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寒
又一管血從身上被抽走,貼著我的名字,放在小白瓷盤里,和其他裝了血的管子一起,送去我不知道的地方。老侃每次都在護士走后,過來拍我胳膊,或幫我捋好手背上留置針的膠帶,細膩溫存,讓人惡心,我也每次都指著他紅彤彤的大鼻子,滾!他會滾回自己床上,可再遠也滾不出這個屋。屋不大,三張單人床并排靠墻放,躺著三個男人,年齡呈等差數(shù)列,我居中。性格平易程度也呈等差數(shù)列,我還居中。老侃從不動怒,似乎在哪活著對他都沒妨礙,而在這兒,他覺得過得挺不錯。屋里唯一的娛樂,除不能聊起來的天兒,只剩下那臺能接收到三個頻道的電視機,吊在頭上,每次用遙控器去控制它,都像控制一個高高在上的人,充滿悖論,叫人氣急敗壞。電視也不是一直能看,醫(yī)院規(guī)定我們白天攏共可以看三個點兒,白天的時段又是從上午九點界定到下午三點,三點一過,外頭街道上還沒走出下班的人群,這里的一天已從日歷上撕下。
三點后,病房外的護士會換一撥人,從白天偶爾還能找機會逗幾句悶子的年輕小姑娘,換成口罩蓋不住臉上丘陵般高聳顴骨的中年婦女。老侃給負責我們房間的護士起了個外號“大山”。大山一來,黑云壓城,迅速有了起風雨的意思,三個人都乖乖地捋好袖子,亮出胳膊,靠在床板上,不需吩咐。大山最關(guān)照小啞巴,就是屋里最年輕的那個男人,他看著二十出頭,事事拒絕溝通,卻也事事合作。大山問他,今天便了嗎?小啞巴點頭。大山問他,今天感覺咋樣?小啞巴點頭。大山說,和他倆一屋住,挺煩心的吧?小啞巴還是點頭。大山于是揚起憐惜孩子的笑容,再給我倆取血時,眼露寒光。我懷疑她怎么知道我和老侃倆的過去,想來只能是老侃說的。他告訴我,這家醫(yī)院,他已是第四次來。所有我們這樣的人,經(jīng)他拿眼一掃就有了數(shù),連我身上債務(wù)背多少,玩的是哪一類,都能從小便的節(jié)奏里,被他聽出一二。
黃昏到來,大山走了,帶走我身上的一管血??吭诖采希铱粗魂P(guān)掉的電視機,百無聊賴。小啞巴還在借著窗外的光寫東西,沒人知道他寫什么。老侃在吃一個蘋果,咔哧咔哧,土撥鼠似的拿門牙嚙咬,我不能看他,也不能看任何人。手機就放在床頭柜子里,九天過去,沒有開機,不是怕那些惡毒的問候,而是怕看到我媽和佳佳的信息。她們都活在我死了還是沒死成的疑團里,一定覺得我只有和死相關(guān)的選擇了,否則為什么突然消失,避而不見?她們素來高估我的意志力,但也低估它,不會相信我來這里是為了再搏一把。我給自己重建信心,不斷去想那些最吸引我活下去的念頭——如果老天爺再給我一次機會,他不該給我這樣的機會嗎?我仍然可以在幾分鐘內(nèi)從頭再來,然后我就會拔掉控制我命運的那個電源插頭。不,拔掉前,還是要先確認戶頭上錢打過來了,還是要確認新的一盤能否有勝算。我的頭有點兒疼。
老侃又湊來,嘴里有蘋果的清香味兒,問我,是不是憋得難受。我說是。他說一樣,還是說說話吧,不說話他總能聽見洗牌聲和音樂響。我看看他,鹵蛋似的黑腦殼油光锃亮,眉毛粗重雜亂,壓得眼睛都睜不完全。他手總是抖,眨眼速度也比一般人頻繁。我倆到走廊上去,沿十來米的長度來回在監(jiān)視下踱步,我問他眼睛的事兒,他說,緊張慣了,我這輩子一直在他媽緊張。我說,緊張也行,我是有點兒待不下去了。老侃說,想想錢,六千呢。我說,越想錢越待不住。話出口,感到自己又走進了血脈亢奮的世界,和老侃一模一樣,我耳邊也有洗牌的動靜,有時間按秒計算時,將一生投擲出的痛快,和隨后到來的美妙的空虛回音。老侃讓我低頭說話,說大山她們很會看人臉色,這里的護士大夫其實都清楚,來掙這份錢的人,在外頭活成了什么樣兒。知道了又怎么樣?我問。老侃說,知道了,就會在下次你來的時候把你從名單上劃出去。他們有這個權(quán)力。沒人喜歡賭鬼,連賭鬼都討厭賭鬼。我轉(zhuǎn)向老侃問,你到底掛了多少?他說二十個。我不信。他又說四十個。不問了。我承認自己身上是掛著二十來個,問題不大,搏得狠點一把能回。他問我,手里還有多少本錢,我不說。老侃腳上穿的運動鞋是名牌,鞋頭上已磨出毛球,看著灰不拉幾的。他的腳和我的腳正貼得越來越近。他追問,你是不是還有?我想回去了,被他一把拽住,老侃將聲音小得不能再小地說,他是真的還有。
你覺得小啞巴有沒有?他和我分析。小啞巴有,小啞巴過得不孬。發(fā)現(xiàn)沒,他手上戴著好表,我認得,他穿的鞋也不錯。他一定有個殷實家庭。我問,那為啥他也和咱倆一樣,不跟家人通電話呢?我嘲笑老侃。你少美了,也許他比咱倆身上事兒都大。現(xiàn)在的孩子狠著呢。老侃想了想說,那不帶他,還是咱倆賭。我直笑,誰說要和你賭了?!百€”這個字眼兒,一經(jīng)被討論,我倆都發(fā)現(xiàn),雙方眼神里的變化,如上一刻還晴空萬里,眨眼間雷雨陣陣,炮火在山外齊轟,火光還預(yù)備燎原。我也看自己的腳,我還穿著佳佳在上個情人節(jié)時送我的喬丹鞋,它們也正向老侃的42 碼的大腳貼近,貼近。老侃的腳則仿佛逐漸縮小,鉆進了發(fā)牌女郎的黑色高跟里,往上走,化成一雙彌漫黑云的小腿,上帝就長著那樣的腿。老侃說,我還有三萬,今年兒子上高中,給他攢的上學(xué)錢。我愿意孤注一擲,你呢?我說,手里還有五萬,我對象下了最后通牒,今年再不結(jié)婚,她就跟人跑了,這是結(jié)婚錢。你要嗎?老侃想拍我肩膀,我沒讓,一閃從他身前走了。我進屋,上床,鉆進被里。小啞巴還在寫東西,抬頭和我對視一眼,眼神空洞。老侃也進來了,大山在身后攆他,門隨之關(guān)上,我們聽她提醒說,半小時后關(guān)燈,全都抓緊洗漱。小啞巴終于將紙筆放下,收進他的抽屜,他在洗手間刷牙的動靜從門后傳來時,我和老侃各自面對眼前的白墻,一言不發(fā)。在心里我和他正做著決斗,知道這種想象會一直伴隨到今夜夢中。我會在夢里一次次向老侃的啤酒肚刺出長矛。如果刺出后隨血和腸子流出來的能有一枚枚金幣的話,我會殺人的。
半夜我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窗簾沒全拉上,外頭有白色的光,跟探照燈似的,偶爾轉(zhuǎn)過去,偶爾轉(zhuǎn)過來。我又夢見了佳佳。夢見我們過去的某個冬天,到北京旅游,在后海坐人力車。車夫跟我們娓娓道來,沿街每座豪門大院,各自的歷史興衰。億和千萬這些形容財富的數(shù)字從他嘴里講出來,和講他今早吃了碗炸醬面一樣,既貼近自身又相去遙遠。佳佳和我一樣,都來自東北,東北很大,我們在各自度過了三十年的茫然后,終于找見對方,于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行業(yè)會上相識、相戀、相許終身。她一直干著同一份工作,我則在半年后被公司開除。消息傳到家里時,母親從邊寒之地趕來,還帶了一挎兜我從小到大得的獲獎證書,想證明給我的領(lǐng)導(dǎo)看,她的兒子本性不壞,知錯能改。知錯能改是不是善莫大焉?領(lǐng)導(dǎo)和我也玩過幾次牌,在我倆到外地出差時,許多個無聊透頂?shù)耐砩?,還是他手把手教給我,哪個網(wǎng)站背后有資本撐腰,實力相當雄厚,可以試試手氣,權(quán)當消遣。當母親拿出那些,我從小學(xué)演講比賽到大學(xué)十佳歌手到獻血證,所得到的一本本紅彤彤的證書到領(lǐng)導(dǎo)面前時,他卻說,你兒要改早改了。沒有善莫大焉,只有佳佳一次次抱著我的腿,和母親重復(fù)一致的步驟:咒罵,哭泣,沉默。佳佳傾向于信我,像人愿意相信自己的人生一樣,堅定我們定有轉(zhuǎn)機。何況我也努力說服她信,保證說只要再來那么一次機會,我定會捕捉住,否則不足以證明自己,更不足以安慰我先前帶累家人度過的所有生不如死的日子。夢里的佳佳在人力車上直著脖子看景,冬天北京很冷,車上給乘客們留了貼心的毛毯,我小心翼翼地給佳佳細瘦的穿著黑褲子的腿蓋住,再將自己的圍巾取下圍到她脖子上。佳佳閃亮著眼睛,不說話,偶爾靜靜靠著我,我們的手一齊在毛毯下攥著。她懵懂無知,不知道我們就要到達夢里我賣她的地方。
老侃臉對我躺著,眼睛于月光中睜開,頻繁地眨。他小聲叫我,哎。我摩挲把臉,想下地走走,到窗前拉開簾子,回憶上次吸煙的感覺。試藥期間,這里誰也搞不到一根煙,來之前,為通過體檢,更是早一周戒了,此刻我非常需要那根白紙棍。老侃趿拉著拖鞋下床,和我并排站著,越過他后背看,小啞巴平躺著睡,嘴微張,呼吸均勻,他白白凈凈的尖臉上,眉毛鼻梁嘴巴都勾勒出了寧靜的線條。大概他不做夢,或總是做安穩(wěn)的夢。我很羨慕。老侃說,其實和我兒子還有聯(lián)系呢。這幾天都發(fā)信息來著,他媽不知道。我問,說了你在這兒?老侃搖頭,說我去外地了,忙。老侃掏出褲兜里的手機,給我看他兒子的照片。兒子不隨他,和小啞巴一樣白凈,戴著副厚重的瓶子底兒,嘴上一片黑毛。我說,告訴你兒,想著刮刮,顯老。老侃笑,他今天管我要錢,說想買剃須刀來著。我問,要多些?老侃說,二百。說完我倆都沒話,我想他拿不出二百。在這兒來之前,我們這種人有個小群,里頭都是來自五湖四海,因共同的煩惱聚集來的中年老哥。老侃在里頭當管理員,因勝利經(jīng)驗豐富,失敗經(jīng)驗更多,在群里頗有威望。他那時長住在網(wǎng)吧,白天去小區(qū)里給人當日結(jié)保安。我一共給他團過兩回飯,一次是燒鴨飯,一次是過橋米線,老侃不吃辣,對我千叮萬囑,他的飯可千萬不能放辣椒。我還記得,他當時在電話里哀求一個陌生人的音色,哀求我時,說得是那么讓人不落忍。直到后來的一晚,我也給他打了同樣目的的電話,哀求說,侃哥,給我團回飯吧,什么都行。他當時卻給我發(fā)來了關(guān)于試藥的信息。上面寫得很清楚:十五天,三十六管血,六千元。
母親曾對我說,生命是個轉(zhuǎn)盤,我們每個人都在無意識中被選中,和其他轉(zhuǎn)盤意外地取得聯(lián)結(jié),成為這一世的親人和朋友。退休后,她大量閱讀,話變得比在崗時面對公文還少許多。那天她在電話里和我說上了這么一句,令我印象深刻,不能說懂,但總會去咂摸。咂摸時我會想她如今的生活環(huán)境是什么樣子。那幢伴我度過了童年和少年的老樓房,到冬天供暖不力,隨著前頭的高樓迭起,采光也許更差。和母親上次見面是在去年過年時的手機鏡頭里,當時她在暗處站著,臉上還有點兒包餃子時留下的面粉印,穿著我姥留下的棗紅色粗針毛衣,人也變成了姥姥去世前的樣子,每根灰白的頭發(fā)都被穩(wěn)妥地捆綁住,扎在腦后。她不太笑了,也不太有表情,唯獨在質(zhì)問我為什么總也不回家時還能看出些許的焦慮和激動。
老侃用小拇指一下下彈著不銹鋼菜盤的邊緣,他不知道我腦子里在轉(zhuǎn)什么,誰也不會知道。護士來收盤子,對著她離去時的腰肢,老侃朝我擠擠眼睛,我回應(yīng)他,到走廊上轉(zhuǎn)轉(zhuǎn)。當我的念頭已從母親的形象轉(zhuǎn)回到了輪盤,又從輪盤轉(zhuǎn)回到佳佳的形象上時,內(nèi)心更為不安,耳邊似乎都是下注的響兒。老侃在走廊窗臺上趴下,百無聊賴,數(shù)著今天樓下又停了幾輛車。我跟到他身邊,背對他站。從這個位置上,能看到屋里的小啞巴還對著電視機研究,孜孜不倦。他拿遙控器指揮,希望有意外的電波傳來,讓他能看到除了卡通和新聞以外的別的節(jié)目。我無比希望他真能調(diào)出第四個臺,就像我和老侃一樣,總希望能在我們手上多抽一張不可能存在的A。
他們現(xiàn)在放暑假,老侃說,再上學(xué)就是高中生了。暑假也不怎么放,都要去上補習班,孩子可憐,不如咱們小時候快樂。你覺得上學(xué)意義大嗎?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大學(xué)生,干什么的都有。還是運氣更重要,搏準一把,夠玩一輩子。我看著他,老侃等我說點兒什么,這種等待很有意義,無論于我于他。我問,說吧,怎么賭?我不能用手機。老侃說他知道,也問我,是躲著吧?他也躲過。他說起手里的三萬塊,可以全拿出來,加上試藥的六千,一共三萬六。我應(yīng)該也至少拿出三萬六。我說,好,三萬六。不管我倆中的誰,多了這三萬六,生活都會助力一大把。我猶豫著,還是告訴他,這是我最后一次賭。出了這里,我要結(jié)婚的。你往后最好也把錢花在兒子身上,他該好好去上學(xué)。老侃回了頭,看到小啞巴剛放棄了對電視的幻想,轉(zhuǎn)而埋頭寫字,一會兒用鉛筆,一會兒用圓珠筆。老侃說,這兒什么都沒有,我手機信號也不好,外面那些咱倆玩不了了,得咱們自己設(shè)計個玩法。我們想一塊兒去了,玩法是關(guān)于小啞巴的。老侃提議我們來賭一賭他的身世,我不同意,這畢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下注,結(jié)果該是精確的,不引起任何爭議。何況這個賭局可以作弊。誰都知道老侃是這里的??停欢ㄕJ識很多大夫和護士,能從他們那兒得來信息。這樣對我不公平。老侃說,想從這孩子嘴里撬出句話,可費勁了。他是不是真啞巴?我說不是,入院體檢時,我排他后面,聽大夫念過他名字,還聽他糾正了其中一個念錯的字。聲音小,但絕對能說。他只是不愛說話。我靈光一現(xiàn),可他愛寫字。他寫下了的東西,是白紙黑字,屬于定論,我們干嘛不猜猜他寫了什么?老侃說這對他也不公平。他很少看帶字的東西,也許小啞巴寫的他根本就看不懂。我說,咱們只賭主題,不談細節(jié)。比方說,我賭他寫的主題是回憶,你可以賭他展望未來嘛。老侃冷笑,這不也很難界定?我有點兒喪氣,人寫出來的東西,就跟腦子里放的影兒一樣,我平時想的也是雜七雜八,都是漿糊,不好區(qū)分。老侃突然說,猜他寫沒寫到咱倆吧?這是一定有答案的。
我讓老侃先選,他選小啞巴不會寫。等我選了小啞巴會寫到我們時,如我所料,老侃眼里的光彩撲朔迷離,人一時變得陌生。他說想要再選一次。我們盯著彼此,醫(yī)院里肅殺的消毒水氣味兒,聞久了也不覺得特別,護士站里的幾個年輕女孩嘰嘰喳喳,討論的多不是工作。好些人行色匆匆,走過我倆面前時,有的會多看一眼,可他們誰也不能介入我和老侃此時在的世界。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晚賭博的情景,為弄懂規(guī)則,有點兒氣急敗壞,后來決定都交給命,將那個如微縮足球場似的綠油油的賭桌,當成個發(fā)生小游戲的地方,投一百塊錢進去,得失都只將帶來一種新奇。它當然不是以后索我性命的地方,到后來,同一個場子已經(jīng)會發(fā)出不一樣的氣味兒,命運對我的態(tài)度也變化,就像我突然走進了一場被動的戀情——開始相敬如賓,過程是愛恨兩難,直到了磨合的結(jié)尾,仍會感到傷害,但已非常微弱;也感到痛快,清楚付出了的東西難被真正歸還。你總是內(nèi)心平淡,而欲求不滿。我說,好,我賭他不會寫我們,一個字兒都沒有。你也必須要賭他寫了我們,寫到病房里有兩個和他同住的男人,體貌特征,性格為人,都要能看出你是你,我是我,是我們。老侃和我碰了下拳頭,這是老哥間的暗號:最后一注,生意已定。
我們約定等五天后出院,共同揭曉答案。這五天里,需要我們做的是和小啞巴培養(yǎng)感情,好讓他愿意在最后時刻給我們看看他寫的東西,另一個必要的約定是,我們必須在雙方都在場時,和小啞巴說話。否則不能保證會不會有一方通過溝通,在剩下了的五天讓小啞巴突然在紙上加進有關(guān)我倆的情節(jié)。老侃說我考慮得太多。你能容忍不公正的洗牌嗎?我問。他于是理解,還是脾氣很好地笑著,說真好,生活一下充實了。我發(fā)現(xiàn)他眨眼的速度更快了,那么是,他又陷入了熟悉的緊張,且這次的緊張,和過往的十分鐘內(nèi)輸光所有,完全不同。五天一次的賭局,更讓人心癢得難耐,當在五天的考驗中,賭注早已變化。如果我們都能信守約定,那么接下來博弈的其實是看牢對方手上扣下了的牌,不要再動,不要出千,看牢我倆誰也沒有作弊的機會。
下午,我們?nèi)齻€破天荒一起看了電視,老侃把遙控器主動遞給小啞巴,對方想讓給我,我也推回他手里。電視里演起“二戰(zhàn)”中美軍打日軍的情節(jié),一座灰色的島嶼,周圍煙塵彌漫的海,一個個烏土土的男人臉,在槍火四射中,哀叫不絕。旁白聲音沉穩(wěn),像念悼詞。小啞巴表情凝重,老侃則一直罵,所有被子彈射中的人,在他嘴里都成了球場上守門沒守住的人,輸,代表喪氣。小啞巴說,他們只是運氣不好。這是他說的第一句清晰明白的話。小啞巴看看我倆,作為解釋,說,我也有忍不住的時候。電視關(guān)上,都有些依依不舍,誰能想到,就在今天下午,我和老侃居然都跟小啞巴說了不少話。大山回身打量我們仨,一時不能理解空氣里的熱絡(luò)來自何處。她說,準備抽血,情況都好吧?我們回答了三聲好。大山對小啞巴笑了笑,笑容轉(zhuǎn)向老侃,變得遲滯。她說,等會兒你到護士站來一下。老侃露出不解又很冤枉的表情,我們都不明白問題出在哪兒了。抽完血,我機靈地打了幾個哈欠,將臉埋進枕頭。老侃似乎和小啞巴說了什么,但沒聽到小啞巴回話。老侃出去前我都在裝睡,裝到屋里只剩下我和小啞巴了。
我坐起來,小啞巴正把筆記本翻開到新的一頁,拿圓珠筆在上面試水。我輕聲說,你也討厭這兒吧?我討厭,現(xiàn)在就是熬。我為錢來的,你呢?小啞巴只有脖子動了,眼睛不看我,他今天不想再說話,指標到了?我從床頭柜里拿出兩個橘子,每次吃不完的水果都被我留下,和手機放在一起,果香一直熏著其中的空氣,讓我錯覺連手機也變成了單純的設(shè)備,像個玩具。我扔個橘子給他,小啞巴微笑著,揉手里的橘子跟我晃了晃說,不吃。我說,甭客氣,你心里一定有事兒。不愛說,我理解,我也不能把心里話都說出來。你能寫就挺好。寫什么呢,小說、報告、檢討?是信吧。小啞巴把筆記本扣上,一副拒絕溝通的樣兒。時間沉默得讓人頭疼,老侃回來了,看我醒著,他意識到我和小啞巴剛說完話。我想好了怎么解釋,就閑聊嘛,剛才困,現(xiàn)在又不困了。說謊才是基礎(chǔ)賭藝,我在行。老侃坐到我床上,他搖頭說,這樣很沒意思。我讓小啞巴作證,剛才你沒說話吧?連謝謝你都沒說。小啞巴看著我倆笑,橘子在他兩手之間反復(fù)掂著。老侃也笑,卻迅速扯住我的領(lǐng)子。他說的話只有我懂。你不明白我多需要,他眼皮快速地張開閉上,哆嗦說,你沒孩子。
大山帶幾個護士來拉開我和老侃,我倆像兩只不明白骨頭在哪兒就咬在一起的狗,各自氣喘吁吁,眼里落著茫然。大山指著我和老侃的腦袋說,不行你倆分開住吧,誰想換房?我指著小啞巴,堅持要跟他住一個屋,老侃說他也是。孩子,你怎么想?大山慫恿地看小啞巴,期望他別總是傻乖。小啞巴一把接著了他往半空扔的橘子,嗓音發(fā)憨,說他就想待在這兒。
抽血頻率越來越緩,到最后幾天我和老侃除了監(jiān)視對方,別的沒事兒干。睡眠不佳,夜里但凡風吹草動,我都會醒,會看到老侃在夜里也半睜開眼睛。有時候我倆各自翻身過去,等對方先睡,有時候各自都覺得可笑,像今晚就是在對視一陣后,雙雙起床干坐著。后天要出院了,明天還有一管血要抽,老侃緩緩拉開他的抽屜,從最里頭的一堆衛(wèi)生紙中,摸出幾根煙,沖我扭下頭。我鬼使神差跟著他走。男廁在走廊盡頭,出屋前,老侃往外探身,確認護士都睡了。廁所里燈泡不靈,光黯淡,還有點兒閃,叫人想起這是醫(yī)院,指不定曾有一兩個病人猝死在廁所隔間里,窗戶關(guān)得再緊,也感到陰風陣陣。不知老侃從他身上什么地方掏出了火機,給我點上。吸一口,我問他,你怎么帶進來的?他狡黠地說,勸你別問。
火光一亮,熟悉的迷醉感傳達周身,是勾引的味道,世上所有癮頭都有一樣的味兒。記憶回到許多個夜里的電腦桌前,那些隨時針過去的于焦躁中消耗人的香煙蒂,都一根根浮在裝了水的煙缸里。那時刻,除了上帝和他手里的篩盅,誰也不曾將我喚醒。大山那天叫你,什么事???我問。老侃和我聊的也不少了,這還是他第一回細致地講自己。他語言笨拙,絮叨,得由我在腦子里二次整理,才能得出一個男人四十五年中的大概軌跡:他家境不錯,腦子活,不想求學(xué)的道兒,更信任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別人給打的分數(shù)。至于何種本事,老侃喜歡快活的那種。所以他后面會去做生意,從建材五金到小五金,規(guī)模日益縮小,賭癮越來越大。大到除老婆外外頭的女人也離他而去,最后連至親看見了他的電話,都要先關(guān)機半天。唯一讓他感到?jīng)]偏離命運初始設(shè)置的事是兒子還親他,一口叫一個爸爸,對還能從他身上索取到東西,懷有天真的相信。說起兒子,老侃腦袋始終耷拉,說他其實不想賭了,兄弟,有點兒怕了。那天他被大山叫出去,看到了一個過去的鄰居。鄰居一直在醫(yī)院工作,在這兒見他是第二回。和老侃說了幾句,不太客氣,說老侃的老婆已經(jīng)被來家逼債的快給逼瘋了。老侃要還是個爺們兒的話,別讓娘倆沒依沒靠。他哆哆嗦嗦又點上一根,我給他扇風,走廊里有監(jiān)控,真要查會查到我倆頭上。批評事小,六千塊可不能跑了。蹲在瓷磚地上的老侃,正像俯首的犯人,絮絮叨叨,不然不賭了吧?真是怕輸,怕我兒子上不了學(xué)。我也蹲下,手搭在他肩膀上。什么話,我說,你要是放棄了我就還會有下一次。跟你說了這是我最后一次下注。你知道如果我輸了做什么,贏了又做什么?老侃靜靜地聽著。我說,贏了我結(jié)婚,找正經(jīng)活干,對我媽盡孝,對我媳婦盡忠。輸了我他媽只有跳樓重開。煙霧正逸散,重開二字過去在群里多被拿來調(diào)侃,針對那些屢教不改、債臺高筑的老哥,有人勸他們不行重開吧。好像人生就是個電腦游戲,說重新就重新,說打開就打開。死是個無憂無慮的選項。
老侃說,他不關(guān)心我怎么樣。就算他裝作關(guān)心我怎么樣,我也不會信。我說,你起碼關(guān)心兒子吧?就想到讓他上學(xué),不重復(fù)你的道兒,你了解現(xiàn)在的孩子嗎?老侃說,不了解,差異挺大。我說,相當大。你不怕他上了學(xué)讓人瞧不起,被針對?那比不上學(xué)還折磨呢——書包用舊的,衣服穿皺的,買不起練習冊,交不起活動費,處不上小哥們兒,你這爸咋當?shù)?。他說,是,人生在于拼搏。我問,你拼搏了嗎?他說,我沒有。我再拍他肩膀,起來,掐煙,咱回吧。老侃轉(zhuǎn)身看我,兄弟,你以前是干啥的?我也說,勸你別問。
我不知道再打開手機的那一刻會是什么感覺,我一直在揣測。醫(yī)院的夜晚沒一刻真正平靜,聲音小,但聲音都在,連呼吸都藏在一副副對生命痛苦祈禱的肋扇里,變得擲地有聲。躺回床上,我希望自己盡可能放松,盡管在一根煙,在跟老侃的一席話后,執(zhí)念已變得破土在即。我很想佳佳,想聯(lián)系上佳佳,卻不是告訴她要等我。我想起第一回和她坦白的那個下午,她突然闖進我的出租屋,看我坐在床上拿被蒙著頭。手機擱在一旁,花花綠綠還在閃,滿屋都是煙味兒。拿著我的手機,她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看。那些數(shù)字嚇壞了她,但她沒鬧,只起身把煙灰缸倒空了,再打開屋里的窗。我像條狗撲在自己腿上哭,她走近的時候,我抱住她,不敢抬起頭。佳佳摩挲著我滿是煙油的頭發(fā),拿嬌嫩的手指抓著,捋著,讓我聽到從她身體里傳出的泄氣聲。太陽落山了,陽光照在還沒散形的紫煙上,樓里別的人家正在做晚飯。佳佳說她過來只想確認我還沒死。她可算找著我了?;貞浲T谶@里,我又沒勇氣再面對她。母親是命里帶的,輪盤已經(jīng)定格。愛人則是命里游的,可以再換個遠方。佳佳那么好,她不屬于我。沒人知道我腦子里轉(zhuǎn)什么,誰也不用知道。最后一把,我是想再給佳佳賺筆錢,讓她輕松地放下。剩下的結(jié)婚錢就還給母親吧,讓她晚年該吃吃啥,該用用啥。這樣我才能真正的輕松,繼續(xù)走我寬廣的絕路。
護士讓我們在幾張紙上簽下姓名,和抽走的最后一管血帶出了房間。三點鐘過去,這將是我們留在醫(yī)院的最后一夜。大山對我們和氣了些,小啞巴反而焦躁,不斷在紙上寫寫畫畫,誰和他說話都不理??磥砦覀兪菑乃炖飭柌怀鍪裁戳?。昨晚我和老侃商量過,就在今夜,用什么辦法都好,等他睡熟把他寫的東西弄到手。夜晚于焦灼中來到,窗外又再亮起不知從哪發(fā)射的白光,遙遠,有規(guī)律,偶爾巡視過我們窗前,匆匆一刻,是指引我和老侃默默起床的鬧鐘。小啞巴就睡在我倆床鋪當中,幾天下來我們已經(jīng)知道,他會把本子放在枕頭下面。老侃先下了床,蹲在小啞巴床邊,朝他一側(cè)耳朵吹下風,再快速蹲下。耳朵被吹了幾次后,小啞巴將頭轉(zhuǎn)到另一邊去,對著我躺。老侃輕手輕腳,掀開小啞巴枕頭的一角,再用手指捏住筆記本的邊緣,一寸寸往外拽。得手了。他朝我晃下本子,我也輕手輕腳,和他一起走到窗前,借月光看最后的謎底。老侃和我慢慢翻著男孩的筆記本,字數(shù)太多,頁碼也多,每翻一頁都得小心??吹娇旖Y(jié)束的時候,老侃把本子合上,我真沒想到是這個結(jié)果。他說我可以準備給錢了,一整本兒恨不得寫的都是我倆。他不住抿嘴樂,眼眨得兇,事兒真他媽奇了怪了。
我說沒看出來,寫的不是我吧。老侃再打開本子,指給我其中一段:男人不知道他每晚都說夢話,說轉(zhuǎn)盤什么的,還有一個女人的名字。他念的時候,臉色緊張,不像在平靜的夢里。另一個男人也總是緊張,在白天時候他眼眨得比蜻蜓翅膀震動的頻率還高。我覺得他們是各自負擔了人生里所有緊張的時段。老侃說,說好了,寫到咱倆就算你輸。我說,是,說好了??蛇@寫的不是咱倆,至少不是我。我不知道我睡著了說什么,輪盤,女孩,我又不知道我叫哪個女孩。老侃揪住我的領(lǐng)子,他是動手習慣了,在我不太當回事兒的時候,他可以這么揪,現(xiàn)在不行?,F(xiàn)在我輸了,而我清楚不能輸,于是快速給了他肚子一腳,把他踢到窗臺底下,將筆記本搶來。老侃昨天抽煙,把打火機留在我這兒了,說是防止大山檢查。現(xiàn)在我按住打火機的彈簧,在他面前一下一下地按。
別燒,老侃向空中抓手,著急說服我,先別燒,有緩兒。我把打火機收起來,本子攥在手里,扶他一把,問怎么緩?老侃說他看明白了我是不會給錢的,不管贏了還是輸,只有要錢這事才是我一定會做的。我們都不該信任雙方的品格,越是輸家越?jīng)]品格,這不需要人教。咱都不想就這樣算了,是不是?我倆都必須弄到錢。老侃指指我身后,我?guī)еP記本一起回頭,小啞巴被吵醒,已經(jīng)坐了起來,當他發(fā)現(xiàn)我手里正抓著他這些日子來寫的東西時,簡直瞠目結(jié)舌。我讓老侃去看門口,他去后,我踢了腳小啞巴的床頭,震得他人往上一躥。我抖落本子,問他為什么寫這些?必須回答,明天我就出院了。自打抽完了今天最后一管血,就沒必要遵守紀律了,明白嗎?你得說話了。小啞巴瘦削的長脖子從病號服里探出,想找人求助,他或許想喊,被我照頭給一拳。老侃也配合得當,一百七十斤的身體朝他壓去,壓得小啞巴一陣哼哼,翻出眼白。我拉開老侃,把小啞巴抱到地上。老侃上前又補了幾腳,確定小家伙現(xiàn)在真給打怕了。
說,為啥寫我倆?我問。小啞巴交代,覺得你倆挺有特點。我是來體驗生活的。我沒懂,體驗?你來抽血不要錢?他說,要錢,但錢不是我來的目的。我說,說話老實點兒,都是走投無路才來的,不用裝。小啞巴說,我沒裝,就是一種體驗。我看看老侃,他沒吭聲,我倆都想了一會兒,就為這個來試藥?為了不當吃不當穿的東西,一種體驗?不在懸崖下頭的人,總想跳腳看看懸崖下頭什么樣,真犯賤。老侃跟我商量,他該付錢給我們。不能白體驗,白寫咱倆,他既然寫,指定還是有用處。孩子,啥用處?小啞巴說,社會調(diào)查,拿你倆作素材。老侃拿下巴點著我說,撕張紙,讓他立字據(jù)。素材不能這么用,得有償。這樣,你給我和小哥一人一萬,不過分吧?你要是不答應(yīng),我就讓他把你的心血給燒了,他手里可有火。小啞巴說,燒了吧。我又給他一巴掌。他問我能不能不打他了?我說,能,你簽字。
我和老侃押著他簽了欠我倆一人一萬的字據(jù),老侃還提出個明目,叫素材使用費。小啞巴名叫趙志,身份證號碼是23 開頭,是二〇〇〇后生的。筆記本里他的字還算清秀飄逸,落到字據(jù)上則猥瑣干小,皺巴巴的。小啞巴一副要哭卻哭不出的樣兒,反復(fù)勸我們把東西燒了,別公布,里面有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兒,行嗎?我和老侃對視,行啊,我們很守信用。他簽完,閉著眼睛,身體背靠暖氣,繼續(xù)耷拉頭。老侃對字據(jù)拍了照,讓我把條兒收好,再給我和小啞巴各甩了一根煙。小啞巴兩手抓住,先在鼻子下頭聞了聞,才叼到嘴上。我還以為他會拒絕抽煙。小啞巴的確不熟練,咳嗽幾聲,一直按著自己被打青的腮幫子,身體顯出明顯的僵硬。坐他身邊,我想緩和下氣氛,說別記恨哥倆,記恨也沒用,你還小,往后有的是人給你上這樣的課。早遇上早改造。小啞巴點頭,他在顫抖。我和老侃各坐在他一旁,煙都抽起來了,氣氛只能是這樣,無法緩和。無論三人中誰,此刻都沒一絲得意,如果賭局總是這樣的,我們大約都會戒掉它,這不是公平的博弈,于是讓人泄氣。老侃一手摟著小啞巴,像摟他自己的兒子,溫柔地問著小啞巴家住哪里,談沒談戀愛,什么工作、什么學(xué)歷?我往自己床邊走,抽屜就在眼前,手機在里頭安靜地躺著。打開后上面顯示出微弱的電格,信息像雪花片兒一樣從頁面冒出,紛紛揚揚,都是我不想看清的字。母親最后一條傳進來的話是,事已至此,你給佳佳回個電話。
電話居然響了,凌晨一點半,正是佳佳。我不知道她是碰運氣打的還是一直在做無用功。我忙按掉,關(guān)了手機。鈴聲的出現(xiàn),讓小啞巴沒忍住,哭出來一聲。值班的小護士睡眼惺忪地跟過來,腳步在門口停了一刻,隔著窗,她很容易看到里頭的火光。接著就是預(yù)期中的畫面,嘩啦一群人,從別的地方各自趕來,會集此處,和上學(xué)時老師去抓在寢室里親熱的男女同學(xué)一樣,立時按開大燈,幾雙手分別指著我們仨。老侃舉手站了起來。沒事兒,我們談心,談朝夕相處的這些日子,有點兒離別的傷感。老侃皺巴著臉皮說。大山今晚值夜,她此刻有一種就知道會是這樣的滿足感,等著小啞巴撲到她懷里,叫媽媽似的訴苦。小啞巴卻只睜著他茫然的眼,捂自己下巴,一心想蓋住傷口。病房晚上未曾有的明亮燈光下,我和老侃、小啞巴都不再感到緊張。沒事兒,你們出去吧。小啞巴哀求。大山又問一遍,誰打的你?必須說。他說,我們打賭,我輸了。賭大小,一次一個嘴巴子的。再沒人知道說什么好,都沒想到小啞巴也是深陷賭癮的人,如果像這樣的小游戲,也能在最后一天里滿足一個人,證明那人無藥可救。燈關(guān)上門也關(guān)了,明早七點前,我們將收拾好各自的東西,遠走高飛。小啞巴把駕照也押在我這兒,樓下有他一輛車,鑰匙則留在老侃手里,等他把錢打來了,東西自會歸還,我們當然是這么說的。都回到了床上,好半天誰都沒睡,就平躺著。老侃問我還抽不抽了?他還有。我搖搖頭,他看不見,沉默就是回答。小啞巴說他想抽。
火扔過去,我看見火光在他倆床鋪之間傳遞,他們似乎還有好些話聊。睡著前,小啞巴正和老侃講他的身世,更多的是他問老侃,怎么落到這一步?在老侃抽抽噎噎的敘述中,我閉上眼,小啞巴的筆記本護胸似的被我藏進內(nèi)衣里,貼著有點冰涼。我眼前花花綠綠都是輪盤,是命運,還是數(shù)字,總之,都有人操縱。沒人知道我想什么,我也一樣,我從來叫不準別人底牌是幾點,更叫不準上帝會允許這一次,轉(zhuǎn)盤轉(zhuǎn)到幾點,而要到幾點了他才說,你們可以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