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苑丹
一
這回,他是真的死了。
他曾無數(shù)次地想死。跟鄉(xiāng)親們嘮嗑活著沒有意義,跟家人嘮叨此生太苦要早死早投胎,跟我們更小的一輩說各種自尋死路的方法。我順著話頭跟他聊,說這種死法不好,那種死法也不好,算了,還是活著好些!想就此敷衍著結(jié)束談話。他停頓一會兒,像是認可我的說法,沒一會兒又接上了趟,無比認真地強調(diào)合適的時候還是要去死,像是在漫游中不經(jīng)意被人牽著走了一段,走著走著忽然發(fā)現(xiàn)走錯路又趕緊轉(zhuǎn)回來。他像個老頑童,雖會被暫時迷惑,卻根本不上當。
從我記事起,他就在為自己的死做準備,早年他上山砍了木頭準備做棺材,緊接著家里建新房,木頭拿去蓋了房子,后來家里開小賣鋪,給他買了村里人看來最好的棺材,他心愿達成,開始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等死。
這一等就是幾十年。他嘴上掛著要死、該死,要去找死,卻活了一年又一年。有次他甚至拿了根草繩往谷底菜園里去。鄰居跑來報信,邊說邊模仿他的動作。臉扭朝一邊,表情絕望,幽幽嘆一口氣:“唉,活不成了?!奔胰思眽牧?,想起他曾說菜園旁那棵柿子樹,不僅隱蔽,還高矮合適,一家人急忙追去,到半路見他正原路返回,手里還拿著那條繩子。
其實家里人都知道,他根本不會真的去死,甚至越老越怕死。他那一身老毛病,隨便一個風(fēng)吹草動就開始無比著急,生怕說死就死了,見不到孩子們最后一面。七八十歲后,更是身體隨便挪動一下都要長嘆幾聲。有時,他拄著拐杖,拖著蝸牛似的步伐出門游走,經(jīng)過別人家門口,側(cè)著耳朵聽里面的動靜,確實沒有任何聲響,就繼續(xù)走,遇到鄉(xiāng)親喊他,他就向人訴苦。腳疼、手疼、胸悶,無處不疼,無處不病。別人沒時間跟他聊,隨便說句:“打電話叫娃娃回來拉你去醫(yī)院看看嘛!”于是他像是找到了依仗,回家開始給在外工作的孩子打電話?!翱磥砟銈冊谕饷孢^得好啊,都不想管我了?我都快要死了……”
這就是我的爺爺,我始終沒想過他會死,尋思著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也是在無數(shù)個日子之后。他是家鄉(xiāng)的一部分,是老屋的一部分,在那個塵土飛揚的村莊,他會一直坐在廈坎上,等風(fēng),等雨,等我。
每次回老家,走進院子見到的情景都差不多,爺爺坐在廈坎上,雙手往前拄一根拐杖,有時是一支煙鍋。早些年,他會趕緊站起來,朝屋里大聲喊:“你媽,你媽,快,喜梅回來了!”奶奶從屋里出來。他又吩咐:“快去把留給喜梅的東西拿來!”奶奶于是又轉(zhuǎn)身進屋。他忙著去捉雞,一個院子馬上雞飛狗跳,然后邊殺雞邊問我的學(xué)習(xí)和工作。后些年,爺爺奶奶都坐在了廈坎上,各自雙手向前拄一根拐杖,見我,激動得趕緊站起來。奶奶思維清晰表達準確:“喜梅你怎么回來了?你又長好看了呀!”爺爺嘿嘿笑著,問:“你從哪里來?”奶奶白他一眼:“不從縣城來從哪里來?”爺爺依然嘿嘿地笑,說完后又坐下繼續(xù)發(fā)愣。再后來,兩人都不站起來了,就屁股在凳子上挪幾下表示歡迎,然后接著呆坐。
有一次,我走進院子叫聲爺爺,沒有回應(yīng)。我自顧把帶回去的東西一樣樣掏出來給他看,他一言不發(fā),好像看見了,又好像沒看見。一會兒,爺爺說話了?!澳闶悄募业墓媚锿郏俊蔽夷婷钐ь^看他。他轉(zhuǎn)頭向奶奶求證,“這個姑娘怕是村頭老景家的呀,長成這么個大姑娘,看都看不出來了?!蹦棠躺斐龉照仍谒洗亮舜痢!笆窍裁费?,你是老糊涂了?!薄芭?!”后面又是無盡的沉默。
我就是在那時候發(fā)現(xiàn)了時間的端倪,當時正值傍晚,我仿佛看到天空正以驚人的速度昏暗下去,原本鮮活的村莊籠上了老照片似的光影。爺爺進入他的世界里,眼中沒有了大山,沒有了天空,沒有了風(fēng)和云。時間靜止不動,他靜止不動,我仿佛看到他沿著時間的軌跡越走越遠,就要走到盡頭,一邊走一邊消散,漸漸散于天地,匯入洪荒。
我驚訝于他的衰老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而那些我想為他做的事卻都還沒做!我開始后悔,多年來甚至回去一趟都害怕,心驚那段盤山繞水、大坑小塘的路,總想著等路修好些再回去,一等就是多年。路修得差不多了,又想著坐鄉(xiāng)村客車的體驗真是差,等買了車,想啥時候回去都行,就這樣拖了一年又一年。
接到家里報喪電話時,我正吃晚飯,一口飯咽下去一半,就那樣哽在胸口。像所有已經(jīng)發(fā)生或即將要發(fā)生的事一樣,此事絲毫沒有先兆,那些想做的事,終究沒有做成。
二
我們迅速收拾東西往回趕,去見爺爺最后一面。
幾十年了,縣城到貓街集鎮(zhèn)的路經(jīng)過數(shù)次修補,又數(shù)次被碾壓損壞,至今依然不平坦。車走得小心翼翼,又不得不急匆匆向前。
我在縣城讀初中時,每個學(xué)期往返一趟,次次刻骨銘心。那時從縣城到貓街的客車一天一趟,每次坐車的情景都差不多。車子過道上站滿人,發(fā)動機蓋坐著人,駕駛員旁蹲著人,一路顛著簸著,像篩豆子,呼啦涌朝這邊,呼啦又涌朝那邊,車內(nèi)溫度高得要把人蒸成饅頭。若是雨天,溫度倒合適,車子卻像個瘸腿的醉漢,深一腳淺一腳在泥塘里打顫,有時開窗透透氣,正巧車輪崴進泥塘,啪的一聲,一股泥水濺起來,噴人一身一臉。
萬般辛苦回到家,我總會向爺爺抱怨那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暈得幾乎要吐出苦膽,何況車到貓街集鎮(zhèn)還要走那么遠才到家。他吁出一口氣。“有車坐能有多難,以前我可是靠一雙腳走去的,好好讀書就不用受這種罪?!?/p>
天越來越黑,車內(nèi)一片寂靜,家人們懷著各自的悲傷。我轉(zhuǎn)頭看窗外,路旁一團團黑影向身后退去。萬物不過浮光一縷,留戀的,不留戀的,都終將遠去。我安慰著自己。
“砰”,伴隨著不大不小的撞擊聲,我們的身體猝不及防撲向前,又用盡全力倒向后,回過神來,原來是慌亂中追尾了前面的車。前車司機下來查看后大喊冤枉,喋喋不休,眼看我叔扯不清楚,我爸趕緊下車支援。我爸表情嚴肅,雙目圓瞪,憋半天說出一句:“我爹都死了,還要吵!”這話說的,像是爺爺?shù)乃栏鷮Ψ接嘘P(guān)似的。我想著我爸還會說點別的話,可我爸的發(fā)言確實已經(jīng)結(jié)束。不過那句沒頭沒尾的話還是起了些作用,那司機沒再堅持報警和聯(lián)系保險公司,我們賠了錢,繼續(xù)往回趕。
如今的路尚且如此,七八十年前這路又是什么樣?爺爺曾從這里走過,途經(jīng)此處走到縣城,走到楚雄,走到雙柏鄂嘉,那不可思議的長路,他是怎么走過來的?我曾有無數(shù)次機會問他,卻又無數(shù)次地以為來日方長。
爺爺年少時曾成為村里第一位考進州府學(xué)校的學(xué)生,在對爺爺一生的回憶中,我總會從這里岔開一條道,如果他當年能夠在楚雄一中順利讀完初中,那所全州最好的中學(xué)會不會把他領(lǐng)入另一條人生道路?
可人生沒有如果。到楚雄讀書要花不少錢,必須賣掉一些田地,而家里不多的田地僅夠糊口,這讓寡居多年的曾祖母左右為難,前思后想始終拿不定主意,眼看開學(xué)時間要到,只好請人先陪爺爺去報到。爺爺走了將近一百公里,讀了一個多星期,曾祖母卻做出要守著薄產(chǎn)安穩(wěn)度日的決定,學(xué)費供給不上,爺爺只能退學(xué)。退學(xué)后,爺爺和奶奶結(jié)了婚,曾祖母反復(fù)掂量后又覺得不讀書始終不妥,又讓爺爺?shù)娇h城插班讀了兩年初中。
似乎就是從初中畢業(yè)回村起,爺爺就進入了生命的寒冬,開始了更艱難的奔走。爺爺回村不久就進了監(jiān)獄,被派往雙柏鄂嘉。這一趟將近三百公里,長途跋涉的勞累、委屈和無奈,被虐待的痛苦與悲傷,漫漫長路和入云高山交織成無邊絕望。哀牢山直入云天,毒蟲瘴氣,山近路遠,滿目瘡痍,沒有比那更絕望的跋涉了,或許那里就是他的埋骨之地,千辛萬苦,一步步走向的,不過是死亡而已。回望故鄉(xiāng),水遠山高,年輕的妻子,年幼的孩子,仿佛前塵往事。
鄂嘉是雙柏縣西部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是偏遠的彝族大山區(qū),爺爺勞改的地方靠近景東,已經(jīng)是鄂嘉的邊緣。他的任務(wù)是打鐵,后來我問他會不會打鐵,他答不會,原因是別人看他有點文化,安排他參與做一些管理工作,由此躲過了不少苦難。一年八個月后,爺爺平反歸來。
歲月塵煙里,我仿佛看見祖屋半掩著門,爺爺從巷道下來,轉(zhuǎn)進院子,疲憊的臉上閃著相逢的喜悅。他喊一聲阿嫫(村里人對媽的稱呼)!屋里窸窣一會兒,半掩的門里探出曾祖母半個身子,哭聲奪門而出:“兒呀!阿嫫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曾祖母一雙小腳如風(fēng)中飄絮,顫抖著飄過廈坎,終于摸到爺爺?shù)哪槨?/p>
爺爺回家想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撲進曾祖母懷里痛哭一場吧!萬千委屈,悲苦,恐懼,迷茫,唯有一哭方可化解。他要告訴曾祖母,在那灰暗的日子里,他經(jīng)受了什么??墒?,萬般辛苦歸來,千言萬語還沒來得及說,家中竟是滿目瘡痍。六百多天時間,同父異母的大哥死了,在爺爺離家半年后,這位大哥被人捆起來,跪在開滿刺白花的荊棘條上,一槍結(jié)束了生命。
妹妹呢!在失去大哥的悲傷中緩過神來,他發(fā)現(xiàn)一母同胞的妹妹竟然沒有出來迎接自己??粗婺副吹哪樱缓玫念A(yù)感再次襲來,他發(fā)瘋似的跑遍每一個房間,喊叫著妹妹的名字?!安辉诹耍辉诹?,死了!”曾祖母顫抖著跟在他身后,揉著再也流不出淚水的眼睛。
曾祖母十六歲時嫁給四十歲的曾祖父成為第四任妻子,三寸小腳,注定她最多從一個村莊走向另一個村莊。兒子三歲、女兒三個月時曾祖父離世,從此,她守寡,獨自養(yǎng)兒育女。想著兒女大了,終于可以松口氣,怎料世事變幻。她始終只想救自己的女兒!丈夫視為命根的大兒子說死就死了,自己的兒子進了監(jiān)獄只怕兇多吉少,難道還要讓女兒在家里等死嗎?于是曾祖母顛著小腳走過五六十里山路回娘家求救,希望為女兒找一戶人家,遠遠地離了這個村莊,嫁到無人熟知的地方,家里越窮越好。誰知道又錯了呢,這個倉皇出嫁的女兒因出身問題在婆家受盡凌辱,生命永遠停在了二十歲。
“要是我死在外面回不來,誰為你養(yǎng)老送終!”村子對面站立了幾百年活成神樹的大香樹,可能會記得爺爺?shù)哪谴嗡缓稹?/p>
三
車子過了貓街集鎮(zhèn),順老牟元公路,到長箐河,往新田村方向,駛上了回大力石村的鄉(xiāng)村道路。
剛過新田壩埂,大姑媽就開始啜泣,大姑媽指著身旁浮光而過的新田壩,“這個壩就是當年阿爹來修的!”大姑媽是爺爺最大的孩子,親歷了爺爺大部分的苦難,感觸自然更多。
我還知道,進村這七八公里的路,大彎小拐,千驚萬險,也是爺爺?shù)热送诘?,高山峻嶺,靠著鋤頭鑿子,用血和汗,憑人力挖鑿出一條連接外界的通道。
小時候我常抱怨出山的路太難走,往往走到無奈才能到新田村——我外婆家?!奥肥请y走,你要知足,當年挖這條路,那個苦??!要是沒這條路,你得從那個山爬過去?!睜敔斨钢遄颖澈笏坪蹙鸵迦朐铺斓拇笊健!澳阋菚x得好,走出去就不用回來?!?/p>
當我逐漸長大,當我從大力石村出發(fā),沿著通往貓街集鎮(zhèn)的路一直走,途徑一些村莊:新田村,水箐村,長箐河。在客車稀缺,只有走到貓街集鎮(zhèn)才能坐車到縣城的年代,當我風(fēng)塵仆仆、雙腿打顫地走過這些村莊,我總是無比期待能來一輛拖拉機??偸桥沃砗箫L(fēng)吹過林木的聲音似乎就有了拖拉機爬坡過坎的喘息聲,我頻頻回顧,看見身后被拉得越來越長的路上浮土飛揚,拖拉機終究沒有來,回身繼續(xù)往前,前方的路沿山繞幾個曲折來回后,隱入了山背后。當我終于走到貓街集鎮(zhèn),坐上客車,身心得到前所未有的放松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原來所有的堅持都不會白費,所有的苦痛都必須親歷,所有的收獲都在意料之中!
爺爺雖說平反歸來,但成分不好是他逃不掉的魔障。挖路、挑土、打壩、建造,哪里有苦活哪里去,哪里有需要哪里去。無休止的活計,無休止的日子,周邊村子甚至整個貓街的小壩塘、進村路,他一個接一個地去啃著“硬骨頭”。
有時晚上也不得安寧,一天夜里剛睡下,門就被拍得啪啪響,來人大呼小叫:“走了,走了,出工了?!遍_門問去哪里,去干什么。來人權(quán)當沒聽到。爺爺只得跟著走,身后一家人急成一團,瞎忙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收到爺爺帶回來的信,知道去了貓街挖路,才放下心來。
大姑媽東一句西一句講爺爺生前往事,又講到自己的婚事。關(guān)于大姑媽那一波三折的婚事,我聽過多次,以往都當成笑話,這時聽來,竟是悲傷。
據(jù)說大姑媽十歲出頭就長成了村里少有的漂亮姑娘,讓村里不少人家陷入兩難,上門提親呢,怕影響家庭成分,不要又實在可惜。也有經(jīng)反復(fù)思量上門提親的,鼻孔朝天如天官賜福,沒想到奶奶均以女兒還小婉拒,其中就包括在村中有著絕對話語權(quán)的那戶人家。結(jié)果第二天,爺爺就被安排去了鄰村修壩,一座壩修完,那戶人家又上門提親,被無盡苦役折磨得疲憊不堪的爺爺無奈答應(yīng)了親事。
于是,這樁親事就開始了九曲回環(huán)。定親對象在外地當兵,所有消息靠寫信傳遞,那戶人家沒人識字,來信自然由爺爺奶奶代讀。一次讀著讀著讀出異味。對象聲稱有個進步的機會,擔(dān)心被家庭成分影響,要求退婚。于是,爺爺送去一個豬腿作為回禮,抵消定親時送來的一個豬膀,就此退婚。
誰知一年后,那戶人家再次上門,原來是當初一門心思奔赴前程未果,又想回來再續(xù)前緣??涩F(xiàn)下大姑媽已經(jīng)訂婚,對象是村里一位在外工作的工人。那家人好說歹說,爺爺只得又把大姑媽婚退了,等著那家人上門定親。后面的情況是,那家人左思右想還是怕影響家庭成分,可這么好的姑娘放過了又舍不得,于是尋思著要把大姑媽讓給親戚家的兒子。
終于,這樣的日子在歲月的某個時刻按下了暫停鍵。大姑媽幸運地獲得了推薦去讀師范的機會,畢業(yè)回來當上了人民教師。爺爺終于揚眉吐氣挺起了腰桿,他在地上把煙鍋嘴敲得當當響,宣布,從今以后,家里的姑娘想嫁給誰就嫁給誰,他自己歷盡苦難,將要進入休息狀態(tài)!
后來全國恢復(fù)高考,我爸也順利考取師范當了人民教師,爺爺簡直就是只驕傲的公雞了,他無事就到村里最寬的一條石板路上顯擺,坐在石坎上曬太陽,等人路過,等人聊天?!拔夜媚锔俏焕瞎と耍ù蠊脣屪罱K嫁給了當初被迫退婚的那位工人)到外地上班去了喲,買了新衣裳給我,唉,穿著哪里都不敢坐,還是舊衣裳好穿。”“兒子一星期才回來一趟,工作的人可不像我這么閑哦?!薄钡侥棠陶襾?,尖聲把他叫了回去。
四
煙鍋是爺爺行走江湖最后的武器。如果情況允許,他可以永遠坐在廈坎上休息,拿著長煙鍋吧嗒吧嗒吸草煙,看煙霧一圈一圈從嘴里漾出來,慢慢散開變淡,直至完全消失??赊r(nóng)村人哪有不干活的呢!
爺爺?shù)奈鼰煷笥嬁偙荒棠檀騺y,奶奶一發(fā)指令,爺爺就得干活?!袄腺模ジ钬i食?!蹦棠痰穆曇魪母舯诜块g傳來。聽到指令,爺爺嘆一口氣,深深吸一口煙,慢吞吞站起來去找籃子找鐮刀,緩緩地走出院子。
干完活回來坐下繼續(xù)吸煙,有時還沒一鍋煙工夫,奶奶指令又到?!袄腺模ヌ羲??!薄澳闶且ニ牢伊?!”爺爺發(fā)著牢騷,不理睬,繼續(xù)吸煙,煙霧大口大口地從他嘴里噴散出來。奶奶噌噌噌跳過來,把鉤擔(dān)“咣當”一下丟在爺爺腳旁,待鉤擔(dān)鐵鏈尖銳的撞擊聲刺向耳膜,奶奶再斜眼剜他幾眼,轉(zhuǎn)身噌噌噌又跳了過去。爺爺把煙鍋靠在墻角,屁股上像掛了幾千斤,終于不得不站起來,撿起鉤擔(dān)去挑水。
村里人總有來請爺爺幫忙的,他們從巷道急匆匆上來或下來,拐進我家院子里。聽見有人叫他,爺爺就探出頭去,對請求一般是有求必應(yīng)。
“五叔,明天來幫忙打打院墻!”一個老人拄著拐杖,腰差不多彎成九十度,顫巍巍走進來。見那人進來,奶奶早把頭扭向了另一邊。“這久家里忙不過來。”奶奶頭也不回地說?!暗瞄e就來幫忙哩!”爺爺接過奶奶的話。
那人剛出院子,奶奶的罵聲就連環(huán)炮似的掃射起來。那些年苦得還不夠,看看腳上那些疙瘩,半夜翻來覆去叫疼的是誰?也不看看是什么人,虧還沒吃夠!爺爺無動于衷,想來早已習(xí)慣了這種掃射。奶奶不解氣接著罵。當年是誰最先去告你?又是誰的兒子看中了咱女兒,想要沒膽要,渾說亂扯,虧還有人由著慣著。奶奶越罵越起勁兒,最后都不知道是罵那人還是罵爺爺了。爺爺深吸一口煙,一團煙霧從嘴里噴出來,話跟著煙霧一起散出來:“少說兩句,孫男孫女都大了,還說那些陳糠舊米爛谷子有什么意思?!?/p>
相比于力氣活,爺爺最熱衷的是文化方面的活,早年他幫鄉(xiāng)親們寫信讀信,村里老人過世幫著寫祭文刻碑記,幾乎包攬了村里全部的春聯(lián)。
冬日暖陽里,鄉(xiāng)親們忙過了春種秋收,備好來年柴火,閑了下來,家家忙著殺豬過年的時候,爺爺迎來了一年中最快樂的日子,鄉(xiāng)親們送來的紅紙一摞摞堆碼著,他計劃著要寫春聯(lián)了。
一個空閑的午后,他在院子里擺一張長桌,找出春聯(lián)錦集,從窗洞里摸出滿身灰的毛筆洗干凈,使出大力氣擰開粘得嚴絲合縫的墨水瓶蓋,墨汁倒進土碗,收拾妥當,他來到桌前,把一張張紅紙裁成長條,又按每個字的大小折出印跡,就開始寫字了。從大門、堂屋門、廚房門到牲口廄門、廁所門,對聯(lián)、橫批,甚至門神也裁方形的紙來寫了代替。我找來一塊小方石頭,壓住紅紙的上角,爺爺寫一個字,我就往上拉一下,整條寫完拿到院子里晾著,寫一下午,整個院子包括鄰居家院子晾的都是春聯(lián)。為防止春聯(lián)被風(fēng)吹亂,凳子椅子、磚頭石塊,甚至鍋碗瓢盆齊上陣,壓住春聯(lián)邊邊角角,滿院一片紅,小孩子蹦跳其中,一派春天搶先到我家的景象。
大年三十,大人熬好面糊,孩子提著掃帚,蘸水撕掉門上的舊春聯(lián),把新春聯(lián)貼上去。爺爺會在這時候出門,在村子里溜達一圈,欣賞大部分人家門上都貼著自己“墨寶”的盛況,如果主人剛好在,他會歪著頭把春聯(lián)念一遍,告訴別人對聯(lián)的意思,提醒要從右往左貼,從右往左念,可別貼顛倒了。如果遇到的是小孩,他會耐心的教小孩子春聯(lián)上的字,讓小孩跟著他反復(fù)讀,告誡小孩子一定要讀書,長大才有文化,才能走得更遠。
家里堂屋門貼上爺爺執(zhí)筆的“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乾坤福滿樓”,房間門貼上“合家幸福增無限,滿室春風(fēng)釀太和”。隔壁鄰居家也忙著貼春聯(lián),可鄰居不認識字,把“六畜興旺”貼在了堂屋門上,路人的笑聲差不多都飛到村子對面那棵老得看見村莊世代風(fēng)雨的大香樹上了。鄰居滿臉通紅,手不停地撓著頭皮,一只腳在地上搓來搓去,爺爺趕緊出來解圍,重新寫了個“家庭和睦”貼起來。
看爺爺隨手就能寫出那么好的字,我也想寫,于是拿過毛筆模仿,誰知筆在手里完全不聽使喚,字丑得不像話,沒寫幾個就開始煩,在紙上亂寫亂畫,墨跡都能淹死蒼蠅?!皩懽忠心托模x書也一樣,慢慢學(xué),總能學(xué)好!”
多少年過去了,我仍記得爺爺那不慍不怒的話。不管遇到什么困難,不管心里有多煩躁,總提醒自己要靜下心,再努力堅持一會兒。
五
當年爺爺?shù)热嗽诖笊礁沟赝诔鰜淼穆罚旨c了幾十年后,近年終于打成了水泥路,車唰唰刷開過去,又快又穩(wěn),沒有半點塵土,不到二十分鐘,就到了村子背后的山梁。一路盤旋往下,走一段就有一幢小樓房從車窗外閃過。近年來,村里人大多外出打工,賺到錢就回村選擇交通便捷的空地蓋樓房,蓋好后又繼續(xù)外出打工,有的樓房蓋起來就沒人住過。車停在村口大榕樹下。這里離家還有一兩公里,要步行進村了,我們拎著大兜小袋的東西,走入久違的村間小巷。
多少年過去了,村莊格局絲毫沒有改變,細長的巷道,兩側(cè)是高聳的房屋外墻,如果是白天,抬頭可見兩方土墻高高地夾著一溜兒天空,房子挨著房子,巷道穿插著巷道。
年少時我曾無數(shù)次穿過巷道,去往村旁學(xué)校上學(xué)。有時雨下得特別大,路上污水嘩嘩地流,巷道里全是大塘小塘的泥漿,踩滑下去,滿滿一鞋子泥水。這時,爺爺就會背我去上學(xué),他從墻角提出草鞋換上,展露出兩只粗黑的大腳,一排腳趾次第擺放在草鞋底上,相互倔強又獨立地遙遙相望,大腳趾二腳趾縫隙間穿上來一根細草繩系在腳背,使得這兩個腳趾更是相距甚遠;然后,他高高地卷起褲腿,小腿明顯白很多,腿肚上密布著一層比手掌還厚的肉疙瘩,當年只覺得他的腿與眾不同,像一團團泡軟的面條,長大后才知道那是靜脈曲張,一種因長期苦累堆積而成、疼得要死的病。我打著傘,他背著我出門,走過污水橫流的石板路,轉(zhuǎn)入巷道,不管多深的泥坑,爺爺全都不在話下,只管吧嗒吧嗒踩過去,邊走邊跟我說話,“要好好讀書啊,長大就不用走這種路”......
巷道折折拐拐,天早已黑透,近年來在路旁稍微寬些的地方安了幾盞路燈,村莊在夜里也有了光亮。路旁那些或高或矮的房屋,有的透著燈光,大多數(shù)漆黑著融入暗夜。在我離開的這些年,村莊空了,多年來這些房屋里都發(fā)生了些什么故事,我是不得而知了。
風(fēng)塵滿面的老屋依然屹立著,屋里的人們卻莊稼似的換了一茬又一茬。路上偶爾遇到一兩個人,我得反復(fù)從他們蒼老的臉上尋找年輕時的影子,才能準確地叫出屬于他們的稱謂。走著走著,一個小孩突然追著叫我姑奶奶,把我嚇了一跳。歲月在枯萎,村莊里的人們生死輪回,走的走,來的來,我的爺爺剛才也隨著落山的太陽永遠閉上了眼睛。
我抬起漸酸的眼睛看前面迎過來的老屋,柔和的路燈照見它經(jīng)年的歲月。瓦楞草枯了又綠,已是多少輪回,瓦片的墨灰才染上滄桑,土墻變得黑黃,木檐上才有塵煙掉下來。嘎吱開合的木門劃過歲月微瀾,也是像這樣的一座老屋,爺爺背著我走出來,爬上村莊背后的山梁,走過大墳山箐,往更深的山箐下去,再從箐底爬到對面,到與村莊相鄰的高筧槽村。
在村腳一塊空地上,爺爺圍著一片荒草繞了一圈,又在圈子中間跺幾腳。死后就埋這里了,保佑你,保佑一家人。爺爺像是在跟風(fēng)說話。我在地塊邊拉著細毛刷似的橄欖枝找陳年橄欖?!拔也粶誓闼馈!蔽姨а刍卮?。
這塊墳地是爺爺最后的歸宿,是他有事無事都要來看看的地方。爺爺說只要他入了土,就會在地下保佑著,讓家里出文墨人才,甚至是女才,而那位女才就是我。每次他說這事,我臉上就有雞虱子簌簌爬過,根本不好意思聽下去,爺爺才不管這些,不管我書讀得一塌糊涂,總是倒數(shù)被老師懲罰被父母打罵,還是工作后混跡塵中一事無成,他始終相信著我。
那時爺爺五十多歲,在之后三十多年時間里,我不止一次跟他來看那塊地,頭些年他背著我,后些年,我慢悠悠走在前面,回頭不見他,停下來看旁邊的野花野草,看周圍的山,好一會兒,他喉嚨里咻咻咻吹著氣,終于轉(zhuǎn)過彎來,到跟前張大嘴巴長嘆一聲?!鞍?,走不動了,下次怕要抬著來了。”說著繼續(xù)邊喘粗氣邊邁步向前。
果然,這回當真要抬著去了。走進院子,家里燈火通明,本家親戚穿梭忙碌,八十多歲的老人過世,白事當做喜事辦,要殺一頭豬,擺上幾桌。走進家門,去到爺爺房間,他像睡著了似的,規(guī)規(guī)矩矩躺在床上。我總想伸手拉掉他臉上的白布,再看看他的樣子,再叫幾聲爺爺。我說過要帶他去看看他年少時曾經(jīng)上過幾天學(xué)的楚雄一中,還沒有兌現(xiàn);我總想改變他,不讓他總是穿那種深藍色四個兜的土布衣服,天冷時甚至重疊著穿同樣的三四件??僧斘亿s到家,見他躺在床上,穿的還是深藍色四個兜土布衣褲,還重疊著穿了同樣的兩套。我為此大哭一場,幾乎抽干了所有力氣。
生命就是那樣巧合。爺爺去世當天,堂姐剛好生了個女兒。我忽然記起爺爺曾說過,若有來生,想做個女人,只需要等在家里,不用外出奔波勞苦。我姑且贊同他的說法,學(xué)著當年他為別人寫悼辭的樣子,為他寫了悼辭:
羅應(yīng)光,一九二八年生,三歲喪父,青年喪兄喪妹。入過獄,遍嘗苦役二十余載。老來守望故土,享年八十六歲。此生已了,萬事隨風(fēng)。若有來生,愿你身為女人,沒有千山阻隔,得以掌控命運。愿你一生自由,可以闖一片天地,也可以仰望星空。
六
清晨如約而來,太陽越升越高,我坐在廈坎上,頭暈頭痛,昏昏沉沉。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我耷拉著腦袋,斜著眼睛看面前來回奔忙的腳。奶奶坐在一旁,向前拄著一根拐杖,不停地抹著老淚,這對爭吵了一輩子的冤家,而今算是徹底停息了。堂屋里,爺爺躺在備辦已久的棺木里,只等去那個最后的安身之所。
我坐在爺爺常坐的凳子上,看著老家這最后的熱鬧,院子里鄉(xiāng)親們站的站、坐的坐,邀請的沒邀請的,都來做最后的道別。就是這狹長的院子,曾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承擔(dān)起關(guān)于家鄉(xiāng)所有夢境的背景。迷蒙中,眼前景象盡數(shù)散去,我看到了時光深處,那個更小的、剛擁有記憶的自己。
“老伯,老伯(村里人對爺爺?shù)姆Q呼)。”我無數(shù)次趴在他背上,張牙舞爪地嚎叫,捶他的肩,揪起他背上一點點肉使勁兒掐,有時是為整理院子時那棵被砍掉的蘋果樹,有時是要吃梨樹上才拇指大的梨,有時什么也不為,就想折磨他?!袄喜?,老伯,你是要剝了我的皮才甘心呢?!睜敔敓o可奈何,唯有背著我在院子里來回地走著、顛著、哄著,只等背上那條毛辣蟲哭鬧得無聊透頂,睡著了。
我還記得經(jīng)常跑向他,把蚊蟲叮得到處是紅包包的手伸到他面前,撒嬌著要哭?!安慌虏慌?,涂點煙屎就好了。”說著,他把煙嘴從竹管上卸下來,伸根細草進去掏出黑黑一坨涂上去,果然又辣又涼快,不癢也不疼了?!袄喜?,那個小孩用石頭砸我?!蔽肄D(zhuǎn)頭指向巷子口,萬惡的小明迅速縮回腦袋。“不怕不怕,那小兔崽子敢過來,老伯給他兩煙鍋。”他邊說邊重新組裝好煙鍋,繼續(xù)吸煙。
他吐出來的煙霧四處飄散,和眼下院子里的煙霧混合在一起,院子里臨時搭起來的一排爐灶正吐著火舌,煙霧裊裊煮著菜飯,靈堂前也是煙霧彌漫。畢摩各項儀式進行完畢,爺爺再也沒有了留下來的理由,在家人和鄉(xiāng)親們的護送下,他前往最后的棲息地,永遠長眠地下。
我把悼辭壓在爺爺新墳上,風(fēng)呼呼地吹著,紙片嘩啦啦上下翻動。地塊邊有橄欖樹,后坡也有不少,摘一個咬上一口,滿嘴苦澀汁水,簡直無法下咽,可只要堅持一會兒,甘甜便會從喉嚨漫出。若是找到掛果一兩年的老橄欖,更是少了生硬和苦澀,滿口甘甜。像爺爺?shù)囊簧?,半世風(fēng)霜洗禮,半世春風(fēng)含笑。
《易經(jīng)》中的困卦,卦辭是:困,亨,貞,大人吉,無咎,有言不信。困即見德性,困而不失其所,不怨天尤人,便能獲得圓滿。在那生命的寒冬里,也是那些挑戰(zhàn)了生命極限的苦救了他吧!心里的苦用身體的苦來救贖,苦到遲鈍、麻木,在越來越多的空無里把往事淡忘。
爺爺總讓我走出去不要再回來,我也如其所愿離開了村莊。出走半生后又將去往何方,迷茫半生后終將皈依何處?事畢,奶奶也將跟我們進城,此后,這個土紅色的村莊,再也沒有人等我,家鄉(xiāng)只能回望,滿目滿心荒蕪。
眼下的村莊,曾經(jīng)多么熱鬧,而那些熱鬧是在何時去了何方?多年后呢,村莊又是什么模樣?可以肯定的是,即便依然空寂,也絕非眼下的空寂了??傁胛站o的雙手,終究什么也沒能抓住。只能繼續(xù)行走,去往前方!
擦著山梁過來的陽光,無數(shù)次穿過村莊稠密的瓦房,照見紅泥巴路、紅泥墻、紅砂石院子,溫暖著村莊土紅色的蒼涼。循著陽光,我看到草尖上露珠瑩瑩發(fā)亮,樹木長出新綠,風(fēng)里溢著花香。
責(zé)任編輯? 徐遠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