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

一

《水滸傳》里有幾個人物性格最復(fù)雜，第一是宋江，第二是武松，第三就是吳用。

吳用看上去比較溫和，書上說他“眉清目秀，面白須長”。但他的心地其實一點都不端正，做事更談不上溫和。

就拿李逵劈殺小衙內(nèi)來說，這可能是《水滸傳》里最殘酷、最缺德的一件事。一個四歲的娃娃，粉雕玉琢、天真可愛，卻被活活劈死。這件事具體下手的是李逵，拍板的是宋江，出主意的卻是吳用。

宋江帶兵打仗的時候，還知道約束手下，別濫殺無辜。有一次宋江生病，吳用替他攻打大名府，破城以后就開始燒殺搶掠。最后大名府的劊子手蔡福實在看不下去了，找到柴進(jìn)來哀求：“大官人，可救一城百姓，休教殘害?！辈襁M(jìn)拉著蔡福去找吳用，說：“咱們不能這么殺人啊?！眳怯眠@才下令停止殺人，這個時候“城中將及傷損一半”，事后官府清點損失，發(fā)現(xiàn)民間被殺死者有五千多人，受傷的不計其數(shù)。也許他是想屠城立威，也許是想借此酬勞三軍，但不管出于什么目的，都說明這是一個狠人。

《水滸傳》里的人物大多數(shù)是環(huán)境所迫才上的梁山，很少有人好端端地忽然想落草當(dāng)強盜?？蓞怯貌煌怀鰣鼍涂释洳?。

吳用本來是教書先生，在村學(xué)里給孩子上課。這個時候，碰上晁蓋，聽說了生辰綱的事兒。換上一般人，這么大的事兒，怎么也得琢磨琢磨。晁蓋自己就琢磨了好一陣，猶豫不定，這才找吳用來商議。可是吳用想都沒想，第一反應(yīng)就是：“好！我這就給你找人去！”態(tài)度比晁蓋堅決得多。

大家都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實這個說法并不準(zhǔn)確。在古代，失意秀才也是個很可怕的團(tuán)體。農(nóng)民造反，大多是碰上旱災(zāi)、蝗災(zāi)什么的，或者苛捐雜稅太重，吃不上飯了，才造反?？墒切悴挪灰粯?，哪怕鍋里蒸著饅頭，只要沒有官兒當(dāng)，他可能都想造反。因為他受委屈了，覺得自己懷才不遇。

二

吳用的能力很全面，政治、人事、軍事，都有一套。就拿軍事水平來說，他雖然比不上宋江，但在《水滸傳》里，也算是頂級人物了，不光能參謀，還能獨自帶兵作戰(zhàn)。

當(dāng)然，吳用也有短板。比如說，他不擅長硬碰硬的作戰(zhàn)方式。吳用更愿意搞策反，派臥底，下埋伏，然后里應(yīng)外合地打進(jìn)去。到了征方臘的時候，這種作戰(zhàn)方式失靈了，吳用就開始有點蒙。

在杭州城下，他就給宋江出過昏著兒，策劃派一支小分隊引出敵軍，然后其他人一起攻城。結(jié)果進(jìn)攻的時候中了埋伏，把劉唐害死了。這種硬碰硬的大規(guī)模集團(tuán)作戰(zhàn)，確實超過了他的參謀能力。但就算這樣，吳用的表現(xiàn)也還是及格的。后來在烏龍嶺一戰(zhàn)，要不是他主動派兵接應(yīng)，宋江就全軍覆沒了。

除了軍事作戰(zhàn)，吳用還特別擅長搞陰謀詭計，煽風(fēng)點火，弄虛作假。

吳用作為文化人，浪漫情緒有點嚴(yán)重，搞陰謀的時候也忘不了藝術(shù)化。就拿智取生辰綱來說吧，吳用就設(shè)計了一個很復(fù)雜的鏈條：我要用蒙汗藥酒麻翻你們，但是你們不喝怎么辦？那我們就化裝成七個販棗子的客人，先喝一桶給你們看。你們還不放心怎么辦？那我們就在第二桶里也喝一瓢給你們看。兩桶都喝了，蒙汗藥怎么下呢？就在喝那瓢酒的時候，偷偷放進(jìn)去。

當(dāng)然了，他所設(shè)想的這些意外沒有發(fā)生。楊志最后上當(dāng)了。但是吳用他們付出的代價也很大。本來可以悄悄進(jìn)行的一件事，結(jié)果目標(biāo)太大，讓衙門破案了。

吳用策反盧俊義的時候，也犯了同樣的毛病。他非要裝算命先生，一兩銀子算一卦，等盧俊義算卦，他就說人家有血光之災(zāi)，還要在人家墻上題藏頭詩：“蘆花叢里一扁舟，俊杰俄從此地游。義士若能知此理，反躬逃難可無憂。”

一個好的計謀，環(huán)節(jié)不宜過多，各個環(huán)節(jié)之間的依賴性也不能太強。因為任何環(huán)節(jié)都有不可控因素，一旦某個環(huán)節(jié)沒有按計劃發(fā)展，整個鏈條就崩潰了。但是吳用忍不住要把事情搞得復(fù)雜化。

宋江在江州被抓，梁山要用蔡京的名義，偽造一封信給蔡九知府。吳用大動干戈，務(wù)必要把這封信弄得盡善盡美。為了書法，抓了蕭讓；為了印章，抓了金大堅。折騰了這么大動靜，最后吳用才忽然想明白：這是封家書，弄得這么完美反而不像了！而且最要命的是，吳用光顧著折騰那封信了，卻忘了叮囑戴宗，萬一蔡九知府問起來，該怎么回答。

最后，蔡九知府果然問起來，戴宗只能憑本能瞎編。蔡九知府當(dāng)然不信，拖下去就打，結(jié)果事情就露餡了。

三

雖然吳用有短板，但總的來說，他還是《水滸傳》里最聰明的一個人，既有豐富的想象力，看事情看得也極準(zhǔn)。

從一件事兒上，就能看出宋江和吳用的智力差距。梁山打敗高俅以后，高俅聲稱要替他們申請招安，帶了蕭讓、樂和回開封。高俅會履行諾言嗎？宋江有點吃不準(zhǔn)，吳用則斷言絕對不可能。他說高俅“折了許多軍馬，廢了朝廷許多錢糧，回到京師，必然推病不出，朦朧奏過天子，權(quán)將軍士歇息，蕭讓、樂和軟監(jiān)在府里”，所以還得另想辦法。后來事情發(fā)展果然是這個樣子。

要單純看智商的話，他確實能碾壓宋江。既然這樣，就引出一個問題：吳用的智力水平更高，看問題更準(zhǔn)，資格也更老，那為什么梁山的一把手不是他，而是宋江？既然知識就是力量，那為什么做皇帝的沒有讀書人，反倒都是“世路上的英雄”？所謂“世路上的英雄”，大致就是劉邦、朱元璋那樣的人，帶點光棍無賴氣。

這倒不是因為讀書人心慈面軟。吳用施起毒計來，一點都不亞于宋江。那問題出在哪兒呢？恐怕主要還是性格問題。

宋江耍起手腕來，更多的是出于本能。他籠絡(luò)人心是一種本能，兇相畢露也是一種本能。宋江從江州殺回梁山時，路上忽然出來四個山大王，點名要宋江出來。這個時候，宋江就挺身而出，上去就跪那兒了。吳用骨子里還有讀書人的氣質(zhì)，做事總要思前想后。拉攏人之前，要思考一番；害人之前，也要思考一番。遇事多想一想雖然好，但思慮過度，本能的力量就打了折扣。所以，吳用身上就少了一種人格魅力。

宋江跟李逵吃了一頓飯，稍加拉攏，李逵就成了他的鐵桿心腹，為宋哥哥掉腦袋都可以。再看吳用，他和阮氏三雄也吃過一頓飯。吳用每句話都仔細(xì)推敲過，謀篇布局，絲絲入扣。說到最后，阮小二忍不住了，直接問：“你是不是讓我們跟著晁蓋搶劫去？”——對，就是這個意思。

吳用思慮太多，意志上的力量就差了一些。他雖然八面玲瓏，但沒有人格感召力，無法激發(fā)別人的忠誠感。

我們很容易高估智力的重要性，其實在政治關(guān)系里，性格和意志往往更重要。誰控制誰，首先是性格和意志的較量，其次才是智力的較量。吳用再聰明，再陰險，也只能退居幕后，把老大的位置讓給宋江這樣的梟雄。

四

吳用雖然做不了老大，但他在梁山的地位還是很重要。

他的態(tài)度能決定一把手能不能坐穩(wěn)。我們都知道，宋江能架空晁蓋，當(dāng)然跟個人能力有關(guān)，但其中也有一個關(guān)鍵因素，那就是吳用倒向了宋江。如果吳用堅持站在晁蓋一方，宋江還真不好辦。

很多讀者因此對吳用不滿，說他出賣晁蓋，還說交朋友不能交吳用這樣的。其實這些說法并不正確。晁蓋胸?zé)o大志，宋江有能力、有抱負(fù)，梁山集團(tuán)在他手里滾雪球似的增長，吳用又憑什么不能支持他？

吳用骨子里還是個傳統(tǒng)書生。他渴望依附于某個領(lǐng)導(dǎo)，好好輔佐人家。宋江是他理想中的領(lǐng)導(dǎo)，而晁蓋完全不是。這樣，他當(dāng)然就站在宋江一邊。而反過來，宋江對他也是百分之百信賴。

不過這對“靈魂伴侶”的世界觀并不一樣。宋江是有理想的，他渴望“封妻蔭子”，名垂青史，被主流社會接納。但吳用不是這樣。要說理想，他好像也沒什么理想，對國家也沒有任何忠誠。他是一個赤裸裸的機(jī)會主義者。在整個梁山泊，恐怕都找不到像吳用這樣毫無底線的人。別人不滿意朝廷，最多是勸宋江重上梁山，吳用干脆勸宋江投靠遼國。宋江接受不了。

投遼的話都說得出來，那吳用是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自私者呢？那倒也不是。吳用沒有這么強大的自我，他依附性太強，就算想徹底自私也做不到。他必須附著于某種東西上，把自我消融在里面。對吳用來說，這個東西就是梁山。再具體一點說，就是宋江。

五

吳用并不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他內(nèi)心很冷。

宋江是有感情的。征方臘的時候，將領(lǐng)們一個接一個地戰(zhàn)死，宋江經(jīng)常是“哭得幾番昏暈”。張順?biāo)赖臅r候，宋江甚至說：“我喪了父母，也不如此傷惱，不由我連心透骨苦痛！”到了最后，宋江明顯情緒失控，軍事上的危險也顧不上，拼了命地往前打，就是要為兄弟們報仇。

相比之下，吳用表現(xiàn)得很冷漠，一張嘴就是“今翻折了兄弟們，此是各人壽數(shù)”。當(dāng)然，他為了勸解宋江，說這些話也可以理解。但是從頭到尾死了這么多人，也沒見吳用有特別難過的時候。書上用的最重的一個詞，也就是張順?biāo)赖臅r候，吳用“傷感”了一下。

唯一的例外就是宋江。對宋江，他幾乎是奉獻(xiàn)了全部的忠誠。

故事發(fā)展到后來，很多人都選擇了離開。公孫勝走了，燕青走了，李俊更聰明，詐稱有病，帶著幾個兄弟跑到暹羅國，成了那兒的國王。但是吳用始終跟著宋江。他對朝廷絲毫不信任，按照他的智力，不會猜不到后面的劇情發(fā)展。他本應(yīng)該找個機(jī)會全身而退，可是沒有。他老老實實跟宋江走到了底。

其實吳用不是看不透，而是不舍得。這倒不是說他對宋江本人有多忠誠。像吳用這般狡獪冷漠的人，就算對宋江有點情義，也強烈不到哪兒去。說到底，他還是把宋江當(dāng)成了梁山的象征。

吳用將所有的心血都花在梁山上。梁山這個集團(tuán)就是他的生命、他的靈魂。他可能不在乎宋江，但在乎梁山。如果梁山有人比宋江更適合當(dāng)老大，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宋江，投靠那個人，但事實證明，沒有人能取代宋江。梁山在宋江的帶領(lǐng)下走到了巔峰。既然這樣，宋江就代表著梁山。

宋江死了，吳用的精神世界也就崩潰了。他到宋江墳上，放聲痛哭，哭完就自殺了。他就像纏繞在大樹上的藤蘿，只能隨著宿主一起枯萎。

他聰明、狠毒、陰鷙，但他終究還是軟弱的。

（楓林晚摘自三秦出版社《讀水滸：人性的十三種刻度》一書，本刊節(jié)選，楊淥曾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