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懷宏
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倫理道德重建問題的奠基人。代表作有《選舉社會》《良心論》和《僅此一生》等,主要譯著有《正義論》(合譯)、《沉思錄》等。曾獲第九屆和第十七屆中國國家圖書館“文津圖書獎”、首屆正則思想學術獎。
《文明的兩端》
何懷宏 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一頁folio 出品
2022.7/98.00元
周代商不只是簡單的改朝換代,也是一種新的精神和政治文化的興起。正如王國維所說:“中國政治與文化之變革,莫劇于殷、周之際。”
我把周朝開創(chuàng)的這種文化和禮制稱作“周文”,并且認為周文的興起也是中國的興起。在我看來,和西方以及世界上其他國家與文明相比較,中國形成自己相當特殊的國家與政治文明的道路大致是從三千多年前的周朝開始的,這也說明了政治的關鍵作用。但是,在政治發(fā)揮效力之前,還需要執(zhí)政者預先有觀念和精神的創(chuàng)造。
周代的興起比較徹底地改變了商代乃至商以前的政治。幸運的是,大致也是從周代開始,我們有了比較詳盡和連貫的歷史記錄,尤其是對周朝歷經文王、武王、周公“三圣”的興起有相當詳細的記述。我們看到,周代君主不再像之前的君主那樣相信天命,而是更加重視人事。他們相信天命更多地系于自己的德行和治理,雖然仍敬畏超越的存在,但并不是像以往那樣虔信了,而且,周代君主還將政治權力在很大程度上分散到了各地——首先當然是分封自己的親屬,但也照顧到功臣、公認的德者、賢人,乃至被戰(zhàn)勝的前朝君主的后人。周代君主比較小心謹慎,甚至有點“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野之風也漸漸從奢靡、野性和尚武,轉向比較節(jié)制、文明和守禮。
用“周文”來概括周代興起的這一政治和文化的傳統(tǒng),與其說是指周代的狹義“文化”,不如說是首先點明了周代的政治文化傳統(tǒng)所具有的一種“文質彬彬”的特征,用“周禮”也有相近的意思。這一“周文”大致可以用王國維所說的“尊尊、親親、賢賢”來概括,應當說,這一政治的大轉型還是相當成功的。僅舉一例,在五六百年間,上百個諸侯小國在中華大地上能基本相安無事、和平共處,不怎么互相野蠻地征服吞并,這在世界文明史上也是難得一睹的政治奇觀。
而更重要的是,“周文”的傳統(tǒng)并沒有隨著周代的結束而結束。在春秋時代,雖然開始“禮崩樂壞”,但像儒家等學派還是在相當程度上保留了“周文”的命脈。在秦朝建立強大的統(tǒng)一國家卻二世而亡之后,代秦的漢朝經過“文景之治”的休養(yǎng)生息,終于在漢武時期吸納儒家所承續(xù)且有獨創(chuàng)發(fā)展的“周文”,找到了一條傳統(tǒng)社會的長治久安之道??梢哉f,此后的兩千多年中,中國社會政治制度的基本類型就是將“周文”與“秦制”結合起來的“漢制”,且是以“周文”為其核心精神,并不是單純強力的“秦制”。
正是從周代開始,中國開始走了自己的路;也正是從周代開始,中國才成為世界文明體系中的一個特殊的中國。不是說沒有周替代商,就不會有強大和統(tǒng)一的王朝國家,但一定不會有今天我們所看到的“中國”。
我們現在來追溯周文的興起。不像今人,古人多有自己長長的影子,或迫切地希望尋覓和找到自己長長的影子。在《史記》中,司馬遷盡可能地追溯重要人物的家族歷史,尤其是“本紀”和“世家”。這反映了中國文化中一種“崇敬祖先”的信仰傳統(tǒng),而一般人也都想知道一個人物的來歷。那時距世襲社會尚不遠,巨人巨室不那么容易橫空出世,甚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比較后起、后來卻從邊陲奪得天下的秦國,也有長長的一段關于自己祖先的歷史。
我們試看文王(姬昌)之前周人一族的歷史。據說,周人的始祖曾被遺棄,如此不幸的命運往往能夠激勵人的大志, 當然,要成功還要有良好的教育以及運氣。周人的始祖因父母“初欲棄之,因名曰棄”,但他有“巨人之志”,喜愛農業(yè)(那時社會文明的根基和進步的標志),在這方面多有造詣,后來被“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所以他又名“后稷”。這種對農耕的喜愛和成就可以說是周這一部族的傳家之寶和興旺之基。
周族歷史上的幾個重要復興領袖,如公劉、古公等,除了重視農業(yè),還有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重視德性,且通過德性而“得人”。那時“得人”其實比“得地”要緊,得“人心”比得“人身”要緊。
想得人心,就需要依靠道德。暴起的利益往往容易暴落,暴得的大名往往是虛名,暴得的大利也往往是靠不住或者有污點的。道德使人不必太計較一時一事之得失,甚至不必太計較當世之輸贏。一個家族不妨多去想和多去做比較長久的事情,同樣地,一個國家也要多去想和多去做比較長久的事情,而長久的事情莫不和德有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