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愷
馬尼拉貧民區(qū)里的貧民制作的“垃圾堆美食”Pagpag
在我們的認(rèn)知中,“垃圾食品”意味著一頓主要由碳酸飲料、油炸食品組成的快餐,或是因計劃不周而腐壞變味的食物,再或者是高油高糖、蛋白質(zhì)含量低的“美味垃圾”—無論定義如何變化,“垃圾食品”似乎只是個形容食物營養(yǎng)欠缺、健康不足的形容詞,與真正丟在垃圾桶中的垃圾無關(guān)。
但在菲律賓馬尼拉的貧民區(qū)里,真正的窮人在吃真正的垃圾。近日,隨著全球疫情形勢漸緩、環(huán)球旅行再興,馬尼拉貧民區(qū)中的“限定美食”—一種名為Pagpag的食物也出現(xiàn)在許多獵奇旅行者的筆記中。
在菲律賓本土方言他加祿語中,Pagpag的本意是“從衣服或地毯上抖落下的灰塵”。但在馬尼拉貧民區(qū),當(dāng)?shù)厝搜由炝恕岸堵洹钡挠靡?,引申其為“清除肉類殘食上的臟東西”,賦予了這個詞新的含義:從垃圾桶撿來的肉。
沒有修飾、不是形容,Pagpag就是從真實的垃圾桶中被挑揀出來,進(jìn)行一番加工、清除“臟東西”,再出售給貧民區(qū)住戶食用果腹的肉。
長期使用垃圾食品會導(dǎo)致各種健康問題,食用真正的廚余垃圾看起來百害而無一利。作為菲律賓首都、號稱“亞洲紐約”的馬尼拉,何以讓居民窘迫到食用垃圾過活?
馬尼拉貧民區(qū)居民正在加工Pagpag
凌晨3點多,尋找Pagpag的貧民窟居民就早早醒來,前往貧民窟的垃圾堆旁等待。等到垃圾車從“城里”駛來,傾倒出垃圾,守在垃圾堆旁的人們就蜂擁而上,在各種垃圾中尋找?guī)獾墓穷^。
在一片垃圾中分辨什么能做Pagpag的標(biāo)準(zhǔn)很簡單:要有肉,不能只是骨頭, 明顯泛著酸味的也不行。大多數(shù)時候,這些剩肉都是貧民窟世界之外的餐廳客人們沒有啃食徹底的部分,以炸雞翅這類不容易吃得干凈的“骨架”居多。
帶著這些“戰(zhàn)利品”,貧民窟的居民開始進(jìn)行加工。先是用水將這些骨架清洗一遍,再用開水徹底煮沸一次,以期用高溫消滅細(xì)菌。清洗、滅菌后,“垃圾堆里的骨架”似乎就洗盡鉛華,變成了最普通不過的烹飪原材料,人們再用辣椒、胡椒、番茄醬等能夠掩蓋食物本身味道的重口味調(diào)料,進(jìn)行簡單的烹飪,Pagpag便制作完畢。
如果親眼看到一番加工后的Pagpag,如果忽略它垃圾堆的“出身”,眼前這些肉的賣相不錯,很像街邊快餐店潦草烹飪的炸雞,足以滿足貧民窟中肉類匱乏的人們。
事實上,因為過于廣泛的需求,在馬尼拉的貧民窟,Pagpag早已不再是“撿垃圾吃”的個體拾荒行為,而是形成了頗具規(guī)模的“產(chǎn)業(yè)”,日復(fù)一日地“生產(chǎn)”與輪轉(zhuǎn)。
在貧民窟的街邊,隨處可見售賣Pagpag的攤位,它們大多用大號塑膠袋裝著,價格根據(jù)袋中骨架肉的厚度上下浮動。對于貧民窟中的人們來說,這一袋“二手肉”是貨真價實的物美價廉:在菲律賓,一只整雞的價格大概在160比索(人民幣約20元),而一大袋Pagpag售價在50比索左右(人民幣約6.33元),便宜太多,偶爾買上一大袋,只花很少的錢,就能讓全家吃到肉,補(bǔ)充來之不易的蛋白質(zhì)。
一些頗有經(jīng)營頭腦的商販,還會在“作坊”生產(chǎn)中動一些腦筋,在Pagpag的包裝上下一番功夫,讓它看起來更美味—在一家有著11年歷史的“老字號”Pagpag攤位,店主將Pagpag從不太“上鏡”的塑膠袋中解救出來,放在透明小碗中。這樣,一碗的價格便可以賣到20比索(人民幣約2.53元),甚至還吸引了許多游客“嘗鮮”。
真實的日常生活,不像獵奇嘗鮮那樣能夠隨心所欲地抽離。如果有能力選擇,當(dāng)然沒有人愿意吃別人的剩菜、費盡心思地加工垃圾,讓它們看起來容易下咽。
如果游客前往馬尼拉,獵奇吃一份精心烹飪的“垃圾”,或許能夠體會到當(dāng)?shù)厣鐣O致的撕裂。
在一片垃圾中分辨什么能做Pagpag的標(biāo)準(zhǔn)很簡單:要有肉,不能只是骨頭。
馬尼拉華僑義山公墓
作為菲律賓的首都,馬尼拉并不遜色于世界上任何一座首都—它是全球最為國際化的城市之一,高樓大廈、耀眼霓虹、繁忙交通、精致人群……這些都市要素,馬尼拉一個都不缺。
但在繁華之下,在那些匆忙模糊的“大多數(shù)”的兩邊,是馬尼拉的“兩極”:擁擠的貧民窟與昂貴的墓地—馬尼拉擁有世界上最昂貴的墓地。
在馬尼拉街頭行走,如果沒有事先被告知,游客很可能會被路邊裝修豪華、環(huán)境優(yōu)雅的“豪宅”吸引,以為是哪個富貴人家的宅邸。這些房屋有專門的保安守衛(wèi)、有傭人進(jìn)進(jìn)出出打掃,家具、水電什么都不缺,甚至還有電梯……但這些“豪宅”,其實是當(dāng)?shù)氐娜A人墓地,保安、傭人和各式家私服務(wù)的,是并不能真實享受到這一切的逝者。
在馬尼拉,一間70平方米左右的“小戶型”墓地租金也令人咋舌—年約15萬元人民幣。
在馬尼拉,一間70平方米左右的“小戶型”墓地租金也令人咋舌—年約15萬元人民幣,一次需要繳滿25年的費用,大概375萬元。那些占地龐大的別墅、樓層再高上幾層,價格會高到令普通人難以想象的程度。
繁華城市景觀的陰影處、優(yōu)雅僻靜的墓地別墅旁,是超過400萬人生活的貧民窟—馬尼拉擁有世界上密度最高的貧民窟,“忙著活下去”是這里的主題。新鮮的蔬果、干凈的水在這里皆是奢望,就連價格低廉的“垃圾”Pagpag也不是能常常見諸餐桌的:6元人民幣一大袋,看起來已經(jīng)很便宜了,但可能是貧民窟家庭一名普通男主人干一整天活的全部工資收入。因此,Pagpag的功能并非果腹,而是改善伙食。
一面是一天6元買“垃圾”都要想一想的窘迫活人,一面是一年至少花費15萬元的逝者。在馬尼拉“極與極”的撕裂里,Pagpag只是浮出水面的、令人驚異的冰山一角罷了。
“如果想活著,就不能對食物太挑剔?!?/p>
人人皆知回收廚余垃圾再食用充滿風(fēng)險。即便盡力清洗、煮沸,健康風(fēng)險也是如影隨形:食物變質(zhì)產(chǎn)生的毒素不可估量,即便食物本身還沒腐爛,吃過它的人是否帶有傳染病也無法追溯,這讓肝炎、傷寒、腹瀉和霍亂等食源性疾病發(fā)生概率陡生,加上貧民窟環(huán)境本就逼仄、衛(wèi)生堪憂,一旦爆發(fā)群體傳染病,后果堪憂。
在Pagpag“走紅”之后,無論是菲律賓國內(nèi)的扶貧委員會、各式福利基金會,還是CNN、BBC這樣的媒體,都將目光對準(zhǔn)了這些常年生活在聚光燈外的人,他們或是發(fā)表聲明警告人盡皆知的風(fēng)險,或是用鏡頭敘述人們“吃垃圾”的習(xí)以為常,希望引起國際社會的重視。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何不食肉糜”的表現(xiàn)。
生活在貧困中、行走在“極與極”之間的貧民窟居民,沒什么心情感嘆命運(yùn)的不公、來不及嫉妒為何逝者的墓穴好過活人的房屋,更不會因為健康、衛(wèi)生的原因放棄Pagpag。
Pagpag背后這條“產(chǎn)業(yè)鏈”,實實在在地成了許多貧民窟居民暗無天日生活里的一束光。
獨自養(yǎng)活幾個孩子的單親媽媽,從早到晚做苦工賺到幾十比索,支撐她的,是能用幾天工錢買一份Pagpag,讓孩子們“吃點好的”;沒上過學(xué)的孩子,在街頭到處尋覓日結(jié)零工,賺到一點點錢,就買一份Pagpag帶回家。
凌晨就守候在垃圾堆邊的Pagpag加工者們,也在這項“產(chǎn)業(yè)鏈”的勞動中得到了回報。一名常年參與撿拾、制作Pagpag的家庭主婦靠著這項生意,有時一天能賺到20元人民幣左右,在多年的努力后,她讓一家六口住上了有屋頂?shù)姆孔印谪毭窨撸蓓斒潜热膺€奢侈的東西。
在漂浮著垃圾、掙扎著生死的貧民窟,泛著難得油光的Pagpag,提供的不僅僅是奢侈的肉類營養(yǎng),還有獨一無二的情緒價值。將自己沒有屋頂?shù)募曳Q為“Happyland”、將垃圾堆里誕生的Pagpag稱為“特產(chǎn)”“美食”……身在其中、無力回天的居民,換一個角度,總有方式安慰自己,在無可改變的現(xiàn)狀中生活下去。
但當(dāng)?shù)卣?、國際社會,或許要在Pagpag面前思考:一個令人期待的、真正意味著溫暖快樂的Happyland,應(yīng)該讓人們寄希望于垃圾嗎?
特約編輯姜雯 jw@nfcmag.com