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達
小說家取材,若與當下保持一定的時間距離,往往更容易寫出歷史感和藝術(shù)性。所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活躍的那一批作家,至今還在寫知青歲月和鄉(xiāng)土生活,九十年代后劇變的社會現(xiàn)實,特別是二十一世紀信息時代的當下生活,很難進入其視野。很多人說,現(xiàn)實比小說更荒誕,新聞比小說更有戲劇性,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小說似已無能為力。但也有小說家心有不甘,屢屢挑戰(zhàn),但反響平平。批評家們指責某些小說原創(chuàng)性不夠,堆砌時事熱點,與新聞報道無區(qū)別。余華的《第七天》、閻連科的《炸裂志》等,都受到類似批評。于是,小說如何參與當下,成為小說家頭疼的事。
這樣的問題當然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十九世紀下半葉的俄羅斯,社會劇烈轉(zhuǎn)型,知識界缺乏共識,匪夷所思的新聞事件層出不窮,那個時代的作家們也在反復思考如何面對現(xiàn)實、介入當下。屠格涅夫的《父與子》便是那個時代有力的見證。
《父與子》完成于1862年。這一年,沙皇亞歷山大二世推行改革,俄國廢除農(nóng)奴制,屠格涅夫44歲。舉國上下都在要求變革,知識青年狂熱躁動,大多傾向暴力革命,無政府主義大行其道。屠格涅夫在當時的俄羅斯既不受保守主義者待見,又遭革命主義者詬病,因為他立場不鮮明,顯得不合時宜。他移居國外,與精通國際形勢的赫爾岑等人談論時事,心有觸動,萌生了創(chuàng)作《父與子》的意圖。在和作家安年科夫的爭論中,他醞釀了小說的提綱以及主人公的形象?;貒蟛痪?,屠格涅夫完成了這部小說。故事中的人物和情節(jié)就是屠格涅夫每天面對和思索的現(xiàn)實。
一
小說的開始,23歲的大學生阿爾卡季帶著他的朋友,也是小說的真正主角巴扎羅夫,回到老家瑪麗伊諾村,和其父親及伯父相聚。巴扎羅夫是學醫(yī)的,喜歡化學和自然科學,對文學、藝術(shù)之類嗤之以鼻,認為它們是無用而虛偽的浪漫主義。他自稱是個虛無主義者,不相信任何思想和權(quán)威。這種思想在當時俄羅斯年輕人當中很有影響力。因而,巴扎羅夫很容易引起同齡人的共鳴。又因他并非出身貴族,總是不修邊幅,所以也贏得了農(nóng)民的認同——盡管他并不真正尊敬他們。而阿爾卡季的父親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和伯父帕維爾·彼得羅維奇,保留著鄉(xiāng)村貴族的派頭。尤其是后者,在鄉(xiāng)下生活多年,卻極其注意儀表,并稱之為“貴族的尊嚴”。自然,巴扎羅夫和帕維爾水火不容。他們提到德國,巴扎羅夫認為他們的科學研究做得很好,而帕維爾卻認為,“從前的德國還能說說,那時他們有過席勒……可現(xiàn)在只出些化學家和唯物論者……”巴扎羅夫則搶白道:“一個好的化學家比任何詩人強二十倍?!?/p>
在爭論中,阿爾卡季自然是站在他的朋友一邊,但他也覺得應當體諒老一輩人所受的教育以及生活環(huán)境。巴扎羅夫則認為這只是借口,“任何人都應該自己教育自己,比如我。至于時代,干嗎我要去適應時代?應該讓時代來適應我,這是毫無疑問的。”
帕維爾和巴扎羅夫的爭執(zhí)很快達到高潮。帕維爾主動出擊,和巴扎羅夫辯論貴族的權(quán)益、自由主義等熱門話題,巴扎羅夫則說道:“這么多沒意義的外國字眼!它對俄羅斯人毫無必要。”他否定規(guī)范、準則,連邏輯也不相信。他要求否定一切。當帕維爾問他,摧毀一切之后,同時也要有建設(shè)才行。巴扎羅夫說:“建設(shè)不是我們的事。首先得把地面打掃干凈?!弊詈?,帕維爾說巴扎羅夫只會謾罵,什么正事也不干。巴扎羅夫毫不否認這一點,同時攻擊帕維爾只會搞些貴族派頭,實際上也無所事事。
小說前半段還出現(xiàn)了一位女角色,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喪妻后的伴侶,也就是阿爾卡季未來的后母,年輕美貌的費多西婭。她單純、羞澀,為尼古拉生下一個孩子。帕維爾對她懷有隱秘而強烈的愛戀,巴扎羅夫也對她的美貌抱以賞玩心態(tài)。而費多西婭對帕維爾的嚴肅、貴族派頭感到害怕,卻愿親近巴扎羅夫。
故事很快轉(zhuǎn)移到下一個場景地,某市交際場所,巴扎羅夫和阿爾卡季拜訪“國務活動家”和省長等人。屠格涅夫以這個場景作為過渡,引出故事的女主人安娜·謝爾蓋耶夫娜·奧金佐娃。這位年輕寡婦,美貌而富有,但落落大方,談吐不凡,她的魅力同時吸引了兩個年輕人。他們很快就去尼科里村拜訪奧金佐娃。
在這里,巴扎羅夫則陷入對奧金佐娃無望的熱戀。他對愛情的虛無主義觀念遭到自己感情的沖擊。同時,他的出身、年齡、前途都不允許他贏得對方的愛情。巴扎羅夫陷入一種無可奈何的境地。奧金佐娃是一個極具理性、善于克制的女人,但她喜歡結(jié)交不俗的年輕人。她雖然不贊同巴扎羅夫的虛無主義,但對巴扎羅夫的自信、聰明非常欣賞。她喜歡和他談話、相處。受到冷落的阿爾卡季只好和奧金佐娃的妹妹卡捷琳娜打發(fā)時間,聽她彈鋼琴,一起觀賞大自然(這些都是巴扎羅夫不屑做的事情),并漸漸產(chǎn)生感情。
這時,進退兩難的巴扎羅夫受到父親的召喚。于是,他魂不守舍地離開尼科里村,和阿爾卡季一起回到他三年未曾回過的家里。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巴扎羅夫的父親和母親,兩個善良淳樸的老人,對兒子多么疼愛。他們害怕在兒子面前流露出這種難以掩飾的愛,因為巴扎羅夫?qū)Υ撕芊锤小M瑫r,他們又忍不住為兒子感到驕傲。他們認為他聰明、堅強,一定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巴扎羅夫?qū)@種被溺愛的生活感到無法忍受,只在家呆了三天就和阿爾卡季回到瑪麗伊諾村,扔下他的父母在家里抹眼淚。
兩個年輕人中途去尼科里村看望奧金佐娃,但受到莫名的冷遇。伺后,巴扎羅夫在瑪麗伊諾村解剖青蛙,做實驗,希望以此擺脫對奧金左娃的感情糾纏,也擺脫和帕維爾的爭論。阿爾卡季則抑制不住對卡捷琳娜的想念,獨自去了尼科里村。一段時間后,巴扎羅夫走出實驗室,調(diào)戲費多西婭,被帕維爾看到,后者提出決斗。帕維爾傷到大腿,但無生命危險。巴扎羅夫再次回到自己家中。當然,中途他又去了尼克里村,和奧金佐娃道別。
巴扎羅夫在家里繼續(xù)沉湎于他的實驗和醫(yī)藥,二老為有兒子陪伴而感到幸福。但是,在解剖尸體時,巴扎羅夫切傷手指,受到感染,很快瀕臨死亡。死前,他差人叫來奧金佐娃,說出一個虛無主義者的臨終話語:“我愛過您!這在以前沒有任何意義,現(xiàn)在就更不用說了。愛是一種形式,可我本身這個形式都要瓦解了……”直到此時,奧金佐娃才確定,自己其實從來沒愛過巴扎羅夫。
二
小說發(fā)表之后,引發(fā)空前激烈的爭論。很多青年以巴扎羅夫為偶像,認為屠格涅夫成功塑造了那個時代青年知識分子的形象。而保守派的當政者認為小說中的父親和伯父更能體現(xiàn)俄羅斯的傳統(tǒng)精神。激烈的革命派卻責備屠格涅夫過度頌揚了保守的父輩,并認為屠格涅夫惡毒地攻擊了勇于打破傳統(tǒng)的青年一代;當然,也有的讀者則恰好相反,認為屠格涅夫美化了虛無主義者,諷刺了善良而誠實的父輩。爭論之所以如此激烈,因為小說正好戳中了時代的痛點,各路人都在小說里看到了自己。
然而,這并不是一部全景式小說,人物也并不多。小說場景集中在阿爾季卡家的農(nóng)莊、奧金佐娃的莊園和巴扎羅夫的家里,都是封閉式舞臺劇空間。小說沒有提到大的政治事件,反而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戀愛和親情。就是這樣一部高度凝練的小說,被當時社會各個階層認為是與當時社會現(xiàn)實息息相關(guān)的一部作品。
對小說的評論,眾說紛紜,以至屠格涅夫自己都感到困惑。人們要求他表態(tài),表明自己的立場。私底下,屠格涅夫征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等人對小說的意見,得到的評價是極高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這是屠格涅夫最好的小說,其意義堪與果戈理的《死魂靈》相媲美。契訶夫同樣認為這是屠格涅夫最好的小說,并且驚嘆小說的精彩和人物塑造的巨大成功。
三
一百五十多年過去了,今天來看,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訶夫的評價依然成立。小說取材于現(xiàn)實,并且出發(fā)點也是對現(xiàn)實強烈的參與意識,但寫作過程遵循的卻是小說創(chuàng)造自己的規(guī)律,人物形象自有其說服力,沒有淪為作家筆下的傀儡,正因如此,小說才是有生命力的,這樣記錄下來的時代才是一個小說家可靠的證詞。這也是我們今天的作家最需要注意的一點,新聞時事要通過小說形成更加有表現(xiàn)力的藝術(shù),必須依靠小說自身的藝術(shù)規(guī)律。
屠格涅夫的小說具有勻稱、優(yōu)雅的結(jié)構(gòu),保留了古典主義的某些結(jié)構(gòu)信條:全知全能的視角和分組對照的人物設(shè)定。屠格涅夫不是文體家,也不是小說形式的革新者,他以敏感的現(xiàn)實觀察力和細致的人物形象刻畫贏得自己的大師地位。比如,當阿爾卡季得知費多西婭為父親生了一個兒子的時候,他臉上一片喜色,責怪父親為什么不早告訴他,這樣的話,他前一天就會去親吻自己的弟弟。尼古拉很感動,正想擁抱兒子,兒子已摟住了他的脖子。這時帕維爾走過來,雖然打斷了兩人的擁抱,但是“父子倆為他的出現(xiàn)而高興。經(jīng)常有這樣的事:場面激動而且感人,但還是盡快完結(jié)的好”。這樣細致入微的觀察和貼切的描繪,讓人完全信服且有所共鳴。
一些作家在談到當下社會問題時,愛把小說人物當成工具,發(fā)表空頭議論。但屠格涅夫沒有在小說中設(shè)立自己的代言人,他嘗試著只是觀察和描述,而不加以評判。對小說的忠誠,使他超越了一時的是非對錯。所以,很難就這部小說來看待屠格涅夫本人的思想傾向——他對巴扎羅夫的態(tài)度是什么?對帕維爾的態(tài)度是什么?對奧金佐娃的態(tài)度又是什么?很難斷定。
故事發(fā)生在俄國革命前將近60年,屠格涅夫不能預見虛無主義最終會帶來什么,但他對這種思想的判斷是平和的,相對來說也是客觀的。作為小說家,他真正在乎的是人性與思想之間的沖突。他沒有對社會改良、歷史命運提出任何看法,因為這不是他關(guān)注的重點。他只是預感到巴扎羅夫們會成為社會上的大人物——但他不清楚他們將怎樣贏得社會影響力,怎樣去改造這個社會。所以,他最后讓巴扎羅夫因一場意外事故而死去。
可見,寫一部有生命力的直面當下的小說,并不需要作者是個先知和萬事通。
四
我們回過頭來,再看看巴扎羅夫這個人物形象。
巴扎羅夫是一個虛無主義者。屠格涅夫?qū)μ摕o主義者的理解幾乎是善意的,他們之所以虛無,是因為對俄羅斯當時的現(xiàn)狀不滿,對傳統(tǒng)貴族制度和宗教精神嗤之以鼻,對外來的社會思潮心懷戒備,只有實證科學才能博得他們的一點有限的尊重。但是,在他們內(nèi)心深處,只有被他們所鄙視的愛情、藝術(shù)才能真正激發(fā)其生命的激情,否則他們的生命將毫無活力可言。屠格涅夫看不出他們有什么辦法可以調(diào)和這其中的矛盾,所以他不在這方面做任何嘗試。這種懸置是真誠的,因而也是高明的。
屠格涅夫?qū)Ω概c子兩方面都非常同情。他同情尼古拉·彼得羅維奇。尼古拉聽到兒子和巴扎羅夫以鄙夷口氣談論他居然在讀老古板的普希金時,感到難受。他對帕維爾說:“我讀書學習,盡可能地與時代一同前進,可他們卻說我的戲唱完了?!卑凑粘@恚栏衲驎托≌f中的父輩更親切,因為他們是同齡人。但同樣的,正因他們是同代人,他才能對書中父輩做出更為現(xiàn)實的描述,更少理想主義傾向。因此,兩種感情形成了一種平衡。
在父子兩輩人的激烈爭論過后,尼古拉對帕維爾說:“大哥,你知道我記起什么來了嗎?有一回媽媽跟我鬧意見,她盡嚷嚷,不愿聽我解釋……最后我對她說:你不可能了解我,因為我們倆屬于不同的兩代人。為這她大為委屈。但我那時想:有什么辦法呢?藥丸雖苦總得咽下呀!現(xiàn)在輪到你我了——他們不同于我們這一代,咽下這苦藥丸吧!”
因為巴扎羅夫太年輕,太銳利,離屠格涅夫也更遙遠,他只能將悲觀論的那一部分自己代入小說,來尋找巴扎羅夫的世界觀。于是,年紀輕輕的巴扎羅夫有時會成為屠格涅夫自己,他說:“我想到,……躺在這干草垛旁邊……我所擁有的這一小塊地方比起廣大空間來是如此的窄小,而廣大空間里不存在我,與我無關(guān)。我得以度過的時間在永恒中很渺小,我到不了永恒,永恒中無我。但在這寬闊天地之中,在這數(shù)學的一個點上,我的血液卻在循環(huán),頭腦卻在工作,卻有所期盼……”在整個小說中,屠格涅夫把虛無主義的根源歸結(jié)于形而上學。他對這些理論盡管并不認同,卻十分熟悉,這就使得我們很難找到巴扎羅夫的邏輯弱點。隨著寫作的深入,屠格涅夫?qū)Π驮_夫的代入感也越來越強。
當巴扎羅夫死后,屠格涅夫一方面對他的父母有很深的同情,一方面又對巴扎羅夫深懷悲戚。所以,他寫下了這樣充滿宗教意味的結(jié)尾:
他們實在丟不下這塊土地,他們覺得,在這里離他們的兒子近些,關(guān)于兒子的回憶更加清晰……難道他們的祈禱、他們?yōu)⑾碌臏I水是沒有一點結(jié)果的嗎?難道愛,神圣的、真摯的愛并不是萬能?哦,不!埋葬在墓中的不管是顆多么熱烈的、有罪的、抗爭的心,墓上的鮮花仍然用它純潔無瑕的眼睛向我們悠閑地張望,它們不只是向我們述說“冷漠”的大自然有著它偉大的安謐,它們還談及永遠的和解和那無窮無盡的生命……
讀到這里,我們都已不清楚自己究竟站在父與子的哪一邊了。
作為二十一世紀的讀者,我們當然很清楚,屠格涅夫和他的同代人所關(guān)心那些問題最后都演變成了什么樣子。但如今讀來,巴扎羅夫和帕維爾依然鮮活。我讀完之后,沒有事后諸葛亮的明晰之感,反而搞不清到底誰對誰錯,而且由此引發(fā)了對當下困惑的思索。
這大概就是只有優(yōu)秀小說才能提供的可能性:穿透現(xiàn)實與歷史的理解和同情。也許我們所求于小說和藝術(shù)的,不是忠實的記錄或某種觀念的傳播,而正是這種對于筆下人物的理解與同情。這也是為什么——我們沒有必要在直面現(xiàn)實的小說中去一味追求全景構(gòu)圖、宏大視野和價值預判,而更應該將精力放在小說藝術(shù)的老本行上面:對人心的內(nèi)里投以深情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