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鉆父親的車后廂,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父母剛離婚,母親帶著妹妹,搬離了父親的出租屋,去到一個不遠(yuǎn)的內(nèi)陸城市。父親的職業(yè)是跑出租車,白天無暇顧及我,扔我在出租屋。出租屋很狹小,只有一個單間,加上衛(wèi)生間不過二十平方米,沒有陽臺。我們曾經(jīng)的一家四口睡在一張床上,雖然母親總抱怨擁擠,但我覺得還不錯。冬天的時候,這座城市經(jīng)常陰雨,濕冷濕冷的,我們擠在一個被窩里,互相傳遞著溫度。母親和妹妹離開后,床顯得寬大,有時父親半夜才回來,我翻來覆去都蹭不到一個人。父親說,沒事的啦,這么大個人,怕什么。然而我還是怕,特別是晚上附近會有各種奇怪的鳥叫聲。這個公寓很偏僻,后面就是一片樹林,很多鳥就躲在樹林里。
我趁著父親不注意,在他上車前,躺到后排的腳跟處,等到有客人上車,我突然坐起來。父親從后視鏡發(fā)現(xiàn)了我,趕忙向客人解釋說,我兒子,順便送他去上學(xué)。客人面無表情,也不知道是開心還是不開心,反正直到下車,客人也沒講一句話。父親問我想干什么,我說我不想在家里。他說,明年就送你去上學(xué),你就可以去學(xué)校里玩了。我是不信他的,他已經(jīng)說了兩年,一直說明年送我去上學(xué),可一直都沒送。他要送我回去,說這樣會影響他的生意。到家時,我沒有下來,我打算就這樣一直賴在車上。父親在車?yán)锍榱艘桓鶡?,然后把我塞進(jìn)車后廂里,再把后排和后廂的隔層拿掉。從此以后,我每天都待在他的車后廂里,跟著他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為了防止我無聊,父親用錐子在車后廂的一側(cè)捅了個小洞,這樣我能透過小洞看到外面。在里面待到十三歲,我從小學(xué)升到初中,不再需要父親接送,也就沒在車后廂里待過。十三歲時,我和父親的關(guān)系發(fā)生微妙的變化,總會突然陷入不想跟他講話的境況,有時還會故意頂撞他。在學(xué)校,我也不再像小學(xué)時那么柔弱,我跟一幫年輕人到處晃蕩,看到不平之事立馬為對方伸張正義。我的成績一天不如一天,父親被學(xué)校請去多次,老師問父親我成績下降的原因,父親總是說,我回去教育教育他。可實際上,他忙于開出租車,完全沒精力管我。我在很多個夜里,感到自己的某些部位正在變得強(qiáng)壯,身體里有一股力氣,癢得很,總想使出來。父親的出租車生意并不太好,有些路線,他是不能去的。出租車?yán)镆卜峙蓜e,每個派別都有自己的地盤,平時是不能去別人的地盤兜客的。父親社交能力有限,幾年來能去的地方越來越少,在同一派系里也被人壓榨,能走的地方只剩下幾條街了。那次父親不小心從另一個派系街區(qū)搭了一個客人,被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沒收了他掙的錢,還罰了兩百塊。傍晚回去,父親像只泄氣的皮球,蔫乎乎的,做什么也不上心。他做了兩個菜,咸得可怕,自己去買了四瓶啤酒喝。我吃了一點就吃不下了,實在是太咸。他喝得猛,一口接一口,喝完就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家里有臺彩電,接天線,時靈時不靈。父親調(diào)到體育頻道,里面正在播籃球比賽。我去衛(wèi)生間上個廁所,回來看見父親睡著了,電視滿屏都是雪花。
外面下著小雨,街面潮濕,路燈像泡在水里似的,光暈散得到處都是。出租屋前面有一個橋洞,橋洞墻上爬滿了藤蔓,一直爬到上面車道的欄桿。雨水從藤蔓上一滴一滴地滲透下來,在橋洞底下濕了幾個橢圓圈。我在車后廂里的小孔瞪眼往外看的那些日子,總是有藤蔓一閃而過。我問過父親,那是些什么植物。父親說,我哪有空關(guān)注這些東西啊。他這么說的那會兒,眼睛盯著那些藤蔓看了好久,像是在思考什么東西。橋洞的另一邊有一塊空地,停著十幾輛出租車,排成兩排。燈光昏暗,我從橋洞下面撿了塊棱角鋒利的石頭,在出租車的每個車門劃一條線。從左到右,每一輛都劃了。然后我沒有走,站在一棵茂密的樹下等人來。有微風(fēng)吹過來,搖動樹葉,水珠落到我的腦袋上,很涼快。半個小時后,一個跑夜班的出租車司機(jī)先發(fā)現(xiàn)了車子被劃,接著發(fā)現(xiàn)了站在樹底下的我。問我知道誰劃的車子嗎?我說,知道。他說,是哪個?我說,是我劃的。他看了看我手里拿著那塊鋒利的石頭,表示認(rèn)可,讓我?guī)ゼ依镎胰?。我便帶他穿過橋洞,進(jìn)到出租屋里。一屋子酒味,司機(jī)手在鼻翼前扇了扇,跟我說,你爸喝醉了。我說,是啊,喝了四瓶。司機(jī)眼睛往四周掃了一眼,就走出去了。
父親酒醒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他工友的電話把他吵醒了。接完電話,他坐到沙發(fā)上抽悶煙。陽光穿過窗戶那張劣質(zhì)窗簾,把他的臉映成一種奇怪的黃色。他對我說,你這么厲害。我沒說話,我想不管怎樣,我是絕對不認(rèn)錯的。他抽了幾口煙,說,蠢蛋,你搞錯了,劃了自己人的車。
二
二姑的電話來了,提醒父親清明早點回去,去年因為回去得晚,掃墓的事弄得亂七八糟。盡管嘴上答應(yīng),父親還是拖到清明前一天才回去。城里離老家三十多公里,半個小時的路程。父親車開得極慢,天灰沉沉的,自從三月以來,就沒怎么見過太陽。細(xì)密的雨從天空飄下來,低矮的丘陵上籠著一層霧氣。我坐在副駕上,看父親拿著毛巾不斷擦拭擋風(fēng)玻璃。也許是空氣濕度太大,擦干凈不到十秒,霧氣又重新凝結(jié)。我上了初二,物理老師說過,車內(nèi)開空調(diào)可以除霧。我就這樣跟父親說了。父親的回答是,出油錢的又不是你。他就這樣一路擦一路開,到鎮(zhèn)上書香街附近停了車買東西。兩邊的攤點大多是賣香紙的。店里冷清,父親走進(jìn)一家香火店,買了一扎香,一扎蠟燭,三捆紙錢,兩捆五萬頭的紅炮。老板從倉庫里拿出一個黑色的塑料袋,吹了口氣,把東西全放了進(jìn)去,一邊綁一邊說,個鬼雨,咩時候停得,人都冇幾只。
父親提著黑色塑料袋,到一個轉(zhuǎn)彎處讓我在原地等,自己向前面跑去。幾分鐘后回來,手里多了份六合彩報。城里沒有六合彩報賣,隔一陣他就開車回鎮(zhèn)里買。先前村里很多人買六合彩,我記得家門口的龍眼樹下,總是圍著一堆人,探討碼報上面每首唐詩里暗藏的玄機(jī),或者看那些樹木像哪個數(shù)字形狀,進(jìn)而推理出今晚要開的號數(shù)。推理經(jīng)常不準(zhǔn),當(dāng)夜號碼開出,大伙拍大腿感慨,我都說是這個了,你們偏不信,發(fā)財機(jī)會就這么錯過了。每個買不中的人都這么說。碰巧買中的,覺得自己也已經(jīng)掌握了六合彩的財富密碼,下一期投注加倍。幾期過后,贏的錢不但輸了回去,還倒貼。玩了一陣,大伙發(fā)現(xiàn)這個東西掙不到錢,逐漸收了手,只剩下少部分不死心的,還在不斷琢磨。父親便是其中一個。祖父經(jīng)常訓(xùn)斥他,他還是接著干。他們兩個關(guān)系不好,祖父埋怨父親沒出息,父親埋怨祖父沒本事,什么東西都沒能留給他。祖母在的時候,他們兩個經(jīng)?;ハ嗳枇R,祖母說他們,都給我收聲,兩個人的話裝籮筐里夠挑一擔(dān)子了。他們便停了嘴。祖母不在了,他們連罵都懶了,兩人碰面便躲開,不開口講一句話。
車子駛出小鎮(zhèn)往村里方向走。那是一條狹窄的小路,兩邊是剛翻好的水田,一群牛背鷺在田里站著。我家的田就在其中,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種了。這里全是種水稻,一年兩季,春夏各一季。收稻時節(jié),谷子從收割機(jī)的嘴巴吐出來,大伙扛著麻袋,一袋一袋扛回各自樓頂。曬幾天太陽,直到稻谷放入嘴里能咬出咔嚓的清脆聲,再用風(fēng)柜吹掉那些光有皮沒有粒子的谷子,便收入谷倉。早些年,家里的谷倉總是滿的,祖母半夜起床上廁所,都要到谷倉去看一看才安心睡。后來大伙都出去了,兩老身體又不好,把家里的田借給隔壁的叔種,他每年給我家兩袋谷子,當(dāng)出租費(fèi)。谷倉很快就空了。祖母半夜起來,習(xí)慣性去谷倉摸一摸,摸不到谷子,再也睡不好。有時做噩夢,夢到別人到谷倉偷谷,醒來后發(fā)現(xiàn)谷倉果真空了,悲憤不已。第二天就把家里所有的糧食都藏到自己的床底下。
家里住的是四合院式的房子,東西北各兩層,南邊是大門口??臻g狹窄,在屋里稍微大聲說一句話,全部鄰里都聽得著。大門口有一棵龍眼樹,是祖父年輕時候種的,有兩層樓那么高,夏天結(jié)果,站在二樓的走廊上可以摘到。我從來都是爬上去摘。祖父說我像一只猴子,在樹上比在樹下還靈活。白天樹下坐著一群人乘涼,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閑話。沒話講時,總抬頭往樹上看,說,猴子,扔點龍眼果下來吃。我于是就去摘,對準(zhǔn)他們的腦袋扔去。他們說,猴子扔得準(zhǔn),是塊打籃球的料。到吃飯時間,祖母的大嗓門從樓里傳出來。她耳背,我應(yīng)了幾聲她都聽不到。不一會她就到樹底下來,看到大伙在吃龍眼,便說,一嘴喊我孫子猴子,一嘴吃我家龍眼,你們臉皮真是厚啊。我有時去跟其他孩子玩捉迷藏,她找不到我,滿村跑,逢人就問見我大孫沒。稻田里剛收了稻,路邊堆著一堆堆禾稈,我們在底下挖個洞,躲進(jìn)去,用禾稈蓋住。祖母經(jīng)過每一個禾稈堆,低下頭來大聲喊我的名字,直到把我喊出來。祖母去世后幾年間,我常在傍晚睡醒,恍惚中聽到祖母叫我吃飯的聲音,我起床后出去大門口看,大門口空落落,什么人也沒有,只有風(fēng)不停搖動著龍眼樹的樹葉。
三
二姑在熱烏米飯,三月三做的烏米飯還沒吃完,放滿了冰箱一個格子。見我們回來,往每個人手里塞了一碗,一邊說今年的楓葉長不好,泡出來烏米飯顏色太淡,一邊去接父親手上的香紙。她要煮綠豆糖水,叫我去她屋里拿半罐綠豆出來。二姑的房間保留著出嫁前的格局,一張老書桌,一張木板床,都是以前祖父自己動手做的。做工很是粗糙,常有壁虎從兩塊木板的縫隙里自由出入。祖父總說,自己用的,差不多就行啦,又不是拿出去擺攤。我看了一下屋子,沒有發(fā)現(xiàn)綠豆。打開抽屜,里面堆滿了工具和紙張,其中夾著一些照片。沒有過塑,都壞掉了,看不清楚照的是什么。有一張過塑的,像是在相館拍的。二姑穿著一件灰色上衣,和一條藍(lán)色的牛仔喇叭褲,兩手抱在胸前,對著鏡頭微笑。后面的背景是江南的園林,池塘里有很多紅色的荷花。相片背面寫著幾行字:“最喜歡的顏色:藍(lán)綠;最討厭的顏色:黑色;最喜歡的東西:錢;最喜歡吃的食物:除了苦的;日常活動:上班睡覺;偶像:周星馳?!迸赃呌幸粋€她模仿明星的簽名。想來這些都是她在東莞電子廠上班時留下的。她去東莞那幾年,祖母還沒去世。每個月她會寄五百塊回來給祖母。祖母拿到匯票,開始讓父親去鎮(zhèn)上幫取錢。父親去取了一次,只上交四百,自己私吞一百。祖母罵他,想要錢自己掙去,那是你姐的嫁妝。后來就不給父親去取,托隔壁的小叔去。錢取回來逢人就說,我女兒在電子廠上班,你們家的燈泡就是我女兒做的,瞧,多亮啊。她把錢藏在她臥室柜子里的衣服底下,用塑料袋一層一層包著。等到二姑出嫁,她要置辦嫁妝,從柜子里拿出來時,發(fā)現(xiàn)里面一半的錢被啃了好多小洞。她氣炸了,把屋里所有角落里的蟑螂都翻出來一腳一腳踩死。
桌子旁邊蓋著一塊灰布,掀開我便看到了綠豆,和芝麻玉米一盒一盒堆在一起,堆成了一個小山堆。祖母以前就把糧食都藏在床頭,睡覺眼睛都往糧食的方向閉。二姑不能理解她的行為,跟她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偷你那幾袋破米。祖母說,你知道什么。二姑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像祖母一樣,偷偷把糧食藏到自己的臥室里。
綠豆裝進(jìn)一個不銹鋼臉盆里,二姑倒清水進(jìn)去,清洗了兩遍,放到灶頭上?!耙郧澳阕婺笌液湍愦蠊萌ユ?zhèn)上賣青菜,賣到中午還沒賣完,天氣熱得很,你祖母叫我們先回去煮綠豆粥。我們就去冰室那里買了塊冰,等綠豆煮熟了,把冰放進(jìn)去,這樣就成了冰鎮(zhèn)綠豆了?!倍靡贿厽嶂鵀趺罪堃贿呎f,“然后你爸吃得最多,我們都叫他留一點給你祖母,他也答應(yīng)了,可一會就被他吃光了。你祖母賣菜回來,問我們怎么沒熬綠豆,你爸就賴我們,說是我們吃光了。你祖母一看就知道是你爸吃光了,她一邊碎嘴講他一邊重新泡綠豆?!倍谜f完,手伸進(jìn)臉盆里,攪了攪綠豆。廚房只有一扇小窗,光線并不好,墻壁和屋頂?shù)教幨呛谏臒熁?。二姑腰間系著一條圍裙,顯得有些胖。她出嫁的時候,身材瘦小,祖母把自己母親傳下來的手鐲和一些銀飾給她做嫁妝。還擔(dān)心她太瘦,年紀(jì)又大,不好生孩子,讓她以后多吃點肉。嫁的是隔壁村人,祖上攢了些錢,在鎮(zhèn)郊區(qū)建了一間房子,一直沒有錢裝修。二姑嫁過去五年間一連生了三個孩子,兩男一女。生完后整個人增了三十多斤。
二姑的三個孩子在院子里看祖父織竹籠,最大的孩子七歲多,最小的不到三歲,他提著一個鳥籠,在對著樹上的鳥大喊大叫。院子邊上有一棵大樟樹,很多樟蠶在樹干上爬。中間的那孩子用竹條捅那些樟蠶,捅下來后,從它們身體里拉一條長長的絲,系在另一棵黃皮樹上。最大的是個女孩,在認(rèn)真看著祖父織竹籠。祖父癡呆以后,一直在織竹籠??椓撕枚嗷\子,鳥籠雞籠鴨籠魚籠。他想要拿去鎮(zhèn)上賣,二姑怕他不會回來,就沒讓他出去。二姑要照顧家里,平常也就是一天回來一趟。趁著二姑不在,他經(jīng)常自己挑著一擔(dān)籠子溜去鎮(zhèn)上。也不知道賣掉沒有,總之回來的時候籠子沒了,錢也沒見到。有幾次忘記回來,村里去鎮(zhèn)上趕圩的人碰到他,用摩托車載他回來。祖父原先是茅山林場守林員,聽二姑說,我四五歲時,他經(jīng)常帶我去茅山耍。自己騎在馬上,馬鞍兩邊,一邊裝著米,一邊馱著我。那里兩間林場小屋,用泥磚砌成的,一間住人,一間養(yǎng)雞。他一個人住在那里二十多年。林場改革后,不再需要人守,他才回到家里種田。我對林場的記憶,只有一些片段了,只記得那里的風(fēng)特別大,一層一層搖動著林場里的松樹。到處是蟬鳴聲。伐木工人的聲音隱在樹叢里,時遠(yuǎn)時近,我總找不著他們。
我叫了聲祖父,他忙著跟那幾個外孫玩,完全沒空理會我。我跟二姑講,祖父現(xiàn)在都不理會人了。二姑說,他的記憶時常失靈,有時連她也不記得,觀察半天笑嘻嘻問,哪村的姑娘呀,怎么跑這來了。廚房鍋里冒的白煙很快竄出來,幾個孩子嗆得咳嗽。二姑在炒辣椒,路邊不知誰種了一棵指天椒,二姑就順手摘了,準(zhǔn)備做一個辣椒炒肉。
四
飯熟,我們坐到桌子旁,三個孩子一人端一碗,夾了菜到院子里吃了。祖父和二姑并排坐,父親坐二姑對面,我坐父親旁邊。桌子上有一盆烏米飯,一鍋綠豆粥,其他幾個家常菜。祖父猛地自己夾菜刨飯吃,二姑提醒,別吃那么快,小心卡頸。祖父嘿嘿傻笑說,搶吃的世界喲,吃不快就餓死。二姑注意力從祖父那里轉(zhuǎn)向我父親問,她幾時回來。她自然指的是我母親,每年清明,她都帶著我妹回來掃祖母的墓。父親說,我哪里知道,我還想問你呢,往年不是跟你講的嗎?二姑說,我以為你們還聯(lián)系呢。父親埋頭吃飯,二姑瞄了我一眼,讓我多吃點,就不再聊這個話題了。大約十分鐘后,電話響起來,二姑放下飯碗,站起來去拿手機(jī)。最小的那個孩子把手機(jī)當(dāng)作汽車,放到地上推,二姑拿起來,打了他屁股一巴掌,他就哭了。其他兩個在外面玩籠子,碗放在凳子上。掛了電話,二姑坐下來說,她傍晚到。
二姑跟父親聊工作的事。二姑問父親攢了錢沒有,父親說攢了一點。二姑問他六合彩的事。父親說一期買個十塊八塊玩。二姑說,老早提醒你不要再玩了,會敗家的。父親說,我有分寸。二姑端著碗說,你都這么個年紀(jì)了,得存點錢,保不定什么時候急用到。我以前剛?cè)V東打工的時候,覺得日子還長,要攢一筆錢,孝順下爸媽。一下子七八年就過去了,除了每個月寄給媽的五百塊錢,其他錢根本沒攢到。我出嫁的時候,媽想把我這幾年寄回來的錢拿出來做嫁妝,沒想到都被蟑螂咬碎了,后來去信用社換,也換不到一半回來。你說,媽怎么說走就走呢。二姑說到這放下碗,呆看著桌面,然后起身向屋里走去。父親愣了一下,說,吃飯。祖父還在繼續(xù)刨飯,臉上沾著幾粒飯粒,手抹嘴時飯粒掉落到桌面上,他全撿起來吃掉了。
我吃了一碗便走出院子。院墻濕透了,樟樹除了一截樹干長在院內(nèi),其余部分都伸出墻外了。我以前跟祖母說,我們家的樟樹真高大啊。她扇了扇手里的葵扇說,下面那截是我們家的,長出去那截就不是我們家的了。我那時不知道她這句話的意思?,F(xiàn)在想,她大約是有所指的,譬如二姑嫁到鎮(zhèn)上,她有自己的家庭后,就不再只是她的女兒了。大姑和父親的情況也差不多這樣,一個遠(yuǎn)走臺灣,后輾轉(zhuǎn)到美國西雅圖,一個進(jìn)城開出租車。祖母最后的那段日子,躲在一間陰冷的小房子里。那間屋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人住了,遺棄在新屋后面的角落里。屋里只有一盞二十五瓦的電燈,往北有一扇小窗,地上是凹凸不平的黑色泥地,永遠(yuǎn)有一股霉味悶在屋里。有兩張連在一起的木板床,祖母睡一張,我睡一張,上面都掛著白色蚊帳,因為太舊的緣故,已經(jīng)泛黃了。她就躺在床上,或者出門口坐一張矮凳,不停扇風(fēng)。她吃著赤腳醫(yī)生給她開的降壓藥,聽說酸花生可以軟化血管,就在屋里泡了幾大罐酸花生。屋里有一臺黑白電視,我就是在那臺電視上看完了《西游記后傳》?,F(xiàn)下是什么劇情都忘記了,只有片尾曲毛阿敏《相思》唱起來的時候那種悲傷的氛圍還忘不掉。我想,孫悟空一定是不太開心的。電視里播廣告,介紹一個可以降血壓的機(jī)器,說是高血壓患者的福音,用了之后,就可以根治。祖母聯(lián)系了上面的電話,買了一臺回來。那個機(jī)器是綁在腰上的,除了會發(fā)熱,其余沒見有任何功效。即便這樣,祖母還是每天綁在腰間兩個小時,按時吃降壓藥,吃很多的酸花生。她把酸花生倒在碗里,一顆一顆吃掉。我看著她吃的樣子,腦子里有一根僵硬的血管逐漸軟化的畫面。她每天都是笑吟吟的,給人的感覺,高血壓就快要好了。下雨時,雨水滴到瓦片上,匯集到瓦槽后,沖下來到地面上,響起啪啦啪啦的聲音。她從角落里搬出半米寬高的嫁妝柜來,放到燈下面打開。里面是她的嫁妝,都是些銀飾品。她是壯族,家在幾百公里外的壯族聚集區(qū)。先前還偶爾回娘家,她父母去世后,就再沒有回去過。她撫摸著箱子里那些銀飾品,感嘆道,真光滑啊。又告訴我,等我以后結(jié)婚了,要送一些給她孫媳婦。
院墻外面是一片小坡,水上不來,現(xiàn)在丟荒了。以前甘蔗市場好,這里全種甘蔗,之后不得什么錢了,加上村里很多年輕人都出去打工,沒人愿意種。以前家里種有幾畝甘蔗,祖母經(jīng)常帶我跟妹妹去甘蔗地里剝甘蔗殼,也就是把甘蔗干枯的葉子剝下來。干枯的甘蔗葉掉得滿地都是,拾起來后,祖母把它們頭尾卷起來,卷成一頂帽子,戴在我們頭上。我看著妹妹頭上這頂帽子,像一個鳥窩倒扣在她頭上。我說,妹妹你變成鳥了。妹妹就張開手臂,像鳥拍翅膀一樣向前沖去,嘴里嘰里咕嚕叫著。我們玩了好久,回頭看的時候,發(fā)現(xiàn)祖母頭上也戴了個帽子,在看著我們笑。玩累了我們坐到甘蔗地里,祖母坐在我們旁邊。風(fēng)搖動著甘蔗葉子,發(fā)出了沙沙的聲音。記憶里甘蔗地里風(fēng)總是很大,吹得甘蔗葉子一直搖動。妹妹的手被甘蔗葉子割了一道口子,祖母從旁邊拔了幾根草,放進(jìn)嘴里咀嚼,再敷到妹妹的傷口處。妹妹的手收回去了,她自己的手卻僵在空中,她盯著自己的手好久,自言自語說,指甲老得真難看啊。我那時不懂事,伸出自己的手到她面前說,我的好看。她突然就不講話了。
那年冬天,一股冷空氣從西伯利亞吹來,母親從蛇皮袋里拿出十斤的被子給祖母蓋。她躺在被窩里,已經(jīng)不能自理,每天意識模模糊糊的。前一陣子,她在廚房里生火做飯,低頭用火筒吹火時,暈倒在火爐邊。送去醫(yī)院急救了一個星期,算是救回來了。醫(yī)生說是低頭導(dǎo)致腦部血壓增大,血管承受不住就裂開了。父親出去開拖拉機(jī),母親去田里忙活。我跟妹妹兩個人一個生火,一個做菜。飯熟了妹妹端過去喂她。她吃得很少,一餐只吃幾口,便輕輕對妹妹擺擺頭。從醫(yī)院回來后,她兩眼呆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沒講過一句話。她房間有根掛蒜頭的桿子,上面掛著一串蒜頭,由于太高,我拿蒜頭的時候總要踩在一張凳子上。為此,還從凳子上摔過幾次。有一天早上,我在床上被人叫醒了,隔著蚊帳,我看見二姑站在床面前,她跟我說,祖母沒了。我過去的時候,家里人已經(jīng)把她安置到大廳的一個角落里,用蚊帳蓋著。要辦道場,請鄰居幫忙,一邊挨家挨戶去通知人,一邊去通知道師,還有一部分人去街上采購用品。我們一家人坐在祖母旁邊的席子上,給她守靈,沒有哭,大家都沉默著,眼神里帶著一種難以言狀的悲傷。直到現(xiàn)在大家都沒弄明白,祖母是怎么爬上她房間掛蒜頭竹竿上的掛鉤上吊的。
五
雨越來越濃,在風(fēng)里飄著。天空沉下來了,像是一踮腳就能碰到一樣,可真踮了腳,又發(fā)現(xiàn)離得還很遠(yuǎn)。院子外面和甘蔗地間有條小路,先前很多人走,后來修了水泥路,都走水泥路去了。沿著這條小路走不遠(yuǎn),有一棵柿子樹。早春時節(jié),天剛亮,二姑生了灶火,便帶我們?nèi)ナ磷訕湎?。一夜的南風(fēng)把柿子花吹得滿地都是。柿子花圓圓的,中間有個圈,二姑教我們把柿子花撿起來,用一根尼龍繩穿過中間的圈,穿成一串掛在脖子上。很多鳥在樹上喳喳叫。我想我們又沒偷它們東西,它們叫什么呢,就撿起石頭往樹上扔,那些鳥換了一棵樹又繼續(xù)叫。二姑看著我脖子上掛著一串柿子花,她說我像和尚,和尚就是掛著一串珠子念經(jīng)的。我說,那妹妹豈不是尼姑啊。二姑大笑。整個春天,我們穿了好多串柿子花,拿回家里放在籮筐里,等到外面柿子花落光,翻開籮筐看,里面的柿子花也枯萎了。祖父就拿柿子花來泡水喝,他說很好喝,讓我也喝一口。我喝了一口,很淡,一點味道也沒有。柿子樹邊上是一棵高大的水榕木,夏天會結(jié)一種黑色橢圓形的小果,熟的時候,祖母拿著竹竿往樹上打,我們在底下?lián)炱?。那種果酸酸甜甜的,吃多了嘴唇和舌頭都被染成黑色了。往外是一簇竹子,風(fēng)一吹就咿呀響,祖父跟我講過,那是竹竿鬼在叫。刮大風(fēng)的夜晚,竹叢搖晃,聲音巨大,我害怕得不敢睡。再往外就是水稻田了,通往外面的路就在邊上。母親今年怎么來呢,去年清明,她搭班車到鎮(zhèn)上,二姑開電車搭她回來,妹妹就站在踏腳的地方。今年不知道還是不是這樣。但搭什么來又有什么關(guān)系,最重要的是,掃完祖母墓后,她們就離開了。我原先還不能接受她和妹妹離開我這件事,我問過父親,我們?yōu)槭裁床灰黄鹕盍?,是因為房子太小嗎?他沒回答我的問題。那時候他們吵得更兇了,幾乎什么事都能吵起來。父親先前在一個熟人的鋼材店里干活,每個月兩千塊錢,看起來似乎還過得去。那鋼材店經(jīng)營不善,不久便做不下去了。父親也就失了業(yè),失業(yè)的這段時間,每天到街邊跟一幫老頭研究六合彩。母親在一個飯店里洗碗,她對父親買六合彩這件事很是生氣。父親總是說,暫時買著玩,放松下心情??蛇^了一段時間,她發(fā)現(xiàn)他把錢都輸光了,還欠了別人不少錢。債主追上門來,母親只好替他還了。那天他們在出租屋里大吵一架,我跟妹妹躲在門后面,氣都不敢大聲喘。吵完后父親就出去了,第二天早上醒來,看見他睡在地板上,席子是他自己買的。之后父親母親就經(jīng)常吵了。父親繼續(xù)買六合彩。后來我和妹妹都習(xí)慣了,他們吵他們的,我們看我們的電視。只是有一天,母親突然就帶妹妹走了。我以為她們只是出去一下,或者去哪玩幾天,可終究沒見她們回來。父親就跟我說,他們離婚了。我問他離婚是什么?他說,就是以后你跟我生活,妹妹跟著你媽生活。記得那天我跑了出去,一個人在城里逛了好久。在城郊的樹林里有一根廢棄的鐵軌,我踩在鐵軌上一直走一直走。兩邊樹木茂盛,風(fēng)搖動著那些細(xì)長的枝丫,很多葉子從上面落下來。有老人在散步,有大人在跑步,我心里想,你們散步跑步有什么了不起,你們都不知道,我以后都見不到母親和妹妹了。我走累了在一個亭子里坐了下來,亭子的墻上涂滿了誰愛誰誰跟誰永遠(yuǎn)在一起的字,我撿了一顆小鐵釘,把它們?nèi)珓澋袅?。對面有老人打彈弓,對著遠(yuǎn)處一個橙子打。我去把那橙子撿起來,連皮帶肉吞掉了,那幫打彈弓的老頭目瞪口呆。爸媽離婚兩年后,大姑從臺灣回來,父親說想開出租車,大姑就借錢給他買了一輛桑塔納。大姑跟他說,到城里就要想辦法買一套房子,不然活不下去。那時候她在臺灣那個相好剛?cè)ナ?,回來大陸住一陣子?/p>
第二年清明,母親帶著妹妹回來了。我開心得很,以為她和父親的關(guān)系又好起來了,原來是妹妹想祖母,一直吵著母親帶她回來掃墓。我見到她們的時候,感覺很奇怪。妹妹拉著母親的手,到屋里也沒放開,她好像有些害怕。母親和二姑聊天,聊的是最近的日常。二姑摸妹妹的頭,說妹妹長高了不少。二姑讓我喊媽,我沒喊,我想,憑什么讓我喊她,難道她離開了我一定會想她嗎。母親好像看出我的心思,她低下頭來,牙齒輕微咬著嘴唇。二姑馬上轉(zhuǎn)移話題,讓她去廚房里幫忙,說完就拉她進(jìn)廚房去了。妹妹和我在原地發(fā)呆,她不敢正面看我,用余光偷偷瞄。后來還是我開口了,我說,我們出去玩吧。我去抽屜里拿了一沓卡片,分了她一半,我們就出院子去玩卡片。每人放一張到地上,正面朝上,誰先把兩張背面拍上來誰就贏。
祖母對妹妹的疼愛更甚于我。在我還沒出生前,鄰居們說,恭喜啊,你快有個孫子了。她總是笑著回答,孫子孫女無所謂啦,都很好。然而,大伙還是能看出她對于孫子的期盼,顯然是跟祖上的觀念有關(guān)。我出生后,她高興壞了,到處跟別人顯擺。這樣過了幾年,妹妹出生了,她的注意力突然轉(zhuǎn)移到妹妹身上。我那時候有一種失落感,感覺有什么東西被搶走一樣。至于為什么會這樣,很多年后我問過二姑,二姑說,你妹妹出生的時候才三斤多,像一只貓。大概你祖母把她當(dāng)一只貓了。年輕的時候,她養(yǎng)了好多貓,家里的糧食本來就少,你祖父就經(jīng)常講她。而且那些貓到處躥,弄得遍地都是貓毛,你媽又貓毛過敏。嫁過來不久,她只好把那些貓轉(zhuǎn)送給別人了。
六
一只貓蹲在墻頭上,打量著天空飄下來的雨。后村很多丟荒的屋子,很多野貓在里面住。有大約十幾戶人都搬出去了,散落在周邊幾個城市。原先只有一個人出去做鋼材生意,后來把他的兄弟姐妹全帶了出去。還留在村里的孩子白天到丟荒的屋子玩,有幾個喜歡貓的,經(jīng)常偷家里的糧食來喂貓。在前后村的交界處,有一片菜地,一個老婦人披著雨衣在給菜地除草,大概是哪家大嬸吧。村里很多人我都記不住了,地里種的菜我也不認(rèn)識。一會兒,二姑從遠(yuǎn)處趕來,罵我說,叫你出來摘菜,你在這晃什么晃,跟個鬼魂一樣。我這才想起來,我是出來摘菜的。二姑跟披雨衣的婦人打了聲招呼,便弓腰下來摘菜,動作干凈利落。她問我還記得菜嗎,我說記得一些。她給我一個一個講,這個是包菜,這個是冬菜,這個是芥菜,這個是蘿卜。那婦人回過頭來,笑著說,這么大了啊,都不認(rèn)得了。遠(yuǎn)處的樹叢里,起了一層白霧。
母親是搭三輪車來的,二姑在電話里說去接她,她嘴里答應(yīng)了。二姑打算讓父親去接她,父親也點了頭。但一直沒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一到鎮(zhèn)上,就叫了三輪車。聽到車聲,二姑從廚房里走出來,她囑咐我留意路口,有動靜就去叫她。事實上,外面稍微有一點動靜,她便第一個跑出來看。母親翻開挎包,付了二十元錢,轉(zhuǎn)頭看見二姑出來。二姑上去拉她的手,二姑說,怎么自己下來了,我剛想出去接呢。母親笑了笑,她目光向二姑后面轉(zhuǎn)移,我知道,她看到我了。然后我不清楚是該過去還是該回去屋里,就這么僵直地站著。妹妹躲在母親后面,只露出一半身子。她們?nèi)ト嗆嚭竺婺盟臅r候,妹妹還在站著,她盯著我看。我看了她一眼,便退回了屋里。父親沒出來,他躲在二樓的窗后面偷偷看,被我發(fā)現(xiàn)后腦袋縮了回去。不久就聽到三輪車發(fā)動的聲音、腳步聲和零碎的說話聲交織在一起。
屋里一下子熱鬧起來。二姑抓了兩把蒜頭,一把給父親,一把給母親,讓他們到院子里剝蒜殼。父親坐一邊,母親坐另一邊,中間隔著一個裝蒜頭的面盆。時不時剝好的蒜頭落到面盆上,砸出一聲悶響。他們沒有說話。我和妹妹在祖父邊上,二姑的孩子還在玩籠子。我想著要跟妹妹玩卡片,但又想,我們已經(jīng)十幾歲了,不再適合玩那些小孩的東西。公雞在院墻外面偶爾啼叫一聲,廚房頂上煙囪里的白色煙霧升不上去,往四周蔓延開來。二姑在廚房里喊,你們沒事坐一起剝蒜啊。我這時候才認(rèn)真看了妹妹一眼,覺得很奇怪,很熟悉,但也很陌生,一年沒見面,她長高了不少,頭發(fā)也長了,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少女。我們一起往父母那邊走去,她蹲在母親邊上,我坐在父親旁邊,兩人低頭抓了一把蒜頭,也開始剝起來。一瞬間我們好像又回到了幾年前的日子,那時我們在出租房里并排坐著看電視,父親和母親在廚房里忙活。直到蒜剝完了,我們再也沒有理由這樣聚在一起了。母親去水龍頭那洗手,父親則到一旁抽煙,我和妹妹不知不覺走出院子。我們往田野上走,那只貓在后面跟著我們,不敢靠近,也沒離太遠(yuǎn)。四月了,好多動物從田野和樹叢里醒來,似乎又沒完全醒,叫聲里還帶著睡意。腳下的草沾濕了我們的鞋子,我問妹妹,那里好玩嗎?妹妹沒看我,說,還好吧。我感覺到她跟以前有了些變化,若是以前,她要么就是點頭,要么就是搖頭,從來不會說還好吧這種回答。我心里有好多問題想問她,關(guān)于她的,關(guān)于母親的,然而我一句也沒問出來。我們就這樣往前走,到了田野的邊緣,便停下來,安靜地站著。樹林就在我們前面,這里可以聽到各種鳥的叫聲,回蕩在幽深的林子里。雨飄落在妹妹的頭發(fā)上,結(jié)成了細(xì)細(xì)的水珠。她蹲了下來。她以前一直喜歡蹲著。我仍站著。田野上一只白色的牛背鷺飛來,落下后在水田里走動。她說,我記得有一年爸媽吵了架都出去了,我們跑去出租房后面的樹林里,我們第一次看到了火車。以前,只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那也是我們第一次看到鐵軌,它好長啊,閃閃發(fā)光,感覺像是通向另一個世界一樣。我們在邊上坐著,數(shù)了好多運(yùn)煤的火車,沒有一輛是數(shù)得清車廂的。原來我那時候數(shù)數(shù)就不行,怪不得上初中后,數(shù)學(xué)成績那么差。你非要去數(shù)清楚,到傍晚還是沒能數(shù)清。天黑之前爸爸來了,那時不懂他怎么知道我們在那里的。后來回去,媽媽說,他們兩個回來不見我們就慌了,顧不了吵架,分頭去找,附近都找完了,才在鐵路邊找到我們。那天晚上回去,他們沒吵架。所以我記得特別清楚。
我們又聊了一些學(xué)校的事。妹妹說,除了數(shù)學(xué),其他科目都很不錯,尤其是英語。她說等大姑下次回來,她要用英語跟大姑交談。她給大姑用英文寫過郵件,大姑回了一封半中文半英文郵件,她只會讀講,不大會寫,她的英文都是在臺灣自學(xué)的。大姑現(xiàn)在在西雅圖,那里也是太平洋邊上,我們和她,一個在東一個在西,中間隔著一個太平洋。大姑在臺灣的時候,每次回來就會帶很多牛肉干,說那是臺灣桃園養(yǎng)的牛。我們把牛肉干藏在米缸里,想吃就掀開米缸吃一點,祖母就經(jīng)常罵我們,說米缸蓋都讓我們磨沒了。記得有一次,表哥也跟大姑來,他發(fā)現(xiàn)我們藏牛肉干的地點,搶了我們幾包牛肉干,我們叫他還,他不還,還拿電視機(jī)包裝箱里面的泡沫打我們?!跋率终媸呛莅。盐掖笸却虻锰鬯懒??!泵妹妹笸?,似乎現(xiàn)在仍疼一樣。我說,我那時小他幾歲,我也打不過他。 她說,你最近有見他嗎?我說,去年年底見過一次,二姑讓我給他帶年貨,一些酥角、芝麻餅之類。我們約了地點見面,到那后半天才敢相認(rèn)。他臉色蠟黃,下巴長了一顆很大的黑痣,拿了東西就走,話也不多說一句。妹妹說,哎,他那時候去打架,被砍了十幾刀的時候,大姑還很傷心,跑到二姑那哭了幾天。后來得知他吸毒,以為他能戒掉,送了幾次戒毒所,出來又復(fù)吸,整個人都廢掉了,一頓飯只能吃半碗東西,喝一瓶酒就吐得稀里嘩啦。
七
大姑和二姑都是祖母所生。大姑七歲時,家里糧食少,祖母把她送給城里的一個親戚養(yǎng)。她十二三歲跟著那個親戚到東風(fēng)市場擺攤賣衣服和鞋,十八歲便嫁了人。嫁的是城里本地人,在老街有一棟二層的舊房子。姑丈好吃懶做,只會找朋友打麻將,家里的事都是大姑管。大姑在東風(fēng)市場擺了幾年攤,表哥出生后,家里開銷變大,擺攤生意也不好,那時正好有一個鄰居從臺灣務(wù)工回來,說臺灣那邊工價高,就把大姑帶了過去。一去就是十幾年,開始每年只能在那待幾個月,拿到簽注后就不受限制了。之后大姑大部分時間都在臺灣,每隔一兩年回來大陸一次。
我跟你講,我現(xiàn)在會打籃球了,妹妹突然說。我說,什么時候?qū)W會的?。棵妹谜f,我告訴你,你可別跟別人講。我說,不講就是。她說,我談戀愛了,對方是年級籃球隊的,打籃球超級厲害,他教我打的。我看到妹妹的眼睛里閃著光,沉浸在一種甜蜜的狀態(tài)里面,這是以前從來沒見過的。她繼續(xù)說,以前總聽說爸爸打籃球厲害,可從來沒見過他打,只有一張球隊的黑白照片,還發(fā)霉了,看不清他的臉。說到這,她低下頭來,不再言語,像是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跟父親生活在一起了。
父親打籃球已經(jīng)是很遙遠(yuǎn)的事情了。我在學(xué)打籃球那時候,在學(xué)校或鎮(zhèn)上的球場打,經(jīng)常碰到一些長輩,知道我是哪個村的,便說你們村高佬打球厲害。我很興奮,跟他們說,那就是我爸啊。對方的回答都差不多,大意是原來這樣啊,表現(xiàn)出很驚訝的樣子,但臉上卻沒任何驚訝的神色。后來我想,大概是他們對我的球技感到失望吧。我并沒有遺傳父親的打球基因。父親初中還沒讀完,就保送去市體校了。我讀初中剛學(xué)打籃球,那還是班上男同學(xué)少,被逼上場的。打了一場,同學(xué)們就說,原來你也會打籃球啊。不久就加入了一個叫鐵狼的籃球隊,打不上首發(fā),只能打替補(bǔ)。據(jù)二姑說,父親去體校訓(xùn)練了一個多月,便嫌棄那邊的訓(xùn)練方式,抱怨說太累,要休息一段時間。獅子隊的一個朋友叫他去幫舞獅子,他就去了,在鎮(zhèn)上和村里跑了一圈,褲子都給鞭炮炸爛了好幾條。在鎮(zhèn)上糧倉舞獅子的時候,有人故意把鞭炮扔到他腳下,炸到了他的腿。他把獅子頭甩到那人身上,過去就打。他沒打到人,旁邊人攔住了他,那人跑遠(yuǎn)后對他豎了個中指。后來打聽,那人是小鎮(zhèn)邊上雞村的,大概是對他們村籃球代表隊從來沒贏過我們村發(fā)泄不滿。體校那邊,他也沒再去。半個月后去收拾包袱回來,被祖母罵了好久。他扛著行李剛回到門口,祖母便拿著一根扁擔(dān)追著他打。他跑得很快,大概有百米十二秒的速度,之后繞了一圈,從圍墻翻進(jìn)來,到屋子里去了。祖母喘著粗氣回來說,幸虧跑得快,不然我非打死他不可。見到父親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在屋里了,拿著扁擔(dān)綁根繩子,把門反鎖上了,聲稱不讓父親吃東西??蓜偱材_,發(fā)現(xiàn)門被卸了。二姑講起父親那時候的事,還是會嘆氣,說要是當(dāng)初你爸去體校,現(xiàn)在怎么也是個體育老師了,他那批同學(xué)全都當(dāng)老師當(dāng)教練了,也不至于現(xiàn)在那么辛苦。每年春節(jié),鎮(zhèn)里有個習(xí)慣,組織各村籃球比賽,增進(jìn)友誼。父親從體?;貋砗?,去參加了幾年,都拿了不錯的名次。幾年后的年初二,在和雞村的比賽中,又領(lǐng)先了不少分。雞村的小伙子有些脾氣,動作越來越大,終于因為一個進(jìn)攻犯規(guī)起了沖突,最后演變成兩村之間的群架。那以后,鎮(zhèn)里沒再舉辦過籃球賽。CBA賽季開始,父親下班回來,經(jīng)常買兩瓶啤酒,坐到沙發(fā)上,一邊喝一邊看。他尤其喜歡廣東隊,他說里面的8號是我們省的,投三分特別厲害。我后來才知道他叫朱芳雨。
二姑又出來喊我們。我們以為要吃晚飯了,二姑說還早著呢。進(jìn)入四月,日子越來越長,六點多了天還是明晃晃的。二姑的孩子在院子里折紙金元寶,祖父沒在,妹妹也過去幫忙。廚房里肉已經(jīng)做好,洗好的青菜放在灶臺上,二姑讓我去后山找祖父,回來剛好合適開飯。每年清明前,祖父都會拿著鏟子和勾刀,去后山把祖母的墓整理得干干凈凈?;剂死夏臧V呆癥也忘不了這件事。近年來身體不好,二姑擔(dān)心他一個人去不安全,勸他別去了。他答應(yīng)得很爽快,可第二年仍舊如此去。二姑拿他毫無辦法。祖母葬在后山一塊荒地上,這塊荒地以前家里拿來種玉米紅薯的,后來實在太遠(yuǎn),又缺水,只能丟荒了。祖母大半輩子在這塊地上勞作,死后又躺進(jìn)了這塊地里。祖母下葬后,這里的野草長得飛快,冬天還枯枯黃黃,到了春天,太平洋的暖濕氣流涌上嶺南后,便瘋狂生長,一夜之間把祖母的墓遮掩住了。
八
我走出門不遠(yuǎn),后面有人喊我。轉(zhuǎn)頭一看,妹妹向我跑過來,她要跟我一起去找祖父。我等她跑到,一起往后山走。“這里好像沒什么變化嘛?!泵妹每粗苓呎f。路的一邊是山,另一邊是稻田。稻田的田埂上,立著一排長長的電線桿,大概有幾十根吧。“是啊,還是會有鳥停在電線桿上。”我說。妹妹說,“記得以前我問過你,鳥停在電線桿上為什么不會被電到,你說大概是因為電線喜歡它們?!闭f完她哈哈大笑?!八阅悻F(xiàn)在知道是什么原因了嗎?”我上初中的時候,物理老師就講過這個問題,然而我并不想那樣回答她,我還是跟以前一樣跟她說,大概是電線喜歡上鳥了吧。我們走到后山腳下,山上的樹木開始搖晃,空氣突然流動起來?;貋淼那耙惶焱砩?,父親在出租屋里打開電視看天氣,天氣預(yù)報員說,明后兩天,一股冷空氣將要從西伯利亞襲來,雖然清明快到了,請大家還是要注意防寒保暖。父親很快就調(diào)了臺,說,都快夏天來了,還來什么鬼冷空氣。
一些半黃半綠的樹葉被風(fēng)吹落下來,地面上積了一層薄薄的枯葉,沿著小路,一直往后山上伸延。我們踩在枯葉上,響起了枯葉破碎的聲音,頭頂上,風(fēng)穿過樹的間隙,呼呼響著。霧氣一下子就被風(fēng)吹走了,空氣不再潮濕,變得干燥而清爽,太陽終于露出來,吊在遠(yuǎn)處山尖的樹梢上。
祖父已經(jīng)把墓邊的草清理完,把鏟子往地上一橫,坐在鏟柄上。風(fēng)吹動著他稀疏的白發(fā)。妹妹喊他,他一愣,皺起眉頭苦苦思索,像是在腦子里搜尋面前這兩個年輕人的鏡像。最終搜尋失敗了,他呵斥我們,哪屋的,天要黑了還不回家去!他從兜里拿出煙草和煙紙,卷了一根煙,插進(jìn)嘴里就劃動火柴點,火一起就被風(fēng)吹滅了,如此點了幾次,便放下煙來,看著山上搖動的樹木嘟囔著,出來時還好好的,這一下又刮風(fēng)了。
曾祖父一共育有七個孩子,祖父排行老二。我從沒見過曾祖父,父親也沒見過。祖父也沒給我們講過曾祖父餓死的事,我們一問,他便說,沒東西吃就餓死唄。他十來歲跟曾祖父到海邊鹽場拿鹽,挑到桂北賣。曾祖父去世后,鹽生意就不做了。鎮(zhèn)里中學(xué)在茅山林場有個校區(qū),專門做實踐活動的。那時剛好缺個看場子的人,經(jīng)熟人推薦,他便去了。三祖父、五祖父、六祖父也都到林場去伐木,平時就住林場小屋里。四祖父沒有去,他當(dāng)兵去了,在朝鮮開戰(zhàn)斗機(jī),后來因為違反紀(jì)律,被處分遣散回來。他歸家后很少和幾個祖父耍。他們在那一直待到新世紀(jì),新世紀(jì)林場改制,伐木隊便解散了。即便這樣,幾個老頭久不久還是回到林場里逛一圈。據(jù)村里老人說,祖父幾兄弟很愛喝酒,下雨時不出工,和隔壁村的老多關(guān)起門來就著一碟花生米能喝一天。喝的是土酒,以至于上了年紀(jì)后,大伙身體都有各種毛病。五祖父是第一個去世的,患的是高血壓,一下子就沒了。接下來是三祖父,三祖父終身未娶,孤身一人,死在茅山林場小屋里,幾天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幾個侄子湊錢葬了他。六祖父晚年身體很差了,仍不戒酒,六祖母經(jīng)常往他的酒瓶子里兌水,他喝了之后啊一聲,怎么變淡了呢。他暈倒了一回,醫(yī)生說不能再喝了,再喝就要死了。他還是偷偷去買酒,藏在屋里的各個角落,有時藏到閣樓谷倉里面。沒錢買酒了,他到林場那砍幾棵桐油木,鋸下來剖成木屐樣板,到圩日用馬馱去賣,再換酒回來。他兒子找出他藏的酒,當(dāng)著他的面全倒掉了。他大罵,真是喪盡天良啊。沒酒喝了,他整天坐在一堆木屐中間發(fā)呆,再也沒力氣剖木板。木屐上用粉筆寫著幾個字:木屐樣板,像是怕別人不知道這是木屐樣板一樣。時常暗自念叨,要是娶的是她多好啊。他指的她是他年輕時的一個相親對象,人溫和善良,他很是喜歡。對方說要回去打理幾天,幾天后再來??杉依锩嬉呀?jīng)給六祖父訂婚了,訂的是隔壁村的女子。后來他不知不覺在一些木屐樣板上寫上了那個女子的名字,被六祖母發(fā)現(xiàn)了,六祖母大罵一通,把那些木屐全扔掉了。從我記事起,六祖母一直罵六祖父,每天都罵,罵得很難聽,甚至有些下流。戒酒后不久,六祖父便去世了。
茅山林場的幾兄弟,也就剩祖父和老多了。兩人一到圩日,便到鎮(zhèn)上大排檔喝酒,喝醉了,馬把祖父馱回來。后來馬老了賣掉,祖父便步行去,喝醉了搖回來,經(jīng)常倒在路邊草叢里睡著,好心的路人把他送回家里。
九
鄰居六姑來串門,提著一袋橘子,分了幾個給二姑的孩子吃。二姑從廚房里出來跟她聊天。她問六姑明天掃墓的事準(zhǔn)備得怎么樣了,六姑說都差不多了,什么都好,就是葬得太遠(yuǎn)了,每年掃一次墓廢半條命。她的父親葬在村后那座最高的山上,爬上去得花兩三個小時。天邊有一小片火燒云,像是快要被風(fēng)吹滅了般。二姑脖子上掛著的相機(jī)鏡頭反射著云光。“給你們照個全家福吧。”她說完折騰起相機(jī)來。六姑和二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年輕時在村里小學(xué)做代課老師,后來南下廣州,不久跟一個湖南人結(jié)婚,兩人在廣州定居下來。她喜歡拍照,我很小的時候她就買相機(jī)了。她給我和妹妹拍過一張照片,那時候我五歲左右,妹妹三歲多,我們站在大門口,我用一只手撓著后腦勺,傻笑著。妹妹兩眼黑亮,在盯著相機(jī)看。我們后面是一副剛貼不久的春聯(lián),地上全是紅炮紙。
二姑讓我們搬了幾張椅子,自己在廚房和院子間穿梭著。最后把祖父也拉了出來。祖父穿著一身仿制的綠軍裝,戴著軍帽,安靜地坐在椅子上。二姑的三個小孩坐在他旁邊。后一排依次站著父親、我、妹妹、母親,二姑站在三個小孩后邊,也就是母親旁邊,一只手放到孩子們的頭上,一只手挽著母親的手。大家都在望著鏡頭。六姑說,都笑啊,繃著臉干什么呢。相機(jī)沒有咔嚓的聲音,無聲無息就拍好了。相片出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后面的院墻上,有一只麻雀在打量著我們。相片里,二姑的三個孩子笑得最燦爛,我和妹妹笑得有些害羞,二姑像一位慈母,父親和母親笑得有些生硬,像是被逼一樣,只有祖父不笑,木訥地盯著前方。
開飯時間到了,二姑要留六姑吃飯,六姑說還要回去張羅,二姑說,熟人就不客套了,來來去去隨你。六姑笑了笑,逗了一會二姑的孩子,就回家里去了。六姑母親在鎮(zhèn)上和她大兒子住,白天回村里養(yǎng)雞鴨種菜?!澳銊偛艣]有叫六姑嗎?”飯桌上,二姑問我。我說,我不知道怎么叫她。二姑嘆了口氣,說,“你小時候,她最喜歡抱你了,天天摸著你的頭發(fā)說,怎么這么黑,像芝麻糊一樣。后來她想生個孩子,生不了,說是男方身體的原因。真是可惜?!闭f完很安靜,只聽見咀嚼和筷子撞擊碗的聲音。
父親電話響起,他站起來走到院子里接,但是風(fēng)還是把聲音吹進(jìn)來了。說的是六合彩的事,談?wù)撘环_什么數(shù)字概率大一些,嘆氣說上一期要是聽我的,就不會這么慘。談了一會,便給對方報了號碼和數(shù)字。母親的臉色很難看,像是吃進(jìn)了一只蒼蠅。二姑趕緊說,吃啊,都愣著干嗎呢。
二姑跟我談過心,關(guān)于父親和母親的那些事,她讓我別理他們,過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事實上,我也幾乎不過問他們之間的事。他們吵架,我們從來不插嘴;他們冷戰(zhàn),我們也不會去調(diào)和。我和妹妹在那間出租屋里,看著他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差,最后熬不下去,母親就走了。二姑說,母親剛來的時候,她對父親很是滿意的,因為父親長得高,而且相貌也不差,看起來是能干大事的人。后來相處下來,所有的一切跟她當(dāng)初的想象都不一樣。特別是知道父親從體校跑回來,失去了成為一名體育老師的機(jī)會后,她陷入了無休止的抱怨中。抱怨父親為什么要跑回來,這點苦都吃不了,讓我們?nèi)乙黄鸶芸?。父親毫不示弱,反駁說,造成現(xiàn)在這個狀況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兩人互相數(shù)落。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母親出走之前那幾天。那幾天他們沒吵,大概是想通了,再吵下去也沒什么意義。
老多在外面喊了聲,二姑出去引他進(jìn)來。他的背嚴(yán)重下彎,像趙州橋的一個拱門。他提著一罐米酒走進(jìn)來,看見我們都在,有點意外,笑著說都回來了啊。桌上的人也都對他笑。二姑說,都在忙明天掃墓的事呢。老多哎喲一聲,說我都忘了明天是清明了。他并沒見外,過去坐在祖父邊上。二姑給他拿了一副碗筷,他給祖父倒上米酒,自己也倒上。二姑問老多,他跟祖父兩個誰老一點。老多說,我都忘記了。老多來后,祖父像是喚醒了一些記憶,說,他老我?guī)讱q呢。說完就跟老多嘮嗑。母親很快吃飽了,到院子里繼續(xù)折金元寶,妹妹托著下巴,開始還聽著他們兩個聊天。發(fā)現(xiàn)他們吃了酒之后,講來講去都是過去那些事,就出去跟母親一起折金元寶了。父親打完電話回來,刨了點飯,電話又響起來,又出去接了。我看到祖父和老多的臉逐漸變得微紅,眼神卻越來越光亮。聊著聊著,兩人因為誰力氣大的問題吵起來,然后兩個老頭撩起袖子,扎了馬步,要在一張凳子上掰手腕決勝負(fù)。二姑的孩子聽到動靜,在旁邊一邊笑一邊看。掰了幾分鐘,誰都沒壓得住誰,兩人都沒力氣了,癱在地上喘大氣。老多說,我就說吧,你掰不贏我。祖父說,你不也掰不贏我嗎。一陣風(fēng)從院子外面吹進(jìn)來,窗簾輕輕飄起來。
十
大姑來電,二姑把手往圍裙上蹭,拿起手機(jī)到院子里接。西雅圖那邊已經(jīng)凌晨了,大姑睡不著,她本來也想回來掃祖母的墓,只是太過于遙遠(yuǎn),她年紀(jì)大了,再也顛簸不起。她和二姑聊了些日常,說她丈夫家里有個農(nóng)場,每天他們都到農(nóng)場干活。她丈夫八十多歲了,干活仍然利索。白天的時間被干活占據(jù),無暇想其他事情。到了晚上,她丈夫在她身邊入睡后,她無法入睡,明明身體和精神都很困倦。她時常耳鳴,繼而聽到類似潮水的聲音,一波一波洶涌而來。她想起了在臺灣的日子,她和她相好開車到海邊,車停在沙灘上,他們靠在車門上,面向著海的方向,兩人都不講話。那時候她相好身體很虛弱了,醫(yī)生說能活一天就是賺一天。他并不悲傷,想著每個人都有這么一遭,只是遲早的問題。他帶著大姑沿著臺灣海岸線繞了一圈,看了很多地方的潮水。最后在一所海邊的房子里,永遠(yuǎn)閉上了眼睛。相好留下了一棟大房子,大姑無法一個人住在里面,總是邀請一些朋友到家里玩,想緩解心里的孤獨(dú)。后來她發(fā)現(xiàn)這樣是行不通的,特別是朋友一離開,那種反差更加要命,她在房子里每個動作都會發(fā)出巨大的回音。她神經(jīng)衰弱,只能小心翼翼活動,生怕弄出什么聲音來。有一天早上,一只貓把廚房的碗打碎了。她從床上驚醒,兩只耳朵嗡嗡響,可以清晰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她趕去廚房,碗碎了一地,貓已經(jīng)不知去向。之后她再也無法入睡,每天心臟都以很高的速率在跳。她無法在那待了,不久便聯(lián)系美國那邊的朋友,收拾包袱搭飛機(jī)去了。在那邊輾轉(zhuǎn)多地,經(jīng)朋友介紹,終于在西雅圖找到了一個愿意結(jié)婚的美國人。那是個八十多歲的喪偶老頭,即便這樣,大姑還是跟他登記結(jié)婚了,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拿到綠卡,才能在美國留下來。她老了,哪也不想去。
二姑和大姑開玩笑,說你這輩子就喜歡找那些老男人。大姑說,大概我就是這個命吧。二姑問,什么時候還回來?大姑笑了笑說,有時間吧。她們聊到了大姑那個吸毒的兒子,大姑剛跟他斷絕關(guān)系的那段時間,她到二姑家里來,跟二姑住了一個星期。那段日子,她們每天都一起散步到鎮(zhèn)上,聊她們以前小時候的事。一個星期后,她離開了大陸,從那以后,她再也沒有回來。她想著終于可以擺脫她那不成器的丈夫和兒子了。剛開始也如她所想,一下子就自由了。但隨著時間推移,她發(fā)現(xiàn)他兒子那些畫面在腦子里越來越清晰。特別是去到美國后,一閑下來,兒子的那張臉便出現(xiàn)在眼前。然后想起了我和妹妹及二姑的幾個孩子,想起自己飄零的身世,常常一個人半夜起來對著窗外發(fā)呆。有一年除夕,她打電話過來給二姑,二姑說她們家正在吃年夜飯,孩子們吃飽就出去點煙花了。問她聽到鞭炮的聲音嗎?她說西雅圖在下大雪。接著是長久的沉默,只有零星的鞭炮聲和信號被干擾的聲音從手機(jī)里傳來。她想打聽一下他兒子的消息,但是又說不出口,大概是打聽到了又能怎樣呢。要么死了,要么半死不活,只是徒增悲傷而已。她跟二姑住了一陣子后,去城里賣掉她的房子。那間房子是她在臺灣打工攢錢建的。那時候我爸還去幫她做監(jiān)工,每天提著一個黑色皮包,盯著工人,防止他們偷工減料,晚上就睡在潮濕的樓道里。有一個晚上,有人趁他睡著時把他的皮包劃開,想偷錢,可發(fā)現(xiàn)里面一分錢也沒有。我爸把錢都藏在了床板底下,用一塊板子釘起來,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房子裝修好了,我和妹妹就過去玩,那是我們第一次進(jìn)城,覺得馬路真干凈,沒有一點泥巴。大姑和姑丈住二樓,我們和表哥住三樓。記得那是個夏天,一大早大人們都出去了。表哥霸著電腦玩大富翁,不讓我們靠近。房子大門緊鎖,我們出不了門,沒有東西玩,只好躺在三樓大廳的席子上等大人回來。時間突然變得漫長,大人們怎么還沒回來。我們等啊等,中午外面下起了暴雨,雨水打在走廊的鐵棚上響,所有的聲音都被雨聲吞沒了,世界好像就剩我們兩個人一樣。大概是因為害怕的緣故,我手開始發(fā)麻,接著到腳,然后心臟的部位也微微麻起來。我想我要完了,還沒有人在家。妹妹被我驚慌的樣子嚇哭了。我想起了姑丈,因為他除了打麻將,其余時間就在屋里睡覺。我下到二樓去敲門,雖然我很害怕,但是我還是不敢用力敲,我怕吵到他。幾十秒后,門開了,他瞇著矇眬的睡眼問我怎么了。我說我手腳發(fā)麻。他就用手捋我的手腳,讓我坐在沙發(fā)上休息,去倒了一杯熱水給我喝。不久雨停了我便好了起來。大姑和母親她們下午才回來,買了很多菜,說晚上大姑要下廚,做臺灣菜給我們吃。那時候我覺得姑丈很慈祥,后來她們說他心狠手辣,還打過大姑。我就有點弄不清楚這些東西了。房子賣掉了,大姑要再買一套房子給姑丈和表哥住。聽二姑說,房子定金已經(jīng)交了,但因為幾萬塊錢發(fā)生爭執(zhí)。姑丈威脅大姑讓她給,大姑一氣之下就退掉了,連定金也不要。表哥已經(jīng)有好多年毒齡,每次見大姑便伸手向她要錢,說,給我一百塊。大姑給了他之后,甩頭便走,什么事都不在乎。
十一
二姑問大姑西雅圖現(xiàn)在冷不冷,大姑說冷。二姑說,記得妹妹出生那年,也是很冷,田里都結(jié)霜了。弟媳快生了,沒人在家,媽上山砍柴去了,我去山里把媽叫回來,回到家妹妹已經(jīng)出生了。大姑說,你說媽這一輩子,到底給多少人接過生啊。二姑說,村里幾乎一半的年輕人都是她接生的吧。你說人都很健忘,媽走的時候也沒幾個人來送她。大姑說,所以我一直跟你說嘛,不要在村里住了,那里太復(fù)雜了,你好了人家嫉妒你,你壞了人家看不起你,總之,就是見不得你好。二姑說,那倒不至于啊,大概只是他們忘記了。大姑說,你忘記了媽剛?cè)サ哪嵌螘r間嗎,每個人看我們的眼光都不一樣了,像是我們家遭了霉運(yùn),生怕多看一眼就傳染給他們一樣。那時我都想抓幾個人來罵一頓,可想想還是算了,沒必要。二姑說,還是有一些好心人的。
天有些晚了,夜空上吹來了北風(fēng),樹木沙沙搖動著。夜鳥的聲音時遠(yuǎn)時近,隱在風(fēng)中。老多和祖父醉了,坐在地板上,靠著墻壁,都不講話,偶爾抬起頭來看著對方笑,又很快低下頭去。二姑掛了電話,過來對著兩個老頭嘮叨,別喝了啊,醉了就去睡覺。倆老頭哼哼哈哈不知道在說什么。二姑就去扶祖父,發(fā)現(xiàn)扶不動,叫父親過去幫忙,父親晃悠悠走過來。兩人把祖父扶到屋里,再把老多也扶進(jìn)去,出來順手把門關(guān)上。母親已經(jīng)去燒水了,這個廚房對于她來講變得陌生了,很多擺設(shè)已經(jīng)變了樣子。不久,祖父房里傳來歌聲,唱唱停停,起起落落。二姑對著他們?nèi)氯拢瑒e唱了,大晚上的,還以為在打仗呢。屋里還是在唱。二姑向廚房走去。我和父親站在大廳通往院子的門旁,他站在一側(cè),我站在另一側(cè)。他掏出一支煙來抽,假裝遞給我一支,我沒有要。他自己抽起來。風(fēng)從窗戶進(jìn)入,穿過大廳,從大門吹出去。大廳的電燈接觸不良,一閃一閃的。父親指著電燈說,電線受潮了。我說,我知道。他說,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好像沒跟你講過。我說,物理課本上學(xué)到的。他安靜地抽煙。祖父屋里的歌聲陣陣,廚房里響起舀水進(jìn)桶的聲音,二姑正在給她幾個孩子舀水洗澡。偶爾聽到母親和二姑細(xì)聲細(xì)語聊天。我聽到窗外風(fēng)開始大了起來,到處是葉子和樹枝搖晃的聲音。我就跟父親說,爸,你說,人老了是什么感覺?父親聽了,好像沒有要回答我的樣子。我繼續(xù)說,以前奶奶帶我們?nèi)ジ收岬乩?,奶奶說她很老了,我完全沒在意,只是覺得我才那么小,渴望著時間過得快些,自己好長大一點。后來奶奶去了,二姑就經(jīng)常念叨自己老了。父親盯著那盞燈看,把掐掉的煙屁股扔到院子外面。他沒回答我的問題。
妹妹從廚房里出來,本來沿著院子的方向走,看到我和父親在門口,停住步子,假裝往二姑的房間走。那三個孩子在房間里面打鬧,見妹妹來,繞著她互相追逐。妹妹也沒勸阻他們,走進(jìn)屋里,他們也跟進(jìn)屋里。父親看著他們進(jìn)屋里,跟我說,你有跟妹妹聊過嗎?我說,聊了一下。他說,她最近怎么樣?我說,你自己問她不就行了嗎?我說這句話,是帶著一種對他們離婚的埋怨,不知為什么,我總把離婚的原因怪罪到父親身上。他說,你們聊也許更方便些。我想了想,說,她說她學(xué)會了打籃球。父親顫了一下,像被某種物件擊中般,然后回過神來說,不該去打籃球,沒什么用的。我說,你怎么知道沒用,那么你說說到底什么是有用的?父親說,我現(xiàn)在也不想跟你爭論這些東西,她是怎么突然打籃球的,我記得以前她完全不感興趣。我說,跟她男朋友學(xué)的。說完我就后悔了,我不該把這件事情講給他聽,即便他是我父親。他又掏出一根煙來,自顧抽起來。我說,學(xué)生物的時候,老師給我們看過一張圖,那是一個抽煙的肺,里面全是黑的。父親說,事情如果都像你想的那樣簡單就好了。我說,你總給自己找一些莫名其妙的理由。
和父親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廚房里傳來二姑叫我們吃粽子的聲音,妹妹帶著二姑的孩子往廚房里走去。父親見我站著不動,提醒我說,粽子熟了。我說,你去吃吧。他沒有去,我也沒有去。幾分鐘后,妹妹端著兩只碗,每只碗里面裝著三四塊粽子。她走到我們面前,遞一只碗給我,一只碗給父親。我看了父親那碗粽子,粽心是肥肉,我這碗粽心是瘦肉。我知道那是母親專門包給我吃的,他知道我不吃肥肉。我端著粽子,妹妹說,不夠再跟她講。說完轉(zhuǎn)身走向廚房。剛走幾步,父親便叫住她。父親是這樣叫的,嘿。他這么叫顯得相當(dāng)奇怪,以前他總叫她妹妹。妹妹停下,轉(zhuǎn)過身來。父親說,你也打籃球了啊。妹妹說,是啊。他們對話的語氣,不像一對父女的對話,也不像一般人的對話。父親說,打籃球挺好的啊。妹妹不說話,淺淺笑著。父親又說,女孩子應(yīng)該以學(xué)業(yè)為重,早戀可不好。妹妹瞟了我一眼,眼神里在責(zé)怪我出賣了她。她說,知道了,成績現(xiàn)在還可以。父親像是找回了長者的自信,繼續(xù)說,那畢竟要花很多心思進(jìn)去,多少都影響學(xué)習(xí)的。年輕人又沒什么自控力,萬一玩過火了,連書也讀不成了。我看見妹妹臉上很委屈,她頭低著,兩只手垂在胸前,手指不斷戳著衣服。母親沒見妹妹回去,走出來廚房門口聽到父親的一些話。她叫妹妹回廚房去幫忙,妹妹進(jìn)去后,她沖著父親說,什么事你都想管,你管得過來嗎。然后走進(jìn)廚房去了。
十二
二姑叫我去廚房幫忙。她們?nèi)齻€人圍著一張桌子在做糍粑,也就是用冬葉或者芭蕉葉包一塊糯米團(tuán),里面是芝麻心,有的放花生板栗之類進(jìn)去。以前我們這很少人做這個東西,聽說是奶奶嫁過來后教大家做的,后來大家都覺得好吃,逢年過節(jié)就做一些。我從來沒動手做過這個東西,都是看著奶奶和二姑她們做。冬葉放圓桌的一角,旁邊是一小碗芝麻,糯米粉揉在一個金屬面盤里。二姑問我會做嗎,我說不會。她說,像你這樣,什么都不會,自己一個人過要喝西北風(fēng)了。她讓我坐在母親旁邊的凳子上,我沒馬上坐,呆呆站著。她催著說,坐啊,站著跟條電線桿似的。我就坐了下來。接著二姑讓我看她是怎么做糍粑的。我看了一輪,覺得很簡單,便動手去做,捏糯米團(tuán)的時候不是太薄就是太厚,有的剛包起來便漏了芝麻出來。二姑說,沒那么簡單吧。母親看我包不好,拿了一團(tuán)糯米粉教我捏,說捏的時候力道要均勻,這樣捏出來的才好。我看到母親的手背,比以前要皺很多,不少地方裂開了。二姑說母親在火鍋店給人家洗碗,離開我和父親之后,有一段時間,我曾以為她是厭倦了洗碗才離開的。每次去上班洗碗,回家里還要洗碗,她的手被水和洗潔精泡得皺巴巴的。沒想到換了一個地方,她還是去洗碗。有些糯米粉落到她手指的裂縫里,她吹了口氣,把它們都吹去了。我試著包了幾個,還是包得不好。記得以前家里做酥餃,母親捏得特別漂亮,縫合處捏得整整齊齊的。我和妹妹捏了好多東西,豬啊貓啊狗啊,放到油鍋里炸,它們都變焦黃了。我拿出來要吃,妹妹不讓我吃,用一張報紙把它們包起來,藏到房間抽屜里。又擔(dān)心它們在里面悶壞了,過幾天拿去外面一個草叢里“放生”了。現(xiàn)在妹妹低著頭,很認(rèn)真地包糍粑。二姑跟母親聊村里三姑六婆的一些事,誰又在城里買了房,誰又沒有人了。廚房的窗子開向田野,外面風(fēng)在呼嘯著。小時候舀熱水洗澡,燒水的鍋靠近窗子,每次舀熱水都要站在窗邊。冬天時,外面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見,又安靜,所有的蟲子都冬眠了,只有風(fēng)的呼嘯聲。我很害怕站在窗邊,感覺外面黑暗里有東西在看著我。三兩下舀了熱水,便跑去沖涼房里反鎖上門。我一邊捏面團(tuán),一邊看著窗子發(fā)呆。母親又問我在學(xué)校的一些事,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想跟她講,她問什么我就答什么。鍋熱之后,二姑把糍粑放進(jìn)去,叫我跟妹妹先出去透透氣,一會熟了再叫我們。
我洗了手,往院子外面走。父親已經(jīng)在屋子里了,大概在等六合彩開獎結(jié)果。我走出去,院子里安靜得很,門頭上的燈暗暗地亮著。青菜在地里偷偷生長。藏在各個角落里的蟲子在困倦地叫著。我坐在一面窗底下的矮凳上,什么也不干。有人在敲我背,我回頭一看,是妹妹,她在房子里,雙手撐在窗臺上,手掌托著下巴。她問我在這想什么呢。我說,什么也沒想。她說,哎,今天忘記問你了,你談過戀愛嗎?我以為是父親剛才的話傷害了她,我說,他不應(yīng)該這么跟你講。她說,沒事的啦,媽媽也知道,她也沒說什么,只要我功課不落下就行。我就想起母親剛才小心翼翼問我學(xué)校的情況,我這么回答她,她肯定很傷心吧。妹妹接著問我,你到底戀愛過沒有啊?她靠在窗臺上,我背著她。我就把我以前的一段戀愛經(jīng)歷講給她聽。
我以前在學(xué)校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她坐在我前桌。我們上課不聽老師講課,光傳紙條。不久被班主任發(fā)現(xiàn)了,警告我不要再這么干了。我沒把班主任的話聽進(jìn)去,還是跟以前一樣傳紙條。班主任忍無可忍,把我們拉到政教處,通知了雙方家長。那個女孩父親見到我就罵,說她女孩就是被我這種流氓帶壞的,然后又把女孩罵一頓,才帶她回去。父親來的時候,見我在政教處里,嘴巴歪向一邊,一副誰也不服的樣子。他什么也沒說,跟班主任作了保證,領(lǐng)著我往外走。那時候我倔得很,跟在父親后面,心里想著你快罵我啊,怎么還不罵我,罵我肯定要頂嘴。一路上父親都沒講一句話。回到出租房里,才跟我講,你現(xiàn)在也不小了,讀不讀書你自己考慮吧。我說,不讀就不讀。他沒再接話,出去跑出租車了。我回去后仍然傳紙條,一個多星期后,那女孩說,我們不要再傳紙條了。我問她為什么。她說她要嫁人了。我說,要嫁給誰?她說,你要繼續(xù)讀書,我不能耽誤你。不管我怎么問,她都沒有講要嫁的那個人是誰,我很不服氣,跟蹤了她幾天。有一天傍晚放學(xué),她進(jìn)了一家牛雜店,我跟到門口,看見一個男的坐在她對面,看起來年紀(jì)比我大很多,一身邋遢,好像剛從工地回來。他好像也發(fā)現(xiàn)了我,示意那女孩往門口看。那女孩看到我后嚇了一跳,蒙住了。男的趕緊招呼我過去,問我是不是要吃東西。我就真的進(jìn)去了,坐在他們兩個的中間,三個人一起吃了一頓牛雜。吃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要是讓我買單怎么辦,我身上只有五塊錢,那是明天的早餐錢。吃完后,那男的二話不說,掏錢出來買了單,這時候我就知道,我已經(jīng)沒戲了。
十三
我問妹妹,那個男孩是什么樣子的。妹妹想了一下,說,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就是感覺很干凈啊,像夏天的天空。我說,夏天的天空那是烏云密布的。她說,下雨才是,晴天多明亮。她接著說,放學(xué)的時候,我喜歡跟那男孩在河堤上走,那條河很小,從城市中間穿過,我們在樹木茂密的地方偷偷牽手。他喜歡聽八九十年代的民謠,老狼啊樸樹他們,有一天晚上,我們?nèi)プ闱驁雠懿?,跑累了在單杠那休息。我們靠在單杠上,風(fēng)吹著旁邊的雜草,城市的燈把夜光照成一種淡淡的粉色。我們聊了好久,約好大學(xué)考去東北,在那里一起看雪。我問妹妹,你們那個城市也沒有雪嗎?她說,沒有啊,去年冬天隔壁城市都下了,我在家里把腦袋探出陽臺好幾天,一粒雪也沒見著。然后我那個沈陽的同學(xué)發(fā)來下大雪的視頻,說煩死了,天天下雪。我把她罵了一頓。我說,你那還有沈陽的同學(xué)啊。她說,有啊,他家里搬過來住了,說那太冷,有時放假她才回老家。哎,你后來見了雪嗎?我搖搖頭說沒有,我這一年都不怎么出門,一直在瞎弄,今天學(xué)學(xué)吉他,明天踢踢足球,沒一樣學(xué)得像樣。這時候二姑拿著一根甘蔗過來,看見我們說,在聊天啊,吃不吃甘蔗。我和妹妹都說不吃,我們都在箍牙。二姑嘆了口氣說,現(xiàn)在你們年輕人挑三揀四的,以前我們哪能挑呢。她拿過去給她幾個孩子吃。有一個在換牙,把一顆牙齒啃出來,手里拿著舊牙過去給二姑說,我掉了一顆牙齒。二姑過去摸摸他腦袋,把牙齒拿出門口扔到屋頂上。孩子問,為什么要扔到屋頂上。二姑說,扔到別的地方給雞鴨吃去,屋頂它們吃不到,第二年牙齒就會發(fā)芽,長成一棵大樹。孩子呆呆看著屋頂說,那我的牙齒變成樹后,嘴巴怎么裝得下啊。我們哈哈大笑。
二姑和孩子進(jìn)屋后,妹妹說,你還記得以前在甘蔗地里,祖母經(jīng)常把甘蔗葉頭尾卷起來,卷成一頂帽子戴在頭上嗎?我說,記得啊,那時候還好小。她說,剛才二姑叫我去拿芝麻時,我看到旁邊有一只沒鎖的箱子,我順手打開看看是什么,箱子里只有一頂帽子。我問她什么帽子,她帶我過去看。帽子端正地放在箱子里,拿出來的時候上面的鈴鐺和銀飾響起來。妹妹告訴我,她剛才問二姑,二姑說這帽子是祖母的嫁妝,可是我們都沒見過。然后妹妹把帽子扣到我頭上,說,像不像甘蔗葉卷的帽子。我把帽子摘下來,也扣到她頭上,然后她就不動。那些銀飾搖搖晃晃遮住她的臉,我看不到她的表情。我把銀飾分開,看到兩顆碩大的淚珠落在她臉蛋上。我說,你怎么了啊。她說,我有點想奶奶了。
幾分鐘后,她擦掉眼淚,指著窗外說,我們出去逛逛吧。我說,去外面干嗎,黑乎乎的。她說,你都幾歲了,還怕黑呢。我們找了一支手電筒,我拿著走在前面。她跟著我。風(fēng)很大,手電筒的光穿過黑夜,看到淡淡的樹影。我問她去哪,她也不說,讓我一直走。到一棵大榕樹下,她讓我停下來,她說,有一年做酥餃的時候,我捏了一只大獅子,足足有拳頭那么大,放鍋里炸它變成了橘黃色,跟真獅子的顏色一模一樣,我舍不得放生,把它藏在一塊石頭底下,不知道現(xiàn)在還能不能找到啊。我把手電筒指向地上,這里是村里祭拜土地公的地方,一個石頭搭起來的拱門,旁邊貼了好多紅紙,到處是燃燒不盡的香腳。她指著后面那塊橢圓形的大石頭說,就是那塊。我過去掀開那塊石頭,里面除了幾塊小一些的石頭和一條迅速縮回土里的蚯蚓,什么也沒有。我說,被吃掉了。她說,什么東西能把獅子吃掉。我說,不知道,反正它就是被吃掉了。她沒講話,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她搶過我的手電筒,往周邊到處照了一圈,就熄掉了。我們站在一片空曠的夜空下,可以看到家里窗戶和屋頂透出來的橘黃色燈光。一陣風(fēng)吹來,榕樹搖得更厲害,葉子互相碰撞簌簌作響。她說,我看到二姑在廚房里忙活。我說,我也看到了。她說,可她卻看不到我們。然后,我們長久安靜下來,陷入了一種悲涼的氛圍里,像是我們與眼前相距不到百米的家處于兩個不同的世界一樣。
我們回去后,老多和祖父不再唱歌了,打起了呼嚕。孩子們也都睡了。二姑進(jìn)房間幫他們關(guān)了燈,到廚房里給鍋添水。母親也在廚房里,她們閑聊起來。母親說,她很羨慕二姑。二姑問她羨慕什么,她說,家庭唄。二姑說,有什么好羨慕的。母親說,你看看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家不像家的。二姑嘆了口氣,說,你們,還有沒有可能?母親搖搖頭。二姑說,你跟我是不一樣的,我能忍,其實我那個有時候也不像話,我們也經(jīng)常爭吵,不過我沒有勇氣。你是那種有勇氣的人,以后會找到好的。母親說,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好的,我只知道現(xiàn)在不好,然后就逃出來了。火爐里的火燒得旺盛,偶爾啪一聲響。二姑說,我經(jīng)常罵我老弟,說他一把年紀(jì)的,沒有一點擔(dān)當(dāng)。說說也就過了,他也不會聽??晌疫€是要說嘛,聽不聽是他的事。你也不要太焦慮,你看大姑,一生飄零,過得比我們差多了,她不也挺過來了。她們聊到深夜,母親到二姑的屋里跟她一起睡。
整個屋子安靜下來,偶爾聽到風(fēng)穿過樹葉的聲音。
十四
第二天一早,老多早早就回去了,祖父不見人影。我們起來收拾掃墓用的東西,父親挑著兩個籮筐走在前面,我們走在中間,二姑走在后面。走到墓地,也沒見祖父。父親從籮筐里拿出祭拜用的雞和豬肉,擺到祖母墓前,倒了三杯茶三杯酒,之后拿干枯的松枝點香。我們分別給祖母上香,二姑教孩子們說,外婆保佑聰明伶俐。我、妹妹、父親和母親上香都沒講話。二姑最后說,媽,保佑以后我們平平安安的,多賺點錢。父親讓孩子們?nèi)堝X,燒完我去點炮。炮聲響起,一股白色濃煙從我們旁邊升起來,我們看不清彼此。
回到家里快中午了,大伙忙著張羅午飯,父親還喊了隔壁幾個叔過來喝酒。那頓酒喝得十分漫長,到晚上十點才結(jié)束。父親和幾個叔全喝醉了,幾個人你送我我送你,來回送了幾趟,才到家睡去。我也喝了幾杯白酒,頭暈得厲害。第二天,二姑早早叫醒了我,跟我說妹妹要回去了,讓我送送她。我起來看到妹妹和母親在院子里,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了。妹妹先發(fā)現(xiàn)了我,她眼睛紅紅的。母親看了我一眼,左手的手指不停捏著右手,我以為她至少要跟我講點什么,但最后她什么都沒講,二姑就把她們送到鎮(zhèn)上車站搭班車了。二姑回來跟我說,母親在電車上哭了一路。二姑也要先帶孩子回去了,讓我等父親酒醒再進(jìn)城。走之前交代我,去鎮(zhèn)上找父親一個同學(xué),拿一個汽車零件,他同學(xué)在鎮(zhèn)上給人修車。
送完二姑,祖父拿著勾刀去茅山林場了。家里不再有人說話。屋里二姑都收拾好了,我拿著院里的水噴了一遍菜,在院子里蹲著發(fā)呆??熘形鐣r,想起了二姑交代我的事,我騎著電車到鎮(zhèn)上修車店里。父親的同學(xué)一看就認(rèn)出我來,說我跟我爸簡直是一個模型刻出來的。還問我記得他嗎?我搖搖頭說不記得了。他說,我小時候他還經(jīng)常抱我呢。他進(jìn)去拿一個紙箱給我,說有點重,讓我小心點。我說,沒事,我有力氣。他掏出一包煙,發(fā)一支給我,我沒要。他自己抽起來說,哎,要是你爸當(dāng)時能留在體校,誰還干這些粗活。我說,他自己吃不了苦能怪誰。他頭突然一抬,大聲說,誰說你爸吃不了苦啊,整個體校最能吃苦就是你爸了。我說,那他怎么不訓(xùn)練跑回來了?他說,他媽的還不是體校那幾個教練搞的。我說,他們怎么搞?他說,搞你還不簡單,隨便找個理由。說完他幫我把箱子放在電車上。說,走吧。
我開著電車往回走,一路上腦子里都是這件事?;氐郊依铮蚁胗H自去問父親。走去他房間推開門,看見他還在睡覺,在側(cè)著身子打呼嚕。我輕輕關(guān)上門便走出來。我走出院子,發(fā)現(xiàn)祖父忘記拿他那個軍用水壺,想著也沒事,就坐電車去茅山林場拿給他。到那里沒能找到他,我又把水壺拿回來了。晚上回來,他問我有沒有看見他的水壺。我見他嘴唇干裂,就說,我白天拿水壺給你,找不到你。他說哦,明明出門的時候掛在脖子上啊,奇怪,真是奇怪。他拿過水壺,一下子喝了半壺水,然后說他很累,躺到床上休息去了。
后來,祖父也去世了,葬在祖母的邊上。辦喪事的時候,我們一個人也沒哭,都想,他們終于有伴了。那以后,老多時?;位斡朴频郊议T口,也不進(jìn)門,轉(zhuǎn)幾圈就走了。一到圩日,他到鎮(zhèn)上大排檔一個人孤零零地喝酒。有時拿著酒到祖父墓前,他喝一口,倒給祖父一口。
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祖父帶我去找茅山林場小屋的那天,那是盛夏,到處是蟬鳴聲,他和我走在一條旁邊長滿桉樹的小路上。一路上他不斷跟我講,前面就是了前面就是了。走到小路盡頭,是一片蒼茫的桉樹林,哪里有什么小屋。我們站在小路盡頭,他望著前面,嘴里不停嘮叨著,奇怪啊,明明就是這里,怎么不見了,怎么就不見了。夏天的風(fēng)從樹林深處升起,從遠(yuǎn)到近吹來,又往遠(yuǎn)處卷去。樹葉搖晃不止,像是永遠(yuǎn)不會停下來似的。
【寧經(jīng)榕,廣西欽州人,1990年生,小說散見于《廣西文學(xué)》《飛天》《滇池》《紅豆》及《上海文學(xué)》等刊?!?/p>
責(zé)任編輯? ?馮艷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