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玫
我的朋友張曉丹第一次見到程德培的時候,表現(xiàn)出了一種真實的驚訝。怎么回事?好像“德培”這兩個字,很不適合她眼前所見這個人的樣子。我說,其實我也這么看。那么,那個叫程德培的人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呢?我們早聞其名,但我們第一次見到后,便不得不那么想,反正,那個戴白色眼鏡框(至今如此)的德培,是太文雅,太書生氣了,也大約太不愛講話了。就是這樣。
本來,在應(yīng)當結(jié)識程德培的那個廈門的早春(那一次結(jié)識了差不多全體上海批評界的青年朋友們),卻沒能認識他。他沒有去。他那時已經(jīng)寫過很多批評文章。他已經(jīng)嶄露頭角??墒撬孟袢栽诠S,做一個不大稱職的普通工人。他沒有來。但我們還是從周介人從吳亮那里,從德培苦心經(jīng)營的文字里,知道了德培這個人。
第一次相識,大約是在《文藝報》的青年評論家會議上。在北京。那一次大家匆匆來去如行云流水,大概誰給誰也沒有留下什么像樣的印象。以后便是,有時我去的會,德培沒去;或是德培去的會,我又沒去。這樣陰差陽錯,直到不久前的杭州。再后來,便能算作對德培多多少少隱隱約約有了些認知,了解又加上新的了解,于是發(fā)現(xiàn),其實德培也許并沒有那么多的拘謹和文雅,盡管他一直戴著他那副一如既往的白鏡框。其實德培也有了很多的活潑之處,可貴也是可愛之處。
德培無疑是個好人,無疑還是個很有他自己追求自己個性自己韌力的批評家。
德培在他的路上大約是摸索探求了許久。德培默默無語做著他知道他自己要做的事情。德培并不愿和著大股的潮流去激蕩什么。德培的興趣是從小處從微處去發(fā)現(xiàn)一些他自信早晚會引起人們關(guān)注的命題。于是德培很勤奮很自信但又默不作聲。當他有一天終于從他自己選定的道路上看到了一線成功的光束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了一種必勝的信念。
有人說,德培這兩年進步很大;有人說,該注意一下德培的文章。那么,那個長久以來一直默默無語的德培,那個在很多會上都不常能看到的德培,究竟是做了些什么樣的文章呢?
在去杭州的火車上,德培、南帆、李劼、楊斌華、小胡和我。德培說,羅蘭·巴特。德培說,姚斯。德培還說《寫作的零度》《快樂的文本》《語言的牢籠》。他們于是開始在火車上為了羅蘭·巴特為了姚斯為了文本、語言、敘述和故事哄嚷起來,其激烈程度臉紅脖子粗程度不亞于龍爭虎斗。怎么回事?為了什么?車廂里各類人種投過來驚異而詰責的目光。沒什么。真的沒什么。聲音稍大了點。不過是一個辯論。連德培也大聲吼叫。這點出乎意料。我于是莫名其妙。一串失敗的文本。我于是終于有幸第一次從德培的那里得知了法國那個幾年前因車禍而死亡的羅蘭·巴特。而且后來才慢慢體會出,知道一下關(guān)于羅蘭·巴特,其實是很重要的一件事。
我知道德培可能是從細微末節(jié)處入手的。也就是說,德培可能歷來就沒有關(guān)注過什么大的主流和概念,甚至流派和觀念。德培苦心經(jīng)營以至費力不討好地(在過去),是最最具體的表述和語言。如今表述似已成為一種研究的時尚,問題是,我們提示德培是因為德培當初關(guān)注這當下時尚的時候,很孤立。而且我想德培的關(guān)注并不是為了日后,也決不帶某種功利,而是德培想在一片汪洋之中,找到他自己的那一條船,那一條航道。于是德培寧可有些孤立,有些寂寞,即是說,有很久,沸騰與喧鬧并沒有德培的份兒。德培是自甘了這一切的。
后來有一次去見了林斤瀾先生。談話間聽林先生這樣說:批評界有個叫程德培的,專事研究小說中很具體的東西,譬如語言、結(jié)構(gòu)、表述,這些也是我很感興趣的,也是應(yīng)當引起評論界關(guān)注的。林先生說這話已經(jīng)很久,但我卻記得很清。那時候我當然并不了解德培的追求,我只是認識德培這個人罷了。但從此,林先生的話好像就很根深蒂固,并成為看待和評價德培這個人和德培所從事之研究的準繩。
第二次在杭州見到德培,我只想說德培與那個最初的印象簡直判若兩人。怎么回事,德培?德培開始很放松地說笑。德培熟知文壇掌故,演繹起各類故事,又嚴肅異常,儼然在認真主持一個新聞發(fā)布會。怎么回事,德培?他用很煞有介事的勁頭講很滑稽荒誕的故事。他使你們?nèi)w一開始嚴肅且煞有介事地聽,而到頭來才覺出你受了騙而又不得不捧腹大笑。他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又哆嗦著真切地顯示出很冷。有時慷慨激昂干脆以紹興老酒同李劼的女式香檳干。有時在拼命夸耀某一本書的好到激動處以致忍心把他剛用很多錢買到的那本書送給你。德培這是怎么回事?德培也很開心了。也很愿和大伙湊到一塊聊大天兒了。也很放松了。士別三日。就是這么回事。
但話又說回來,他其實是很苦的。埋頭苦讀,從具體入手當然絕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而況,德培在剛剛涉足他喜歡的這一學(xué)科領(lǐng)域的時候,并沒有那么多的譯著可供他參考。那時候,德培差不多要全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自己對表述的悟性與感知去開掘、去摸索。也許,就是在這一漫漫前行的路途上,有一天,德培終于獲寶般發(fā)現(xiàn)了很多很多的書,很多很多先人的經(jīng)驗,很多很多的財富。
德培于是拼命地閱讀。
德培有一個兒子。做了父親的德培便具有許多父親的風(fēng)范。
德培在一個會議上見一個浙江同志的發(fā)言被一陣上海的喧嘩所騷擾,便在會后去做了苦口婆心的解釋。德培好像說作為一個人要尊重另一個人。因為人的單純的本質(zhì)是同值的,在這里名氣、才氣、驕氣和大氣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德培這么想這么說這么做,我便記住了這件事。
后來,德培大約就是全靠了他與人交往中的這一原則,同更多的人,作家、批評家、編輯,交上了朋友。德培不諱言他有很多作家朋友,他于是在得以出任上海作協(xié)新刊《文學(xué)角》副主編時,便能迅雷不及掩耳般約到那么多作家評論家的稿件。他告訴我上海的不說,有安憶陳村周介人吳亮李劼,還有韓少功蔣子丹李杭育梁曉聲什么什么的,等等等等,還有你。就這樣,于是德培不得不露出幾分得意。很得意!他說其實一個人辦一份刊物也并不是一件什么很難的事,于是他欣然承擔了。而且欣然來來去去忙忙碌碌寫無數(shù)的信跑印刷廠聯(lián)系封面膠印激光制版插圖照片什么的,當然,還要依此把刊物一期期辦下去,辦精彩。不影響寫作嗎?不。德培回答得很干脆。
我終于得以一睹德培的忙。德培在忙的時候,當然不想羅蘭·巴特和《寫作的零度》,德培只是說,要你的稿子。條件是,一、發(fā)稿快;二、稿酬高;三、……你還猶豫嗎?拿稿子來。于是好像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我于是即刻給德培寄去了稿子。我于是在蔣子丹的信中也聽到蔣子丹即刻給德培寫去了稿子。這位德培實在是又有著一個編輯家的氣魄與風(fēng)度,這當然是一種很了不起的本事。
德培后來顯然是如獲至寶般奮力讀了很多書。他無意中涉及的人名和書名我最初聽到時都是陌生的。后來德培的重復(fù)幫助了我的記憶。我還記住了,在差不多是以人文為標志的上海先鋒批評家隊伍里,德培是很個別的,但是有一天,德培突然從北京來的批評界同仁那里得到了一種神秘的默契。德培說,這個張陵。吳亮說,這一次德培同張陵談得很投契。他們從不同的點出發(fā)(德培從具體的形式入手,張陵從理論出發(fā)),卻同時找到了一個他們共同關(guān)心的重合的點。這就是所謂的話題,他們甚至連彼此的閱讀興趣也是一致的,于是德培常常說,這個張陵。
在上海,從事著如德培張陵同樣研究的,大概還有王曉明君。
后來,我很認真地讀了德培近來的幾篇文章,包括我所編發(fā)的那一篇。
在我談德培近來的幾篇文章之前,事實上我是想重提德培舊時的文章。
他給他的第一本集子取名為《小說家的世界》。小說家的世界實在就是評論家德培的世界,德培選擇了這樣的世界,并在此享受歡愉。
譬如,德培吳亮蔡翔南帆同樣評論過張承志的小說,譬如德培吳亮南帆陳思和也同樣評論過王安憶的小說,再譬如……問題是我們愿意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而且我們終于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并發(fā)現(xiàn),原來他們的結(jié)論不僅不同,而且批評的角度、敘述的風(fēng)格、詞匯的選擇以及分析的態(tài)度價值的取向等等,到最后,往往都是極不同的。
那么,德培的興趣在哪兒呢?
你可以從那個初始,從德培所精心選擇的批評對象中,從王蒙、汪曾祺、林斤瀾、張承志、王安憶、賈平凹、阿城、何立偉們中,你就可以明顯看出德培選擇的批評人物所必然提供的小說學(xué)價值。那么,你還可以看德培這些論文的題目:《反映新生活進程的“印象畫”》《“雯雯”的情緒天地》《王安憶近作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黑駿馬”的詩學(xué)》《詩意的光亮,敘事的河床》等等。這樣你難道還看不出德培的興趣所在嗎?
德培的興趣在于小說中真正的藝術(shù)元素。德培說關(guān)于語言結(jié)構(gòu)情緒表述之類他不知怎么會投注那么大的熱情。德培的文章也許寫不出宏偉的氣勢、有力度的思辨,或者莊嚴富麗的語言,但德培卻在細微處變幻得深邃真切,并使其智慧冒出最奪目的火花。德培于是在那細微處那默默處發(fā)出了德培所獨有的光來。當然日后那光是漸漸宏大了起來,時尚了起來,但那是日后。德培的興趣當然不在日后,德培是要在他所讀到的每一篇他以為有小說學(xué)價值的作品背后,挖掘出那價值,并使那價值最終形成一門學(xué)問。
于是德培這一工作事實上是更貼緊了文學(xué)的現(xiàn)狀。因為文學(xué)要發(fā)展,于是文學(xué)的形式便不可能不發(fā)生變化。那么,任何新的作品新的作家的出現(xiàn),如果不是他的敘述態(tài)度的變化,他幾乎不可能引出世人以至文壇的關(guān)注。那么,在此行當中,最敏感也是最內(nèi)行的當然要算是德培了。
大約也是由此,德培、吳亮為《文匯讀書周報》開辟了《文壇掠影》專欄,專事每周書評。大約也由此,德培、吳亮選編了《探索小說集》和其他的什么書,均反映熱烈。吳亮說,德培為此做了大量的工作。
其實,還是想說德培近來的幾篇文章。德培近來的這幾篇文章的題目是這樣的:《讀的現(xiàn)實——關(guān)于閱讀的能動作用》《敘述語言的功能及局限》,你便可由此窺知一斑了吧。就是這樣,這就是德培近來的興趣,那個更專業(yè)化的關(guān)于閱讀的關(guān)于敘述的關(guān)于語言的那個無限的世界,當然更是德培的世界了。
但我還是想說我對德培的世界的印象里,德培的不抒情,德培的很少有的突發(fā)奇想,還有,德培的行文的并不美麗。如果借用德培的一個經(jīng)常不斷的觀念,那就是我在此遇到了語言的障礙,即敘述的困難。我想描述德培文章的風(fēng)格,但我卻找不到合適的詞匯。我說德培的行文不美麗并不是說德培的文章不漂亮,所以我在此只好如德培般在語言面臨著表述感覺的困境時,去尋求一相似物的替代。所以我說,德培的敘述像一個樸素的、樸素無華的早晨。這早晨是永遠的。僅此而已。
有人對我說,德培的文章是越寫越漂亮了。真是這樣嗎?
問題是,德培最近的一些文章,顯示了在他所要探求的那個小說文體的領(lǐng)域中所涉獵閱讀的大量中外書籍。在此啟發(fā)下,德培提出了一些至少是國內(nèi)文壇十分陌生但十分重要十分復(fù)雜的新問題。譬如在小說文體中語言的功能與局限,譬如語言已不再是單純且不起眼的工具,譬如閱讀者能否參與創(chuàng)作,再譬如小說語言與“共時態(tài)”之關(guān)系,等等。當然在此我并不大想復(fù)述文章中的觀點,但我至少想這樣說,德培所做的努力,無疑起到了當今文壇“語言之革命”的先鋒作用。
德培當然并沒有照搬索緒爾、維特根斯坦、羅蘭·巴特和西方當代文學(xué)二十世紀那一場“語言革命”的經(jīng)驗。德培只是由此得到啟示,并吸收包容,并以對中國文學(xué)歷史及現(xiàn)狀的徹透領(lǐng)悟,打通了東西方的理論,并使我國的文本研究、小說本體研究上升到一個新的層次。
于是,德培這樣說,這里,我們不能就“語言革命”的背景及功過是非走得太遠,指出這一點,只是為了調(diào)整一個我們原有對語言的狹隘認識。顧及文壇,我們只要設(shè)問一下:為什么在數(shù)年前非常走運,亦被人們認為非常有前途的作家,時隔不多年就喪失了創(chuàng)作的潛力呢?我們也只要比較一下五六年前一些轟動的篇什及今日出色的作品,就不難發(fā)現(xiàn)它們在語言上的顯著差異。
德培這樣說。這樣說其實就夠了。
于是,德培終于得以將他的這類文章又一次匯集成冊的時候,如愿以償?shù)囟麨椤缎≌f本體思考錄》。
這就是德培的世界。這個微小的世界之于德培是博大而充滿色彩充滿神秘充滿誘惑的,那么,我想德培也該是幸運的。還有什么比在一個自己所熱衷所熟悉的領(lǐng)地,信馬由韁,跨越一道道障礙更令人愉快的呢?
198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