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翰
高適(704-765),字達夫,著有《高常侍集》二十卷,他與岑參、王昌齡、李頎合稱“邊塞四詩人”。
《舊唐書·高適傳》謂“適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jié)義?!刑埔詠恚娙酥_者,唯適而已。”這給人的感覺就是,高適是唐代詩人中做官做得最大的了。其實,比高適官高者中,著名詩人也并非鳳毛麟角。此論真應改為“詩人之達者,非適而已”。
應該說,于仕途而言,高適也只是個“大器晚成”者。蔣寅先生有“安史之亂給杜甫加了分”的說法,安史之亂則為高適加了冕。
高適少孤貧,客游梁宋,46歲時,為睢陽太守張九皋所薦中第,授封丘尉,49歲辭封丘尉,投靠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擔任掌書記。52歲拜左拾遺,轉(zhuǎn)監(jiān)察御史,充其量才八品。安史之亂起,高適53歲,唐朝天寶十五年(756),六月隨玄宗逃往成都,不久擢諫議大夫。十二月為淮南節(jié)度使,討伐永王李璘。后討伐安史叛軍,解救睢陽之圍,歷任彭蜀二州刺史、劍南東川節(jié)度使,廣德二年(764)入為刑部侍郎、左散騎常侍,冊封渤??h侯。安史之亂后高適才仕途亨通,然已到晚年,高適自言曰:“龍鍾還忝兩千石,愧爾西東南北人?!?/p>
作為著名邊塞詩人,高適與岑參并稱“高岑”。其實,高適與杜甫并稱,也比較合適。他的詩也是現(xiàn)實主義寫法,現(xiàn)實性思想性很強,詩如《東平路中遇大水》《自淇涉黃河途中作》等,描寫了農(nóng)民遭受賦稅、徭役和自然災害的重壓,反映民生疾苦,同情災民困境;他的《古歌行》《行路難二首》等,指斥弊政,批判統(tǒng)治者的驕奢淫逸;而《酬裴員外以詩代書》《登百丈峰二首》等詩,作于安史亂后,諷時傷亂,對政局流露出深憂;其詩中占比最大的還是懷才不遇的詩,如《封丘作》《別韋參軍》《效古贈崔二》等,表現(xiàn)對現(xiàn)實的不滿,抒寫壯志難酬的憂憤。
高適的詩中,邊塞詩成就最高,代表作如《燕歌行》《薊門行五首》《塞上》《塞下曲》《薊中作》等,揭露邊將驕奢淫逸、不恤士卒,抨擊朝廷賞罰不明、安邊無策,也寫出了從軍生活的艱苦,歌頌了唐軍下層將士奮勇報國、建功立業(yè)的豪情。
高適長期寓居俠風濃郁的梁宋,個性豪強,狂狷似不亞于李白,且三次出塞,歷度邊關,閱盡戎旅,縱酒馳獵,其“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所謂“尚質(zhì)主理”而少用比興,反映的社會層面比較廣闊,詩風雄渾悲壯而不失古樸。
——王志清(南通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王維研究會副會長)
高適(704-765),字達夫,其郡望在渤海蓨縣。高適長期寓居俠風濃郁的梁宋,又歷度邊關,閱盡戎旅,其以邊塞詩鳴于世,固其宜也。《舊唐書·高適傳》謂“適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jié)義。……君子以為義而知變。而有唐以來,詩人之達者,唯適而已”。“詩人之達者”,成為歷代論高適的標志性評斷。
胡震亨將高適與李白、杜甫比較,認為高適的政治見識遠高于李、杜,故高“達”而李、杜“窮”。高適位終刑部侍郎、左散騎常侍,爵封渤??h侯。按品級為從二品或正三品,仕宦確實稱得上顯達。不過,若按品級爵位來看,張說、張九齡均曾為中書令,李紳為尚書右仆射,白居易以刑部尚書致仕……亦不在高適之下。顯然,僅僅以仕宦名爵來解釋這個“達”,未必確切。如果不斷章取義,前引《舊唐書》本傳所謂“詩人之達”緊承“義而知變”,那么,高適的“達”,在仕宦之外,應該還是就其尚節(jié)義、知通變而言,則“達”也有豁達、豪放之意。高適的“達”,還可與殷璠《河岳英靈集》評其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對看。其人“喜言王霸大略,務功名,尚節(jié)義”,其詩則“多胸臆語,兼有氣骨”,誠可謂詩如其人,人如其詩。
高適的“達”,在一次特別重要的詩人盛會中曾經(jīng)亮相,只是被文學史輕輕帶過,原因是大家普遍認為那次盛會的主角是李白、杜甫,一切都被這兩位耀眼的主角光環(huán)給淹沒了。聞一多先生“品三通話角,燃三天鞭炮,大書特書”李、杜的“雙曜之會”,卻忽視了這其實是李、杜、高的“三賢之游”,高適也許還應該排在杜甫之前呢!“三賢之游”的時間是天寶三載秋(744),地點是梁、宋一帶。先是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結束了在長安三年供奉翰林的生涯,路過洛陽,遇到在那客居了二年的杜甫。杜甫《贈李白》云“二年客東都,所歷厭機巧”,眼前俗物茫茫,忽遇從長安過來的謫仙人、心折已久的詩壇偶像,杜甫激動而興奮不已。二人在洛陽盤桓到秋天,然后過汴州,在這前后遇到高適,遂成三賢之游。又東向單父,游棲霞山,登琴臺。大約秋冬之際分別,李、杜去了齊州,高適回睢陽舊居。
梁、宋為戰(zhàn)國魏、宋之故地,有梁園、吹臺等古跡,更有信陵君、侯嬴、朱亥這些熱血激蕩的俠肝義膽?!缎绿茣ざ鸥鳌罚?/p>
(杜甫)嘗從白及高適過汴州,酒酣,登吹臺,慷慨懷古,人莫測也。
吹臺,又稱范臺,據(jù)說本為大禹封祀之臺,春秋時音樂家?guī)煏缱鄻酚谒?。魏遷都于大梁,重加增筑整飾,以為作樂之所。《戰(zhàn)國策·魏策二》記梁惠王觴諸侯于范臺,請魯君奉觴,魯君避席擇言一事。魏之衰敗,吹臺之享樂,其因一也。阮籍《詠懷詩》其三十一云:“駕言發(fā)魏都,南向望吹臺。蕭管有遺音,梁王安在哉?……歌舞曲未終,秦兵已復來?!崩?、高、杜三人放蕩中原,裘馬清狂,登臨梁王故地,撫今懷古,無限詩情酒興,自不難想象。杜甫《遣懷》:“昔我游宋中,惟梁孝王都?!瓚浥c高李輩,論交入酒壚。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边@個“懷古視平蕪”與“一覽眾山小”極似,然“視平蕪”寫俯瞰中原之蒼莽,前綴一“懷古”,便有了眼空萬古的氣概,比“一覽眾山小”多了一份歷史的厚重感。
杜甫的這首《遣懷》,大約是李、高去世之后,懷念二友而作,故著眼在三人之交游。若論當時氣酣登臺,指點江山,俯仰古今之情境,還得是高適的《古大梁行》:古城莽蒼饒荊榛,驅(qū)馬荒城愁殺人,魏王宮觀盡禾黍,信陵賓客隨灰塵。憶昨雄都舊朝市,軒車照耀歌鐘起,
軍容帶甲三十萬,國步連營一千里。
全盛須臾哪可論,高臺曲池無復存,
遺墟但見狐貍跡,古地空余草木根。
暮天搖落傷懷抱,撫劍悲歌對秋草,
俠客猶傳朱亥名,行人尚識夷門道。
白璧黃金萬戶侯,寶刀駿馬填山丘,
年代凄涼不可問,往來唯見水東流。
這首詩正是史書所謂的“慷慨懷古”、杜詩所云“懷古視平蕪”者。王漁洋謂“開后人故跡憑吊詩之法門”。該詩在梁宮的余燼中,復現(xiàn)戰(zhàn)國的風云,真、幻疊影,于沉痛蒼茫中生出宇宙盈虛,人生無常的感慨,詩情哲理交融。就這一點來說,確乎是“開后人故跡憑吊詩之法門”。然而,高適自有后人學不到的高處,一是該詩慷慨悲壯與豪邁激越相交織,感情沉痛而氣勢踔厲飛騰;二是該詩之主意,不只是懷古傷今,而是在魏國故丘中發(fā)現(xiàn)了人生的真正價值之所在。
魏王宮觀的禾黍離離,信陵賓客的灰飛塵滅,那遺墟凄涼,逝水東流,固足以令人悲慨。然而,在“暮天搖落傷懷抱,撫劍悲歌對秋草”之際,“俠客猶傳朱亥名,行人尚識夷門道”,又是多么大的安慰!懷古詩向來感時嘆逝,而本詩卻在遺墟中發(fā)現(xiàn)了生命的不朽,誠可謂起死回生也。
高適的“達”,正在此處。他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僅僅沉湎于懷古的傷感,或者感慨人生有限、宇宙無窮,或者像蘇軾那樣,在變與不變的思辨中,把懷古的哲思推進一層……高適的詩告訴我們,不必借助山川日月,生命自身便在有限中孕育了無限。肉體融入泥土,街市化為丘墟,那些在大梁城中生活過的靈魂,那份義薄云天的俠義精神,卻千古長存。歷史的人、事雖不復現(xiàn),但它留下的精神和意義,將在一代又一代后人的生命中復活。比較李白的《梁園吟》“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某翘撜毡躺皆拢拍颈M入蒼梧云。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綠池,空余汴水東流海?!睂懙氖峭粫r、地,看似參透人世滄桑,表現(xiàn)得很豁達,但終究不能釋懷,最后還是要“黃金買醉”“分曹賭酒”,一醉方休。而高適在有限中找到無限,獲得生命的價值。他的“達”,更深刻地表現(xiàn)于思想、眼光和識見的超邁。高適在這一點為懷古詩所開啟的法門,所開創(chuàng)的境界,王漁陽似未論及,也鮮有后人能繼承下來。
汴州之后,三人結伴去了單父,登單父臺,獵于孟諸澤。杜甫《昔游》云:昔者與高李,同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云來。
高適登單父臺,先后寫了《同群公秋登琴臺》《登子賤琴堂賦詩三首》等詩詠懷宓子賤,“懷宓公之德,千祀不朽”,其法門和境界,與《古大梁行》的“俠客傳名,行人識道”一脈相承。
梁、宋之游,高適當是充當導游或地主的角色。自開元十二年(724)寓居梁宋,高適在這一帶已生活了二十多年,單父臺、孟諸澤等,當屢有造訪。雖然這二十年淪落草澤,乃至“以求丐取給”,但這塊土地涵養(yǎng)了他濩落放曠的胸襟,也給予他縱恣快意的自由,卻影響了他的一生。
《別董大》二首,是高適寓居粱宋后期,贈別友人之作,寫盡了他的困窘,也寫盡了他的豪邁?!澳钋奥窡o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別董大》其二),婦孺皆知,已成千古流傳的名句、豪語,這里不必贅述。其實,這組詩的第一首,同樣精彩、出色,不在第二首之下。詩曰:
六翮飄飖私自憐,一離京洛十余年。
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
該詩和李白的《將進酒》一樣,都是請朋友喝酒,只是情境截然不同。李白有的是錢,“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所以他視金銀如糞土,追求精神上的自由與超越,那一擲千金的豪爽,真是大快人心。高適恰恰相反,囊中羞澀,一個銅板也拿不出來。在雪花紛飛的時節(jié),好友遠行,臨歧相送,連一杯薄酒也無力置辦,其狀何等凄然?!罢煞蜇氋v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推進一層,不是一般的貧賤,而是不名一文,一無所有,把命運作意蹂躪,英雄備受屈辱的情境,寫得入木三分。英雄落魄,幾乎無地自容。
就一般詩人而言,詩意推衍至此,或憤怒、或哀鳴,留下的不是一片戾氣,就是滿目凄涼,然而,本詩給人的感覺卻非如此。后兩句以自嘲的方式掩飾窘迫,以不羈的舉止消解人情俗態(tài),明面上寫自己困窘之極,但卻內(nèi)蘊著解衣磅礴式的孤高和自信。就這一點而言,高詩與李白的《將進酒》,一以富寫豪,一以貧寫豪,各有千秋,可謂異曲同工。不過,該詩還多了一點孟嘉落帽式的魏晉風度,貧窮得這么風雅和自得,殆為太白所不及。此亦高達夫之“至達”也!
天寶八載(749),高適經(jīng)宋州刺史、張九齡之弟張九皋薦舉有道科,釋褐授封丘尉。封丘屬汴州,地方倒沒有挪多遠,加上又是小縣,事少民淳離家近,高適以為可以圖個清閑,便愉快地赴任了。誰知一入衙門,便是官身,多了許多束縛。且縣尉在最基層,矛盾沖突的前沿,充當著官僚體系中媚上壓下的角色,令高適殊難適應?!斗馇鹱鳌罚?/p>
州縣才難適,云山道欲窮。
揣摩慚黠吏,棲隱謝愚公。
所謂“揣摩慚黠吏”者,《封丘縣》一詩“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作了具體的交代。心碎而悲,決定著高適做不了“黠吏”,他陷入了彷徨和反思:
我本漁樵孟諸野,
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
寧堪作吏風塵下?
(《封丘縣》)
高適決心辭去封丘尉,他在等待機會?!杜f唐書·高適傳》:
解褐汴州封丘尉,非其好也,乃去位,客游河右。河西節(jié)度使哥舒翰見而異之,表為左驍衛(wèi)兵曹,充翰林府掌書記。從翰入朝,盛稱之于上前。
辭封丘尉、客游河西、結識哥舒翰并受其舉薦,《兩唐書》的本傳以及諸家年譜皆以此序次,只是在入河西幕的時間上,學界多有分歧,天寶十載、十一載、十二載諸說皆有。孫欽善先生認為天寶十一載四月,安思順由河西節(jié)度使改朔方,哥舒翰即已實兼河西節(jié)度使,史書系哥舒翰轉(zhuǎn)任河西于天寶十二載,蓋據(jù)追命之時。故高適入幕當在天寶十一載。無論其入幕時間,高適結識哥舒翰并受其賞識,應早在此前。我以為高適在封丘尉任上,于公務中結識哥舒翰可能性最大。按唐代縣尉承擔著向朝廷輸送本地兵源的任務,天寶九載(750),高適送兵至薊北,有《送兵到薊北》《使青夷軍入居庸三首》等詩敘其事。哥舒翰在天寶六載至十一載,從隴右節(jié)度副使至隴右節(jié)度使,一直在青海對抗吐蕃。天寶八載,發(fā)生著名的石堡城之戰(zhàn)。這期間,高適正在封丘尉任上,既然有送兵薊北之務,也當有送兵隴右之行。高適有《送白少府送兵之隴右》,足見隴右是地方輸兵之重要目的地。白少府未詳何人,頗疑其為高適封丘同事。唐諸州上縣可置縣尉二人。高適雖言封丘是小邑,然卻是緊縣,地位猶高于上縣。此次送兵的是白少府,然詩云“為問關山事,何如州縣勞”,寫的也是詩人自己的親身感受。
天寶九載那次送兵薊北,回程途中已是除夕。除夕夜,高適客館獨坐,想到千里外的故鄉(xiāng),也想到自己的前途,寫下“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除夜作》)這樣黯然的句子。是啊,明年他就是48歲,不能再蹉跎茍且下去了。再次送兵邊關,高適便利用一切可能的機會,為自己謀劃出路。邊塞的風雪苦寒令人生畏,但那金戈鐵馬卻撩動著男兒的熱血,比起小小縣尉的茍且逢迎,喋血沙場、立功邊塞,方顯大丈夫本色。因此,史傳所云哥舒翰“見而異之”,也是高適自己努力的結果,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
哥舒翰賞識,高適有了新出路,于是決然辭去封丘尉職。該傳云其“隨翰入朝”,孫欽善先生系之于天寶十一載冬。不過,高適早在是年秋先到長安。利用赴河西幕前短暫的空閑,他又一次見到杜甫,同時交游的還有岑參、薛據(jù)、褚光羲等人。高適與杜甫等人一起登慈恩寺塔,游曲江,互相唱和。
游慈恩寺那天,高適首唱,薛據(jù)繼和,然后岑參、杜甫等各有和詩。薛據(jù)詩已佚,其他三人的詩均存。仇兆鰲評曰:
岑、儲兩作,風秀熨貼,不愧名家;高達夫出之簡凈,品格亦自清堅。少陵則……真足壓倒群賢,雄視千古矣。(《杜詩詳注》卷二)
杜甫的《與諸公登慈恩寺塔》,百憂交集,充滿憂患,“秦山忽破碎,涇渭復難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等句,氣象崢嶸,音節(jié)悲壯,“俯仰高深之景,盱衡今古之識,感慨身世之懷”融為一體,允當被古今學者推為第一。然高適詩的“簡凈”“清堅”,也自有特色。
高適《同諸公等慈恩寺塔》云:
香界泯群有,浮圖豈諸相。登臨駭孤高,披拂欣大壯。
言是羽翼生,迥出虛空上。頓疑身世別,乃覺形神王。
宮闕皆戶前,山河盡檐向。秋風昨夜至,秦塞多清曠。
千里何蒼蒼,五陵郁相望。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
輸效獨無因,斯焉可游放。
詩云“盛時慚阮步,末宦知周防”,恰是辭職之后、入幕之前的心態(tài)。但哥舒翰既已許以幕職,“脫身簿尉中,始于捶楚辭”(杜甫《送高三十五書記十五韻》),未來可期,高適的心境是開朗的。杜甫登塔是“登茲翻百憂”,到高適這里,則“言是羽翼生,迥出虛空上。頓疑身世別,乃覺形神王”,仿佛生出雙翅,神清氣旺。宮闕山河盡收眼底,秦塞清曠,千里川原蒼蒼,躊躇滿志之狀,溢滿字里行間。
天寶十二載(753),高適50歲,知天命之年。此后,他開始了最后十余年的開掛人生。很大程度上,這要拜“安史之亂”所賜。天寶十四載冬(755),安祿山兵叛范陽。高適拜左拾遺,轉(zhuǎn)監(jiān)察御史,佐哥舒翰守潼關。次年,哥舒翰兵敗被俘,潼關陷落。哥舒翰被俘后變節(jié)投降,并主動為安祿山修書招降唐將,名節(jié)盡污?!鞍彩分畞y”毀掉了哥舒翰,卻成就了高適。潼關失守后,高適自駱谷至玄宗行在,上策為哥舒翰陳情,言辭愷切,玄宗感其忠義,遷侍御史。隨后,護送玄宗至蜀郡。肅宗即位,高適更受重用,為平定永王李璘立下大功。從御史做到節(jié)度一方的諸侯,高適在仕途上扶搖直上,但他豪放正直的品性,一如往初。高適傳云其歷任皆“負氣敢言,權幸憚之”,可想見其為人。
當高適一路開掛,為唐王朝收拾亂局、重整山河之時,他的貧賤之交李白和杜甫,卻在亂世中流離奔走,不遑啟居。李白好一點,部分地參與到上層的政治生活之中,只是他的眼光和識見,跟高適比起來似乎差得太遠。李白選擇了永王李璘,天真地以為可以實現(xiàn)其管樂之志,“南風一掃胡塵靜,西入長安到日邊”(李白《永王東巡歌》其十一)這樣的選擇,使得李白事實上站到高適的敵對陣營。李璘敗亡,李白也因附逆而系獄。潯陽獄中,李白想到了高適,如果有這位政治紅人的援手,庶幾可免牢獄之災。恰好有位叫張孟熊的秀才要去揚州拜謁高適,于是李白寫了一首《送張秀才謁高中丞》:“……高公鎮(zhèn)淮海,談笑卻妖氛?!覠o燕霜感,玉石俱燒焚。但灑一行淚,臨歧竟何云?!痹娭蟹Q頌高適平定永王的功勛,自認附逆有罪。詩雖未明言求援,然臨歧灑淚,痛悔交加,其情其狀,足以打動人心。其后,李白免死罪,流放夜郎,中途又遇赦,是否有高適之援,則不得而知。
杜甫與高適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當杜甫漂泊西南之際,高適是他重要的依靠。高適甫到彭州,杜甫就寫詩求助:
百年已過半,秋至轉(zhuǎn)饑寒。
為問彭州牧,何時救急難。
(《因崔五侍御寄高彭州》)
只有在毫無隔閡的摯友面前,說話才會這么率直吧。上元二年(761),杜甫的草堂剛剛落成,便請高適來做客。杜集中有《王十七侍御掄許攜酒至草堂奉寄此詩便請邀高三十五使君同到》《王竟攜酒高亦同過共用寒字》等詩。前詩“戲假霜威促山簡,須成一醉習池回”等句,也能看出高、杜的情誼,非但沒有隨身份地位以及時間的變化而生疏,反而更加親近了。高適同樣珍視杜甫的情誼。他在彭州刺史任上,有《贈杜二拾遺》;到了蜀州,有《人日寄杜二拾遺》。高適在人前是官威凜然的諸侯,而對密友杜甫,則完全敞開心扉。
不妨讀讀這首《人日寄杜二拾遺》: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xiāng)。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復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鐘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高適現(xiàn)存詩作,在其顯達之后,數(shù)量較少,質(zhì)量也多遜于前期。但這首詩是其晚年為數(shù)不多的,感情真摯、催人淚下的佳作。“二千石”為太守之職,一方諸侯,在哪里都得擺出強者的姿態(tài)。然而,歲月流逝,人事播遷,兩鬢風霜,其綿密的憂傷,內(nèi)心的脆弱,除了這個草堂中的密友,還能有誰可以傾訴。
差不多十年后,大歷五年(770)正月二十一,杜甫檢點書札,無意中翻到高適的這首贈詩,而寫詩人已離世五年。杜甫想到二人一生的交誼,不禁淚如雨下,作《追酬故高蜀州人日見寄》。在“遙拱北辰纏寇盜,欲傾東海洗乾坤。邊塞西蕃最充斥,衣冠南渡多崩奔”之際,高適對國家社稷的價值,就更為凸顯了。
作為詩人的高適,在唐代詩壇,排位似乎總是稍遜一籌。原因可能有二,一是他生活和創(chuàng)作在群星璀璨的盛唐,第一流的詩人湊巧遇到超一流的詩人;二是詩人之達讓位于詩人之窮,所謂“位尊減才,勢窘溢價”,人之常情也。然筆者以為,高適之“達”,為其他詩人所難以企及,僅此一點,即能令其躋身一流。
高適的最后十年,戎馬倥傯,詩作驟減,當然也有可能是其后期作品多有散佚。無論何種情況,都不妨礙高適在詩壇的地位。蓋高適寫詩,除了筆墨,還有彎弓長劍。當其躍馬橫刀,馳騁疆場,他就把詩寫在大唐的山河之上;當其慷慨諫言,面折廷爭,他就把詩寫在士大夫的風骨之上。他的節(jié)義、負氣,他的豪爽、通達,就是最動人的詩。
(作者系上海大學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