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到電話那一刻,她有一種回光返照的感覺。已經(jīng)多年沒有聯(lián)系了,突然來找她,肯定沒那么簡單。雖然聽到聲音那一瞬,她已經(jīng)識別出是誰了,可是當對方說出名字的時候,她還是覺得惶惑,頭皮發(fā)麻。
對方?jīng)]說太多,只是約了個時間,約了個地點,還說,想見她。是的,是想見,不是想。她頓了一下,答應了。掛了電話以后,她才覺得答應得太快了。
電話來得實在太突然,她百思不得其解,在腦海里打了許多問號。說是只想見見她。可她相信,事情沒那么簡單,遠沒那么簡單。
從掛了電話后到見面之前那三天三夜的時間,她想了很多,做了各種猜測。不知道絕交多年,為什么又突然來找她。雖然她們絕交也并不因為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過是因為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簡直和頭皮屑一樣無關(guān)緊要,可終究還是絕交了。絕交后,也終究多年未見,毫無聯(lián)系了。當然,要說絕交前,她倆情同姐妹如膠似漆也毫不為過。也只有在絕交之后,她才明白,哪怕是近十年的所謂閨密情深也不堪一擊,她自己也不過是一朵塑料花閨密,而且塑料的成分極多。
她不過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早,收到一個雜牌口紅。她拍照給對方看,分享了一下收到禮物的喜悅,下一秒,她就被拉黑了。拉黑后,她在震驚和恐慌中,舉著口紅,看了又看,看了許久,不知道那口紅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僅僅因為那一管名不見經(jīng)傳的口紅,包裝上刻著一個蹩腳的“愛”字的口紅,十年的閨密情就瞬間斷裂。斷得太快,也斷得太干凈。就像玻璃杯突然裂了就裂了,完全沒有彌合的可能。她哭了,哭得傷心欲絕。她也才知道,失去友情的痛并不比失去愛情的痛相差多少,也許更痛。人都說鐵打的閨密,流水的男友??梢仓挥性诒焕谝院?,她才頓悟,沒有什么是鐵打的。時間也并不是友情深淺的標尺。十年的相濡以沫,因為一管連牌子都看不清的口紅,不得不相忘于江湖,甚至也許連望都沒有望。是她望著對方,對方有沒有望她,她不清楚,她甚至不敢想。多想一點兒,就更痛一些。
自那以后,她依然會遇到好朋友,依然會相濡以沫,依然會嬉笑打鬧,可是她再也不敢說誰是自己的閨密了。好像閨密這個字眼的身上長出了許多軟刺。好像她說出閨密這個字眼時,有一種連她自己都要鄙夷的偽飾。心里不再信的,嘴上說得越篤定,越是一種自我欺瞞,甚至自我羞辱。
接到電話以后,她又哭了。彼時被拉黑時她也哭了,心有裂開的感覺,而此時的哭,卻只是胸口憋了一會兒,眼淚涌出,簡單又短暫。即使這樣,她還是覺得自己很沒出息,對方如此決絕,她居然因為對方的一個來電就又流淚了。好像閨密那個字眼兒身上長出的軟刺無限伸長,一根根扎進她的心口,刺破了她壓抑包裹許久的瘡疤。瘡疤破開,膿水滾涌,打濕了她的胸。說到胸,她又想起,以前,她們經(jīng)常互相摸胸打趣?;ハ喑靶Ρ舜说男囟几碧角f一樣平,莊字都是多余的。太平就夠。太平,太平,她們太平了,天下也就太平了。后來,她去隆了胸,不太平了。對方再也不摸她的胸了。最后一次,對方揚起指尖,慢慢靠近她突然崛起的山包,快到山丘的時候,對方的手停住,而后放下。也就是在放下后的一個月,某個陽光明媚的清早,口紅送到了,她們絕交了。一開始,她以為是因為口紅,哭著哭著,她相信是因為胸。因為她的胸和她的不是一個尺寸了。再后來,她不哭了,她認定這是因為妒忌,一個小胸對另一個小胸突然變大的控訴。那是叛變,是顛覆。既然已經(jīng)不在小胸的行列,就踢出隊伍吧。信念大于感情。她對這件事的解讀也就到此為止了。
2
到了約定的地方,她從車上下來,抬頭看見了羽樺。羽樺穿著一件淡黃色拖地長裙,頭戴一頂黑色寬檐帽,站在莊園門口。莊園的圓拱門因為羽樺的存在,似乎變得沒那么高了。羽樺還是那么漂亮,那么講究,像一只孔雀,隨時處于開屏的姿態(tài)。她踏著小碎步跑向羽樺,跑了一小段后,深吸一口氣,才又慢慢地走了起來。她不再看著羽樺,轉(zhuǎn)而看向前方的路面,做出一種對羽樺熟視無睹的神態(tài)。她意識到,自己這樣跑過去,有點像一只被遺棄已久的泰迪突然看見了自己的主人,全然忘了曾被遺棄時的慘狀。她仔細回憶著,在和羽樺十年的相處中,她確實總是乖巧迎合,像泰迪,而羽樺卻是盛氣凌人,好似藏獒。
她慢下來,羽樺卻快了起來。羽樺跑向她,長裙拖著地。羽樺還是如此灑脫,甚至狂浪。不管裙擺上沾染了多少灰塵,她都始終相信裙擺是干凈高潔的,就像她對自己靈魂的純度一樣自信?!白鲆粋€高純度的女人”,這一直是羽樺的座右銘。羽樺和她的每一次對話都少不了要強調(diào)這句。至于什么才是高純度女人,羽樺說得似乎很清楚,可她卻總是想不清楚。
“祁悅,你怎么……”羽樺在離她的胸有半米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看著她。羽樺的表情是詫異的、困惑的,甚至帶著些憐憫。是的,羽樺是個習慣居高臨下憐憫別人的人,從來都是。她也詫異,這么多年過去了,羽樺怎么一點兒沒變。長相、穿著、語氣,甚至表情,都和十年前一模一樣,就連說話的態(tài)度也絲毫未改。好像她們從來沒有分別過,羽樺也從來不曾傷害過她。
“我?我怎么了?”她問,滿臉通紅。
“你的胸呢?你怎么像變了個人似的?!?/p>
“呵呵,人哪有不變的。變了就對了?!彼Z氣很淡,淡得發(fā)冷。
“是,哪有不變的,我們都分開這么久了。”羽樺點了點頭。
“倒是你,一點兒沒變?!彼宦晣@息,而后是輕淡的笑。而真正讓她發(fā)笑的,是羽樺那句“我們都分開這么久了”。我們,這語氣是多么輕描淡寫啊。好像羽樺把她拉黑,不過是扔掉個廢舊的布娃娃那樣輕松。不,應該說是更輕松。在她的感覺中,羽樺遺棄她,沒有半點不舍,甚至連嘆息都沒有。
“倒是你,一點兒沒變。”她又重復了一遍。而后,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白色運動鞋。
“你以前從來不穿運動鞋的?!庇饦蹇戳艘谎鬯倪\動鞋,眉頭皺了一下。
“運動鞋怎么了?”她抬頭看著羽樺。似乎捕捉到了以前那個羽樺的眼神。以前那個羽樺,雖然犀利又任性,可也真誠又溫暖。可是很快,她就提醒自己,不要再次受了蠱惑。不管是哪個羽樺,過去的,現(xiàn)在的,或者未來的,都不會真的改變。就像羽樺那一頭黑發(fā),什么時候都是任性自然地垂在右肩,她才不管左肩會不會感到失落呢。
因為運動鞋的緣故,她們之間有了懸殊的身高差,導致她看羽樺的臉都成了仰視。她覺得十分壓抑,后悔沒有穿高跟鞋來,雖然她已經(jīng)許久不穿高跟鞋了。她不穿高跟鞋的原因和羽樺有關(guān),又無關(guān)。在被拉黑后,她的鞋跟兒從8厘米降到了4厘米。這是她從豐胸后吸取的教訓。女人之間的同頻是有先決條件的,那就是在決定建立關(guān)系的一刻起,彼此接納認同的現(xiàn)實不會發(fā)生改變。就像外交談判桌上,協(xié)議里所有結(jié)果的發(fā)生,都要遵照一定的前提條件一樣。一旦先決條件變了,后面的協(xié)議也就無法生效了。
就像她和羽樺,可以相濡以沫的前提是她們都是A罩杯。一旦有一個的A變成了D,先決條件就崩塌了,就難以和平共處了。因為這個,她在被拉黑后低調(diào)了許多。她甚至一度陷入長時間的自責和懊喪,覺得自己是個傻子,竟然連這么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再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些類似的事件后,她便把鞋跟從4厘米又降到了平跟。她覺得這樣就安全了,就不會讓誰感到挑釁了。羽樺之后的女性朋友們溫和許多,相處起來也輕松許多。她們和她一樣,都是泰迪般可人。沒有一個人會在她跟前露出藏獒的霸氣??刹恢罏槭裁?,她并不信任她們,反而覺得那可人背后也許會是比藏獒還要兇狠的臉。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可那感覺總是無處不在??杉词惯@樣,她也要和她們在一起,女人怎么能沒有閨密?不管世界上發(fā)生多少被閨密出賣的慘劇,女人都依然以擁有閨密為榮。因為女人需要傾訴,傾訴帶來的快感甚至可以和愛情媲美。事情往往是這樣的,一個女人和男人陷入愛情,閨密們就是全程目睹者。女人從男人的懷里出來,又鉆入閨密的瞳孔。她的喜悅、她的焦慮、她的自豪、她的卑微,全都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于閨密的眼耳。所以,一個擁有閨密的女人戀愛了,是一件幸事??雌饋硎莾扇苏剳賽?,實則是三人。于是,為了閨密,她愿意妥協(xié),愿意迎合。高跟鞋換成運動鞋就是妥協(xié)之一。甚至,當她人造的豐滿塌陷后,又回到“北太平莊”后,她也不再去隆了。是不想了,也不敢了。失去羽樺,她還是她,并沒有失去生命,但不可否認的是,羽樺抽走了她身上許多心氣,讓她從此一蹶不振。哪怕她擁有了普輝的愛情,也不能讓心氣恢復多少。因為越是在普輝的懷里,她就越想念羽樺。羽樺離開后,她不知道,她和普輝爭吵時要和誰傾訴;不知道她享受普輝濃烈的愛意時,要和誰分享;也不知道當冷戰(zhàn)時,她該如何挽救。羽樺是這份愛情的隱形支點。羽樺不被看見,卻真實存在。那隱形的支點被抽走了,愛情就搖搖欲墜了。
果然,羽樺離開半年后,普輝也離開了。這又一次驗證了羽樺的重要性。沒有了羽樺,她滿腔的苦水無人吐槽,所有的情緒都讓普輝承擔了。她對普輝的黏膩到了如膠似漆的程度。普輝去別的城市出差,她都要緊張得好像他去了火星,再也不回來了,或者被妖貓狐仙搶了去。到了晚上,她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要和普輝視頻連線,確保他的房間360度無死角都在她的可視范圍內(nèi)。普輝終于不堪忍受,在一次劇烈的爭吵后離開了。普輝離開的方式和羽樺很像,也是突然把她拉黑了。很突然,很決絕。好像他和羽樺提前商量好的,他要用羽樺傷害她的方式再次傷害她。似乎那樣的方式最適合她,仿佛為她量身定做。不同的是,普輝在離開兩個月后又回來了,因為她懷孕了。她還是通過普輝同事的老婆柳慧才把他找回來的。
每當夜深人靜時,她想起羽樺都覺得十分不公平。她當了羽樺整整十年的樹洞,聽羽樺講一個又一個愛情故事,和羽樺一起品嘗一次又一次酸甜苦辣,可是她需要羽樺時,羽樺又在哪里呢?就在她收到口紅那一刻,就在她想要將自己愛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地告訴羽樺時,卻被羽樺毫不猶豫地拉黑了。在羽樺那里,她又算什么呢?這個問題在被拉黑后,她問自己,一遍又一遍,直到關(guān)于羽樺的一切變得模糊,直到她覺得答案不再那么重要。
3
“進去吧,我訂了包間,咱倆今天好好敘敘舊?!庇饦遛D(zhuǎn)身,頭發(fā)長甩,鉆入拱門,朝里頭走去。拱門里面是一個歐式白色建筑物,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冷艷。羽樺和那冷艷很搭調(diào),好像她天生屬于那幢白樓,剛剛從里頭走出,現(xiàn)在只是回去而已。敘舊那個詞,聽起來讓她有些戰(zhàn)栗,又有些期待。那時的無話不談是心無旁騖的,是掏心置腹的,是毫無保留的,如今的無話不談怕是要打個折扣了,五折都顯貴,一折兩折還差不多。既然如此,就不必非得用無話不談這個詞語了吧?
她跟在羽樺后面,小碎步跑著。跟得緊了,她的運動鞋踩到羽樺的裙尾。羽樺停下來,轉(zhuǎn)頭看了看她,淡淡一笑。她尷尬地將腳收回,放慢腳步,確保運動鞋和羽樺的裙尾有足夠安全的距離。
羽樺走得很快,和以前一樣。她總是這樣風塵仆仆要趕去某個重要會場的步調(diào)。事實上,羽樺是一個極其討厭會場的人。用她自己的話說,任何會場或多或少都在扭曲人性。一旦進入,你就要被那已經(jīng)定好的看起來天衣無縫又恰如其分的主題套牢。那些高高在上的嘉賓只管自己夸夸其談,從來都不想底下的聽眾多難受、無聊,甚至煎熬。開會不過是臺上表演、臺下配合罷了。最可悲的是,不管臺上演技如何,臺下都要配合。偽善的掌聲和歡呼又反過來將臺上的人套牢。他們沾沾自喜,也陷入有一天掌聲不再的焦慮。于是,就出現(xiàn)了一些尷尬的場景,嘉賓們在說完一句話以后會停頓數(shù)秒,直到收到掌聲后再接著往下講。一旦說起這樣的嘉賓,羽樺就嗤之以鼻,將其定義為會場的小丑和怪獸。羽樺總說,一個真正自信的演說家或者發(fā)言者是從來聽不見掌聲的,他應該是忘我的,他應該沉浸在信仰中,而不是掌聲里。
“就像愛情,每一次愛都要足夠忘我才能收獲愛的真諦?!泵鎸τ饦宓母咭?,她從不反駁。羽樺在發(fā)表高見時,散發(fā)出藏獒的霸氣,那是不容辯駁的凜冽。羽樺的眼神格外犀利,語速很快,聲音洪亮。如果她站上舞臺,面對烏泱泱的人群,便會揚起長臂,自信而驕傲,亦如征服者。她看著羽樺,開始的時候,看得入迷,看得多了,她就覺得,這或許也是一種病。既然看懂了藏獒,她就安安心心地做一只泰迪吧。面對揮斥方遒時的藏獒,任何質(zhì)疑都是危險的。所以,她最好什么也不說,只管點頭贊同就是。她以為這樣羽樺會開心,會享受??善婀值氖?,羽樺對她的迎合并不買賬,總會暗戳戳地來一句:“你真的認同我嗎?你只是在迎合而已。你知道嗎,友誼一旦陷入頻繁的迎合和無休止的茍同,就離結(jié)束不遠了。不管愛情還是友情,背后都要有真理支撐。這個真理就是信任、愛與真摯?!庇饦暹@樣一說,她便陷入了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尬笑著,羽樺就會伸手摸摸她的頭,又來一句“你呀,可愛得很,可憐沒人愛”。
然后,她就像心火被突然點燃一樣,開始燒心,開始自憐,開始厭惡。厭惡羽樺的直接,厭惡羽樺的不尊重,厭惡羽樺的不通人情,厭惡羽樺的自以為是。她很想哭,可是她不敢。越是強裝堅韌,越是糟糕,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直到淚水忍不住,她便找個借口出去?;氐剿奚幔难劬偸悄[著,紅著。
羽樺看見了,就會問:“你怎么了,哭得眼睛都腫了?”
“沒有,家里出了點事。”她故作淡定地敷衍著。
“你哭為什么非要跑出去,對著我哭很丟人嗎?”羽樺又不依不饒。
“出門,夜風一吹,眼淚就收不住了?!?/p>
“你哭,不會是因為我吧?”
“怎么可能?”當羽樺多少意識到自己傷害了她,她便心滿意足了,又心平氣和了。又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了,又開始無話不談了。她聊著老家的閨密和閨密的愛情。老家的閨密總是不停地換男友,每換一個,都會生發(fā)出新的故事和感受。老家的閨密喜歡把發(fā)生的點點滴滴都告訴她。她呢,又將這點點滴滴講給羽樺聽。羽樺喜歡分析,喜歡預測,喜歡解讀別人的內(nèi)心,也喜歡透過所有表面尋找所謂的本質(zhì)。
“所有人都戴有面具,要幫助一個人,首先要扯下她的面具。任何一個被遮羞布禁錮的靈魂,怕是永遠都找不到真理的?!边@話,她覺得格外在理。只是羽樺從來也沒說,該如何扯下遮羞布,又該如何找到真理。如果她問,羽樺就會說:“我哪知道?如果我知道,那我不就成哲學家了。就算我知道,告訴她了,她也不一定能理解,就像我對你所說的,你是否理解了呢?就算理解了,你就能照做嗎?就算照做,就能成功擺脫目前的困境嗎?”這話,又讓她覺得格外有理。在她的眼中,羽樺情緒好時,就是一個洞悉世事的哲人。羽樺對她的吸引,絕不是表象上的,更多的是靈魂上的。羽樺對她來說,是一種認知的補充。于是,如此這般,她在羽樺的身邊,一會兒醍醐灌頂,一會兒又陷入泥潭,往復循環(huán)。
如今,失散多年的羽樺說要敘舊,她有點不知所措。她該說些什么,說到什么程度,才算恰到好處?怎樣說才能不再顯露出泰迪的卑微,任人擺布?羽樺要敘的舊,是關(guān)于被拉黑前那段時光,還是拉黑后這幾年呢?如果是拉黑后,羽樺和她毫無交集,又何來的舊可敘呢?琢磨著,琢磨著,她的心怦怦亂跳起來。最讓她覺得躊躇的是,要不要讓她和普輝之間的事情也成為敘舊的內(nèi)容之一。普輝是她的驕傲,不管在誰跟前,她都忍不住提他。不僅提他,還要欲蓋彌彰,用一種自謙的語氣秀一通普輝的好。她決定了,跟羽樺講講普輝。她曾經(jīng)的男人,曾經(jīng)真正屬于她的男人,也是她兒子的父親。從她對羽樺的判斷來看,羽樺應該還是單身,也絕不可能有孩子。就憑這個,她就有足夠的條件扳回一些自信。可畢竟她是善良的,也不想多年以后再見,就拿這些刺激羽樺。她還是有些怕,怕羽樺被激怒后,毫不留情地反擊。
4
剛跨進大門,一只黑貓就朝她跑了過來,兩只前爪趴在她的鞋帶上,抬頭看著她。黑貓眼里發(fā)出的亮光,熟悉又溫暖。她定住腳,想要抱抱黑貓,卻因為羽樺的回眸打消了念頭。羽樺害怕小動物,什么貓啊狗啊,她都躲得遠遠的。用羽樺自己的話說:“我倒不是不喜歡它們,我是不信任它們。我總擔心就在我將它們摟進懷里、貼到臉上那一刻,它們突然傷人。我可以被傷害,但不能被愚弄。”
而羽樺剛剛轉(zhuǎn)頭的那一瞬,似乎也在提醒她,不要去碰那只黑貓。羽樺總說,貓和男人很像,需要你時,會讓你被那種渴望弄得窒息,好像沒有你就會隨時死去,可是一旦不需要你時,又離你遠遠的。他們倒不是故意冷落你,只是人家有人家的作息,人家有人家的圈子。而女人只有當看見另一個女人也被同一只貓如此強烈需要時才恍然大悟。原來那種需要也可能只是一種熟能生巧的演技。
羽樺的這番言論,她也是在經(jīng)歷了普輝以后才懂的。一開始,她總覺得羽樺是在虛張聲勢,雞蛋里挑骨頭。她眼里的愛情是圣潔又堅定的,怎容羽樺如此質(zhì)疑。在和普輝相處一段時間后,她才知道,羽樺說的字字珠璣,半點不虛。普輝只有在她的眼前,才是真實的、飽滿的、穩(wěn)定的,一旦離開她的視線,就成了飄忽的存在。他幾乎從來不主動聯(lián)系她,即便是在她懷孕時。他每周會回來三天,其他時間不是出差就是開會。一開始她深信不疑,每天坐在家里乖乖等他回來,就像等著一只累了餓了的貓回來覓食取暖。直到有一天,她去產(chǎn)檢的時候遇到了柳慧,說起來男人們的行蹤,她才知道普輝前一天并沒有出差,而是去柳慧家聚餐了。她沒有問柳慧普輝是不是一個人去的,但是她很清楚,她被欺騙了。她雖然不清楚普輝為什么要騙她,但是她知道,欺騙有一次就會有許多次。那以后,每每她想起羽樺的話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又痛苦得無法自拔。普輝確實像極了一只貓。等她生完孩子后,普輝就更像一只貓了。從家貓變成了流浪貓。從每周三天到每周一天,后來一個月都出現(xiàn)不了一次,再后來基本不再出現(xiàn)了……可她無能為力。為了孩子,她越發(fā)明白了迎合和隱忍是重要的,也是無奈的。不管她多么不情愿,等待普輝都成了她的常態(tài)。有了孩子之后,不是她一個人等,而是兩個人一起等。她始終相信,等待是有意義的,雖然別無選擇。她也始終相信,普輝終究會回來的,他最終一定屬于她和孩子,并且只屬于她和他們的孩子。
她不再試圖去抱那黑貓,而是將腳抬起,促使貓爪子離開鞋帶,和羽樺一同朝柜臺走去。
“您來了。”服務員出來迎接,看著羽樺說了一句。轉(zhuǎn)而看著她,又說了一句:“您也來了。”她頓了一下,總覺得這兩句話里意味非凡。
服務員將她們引到一個包間,招呼她們在一張歐式琉璃桌旁坐下。桌上一個藏青色的歐式燭臺里點著粉色蠟燭。蠟燭靜靜地燒著。羽樺盯著那火焰,她也是。她看見對面的火焰后泛起幾點光亮,那是羽樺的淚光。她詫異地看著羽樺,不知道這淚水從何而來。是因為和她久別重逢,或者不過是燭光太亮刺激了淚腺?羽樺是一個愛哭的人,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哭??措娨晻?,聽音樂會哭,路遇乞丐會哭,被一陣風襲過也會哭。羽樺喜歡為別人哭,幾乎不為自己哭?!拔矣X得我自己過得很好,沒有什么需要哭的。我的眼淚全送給了人間疾苦?!笨墒遣恢醯?,她卻清晰地感覺到,羽樺剛剛的淚水是為了自己。羽樺為別人哭時從不掩飾,眼淚肆意流淌,只有偶爾為自己時才遮遮掩掩。羽樺低下頭,避開她的目光。她便更加肯定了自己的判斷。那淚光讓她覺得,羽樺有故事,也有心事。羽樺突然來找她,絕對沒有那么簡單。
她猜得沒錯。
她對羽樺的故事并沒有多少興趣,倒是對羽樺的淚光產(chǎn)生了某種憐憫。在她看來,羽樺的故事不會有太多驚奇的成分,不過就是愛上誰了,又離開誰了。愛時一往無前,心無旁騖;離開時,快刀斬亂麻,絕不回頭。她總覺得羽樺太無情,對愛情就像對待一個個車站,愛上了就上車,享受在車上的每一分鐘,珍惜窗外掠過的每一處風景和光影。到站了,她便下來,頭也不回地走向下一個目的地。好像這一趟車她從來不曾上過,車上的人也從來不曾存在過。至于風景,羽樺說,都差不多,從來都差不多。一次又一次上車,一次又一次下車,羽樺哭過,傷過,孤獨過,就是從來沒有恨過。羽樺說,恨一個人痛的是自己,被恨的照樣吃喝拉撒,懷恨的卻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這是何等愚蠢。
所以對于羽樺,她還能期待有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呢?一個被愛情裹挾的女人卻又似乎從來沒有得到過愛情。她也說不上羽樺是幸運的還是不幸的。如此這般,在被拉黑前,羽樺依然是單身,可也依然是一副天下之大唯我獨尊的樣子。愛情對于羽樺很重要,又似乎很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段段愛情,填滿了她的人生;不重要的是,即使沒有這些愛情,羽樺依然是羽樺。也許孤獨,但不悲涼。
她和羽樺正相反,老大不小了才第一次談戀愛,普輝是她的一切。是她的開始,也該是她的結(jié)局。也許正是因為羽樺的愛情故事聽得多了,她生出了恐懼,在她看來,那不是愛情,那不過是激情,甚至可能只是色情。說是神奇的相遇,不如說流水般的過客,是輕浮是錯誤。羽樺所謂的愛情不過是一張張隨即倒下的欲望的多米諾骨牌。倒下的一刻是開始,也是結(jié)局。每每在羽樺要告別一段戀情時,就會說:“放手吧,放手才能遠行!”而后,隨著一聲冷笑,便又回到了起點。羽樺在她面前是如此透明,一切都仿佛逃不過她的眼睛。羽樺說:“我對你誠懇又何嘗不是一種自私,你像一個木桶接收了我所有的情緒,不管你想不想?!彼齾s覺得這很珍貴,誰能拒絕一個絕對真摯的靈魂。于是羽樺總是不停地說,她總是安靜地聽。羽樺只管說,不需要安慰,也不需要評價。她只管聽,并不想評價也無力評價。讓她分析評判,簡直太難為她了。聽多了,她生發(fā)出對羽樺式愛情的本能抗拒。她暗下決心,絕對不能成為另一個羽樺??伤诮?jīng)歷了普輝之后才知道,她根本成不了羽樺。
服務員小姐端來托盤,乳白色的杯子給了羽樺,褐色的給了她。
“這是您最愛的水仙?!狈諉T對羽樺說,又轉(zhuǎn)過臉對著她,“這是你最喜歡的肉桂。”
“都是今年的新茶,都是先生特意囑咐過的……”服務員正要往下說什么,羽樺打斷了她:“我們有需要再喊你,謝謝!”
服務員這才走出門去,一邊走,還一邊回頭看看她倆,帶著欲語還休的不甘。
她看著那服務員,覺得奇怪。服務員那副知道了很多的樣子讓她有些厭惡。
“茶不錯吧?”羽樺問。
“不錯?!彼稹?/p>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喜歡肉桂。”羽樺精心修剪過的指尖按著杯口,杯子跟著移動著。
“我以前不喝茶的。”她的聲音很小,小得近乎卑微。不知道為什么,只要說到以前她就卑微,就像一只流浪貓被人問為什么被遺棄一樣。
“我知道,你怕睡不著。后來怎么就喝了呢?”羽樺的指尖停下,抬頭看著她。羽樺的眼神總是犀利的,讓人難以逃脫。她頓時慌了神,滿臉通紅,不知如何作答。她想說因為普輝喜歡,可是她硬是沒有說出口。普輝是她最想提起的人,也是她認為最該提起的人,可不知為什么,每每想要提起卻總是如鯁在喉。
“你看你,一點兒都沒變,我又不是來審問你的,你何苦這么慌張,我就這么讓你害怕嗎?”
她看著羽樺,還是沒有作答。她本來以為這么多年過去,在她無數(shù)次暗夜里下過決心后,她應該不再是以前那個她,可是面對羽樺,她竟然半點兒沒變。
“我以前讓你很害怕嗎?讓你覺得很壓抑嗎?你說實話?!庇饦宓淖旖抢_,露出兩個梨渦,做出一副和藹的樣子。可她很清楚,那和藹是偽裝出來的。羽樺一旦要偽裝點什么,就顯得十分不自然、不自在。
“你也許以為你不說話是一種乖巧,可在我看來,你不說話是一種虛偽,是對我的不信任?!庇饦迥闷鸩鑹?,為她的杯子續(xù)了水,或許是她慌張了,杯子沒拿穩(wěn),濺出的開水燙得她“啊”了一聲,服務員忙跑來問發(fā)生了什么。
羽樺知會服務員去拿冰塊,服務員卻說:“先生在我們冰箱里存的燙傷膏還沒用完,我這就去取。”
“還不快去?”羽樺的語氣突然變得凜冽,似乎是因為她的手而變得緊張,又似乎因為別的什么。
服務員離開后,羽樺試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你看,你就是不相信我,你不會以為,我剛剛是故意燙了你的手吧?”羽樺的表情變得嚴肅,這讓她想起了以前。以前她陷入迷茫時,羽樺開導她,也是這種恨鐵不成鋼又急于救她于水火的表情。
“怎么會?是我自己不小心的?!彼膽獙Ψ绞揭嗳鐝那?,是乖順——你沒有錯,錯的都是我。
羽樺看著她,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許久,服務員才拿了燙傷膏進來。
服務員拿棉簽蘸膏體,往她的手指上涂抹,動作有些粗魯,她疼得喊出聲來。羽樺走到她旁邊,從服務員手中拿過藥膏:“我來?!比缓筝p輕地慢慢地將藥膏一點點涂在燙傷處。
羽樺與她很近,她能聞到羽樺身上的香水味兒,那是一種海鹽和薰衣草糅合的味道,那是濃烈的魅惑,讓難以忘懷。她記得,那是羽樺最愛的香水味兒。
“你呀,還是如此,半點兒沒變。孩子怎么樣了?”
“什么孩子?”她的手突然抖動起來,從羽樺的手中迅速掙脫。
“你呀,還想瞞著我呢?”
“我瞞你什么了?”
“你呀,我拿什么愛你啊,我的悅悅?!?/p>
“你說什么?”她突然淚如雨下,好像潘多拉的盒子被打開了,里面五味雜陳。
壓抑許久的情愫滾涌而出。羽樺說的愛帶著刺,可即使帶著刺,也不能否定那是愛。
每每在她遭遇人生低谷時,羽樺的愛總能對癥下藥。哪怕那愛里夾雜著許多犀利的刺痛。哪怕羽樺總是用一種圣人的居高臨下的口吻。頃刻間,她似乎又回到了泰迪的姿態(tài),心甘情愿地卑微著。她也不得不承認,她對泰迪的姿態(tài)是有一種迷戀的。因為是泰迪,才會有藏獒護佑。
“哭吧,我今天沒什么目的,就是來聽你哭的!”羽樺走回到她自己的位置,坐了下來,雙手托著下巴,看著窗外。窗戶對面的外墻上貼著一張巨型海報,上面寫著《七月與安生》,她看過許多次,每一次看都哭得肝腸寸斷。
羽樺這么一說,她倒不想哭了。想做泰迪的想法又縮了回去。畢竟過了五年,就算她再迷戀羽樺的治愈,也該記得,那五年的傷害,把五年前的一切都沖淡了。
她吸一鼻子,拿紙巾擦了擦眼淚,喝下幾口茶,也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你看過這個電影嗎?”她問。
“沒有?!?/p>
“你真應該看看?!?/p>
“為什么,給我一個看的理由?!?/p>
“你看了就知道了?!?/p>
“我不會看的,人人都說好的東西,我天生抗拒,我拒絕和任何人搶東西。”
“因為搶的過程很痛苦,得到后卻發(fā)現(xiàn)根本不值得搶?”這話,羽樺說過無數(shù)遍,她聽了無數(shù)遍,不過這是她第一次復述出來。
“學會烏鴉學舌了?”羽樺突然笑起來,眼睛瞇瞇著,梨渦又出現(xiàn)了。
她喜歡羽樺的笑,喜歡那梨渦。那是羽樺情緒舒緩的象征??墒呛芸?,梨渦消散了:“你就是拎不清,不知道有的東西可以學,有的東西不可以學,而且是萬萬不能學!”
“我學什么了?”她也拉下臉。兩道冷光在空中交會,交會點恰好在那燭火之上。她幾乎是瞪著羽樺,毋庸置疑地果敢。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許是幾秒鐘,也許是整個前半生,羽樺退縮了。
羽樺長嘆一口氣,低下頭去,又抬起頭時,抿嘴笑著,可梨渦卻不在了。
“你怎么不說了?我到底學什么了,怎么了,不敢說了嗎?”她瞪著羽樺,聲音越來越大。
“你變了,我很欣慰?!庇饦宓穆曇糇兊煤苄?,小到她勉強能聽清楚。
“我變得不那么唯唯諾諾了,你倒欣慰了?你不是一直都很享受傾軋我的感覺嗎?多有成就感啊,多有存在感啊?”
“果然變了,那我就放心了。你學會保護自己了,我也就了了心愿了!”
“這不都是被你逼的嗎?”
“你確定是我逼的,不是別人?”羽樺收起笑容。
“我去趟衛(wèi)生間?!彼掌鹉抗猓拖骂^,朝衛(wèi)生間走去。
在衛(wèi)生間的鏡子前,她遇到了那個服務員。服務員遞給她一張擦手紙,說了一句“女人何苦難為女人”。她的目光在鏡中與服務員的目光相撞,打了個寒戰(zhàn),感覺那目光和羽樺的如出一轍,閃動著刀光劍影。
她帶著疑惑回到座位時,羽樺已經(jīng)離開,桌上留了個字條:“回去翻翻包的內(nèi)兜。我心愿已了,復不再見!”
她舉著那字條,手抖了起來,眼淚也流了下來。羽樺的不辭而別,讓她感覺像是再次被遺棄了。雖然不如上一次慘烈,可卻是一樣的痛楚。復不再見?好像她多么求著見羽樺似的。她將紙條撕成碎片,扔進對面的杯子里。紙片很快融入茶水,和茶葉不分你我。
她冷笑著坐了下來,盯著墻上的海報,許久沒有移動,直到柳慧的電話打進來。柳慧說普輝得癌癥去世太可惜了,讓她節(jié)哀,好好把孩子養(yǎng)大。還說遺體已經(jīng)火化,善后羽樺也處理好了,讓她不要牽掛。單位給的撫恤金也按遺囑要求全部發(fā)到卡里了??ǖ拈_戶名是續(xù)輝……
掛了電話,她朝家跑去,一邊跑,一邊吼。吼些什么,連她自己都聽不清楚。那是一種近乎原始的憤怒與痛苦的聲音。羽樺與普輝給的傷痛在她深淵似的記憶里交織翻滾,灼燒她的神經(jīng)。兩個傷口突然迸裂,流出的膿水交纏在一起,生出了一種新的傷痛。那是愛和尊嚴同時被羞辱的傷痛。
回到家,她抱起續(xù)輝,坐在落地窗前,木訥地看著窗外,城市的流光溢彩如膿水一樣淹沒了建筑……
坐了許久,發(fā)呆了許久,她才取來背包,將手伸進包的內(nèi)兜摸了摸,摸出了一張銀行卡。她左手摟著續(xù)輝,右手握著卡,繼續(xù)呆坐著。續(xù)輝好奇地從她手中將卡抽走,細細地看著,好像看著一個新奇的玩具。他一邊看,一邊用稚嫩的聲音反復問道:“媽媽,這是什么東西?這是什么東西?”
“是一場騙局。”她冷冷地答道,深吸一口氣后,拿起手機,撥通了羽樺的電話,
“你為什么勾引我男人?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她沖著話筒反復喊著,直到把續(xù)輝都嚇哭了,直到電話那一頭傳來持續(xù)的嘟嘟聲。
5
一個月后,她找柳慧哭訴,將羽樺罵成了一個蕩婦,言辭之激烈,用語之惡毒,叫人瞠目結(jié)舌。她不再是泰迪,而是一只狂暴的狼。她罵得停不下來,直到柳慧潑來一杯冷水:“明明是你搶了她的男人!”
“你胡說!”
“羽樺在你之前就和普輝好了很久了?!?/p>
“不可能,他倆根本不認識!”
“還記得那管口紅嗎?普輝從我妹妹那里定制了兩個。那是個小眾奢侈品牌,一個給你,一個給羽樺??诩t管的底部有一個很小的輝字,還有日期。給羽樺的日期在你之前。你可以回去看看?!?/p>
“不可能,那就是個廉價口紅。普輝只愛我一個,他根本不認識羽樺!”
“如果你的認知是廉價的,再精致的口紅在你眼中都是廉價的。羽樺是普輝的初戀,普輝從來沒有停止過愛她,這是普輝親口對我先生說的。”
“這么說,你早就知道?”
“是?!?/p>
“那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我提醒你了,是你自己假裝沒有聽見?!?/p>
“胡說,你什么時候提醒我了?”
“那次在醫(yī)院產(chǎn)檢,我跟你說普輝前一天在我家晚餐,我本來以為你會追問,但是你什么也沒有說,我以為你心知肚明呢。你沉迷于愛的視覺盲區(qū),就要承受帶來的這個后果?!?/p>
她突然無言以對,只有眼淚還在流淌。
“放下吧,你有一個會說話的孩子,羽樺卻只有一個永遠沉默的盒子。你還不夠嗎?她把普輝留下的積蓄全都給了你的孩子,包括普輝留給她的那部分。你還想如何?”
她沒有回答,她全身疲軟,剛剛每一個想要戰(zhàn)斗的細胞似乎都被鞭笞了一通,乏力而疼痛。
從那以后,每每從落地窗看出去,看向極致的遠方,她仿佛都能看見一個女人,也坐在落地窗旁,懷里抱著一個金光閃閃的盒子。她怕極了,怕那個女人會突然轉(zhuǎn)過頭來。
作者簡介>>>>
毛嬙,原名毛愛華,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魯院班)在讀碩士研究生,北京作協(xié)會員,北京大學中文系老舍文學院骨干班學員。作品見于《青春》《文藝報》等。已出版長篇小說《軌》《隅》《橋》,主編散文詩歌集《我在廊橋等你來》。
[責任編輯 黑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