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漢筠

母親是被我“騙”來東莞的。為不拂她的心，我決定抽點時間陪老人在周邊景點看一看。

時值國慶節(jié)假期，東莞四處張燈結(jié)彩，街上行人如織。我們舍去了人潮涌動的街市，時代新潮的“華南摩”，彩旗飄揚(yáng)、歌舞升平的人民廣場，也沒有去人民公園、旗峰山公園等客串游客鏡頭，而是直接坐車來到可園。

可園，我有兩次到了門口卻被拒的經(jīng)歷。

一次是陪同馬來西亞客人，正欲走進(jìn)大門時便接到了上司電話，被召回處理一樁公務(wù)。在辦公室，想象著客人們操著半生不熟的粵語，踏著從樹葉間打落的金色陽光，撫摸園內(nèi)的磚瓦、草木，望著微微搖晃的“房頭草”，在古建筑里洋溢而來的開心勁兒。第二天，在分享照片時，客人指著照片背景說，這是“靈山含秀”（后來考證應(yīng)該是“假山涵月”）。正在納悶他們怎么將“假山涵月”稱為“靈山含秀”時，對方哈哈一笑，也沒有道出個所以然來。

還有一次，是兒子考試得了滿分，我答應(yīng)帶他去外面走走，目的地也是可園?？墒牵艿酱箝T口準(zhǔn)備購票時，我發(fā)現(xiàn)竟然忘記帶錢包，只好讓不用購票的兒子自行進(jìn)去。站在大墻外，想象著他站在園子里，用歪歪斜斜的字體抄錄先賢們富有哲理的警句。孩子出來，沒有抄錄“蕩胸溟渤遠(yuǎn)，拍手群山迎。未覺下土喧，大笑蒼蠅聲”的詩，卻高興地比畫著在園里看到天鵝起舞，身著各色古裝的演員在唱歌跳舞、詠詩作畫。最后，他俯在我耳邊神秘地說，我看到一個極像奶奶的人坐在凳子上，還沖著我微笑呢。

我疑惑地望著他。孩子努著嘴，神態(tài)嚴(yán)肅地說：“那個老奶奶，穿著花衣服，頭發(fā)攏在耳朵邊，笑的樣子真像我們家奶奶?！焙⒆右恢彪S我在嶺南，與母親接觸不多，但所描述的老人神態(tài)，還真有點像遠(yuǎn)在湘地的母親。

外墻簡樸呈黛灰色的可園，門顯得逼仄，無法用“豪門森森”來形容。它，不像“大宅子”那樣有著復(fù)雜的雕飾，沒有飛龍舞鳳的門頭鎏金，那副“未荒黃菊徑，權(quán)作赤松鄉(xiāng)”的對聯(lián)，倒像一個憨厚的老人在不知疲倦地迎候來賓。攙著母親走進(jìn)大門，我深深地舒了一口氣——終于可以和母親一道破解這個歷史名園帶來的謎。

進(jìn)得門來，似乎又走進(jìn)另一個世界，滿目蔥翠，園中有園，水中有天。母親站在園里，先是打量頭頂?shù)年柟?，再瞅瞅銀灰色的青磚墻，摸了摸刻進(jìn)紅木里的燙金對聯(lián)，望著墻角爭奇斗艷的花草，之后隨口一說：“這兒真是別有‘壺天?！?/p>

“這樣一個精致的房間，用一個‘草字來形容，是不是小氣了點？”母親指著門楣上的幾個“草”字，略有所思，像遇到難題的學(xué)生那樣望著我。

“人之不可草草者，曰持躬，曰制事，而自奉不與焉?！蔽腋嬖V她，這是主人的座右銘，就是說要時刻告誡自己不可“茍且粗略”。

“這就對了，待人不能草草了事?！蹦赣H說。

“可軒室”位于邀山閣樓下。來到這里，母親的眼睛頓時發(fā)亮。她摸了摸簡易的木凳，鏤金的門簾，望了望門口吐香的桂花，露出似欣喜又似驚奇的表情。

我原本澄澈的內(nèi)心又涌起了內(nèi)疚。雖然在外工作時間不短，但憑月薪兩千多元，要在這樣的一個都市里養(yǎng)活一家，時時感到捉襟見肘。母親來東莞時正值盛夏，租住在小區(qū)最高層的我們，被炎熱“熬煎”的程度可想而知。每每看著老人用濕毛巾為兒子擦汗，心里便很不是滋味，于是商量待發(fā)了工資就去買臺空調(diào)舒舒服服地度過炎夏。

母親擦了擦汗說：“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孩子的學(xué)費高著呢。眼看快要立秋了，這臺電風(fēng)扇可以對付——”空調(diào)的事，也就這樣擱置了。

站在可園的“后?！笨珊?，我們沒有講主人拼盡重金購得此處水塘而營造靈性園子的故事。作為水鄉(xiāng)的孩子，我們講到了水，講到被水恩澤的自己。

老家是水鄉(xiāng)，門前蜿蜒而過的小河，一直讓我們引以為豪。住在小河畔的我們，家里沒有水了就直接拿著鼎鍋去河里打。母親在河邊洗菜、捶衣、拉家常，有時也會欣賞在河水里映出的清秀面容。來到東莞，久居鬧市，好幾次說到水，老人還是習(xí)慣性地叫我們?nèi)バ『永锶ァ按颉薄?/p>

此刻，可湖的水自東江而來，穿過漫漫長路，經(jīng)歷過陽光、雨露，經(jīng)歷過花香、鳥語，經(jīng)歷過雷鳴、閃電，經(jīng)歷過炊煙、嬉戲，帶著大山的青蔥和光亮，帶著群山之中的風(fēng)勢，帶著一條江的自信，帶著大地的信息，穿過平整的田陌，來到東莞，然后無聲地流入“可湖”。

母親和我在湖水里成了特寫鏡頭。腳下的白云、旗峰山、摩天建筑，東江的汽輪、東莞大道的貨柜車，會展中心、華南摩的“摩天飛輪”、圍著可湖比畫的紅男綠女、湖中央起舞的天鵝，如一幅油畫在水中緩緩流動。

母親在童話般美麗的可湖水間流連忘返。她躬下身，凝望著倒映在“可湖”里的青山，對我說：“你看看，那座山真像老家的靈山?！?/p>

想起來了，老家確實有一座延綿于南邊與西邊的天宇之間的“靈山”。打小就聽說這是一座仙山，山頭常年有云霧仙氣般繚繞。每每雨后天晴，山頂?shù)撵F嵐從天際垂下，山頭的泉水似凝似流，山腰的青松似隱似現(xiàn)，霧在山間游動，如同畫家潑墨的一幅幅丹青。

之前馬來西亞客人那句不經(jīng)意的“靈山含秀”，會不會在啟示某種力量？

老人似乎被這泓湖水照亮了，孩子般歡聲雀舞地將手伸進(jìn)水里，任“觀漁篷”“雛月池”“可亭”一一從手中滑過，念叨著張敬修那句“拼償百萬錢，買鄰依水竹”的話。

“春暉日永，寸草心長，載展烏私，敬寓祝延之意云爾?！泵看纬霾顤|莞，我都會到可園走走，都會合上雙手。因為，我明白張敬修為什么要修建可園，為什么會站在清暉園門口揣摩“清暉”兩個字，為什么會含著淚寫下《可軒題識》……

可園，是一個空間的定義，也是一個時間的定義。母親與可園，在某個神秘的時刻，被緊緊地聯(lián)系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