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四周是喧囂的。初春之夜，尚有微寒吹拂，廣場人潮爆棚，則是這個時間段的標(biāo)配，更何況多情的云層滿天纏繞……

人群叢林，拉風(fēng)的自然是廣場舞大媽。間或一見的，還有幾位大爺不甘寂寞的身影。似曾相識的“老三樣”旋律，伸腿甩胳膊如癡如醉，似乎想著拽住記憶里那根若有若無的青春尾巴。與此相隔不遠(yuǎn)，還有幾撥年輕人圍著音響，輪番執(zhí)麥飆起高音，一聲扯過一聲的嘶吼，急于越過云層爬上高空，到頭來卻一個個像陡然放飛的氣球，被天上的哪片云朵一不留神撞了臉，忽然間漏了氣，干癟的殘片跌落凡塵，只剩下蚊子過耳般的小聲哼哼，濺起圍觀者的一陣陣哄笑，如浪花飛天不絕如縷……

熱鬧是他們的，一時無意注目。廣場緊鄰大河，一座鋼架橋牽手兩岸，槳聲燈影霓虹流螢紛紛落入河面，仿佛恭候天上的那彎新月。

正是初春，農(nóng)歷初三。夜空混沌，河面哪有一彎新月？是不是新月早就來了，此時臥入水底，忽地想著何時浮現(xiàn)水面？

側(cè)目那一盞盞燈火。

是不是那些站立不穩(wěn)的燈火心浮氣躁？怎么一個個跌落河心，是想著輸氧還是惦記著充電？要不然何以爆發(fā)出如此生命力，與緩緩的水流共舞……時短時長、忽圓忽缺不說，映射著大河兩岸高樓林立，如同一聲聲無言的呼喚，眼見著一朵朵燈光從無數(shù)個窗口探出頭來，猶如滿天繁星爭相閃爍。

哪里有了答案？

是不是那一彎新月，這些年來藏于地下躲入窗扉，棲進(jìn)人的心海深處？

目光越過樓頂，依然無月。

朦朧間，忽地有了一彎新月，恰似一弧小船，靜靜地系在似有似無的蒼穹一角。是誰，給它系上纜繩拋下鐵錨？廣場上震天的喧鬧一浪浪攆來，唯有心里的一彎新月一任身邊云卷云舒，只管悠閑漫步天宇。

是的，思念的一彎新月，似乎有點(diǎn)久違了。

想想，難道不是嗎？好久沒見過藍(lán)天了，好久沒關(guān)注過彩虹了，好久沒與新月對視了。

2

對一彎新月印象深刻的記憶，怕是漫長又緩慢的孩童時代。

多少個夏日之夜，一個個數(shù)不清的激情時刻，如同盤點(diǎn)著天上那些怎么也數(shù)不清的星星。當(dāng)年的自己血?dú)夥絼偅笥卩l(xiāng)村一隅，哪天不是懷揣著“十萬個為什么”？曾為北斗七星畫著連綿的曲線，瞪著眼睛甄別月亮，恨不得看穿到骨子里去。是啊，誰能告訴我，那個叫吳剛的漢子，為何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地砍伐著那棵桂花樹？是想著趕集賣了換來酒錢，還是為誰家打造一條木船，從天上降臨人間？或者是他那把不知疲倦的斧頭敲落了一樹花朵，化成天明時分飄灑不完的雨絲？

無解，一直是這樣無解。

只曉得好多個夢境，真真的有了劈柴的“咚咚”聲響……我在仰望，月亮之上！眼見得新月一次次地孕了身子，圓出一地如水的月華。最最放縱的中秋之夜，皓月當(dāng)空，哪個村子沒有三五成群的小伙伴舉著火把，在月光肆意的曠野里奔跑吶喊？一時間，吶喊載滿青春之舟，犁開細(xì)浪碎破一地；月乘長風(fēng)浩蕩，波涌冰清玉潔。風(fēng)里灌滿稻禾的馨香與河水的清秀，那是江淮平原特有的氤氳長卷。是誰忽的一聲驚呼，看那夜鶯掠過天際，點(diǎn)著一星亮色奔月而去，冷觀田壟之間廣袤的青春年少：少不了的“兩軍對壘”“金蛇狂舞”，變成原野狂歡，直到滿手一根焦煳的火棍，乘著月光咆哮而來又呼嘯而回，好一段無憂無慮快樂時光，就是那么簡單。

還是那個月亮，心寬體胖之時的它，雍容華貴成了滿月，沒過些日子，卻又滿懷相思為伊人憔悴瘦成新牙。亙古未變的月月輪回，而我這幾十年來忙忙碌碌、跌跌撞撞于市井生計中，埋首拉車多于抬頭看路，不知不覺華發(fā)早生，面容漸顯“古樸”之色。沉寂時攬鏡自顧，卻發(fā)現(xiàn)褶皺悄然自成，一時幾無閑暇與月亮對視。

3

好在今晚，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迎面居然真的有了一彎新月，從云海深處探出了臉，守候于心。

雖然只有薄薄的一弦寬，卻清亮透徹，猶如剛出生的嬰兒般新鮮——月牙，是哪位古人先賢賦予的雅稱？

彎彎的月亮下面

是那彎彎的小橋

……

彎彎的小船悠悠

是那童年的阿嬌

……

是誰，飄來一曲？真的有那么一位歌手放歌天宇，上揚(yáng)的雙手時不時地一個揮舞，遼遠(yuǎn)而空闊的夜空里，月牙彎彎之下，小橋、河水、阿嬌……一一顫動不已。

一彎新月，掩飾了幾多有趣？

那可不就是當(dāng)年的我？一把吉他游弋校園，憂傷地牽手著暗啞的青春……青春呢？于一聲嘆息中隨風(fēng)而去，而那些年除了混日子苦等上班之外，幾乎一無所獲：書沒讀幾本，專業(yè)所知寥寥，直到入職方知本領(lǐng)恐慌，隨又在惶恐中拾起書本，斷斷續(xù)續(xù)悟些人生修業(yè)進(jìn)德之道。一次次遙望一彎新月，嘆身處基層、俗務(wù)繁雜，二十多年常在任務(wù)壓頂中糾結(jié)，問題矛盾里打滾，詩和遠(yuǎn)方不得不讓位于骨感與痛感，憂傷彌漫之時也只能在月亮的背面尋找一片能夠獨(dú)處的空間。那一個個灰暗無月的日子，下班之后“躲進(jìn)小樓成一統(tǒng)”，熄滅燈光，拉上窗簾，將月光擋于身外，獨(dú)自面對慢慢浸入屋子的夜色，讓思緒飛一會兒?！昂谝菇o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并沒有用來尋找光明，只把黑夜當(dāng)作了夢想的溫床。

其實(shí)，能有什么夢想呢？只不過是把白天的諸事紛擾，用難得的孤獨(dú)靜靜地整理一下，把困頓和疲憊打包交付黑夜消化。一如張承志在《靜夜功課》里所言：“應(yīng)該有這樣的夜：獨(dú)自一人閉鎖黑暗中思索的夜?！蹦悄昴窃碌哪切┤兆?，再柔和的月光也無法撫平我疲憊的身心，似乎我的寧靜只適合在暗夜中獨(dú)自享有。

如是，我與月光隔膜久矣！

無意間，抬頭與月兒對視，讓那如水的月光潑了個劈頭蓋臉。細(xì)聽，遠(yuǎn)處的喧鬧漸漸陷于孤立，無聲的靜謐彌漫夜空，就連那峻拔的小橋和歡暢的流水，還有月下漣漪的徹夜私語，也聽得真真切切。

4

忽地——文化盛世的唐宋之音，潤入耳朵眼兒里？

你，可是那位“孤篇蓋全唐”的大詩人張若虛？哦，沒想到一語猜中。恍惚之間，你我相約江河之畔，對著亙古不變的月亮，放飛千年不朽的神思：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

哦，還是一彎新月。

我所看到的與你當(dāng)年凝神的，是不是同一個月亮？只是，你的視線穿越千年，鑿開時空變幻，成為文學(xué)經(jīng)典，讓人聯(lián)想起東坡先生之“把酒問青天”：月圓之時，為何他與親人不能團(tuán)圓？

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一部有關(guān)包公的電視劇家喻戶曉。劇中的包拯大人腦門鑲嵌一彎月牙，令好多觀眾以為天相如此。后來，有請教一些文化老者，才知包公“日斷陽間夜斷陰”，也就是說，包拯包大人白天管人間案子，夜晚則主持陰間訴訟，自然需要一枚陰間的“通行證”——于是，腦門的“月牙”就是陰間的“通行證”了。顯然，這是民間對包大人鐵面無私、主持正義精神的無限敬仰并寄托的樸素希望。千百年來，百姓最大的痛苦往往是公平正義的缺失，最迫切的期盼是有清官撐腰，如果含冤受屈而亡，到了陰曹地府，也得找回公平，而包公就是這樣一個“識陰斷陽”的鐵面判官。

5

穿城而過的這條大河，前些年架起了一座高架橋。

此橋與眾不同，其獨(dú)特的標(biāo)志是橋塔造型。近百米高的橋塔被設(shè)計者苦心孤詣設(shè)計成了月牙形，猶如懸空云端的一輪明月；橋塔底座圓形鏤空，設(shè)計寓意“包公故里，日月同輝”。這座月牙塔，雖說不過是一個地理標(biāo)志，但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這座城市精神文化的符號。包公生于肥東，榮幸與他成為鄉(xiāng)黨，近年來，故鄉(xiāng)打造的“包公廉政文化”如火如荼，不僅在包公出生地建造了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包公文化園，還在城市中心干道上專門設(shè)計建設(shè)了這座橋塔：在包公的根脈之地，打造正義文化的精神家園。

讓千年包公的精神永續(xù)傳承，終究是百姓福音。那“月牙腦門”如今已是民間崇敬包青天的剛正符號，詮釋了包公“清心為治本，直道是身謀”的精神追求。這種精神經(jīng)千年歷史的滌蕩，而今更顯生命力，如同這一彎跨橋“朗月”，永不停息地為夜行者送去光明。

不由得想到書柜里有一塊很小的石畫，長寬不過三寸，已記不清于何處、何時而得。一直以來，這片小石畫安于書房一角，從未受到垂青。一日整理書籍，不慎碰翻，發(fā)出啪的一聲，撿起時也就多看了那么一眼。就是這一眼，便止不住心生波瀾。

這是一片黃色為主，輔以少量藍(lán)和綠點(diǎn)綴的圖案，黃色包圍的中間地帶，一組高低不一的建筑群，似是樓宇寺廟模樣；建筑群下面的一端，有一塊不大的綠色草場和少量樹木散落，而建筑群的正面，凸現(xiàn)一面藍(lán)色湖水；彎彎的湖面，猶如一道月牙鑲嵌黃綠之間；湖面不遠(yuǎn)的沙漠上，一支駝隊(duì)正緩緩走來……再細(xì)看，邊角處有一行不起眼的小字：月牙泉。

“就在天的那邊，很遠(yuǎn)很遠(yuǎn)，有美麗的月牙泉，它是天的鏡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樂園……”是你嗎？那位極具特質(zhì)嗓音的女歌手，好一句“沙漠的眼”，想來實(shí)在神奇。月牙泉如一彎新月，落在敦煌那遼闊戈壁的黃沙之中，在沙山的懷抱中靜靜躺了幾千年，雖常常受到狂風(fēng)暴沙的襲擊，卻依然碧波蕩漾，水聲潺潺。于我而言，卻心存遺憾，未能目睹月牙泉的神奇魅力。據(jù)說現(xiàn)在的它，體型漸漸纖秀，想必隨著人口激增，生活用水截流，那里的水自然減少。要不，那位女歌手何至如此憂慮：“我的心里藏著憂郁無限，月牙泉是否依然。如今每個地方都在改變，它是否也換了容顏……”

一抬頭，還是一彎新月。

新月，一天天慢慢長大步入豐碩，豐碩之后則又漸漸消瘦殆盡……沙漠里的月牙泉，你可不能如此。一邊在希望中舞蹈，一邊卻又在失望中裸奔著無言的失落和痛苦，這是我不想看到的。一個天庭高懸，一個地面靜臥，分不清哪個是一彎新月，哪個是月牙泉。

6

數(shù)不清的早晨，頂著朝霞行走于大河邊沿。一出小區(qū)，總會在四岔路口遇見一大群或坐或立的人，烏泱泱的他們多為青壯年，有男有女，頂著各色安全帽，更多的則穿著污漬斑斑的“工作服”，遠(yuǎn)看似從戰(zhàn)場上剛撤下來的殘兵，三三兩兩，東張西望。他們的目光在來往車輛上逡巡，一旦有輛面包車之類停下，便黑壓壓地圍成一圈又一圈，像一只只馬蜂窩阻塞交通——只是多時無人理睬，他們想著與雇主談好條件，盡快找到這天的生計。

這里面，好多是我的堂兄、堂弟，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血親。據(jù)他們說，凌晨三點(diǎn)即起床，雞未叫，狗也未吠，唯有月亮還在天邊不忍離去。不論春夏秋冬，也不用“披星戴月”去形容自己的生活，這種近乎“雞叫累到鬼叫”式的“站街”，只為暗夜里爭得一絲微光，以照亮前行的路。

這個夜晚，“討生活”的那幫兄弟姐妹們想必“荷鋤而歸”，熱鬧的廣場舞似乎不再兼容，困頓之下的他們多是無力抬頭望月。當(dāng)然，他們也不會像當(dāng)年的我，一次次暗的夜幕里“面壁十年圖破壁”，只想快點(diǎn)卸下滿身的疲憊，以便乘著明早的月兒逗留林梢之際，又一次為生計奔波。

奔波的腳印，似乎沒有停歇過，一如行走在上的一彎新月。沒有嫦娥奔月的遙想，也不想去叨擾劈柴的吳剛，只惦記這如水銀瀉地般的月色。

一天將去，新月茁壯——你，想說些什么？

作者簡介>>>>

張道德，中國散文學(xué)會會員，安徽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徽散文隨筆學(xué)會會員。在《人民日報》《安徽日報》《清明》《當(dāng)代人》等報刊發(fā)表作品若干，曾被《散文海外版》等轉(zhuǎn)載；出版散文、隨筆集《我心我訴》《草木本心》《所遇所得》；獲省市多項(xiàng)文學(xué)獎項(xiàng)。

［責(zé)任編輯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