知一個時辰，花去了近兩萬個時辰的練習。而我從中感到厭倦，卻只用了不到它四分之一的時間?，F在，我又要試圖忘記這一個時辰的存在。某一瞬間我似乎體會到這一職業(yè)的難處，當你需要操心別人的時間的時候，你自己便無法忘記時間。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鎮(zhèn)長所謂這個職業(yè)帶來的偉大意義和自我切實的痛苦在我的腦海中翻來覆去地廝打糾纏，我難以抉擇，于是在我三十九歲一百零六天的那個夜里，我開始了一陣漫長的失眠。

失眠帶給我的，更多的是夜里亦真亦幻的體驗。有一天夜里我照常不能入眠，似是到了夏天，身體燥熱，在屋內輾轉難耐，于是索性出門走走。夜里只有山崖邊有風吹過，可以一解身體的悶熱，我便坐在鐘亭的大鐘底下打坐休息。不知為何，坐下的那一刻整個人便放松下來，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此時夜色尚佳，山間蟲鳴此起彼伏，連綿不斷。正暗自欣賞著，鐘亭的頂部一陣動靜，一個身影順著鐘亭四角攢尖頂翹起的檐角滑落，在月下的半空中轉了一圈，落在了我的面前。我驚奇地睜大了疲憊卻無法閉合的雙眼去打量一番，發(fā)現面前站著的竟是一只狐貍，它站起身來，不足我半身高，右手臂間夾著一塊方形木板，左手托著兩個藤條編織的小盒，沒有一絲顧忌地坐在了我的對面。

我?guī)е@愕和它對視，說不出來話。月色從它的身后滲透過來，將它那隨風飄動的毛發(fā)吹散開來，絲絲縷縷清晰可見。只聽見它先開口說話道：“前一段時間的夜里，我偶然在林間趕路，正巧從你窗前經過，發(fā)現你輾轉難眠，好奇之下，便鉆進你的夢里窺察了一番。世間不一樣的人會因為不同的問題徹夜難眠，不過無外乎深陷于對私利的執(zhí)著，對自我的困惑或者是對情愛的思慕，唯獨你與其他人的問題不同，單單陷進了自己編織的陷阱之中?！蔽颐Ｈ粏査骸笆裁匆馑迹俊彼换卮?，也像我一般盤腿坐下，將手臂中夾著的方形木板平放在我們兩人之間，那方形木板瞬間變大了一倍，如同正常的圍棋棋盤大小，同時一條條經緯方向的格線在棋盤表面漸漸清晰顯現出來，發(fā)出淡淡的白光，整個棋盤隨之慢慢變成透明的水晶，柔光氤氳，流轉如玉。

“這是什么東西？你又是誰？”我更加茫然地問它。它卻不慌不忙，把手中的編織小盒分我一個，緩緩對我說道：“我就是只狐貍罷了，只不過喜歡在別人的夢里兜來轉去，看一看他們內心的困境，為他們解惑，同時也交換一些東西。”“交換東西？交換什么東西？”我問?！敖粨Q些時間，”它說道，“世人遇見的所有痛苦或困境都可以用時間化解，只要他們愿意交出時間，我便可以幫助他們解脫。只不過你的困境要比其他人更復雜一些?！闭f完它輕輕仰頭嘆氣，我借著月色看見它模糊的臉上似乎略帶愁容。

“怎么復雜？”我忍不住好奇地追問它。它便略低下頭正視著我道：“他人的困境或許是忘記某段痛苦的記憶，或許是熬過某段艱難的歲月，他們只要沉浸在時間中即可，當時間流動，他們的困境也就隨之消失。而唯獨你的解答是需要忘記時間本身。時間越是流動，你的痛苦就越加深刻?！蔽衣犕瓴挥傻靡魂噾?zhàn)栗，轉念細想，覺得它說的有道理，心慌意亂之下，忙問它有沒有解決的辦法。它撓撓頭說，目前還未有一個完美的解決方法，但是它想到一個引子，便是設計一個空間的迷宮，只要迷宮足夠精密復雜，空間無盡重疊，時空總會在某個節(jié)點貫通，那時便可以沉浸在空間中而忘記時間。昔日爛柯人看了一場仙人的棋局，再回過神來的時候，手中的斧柄業(yè)已腐爛，人間滄桑驟變。它從這個故事中得到靈感，將迷宮幻化在了圍棋中?！拔覟槟悴贾昧艘粋€棋局，”它說，“但是未曾試驗過，或許對你有效?！蔽覍⑿艑⒁?，望著眼前發(fā)光的棋盤，好奇之下萌生了沖動。不過我算是病急亂投醫(yī)，也罔顧后果，不假思索，便在它的催促下落下了第一枚棋子。

一局開始，我仿佛被它引向一個洞穴深處，每往前走一步，洞穴便隨之發(fā)生變化，洞口也隨之閉合，整個空間變幻著如星空般迷離難辨的七彩流光。前方的路徑變化莫測，方向不定，吸引著人不斷往前，卻也綿延不絕，似乎永無盡頭。我們倆沉浸于此并不說話，實際上并沒有機會說話，因為腳下的空間不斷變化，不容我稍有滯留。我在應接不暇的變化中暫時忘記了時間，最后棋局結束，我在洞穴盡頭看見了出口，便一躍而出。狐貍先生設計的迷局的復雜程度也就到此為止了。

出來的瞬間已經是清晨，我倏地睜開雙眼，如夢初醒，狐貍先生和棋局早已消失，我一抓腦袋，懷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這時太陽已經升起，我重新恢復了對時間的感知，通過身后斜長的身影大致判斷出卯時已過。忘了敲鐘！我突然想起來，不過事已至此，也只能等下一個時辰了，整個小鎮(zhèn)可以多沉睡一會兒，如同自己剛剛偷睡過一般。我起身溜達，有一種無法言說的淡淡的輕松，不知不覺繞到屋后，便去日常運送東西的纜繩附近瞧了一眼。纜繩一端系在粗壯的樹干上，這個時候竹籃出人意料地早早送了上來，因為以往總要等晨鐘敲過一個時辰之后。我用自制的工具勾過竹籃，發(fā)現里面不是食物，而是封信。查看信封，是從鎮(zhèn)長辦公室發(fā)過來的。

鎮(zhèn)長的信里想必是一些重要的事情，我滿懷期待地打開，但信的內容卻出乎我的意料：鎮(zhèn)長莫名其妙對我進行了批評，還要扣除我一個星期的食物，原因是我已經整整曠工兩日了。不等我思索，信中又說，大部分居民因為未等到鐘聲，睡了懶覺，誤了開業(yè)的時辰；不少人因為沒有鐘聲的督促而恢復了原有的懶散，鎮(zhèn)長認為這對他的小鎮(zhèn)造成了極大的損失，所以我應受到相應的處分。我一頭霧水，回想起自己并未偷懶瀆職，最過分的不過是睡了個懶覺，忘記了敲鐘而已。不過信件上白紙黑字說明此事不假，我左思右想，覺得問題可能出在昨晚的夢境之中。于是腦子里又浮現出狐貍的話來，他說要讓我沉浸在空間中去忘記時間，那便說明這個夢境不假，狐貍先生也確實來過。這樣一來解釋通了，狐貍先生的棋局確實有效，在棋局中不過兜兜轉轉幾個回合，在棋局之外兩天已經過去了。我一陣驚奇。

盡管如此，我卻依舊覺得事實和自己之間隔著一層薄霧，我想清晰地知道在我忘記時間的這兩天內，山下發(fā)生了什么。我隱隱對自己的犯錯有一些不安，但是它同時又給我?guī)砹艘环N端莊行走多年后偶然一次跳躍的愉悅感。一個時辰之后，我受到了懲罰，因為我意識到確實沒有人把食物送上來了。然而我還是得恪盡職守地去工作，一邊十分失落地意識到山下的掌權者說到做到了，一邊自力更生地去尋找食物。雖然這是一件新鮮的事情，不過我對于時間的精準感知很快就讓它在第三天變得無趣。我嘗試打獵，開辟菜地，找一些奇異的果子，它們可以描述為我的手臂張拉了兩百個新的時間單位，我的身軀升起彎下了五百個新的時間單位，最終我的腳尖踮起了三百個又不一樣的時間單位……

一個星期后，我繼續(xù)陷入失眠。與此同時，一個星期后的某一天食物也重新出現在我面前，帶著鎮(zhèn)長的另一封信。里面軟硬兼施，一邊夸獎我精準報時的能力，一邊又警告我如再有懈怠的話，后果更加嚴重。我已經預料到是什么后果了，不過我的耕作稍有起色，一段時間后我或許不用依托山下的供給了，當然接下來的日子也恢復到以往孤獨和無聊的狀態(tài)。我開始不由自主地想起來狐貍先生的棋局，甚至有一絲期待它再一次到來。

有一天我照例去屋后領取食物，卻在食物里面發(fā)現了一張偷偷傳遞上來的紙條，我不知道紙條的傳遞者是何人，但是它被藏在一條魚的肚子里面，被魚泡包裹著。我小心地撕開取出了它，一位匿名者用糾結的筆跡在里面寫道：如果不是因為你上一次的疏忽，我們或許忘記了睡懶覺是一種什么體驗，如果不是因為那兩天鐘聲的消失，我們或許回想不起來我們曾經在許多年前有過散漫悠閑的時光。我們對那段記憶充滿懷念，我們也知道你的職責所在，但是想必你在山頂也孤獨萬分。可是不知你是否想過，我們的小鎮(zhèn)本不需要一座大鐘，你也可以不必為本不存在的職責忍受無盡的折磨，它的聲音太大了，掩蓋了小鎮(zhèn)上原本悠閑的談話和不緊不慢的腳步聲。

透過那些字眼，我開始難過。這么多年來我與山下的世界一直是一個隔絕的狀態(tài)，我兢兢業(yè)業(yè)工作，不過他們卻并不因此快樂，反倒是我的疏忽，讓他們享受到了一絲愜意。我迷茫起來，不知作何解釋。一些有關意義的問題開始蹦到我的腦子里來，好幾天如此，但我的身體依舊習慣而機械地繼續(xù)我的職責。夜里我的失眠更重了，偉大的意義、切身的痛苦，和我剛剛獲悉的居民并不因為我的工作而開心的事情，仿佛三根糾纏的亂線，撕扯不開，在腦中蔓延。我急需一個可以相互討論的朋友，然而并沒有，我只好又想到了狐貍先生，可惜它自從上一次與我相見之后便再也沒有出現過。一夜無眠。

第二夜依舊無眠。接下來的許多夜晚也都如此……

狐貍再一次出現，是在一個黃昏時刻。此時正值夕陽西下，它依舊坐在亭子的大鐘之下。夕陽的余暉越過層層的枝葉灑在它的半邊身子上，如同上一次見它一般，隨風飄動的毛發(fā)絲絲分明。彼時我剛剛敲完鐘，再從我的屋子里出來的時候，它已經坐在那兒了，面對著我，面前是擺好的棋局，但是蓋上了一層輕柔的蓋布，仿佛輕輕浮在棋盤之上，被光芒托舉。

“又見面了?！彼粗衣詭@訝地走近，笑道。

我其實已經不害怕了，迎面坐下，還特意長嘆了口氣?！白罱闆r不如意？”它問我道?！安蝗缫?，”我說，“這幾天我明白了上一次見面的時候你說的那些話，我和你下一局棋的時間，棋局外的世界的時間卻在加速流逝，我醒過來的時候才發(fā)現已經過去兩天了。你害我耽誤了兩天的工作?！焙倱u搖頭道：“不是我耽誤你，這只是棋局的效果，也是你要付出的代價。我這一次來，帶來的棋局更復雜，你忘記的時間也會更長。”“不過這一次我不想試了?！蔽艺f。狐貍略有些驚訝地看著我?！拔也惶胍虼说⒄`自己的工作?！焙偮犕暝尞惒灰?，搖了搖頭道：“你當真？那你可要繼續(xù)忍受之前那些折磨。”

我點點頭，表示知道后果。又道：“不過我倒是有別的事情想要問你。”它說：“盡管問?！蔽冶阆蛩愂隽俗约哼@幾天在夢里翻來覆去想不明白的幾個關于意義的問題。狐貍一邊聽著，一邊慢慢沉下頭去陷入思考。我在一旁等著它的回答。末了它道：“在我看來，我不懂你們追求生活的意義它意義又何在，我每日在山間游走，從未問過我自己為何要這樣?；蛟S是因為我們擁有的時間有差異，我無法預知我消失的那一刻，但是你們知道自己不過百年，所以我不曾想過要在世間留下什么，你們卻無時無刻不想給這個世界留下一些東西?！?/p>

我點點頭，表示贊同，又對它辯解道：“但是我們總歸需要一些意義讓自己攀附，我們只想確定哪些意義是更為值當的而已。這是我這幾日來痛苦的根源?！焙偟溃骸斑@是與我無關、我也不曾想過的問題，不過據我看，意義的對錯無非都是你們說說罷了，你甘愿攀附哪一張網便攀附它，橫豎都是編的，自己的總要牢固一點。你們最害怕的，不過那一張網的坍塌而已?！被腥婚g，我明白過來我和狐貍原來是兩種生物，一種是害怕下墜的爬行動物，一種是漫游無界的飛行生物。我不由得為對比下的自己感到可憐。

狐貍繼續(xù)說道：“不過今天你浪費了我設計的棋局，我以后可能不會再來?！蔽乙魂嚮炭?，于是百般道歉，反復陳述自己的痛苦，乞求它以后一定再來。它心軟了，無奈地喃喃道：“可惜你并不能承擔它的代價。”這一點我的確無法辯解，我的身體總是不受控制地履行著職責。也就正是這個瞬間，我那該死的精妙的感知正好又提醒我時間到了，我只好向狐貍先生致歉起身，匆匆跑去敲過黃昏的鐘聲。再坐下的時候，狐貍先生站起身來，嘆了嘆氣說：“我知道你需要什么了，下一次再會吧?！闭f完，便消失在遠山夕陽的最后一縷陽光之中。

我呆呆佇立在那兒，不知道它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意思。

此后一連許多天，我一邊受著雙重折磨，一邊又開始在心里偷偷盼望著狐貍先生的到來，但是它似乎沒有閑情再涉足我的夢境，我也漸漸失去了期待。與此同時，它并未給我一個完美地解答，我依舊被好幾個在一起打架的意義糾纏，迫不得已，我只好向山下的現實尋求解答。幾番猶豫后我提筆向鎮(zhèn)長寫了封信，向他申請了一個兩天的小假期，打算下山去看一看。那是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萌生要下山的心思。

第二天一早，我便收到了回信。鎮(zhèn)長的回信內容似乎夾雜著他對那個偷偷通過魚肚傳書的人的獲悉，這反而讓我更加相信那封信所言不虛。鎮(zhèn)長在信中嚴肅地提到：“山下難免有一些懶惰成性的人試圖用悠閑的說辭去蠱惑人心，我不希望你受到他們的影響而動搖。因為你肩負的責任艱巨，它需要不可被玷污的意志，鑒于此，我不能批準你的申請。你要堅信你的工作的偉大之處，我們能理解你的孤獨，也必將因此銘記你?！?/p>

我對這一熟悉的回答已經不為所動，對申請的回絕則感到失望。除了清晰地知道此后要老死于此，我也意識到掩飾的背后必有問題，但是不明所以。我期待再收到一份不知道會藏在哪一處的私信，可是它似乎從此絕跡了。此前時間帶給我的折磨開始更加嚴重地出現，為了讓自己減少一點兒痛苦，我只能不斷地找尋可以用時間去劃分的新事物，一邊痛苦地減少一些重復的痛苦，一邊默默等著狐貍先生不知道在哪一刻出現。

某一天，狐貍先生終于第三次來到我的住所。這一次再來的時候，它帶來了一個改進之后的棋局?？伤⒉豢弦婚_始便告訴我棋局的精妙之處在哪兒，只是頗有幾分自信地慫恿我直接開始，那云光流轉的棋局看上去和之前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我便跟隨著它，再一次進了那詭譎多變的空間中去?？臻g的變幻快過我念與念之間的距離，我便忘記了一切我該思考的東西。漸漸地，我的腳步似乎也不需要我去控制，它就那樣按照它自己的方式運動著，我不知不覺放松下來，仿佛一朵快要融化的云，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松弛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似乎比上一次歷時更久，然而棋局之外還是剛剛進入棋局的時辰，我的影子仿佛鐫刻在原地不曾變化。此時狐貍已經消失了，卻在我面前留下了一面鏡子。我拾起鏡子去看，并不覺得奇怪，仔細端詳起來，才發(fā)現自己鬢邊多了幾根銀發(fā)，眼角已經初見魚尾紋的雛形，我恍然明白了狐貍這一次棋局的意思。我慨嘆著、難過著，正不知時間在我身上過去了多少，翻轉的手在鏡子側邊發(fā)現了一張塞進去的紙條，上面寫著：棋中一局，世間一瞬，身經一年。我恍然大悟。

經此一事，我突然開始害怕見到狐貍了，因為那意味著每看見它一次，我便要失去一年的時日。但我似乎又總是在更多的時間里盼望再一次看見它，因為世間若沒有治療這一病癥的方法，它便是唯一可以緩解我痛苦的方式。此前我的職責帶來的這一病癥似乎并沒有可逆的機會，即使我放棄自己的職責，身體也不會忘記時間，而一旦職責的意義失去，身體的動作又會因為無處附著更加痛苦，而若要說它有意義的話，山下的居民似乎又正在飽受其害。

無論白天黑夜，這種意義與意義間相互抵牾的痛苦絲毫不曾放過我。時日不久，我已然精神衰弱，卻終究忘不了時間。鏡子里的我形容枯槁，滄桑巨變，讓人心生憐楚。好幾個夜里我輾轉反側，疲憊到無法區(qū)分現實與夢境，某一個夜晚我甚至聽見山頂不遠處有人在聲嘶力竭地呼喊我的名字。而當我迷迷糊糊打開門出去看的時候，只看見遠處幾點火光一閃而過，剛剛那凄慘的叫喊突然消失，如同僅僅被隔斷在幾尺開外。

后來，那種嘶啞的聲音便一直在我的腦子里揮散不去。

歷史上所有難以闡釋的意義之爭的問題的解決，貌似都需要一個殉道者存在，或是壯士斷腕，或是飽受摧殘至奄奄一息而后痛苦地死去。其結局看起來都不太好。我隱隱感覺到自己的結局會是如何，也已經預料到與狐貍的下一次對話的內容，是痛苦地感知著每分每秒地過下去，還是選擇忘記時間煙消云散。每思考到這個問題，我便充滿恐懼。

狐貍先生最終還是又一次來了。不過沒有出現在它上一次出現的地方，而是在我的窗臺前，在我無法入眠正要起身的那一刻。我透過窗戶看見它正從月色中奔襲而來，再一次順著鐘亭攢尖頂翹起的檐角滑落升起，躍過窗臺，落在我的面前。

“這種折磨我一分一秒都無法忍受了。”我開口便對它抱怨道。它略顯驚異地看著我，可能是從未見過我如此急躁?！澳阆群煤孟朊靼自僮龃蛩悖彼f，“你若真想如此，我也可以為你設計一套無盡的棋局，只不過一局終了，你在局外的世界也已百年了?！蔽冶緛砺杂行_動，這時聽它一說，又開始有點畏縮。

“你還是怕不留痕跡、悄無聲息地從這個世界消失?！彼难劬﹂W著光，一眼便看出了我的猶疑。它神秘地一笑，又繼續(xù)說道：“不過我可以把棋局設計得更加精妙，勝過世間有意義的一切，只不過那是你最后一刻的體驗了，你也無法告知這個世界任何一個角落。”我沉默著，糾結不已。它見我猶豫不決，起身便要離開，我看著他，也不知是否要去挽留?！澳阆认牒昧?，我下一次再來，”它突然轉身道，“等你最終確定了之后?！闭f完，便又倏地在我的窗前消失不見。

其實彼時我的心里或許已經下定了決心，卻仍然有一絲留戀揮散不去。我始終無法發(fā)現它是什么。直到某一天我突然想到了用文字去寫下自己的事情，才知道我試圖想要留下的東西，不過是我為自己編織的那一張網。當我寫下它們，便再無留戀了。我不知道這些文字是否會被發(fā)現抑或是流傳開來，但是終歸留下了一些痕跡。包括我那超群的對于時間的感知留下來的痕跡，被鐫刻在房屋的每一個角落。從記錄第一個時辰開始的窗臺高度，到記錄最后一個時辰結束時候定格北極星的屋頂天窗……以及最后的這一篇文字，讀完它恰恰也只需要一個時辰。

看完最后一句，我驚愕不已，轉身便跑出門去看院中的日晷，正如書中的文字所言，一個時辰恰恰結束，看著那傾斜的日影，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我的雙腳此時仿佛僵住了，書頁里的場景在我的腦中愈演愈烈，我望著幾步之遙的鐘亭，突然有一股強烈的眩暈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